殺機
本章節 9683 字
更新於: 2022-08-01
11殺機
我調去分局已經邁入冬天了。很討厭溼冷的天氣,但這邊工作整天都待在辦公室內,窗外的雨點也從煩人的打擾變成寧靜的裝飾。雖然表面上是「回娘家」,但這裡偵查員的位子還是跟我的專業差太多,每個人都知道只是過水、遲早我會回去市警局,因此互動氣氛總夾帶某種隱藏版的隔閡。
極大好處是能恢復先前那樣常常跟小潔碰面寒暄,不知道是不是補習壓力的關係,小潔看上去又變瘦了,反倒是坐辦公室的我體重些微上升。
某天早上,我在整理公文雜務時,小潔悄悄走到我旁邊說:「有空注意一下新聞,吳敏勝自殺了,我早上忙,中午有空再聊。」當下我精神沒有很好,只是簡單回應,等我雜事處理完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這件事並不單純。
上網搜尋,只知道因為精神錯亂而自殺,但細節監獄並無透露,媒體也寫不出什麼有確實根據且有參考價值的東西;下方留言板難得保持靜默,或許鄉民的目標早就轉移他方。
晚上特地去「英美小舖」用餐,沒想到暌違一段時日,如今業已開張,客人還坐到八分滿,這業績應該是靠著對美食的執著和小倆口的愛吧,我推門進去。
「歡迎光臨……ㄟ,是方……」我微笑點頭,賴先生或許知道在公眾場合稱呼職稱不大方便,也就沒說下去,直接帶我入座。「小美研發了很多新餐點,請務必品嚐看看。」冬天了,我就選了特調薑汁肉醬焗麵。隨後送上餐前飲料,賴先生親切地小聲說「特別招待的」。
等餐點上桌的同時,四處張望,能把小餐館經營得如此成功,不知道能不能用「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形容?嗯不對不對,又沒敵人,但滿腦子都是「琴瑟和鳴」之類的成語,怎麼會這樣?
十幾分鐘過後,終於上菜了。「久等了,抱歉抱歉,有點忙不過來……」
「沒趕時間,沒關係的。不考慮請人嗎?只有太太一人下廚……」我嘆探口風,賴先生滿臉通紅:「還勉強OK啦.只是、只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結婚……」
「這樣啊,應該也快了吧?就先恭喜兩位。」
「謝謝謝謝……請慢用!」說完他又趕去別桌服務。
吃飽結帳後,看到客人很多,應該是沒機會跟他們兩位聊到吳敏勝自殺的事,想想就離開了。
「謝謝光臨!」
「早啊,妳昨天去520吃對不對?」一早邊吃早餐邊趕公文,小潔幽幽飄到我旁邊。
「早安,妳怎麼知道?」
「想說妳看完新聞應該會想去晃晃。」
「晃晃歸晃晃,總不會又有什麼任務吧?」
「嗯……沒事,如果妳有什麼新發現再來討論好了。掰~」結果就這樣幽幽飄走,我完全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
爾後連續幾晚都去英美小舖吃晚餐,幾乎所有冬季限定的料理都吃過一輪了,漸漸發現九點過後用餐人數會驟降,表定十點打烊,但九點二十到九點半之間早已人去樓空。幾次我就留下來跟他們閒聊,但我都沒提到吳敏勝的事,想說不要拿舊事來壓迫新人,說不定他們希望抹去那段痛苦的回憶。
某一晚正好寒流來襲、天氣非常冷,我躲在店內享受暖氣。羽絨衣披在肩上、身體輕靠椅背,兩腿盡量伸長讓馬靴前端抵著前方椅子的兩腳,雙手捧著《犯罪現場》拜讀。身為鑑識科學界權威所寫,這本書我重複閱讀不下數十次,如今為了日後回中心做好心理準備,決定從書櫃拿出來再次細讀。
「方小姐,這件衣服真好看。」余小姐,也就是賴先生的女友小美,走到我旁邊稱讚,還端給我一杯熱茶。「這是決明子,固眼睛的,想說妳在看書,喝這個最好。介意我坐旁邊嗎?」
「請坐請坐!」我笑笑,她拉開椅子坐下。雖然經營餐館非常勞累,但她仍舊保有優雅氣質,而且能明確感覺到親和力,毫無身為店長的高傲態度。
「這件棕色的,跟妳的牛仔褲很配呢!感覺材質挺好的。」
「這種毛料冬天很保暖,當初猶豫了好久還是買了,可是真的不便宜。」
「百貨公司都這樣,宣稱材質比別人好,然後直接反映在價格上。」
「嗯,是啊!」我回應的同時把書闔上,我相信她來絕對不是純粹閒聊。
「方小姐應該知道敏勝自殺的事?」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愣了幾秒,才點頭:「嗯,是有聽說……」完全沒想到她會主動提這件事。
她往廚房方向看一下,接著說:「我在新聞上看到,但是不想影響到世英的情緒,也就自己默默承受了。感到很痛苦,但是想到不久就要結婚,不希望這點小事破壞氣氛。」
「ㄟ,兩位……啊,我就先說恭喜囉!」
「謝謝!」余小姐笑開了,像一朵燦爛的花。
「那……」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該針對吳敏勝的事說什麼,為了避免尷尬,端起茶杯啜飲。
「我是想問方小姐,有沒有聽說敏勝是怎麼……是為了什麼而……」
「沒有,我也只是看到新聞報導而已。」
「這樣啊……真沒想到他會選擇這條路……」她說完看著我,或許是我沒有特別反應的關係,她隨後把話題跳到其他方向去。
隔天進辦公室前,我主動到小潔坐位去找她,不見人影,等了一會兒只好回去,走廊上巧遇小潔。
「喂,妳昨天還有去吃嗎?問到什麼?」
「有啊,只知道他們快結婚了,可是男方的表情一副狀況外的模樣。」結帳的時候賴先生聽到我的祝賀完全像陌生人一樣呆滯,過了好久才傻笑,根本不像是已和女方決定好要結婚了。
「不是不是,天啊,看來妳才是在狀況外!」小潔把手機貼到我臉上。我仔細一看,新聞標題竟然是「連環命案舊址大火 520咖啡廳深夜縱火一死一傷」,我嚇得差點把手機給摔了。
「喂喂喂這我手機,妳幹嘛啊妳!看來妳完全不知道吳敏勝的死跟他們有關聯對不對?」
「過分!妳那天到底隱瞞我什麼?」下意識感覺到縱火案跟自殺是息息相關的,雖然我不確定媒體報導的縱火是指刑法上的放火罪還是意外失火,畢竟國內媒體的素質日趨低落,這幾個月辦案就能輕易發現這個事實。
「我是怕影響妳的判斷……」
「不管怎樣,案子都發生了,現在要先確定是人為縱火還是失火?」
「消防局有我熟的朋友,再幫妳問問,做火災鑑定的應該還是需要跟妳們鑑識單位和法醫合作吧?先說那天我本來想講的,在監所任職的朋友有透露吳敏勝在每次余什麼美的那個探監完後都會有異樣,簡單來說就是精神異常,所以醫師懷疑是因為余的刺激。」
「是說余小姐的出現給他刺激,還是余主動刺激他?」
「當然無從得知啊,不是三不準則裡面的『監看而不與聞』嗎?」被告與律師見面時,為了保障憲法所賦予的訴訟防禦權,學界提出「監看而不與聞」、「開拆而不閱覽」、「知悉而不使用」等三不準則,務使被告的律見權受完全之保障,因而監所管理員只能安全性檢驗物品是否包含違禁品、監視被告是否有違法行為,除此之外律見的所有言行、物品都不能作為呈堂證據。小潔這句話的意思是,監所人員只能監視吳敏勝跟余小姐面談的行為,但不會去聽談論內容、也不會干擾他們對談。
「這樣啊……妳該不會認為余有意逼死吳?」
「也不是啦,但還是有幾分詭異。為什麼要頻繁探監呢?」
「就…關心唄……」我腦中畫面卻忽然跳到很久之前陪余小姐去看守所的場景,「全都在寶盒內,妳知道的,我就不必多說了」,吳敏勝這句話在我腦海迴盪。「我可能會請主管讓我接這個案子,妳一有什麼小道消息拜託說一下。」趕緊衝去找偵查隊同仁。
看過證物、勘察照片跟初步醫療文件,賴先生死在餐廳靠角落的座位,從他趴在桌上的姿勢能推測他當時是在休息,我猜想很可能是忙了一整天累到直接在那裡睡著了;余小姐則是倒臥在門外,吸入二氧化碳的含量太高而陷入昏迷,經搶救已無大礙。在證物袋裡果真找到一個鐵盒子,雖然外表有些斑駁痕跡,但仍能看出是餅乾禮盒,最初的顏色應該是玫瑰色的,布滿愛心。這是不是吳敏勝所謂的「寶盒」?
「請問我可以檢查內容物嗎?」得到許可,戴上手套,小心檢視盒中物品,原來全是書信,隨手看幾封都是吳寫給余的情書,可是最下面竟然是那棟建築物的地震險火險保單,還有一張泛黃的……遺書!「不應該是這種結局吧……」心跳加速,直覺反應是……不行不行,還是不要先入為主的好!
隔週,余小姐已經能短時間交談,詢問工作交給其他同仁,我則是和消防局火災鑑定人員、地檢署法醫討論案情。火災調查報告指出,經由廚房牆面的V型態燒痕可判斷起火點是底部的燃燒低點,周圍地板受燒龜裂形成多處凹洞,可知該處火勢最為猛烈、燃燒時間最久;火焰由此延燒,除了廚房全毀、輕鋼架天花板塌陷、矽酸鈣板散落外,還導致用餐區受燒泛白,而賴先生所在角落是受濃煙燻黑。我從照片裡發現廚房外堆積許多紙箱紙板,這些雜物使廚房火載量暴增,更加訴火勢蔓延。
「這些東西在我昨天離開的時候並沒有出現。」我說。
「而且可疑的是小姐怎麼會被關在門外?」消防局人員點出重點。
「他們是情侶,都快結婚了,照理來說是要救先生出來才對,小姐卻獨自在門外,這一點很可疑。」我補充。
「啊對了,大家應該有注意到員警的勘察報告寫門是上鎖的吧?」法醫眉毛上揚,這說明了很有可能有人想置賴先生於死地。
「鑑定結果也排除廚房失火意外,所以想問問方警官的看法。」接著兩人都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回想案發前我用餐的畫面,仔細思考各種可能,一股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
想了很久,我才開口:「余小姐活下來能領多少?」
「什麼?」兩人似乎沒意會過來。
「我是想知道,房子被燒了、賴先生跟吳先生死了,余小姐能拿到多少理賠金?」
「誰是吳先生?」沒想到他們異口同聲問了同樣問題,我才發現只有我自己把兩件事牽扯在一起。
「喔沒事沒事,我們先檢視火險吧!」估算一下,建物本體、建物內動產、臨時住宿費、生活不便補助……上百萬的理賠金。「等一下!」我們三人同時停下來,這張保單是針對住宅,可是住宅卻被改建成餐廳,而保單內容並未更改。
「是不是有詐領保險金的嫌疑啊?」消防局人員問。
「如果再加上人身意外險跟遺贈,這可不得了。」我喃喃自語,想到當時寶盒內的吳敏勝遺囑跟賴先生的人身保險,全身起雞皮疙瘩。
「天啊,拜託別怪我,我根本沒想過會這麼嚴重!」跟小潔一起在夜市吃小吃,她為了沒早點告訴我余小姐探監的怪事頻頻道歉。
「別這樣,又不是妳的錯。吃吃吃,趕快吃好吃的!」我難以置信這是我人生中吃的第一碗蚵仔麵線,但確實是如此,而且還是小潔請客。看著巨無霸
的鮮蚵,開始對食物產生興趣了,不知為何。「好吃。」
「蛤?排隊快一個小時就只有兩個字評語?蚵仔會恨妳唷!」小潔淘氣地說著。內心很感動她願意陪我吃晚餐,雖然表面上是我陪她排隊、陪她用餐,但實際上是她怕我孤單一人埋頭在案子當中吧?或許是怕我把責任攬到身上,她馬上認錯,也太貼心了。這不是我們的錯,而是人心險惡出乎意料。
「妳吃過幾次了?這家。」
「嗯……自己是多到數不清啦,跟男友排隊好像兩三次,他討厭排隊,我想吃就自己來吃。」
「喔喔……」用筷子戳蚵仔,好可愛,超級肥美。我轉頭看向廚房,與其說廚房不如說是一個大料理台,老闆娘辛苦煮麵、老闆準備食材兼結帳、一個像工讀生的小妹引導客人後又趕去收碗盤,忙進忙出。「這樣一天下來賺不少吧?」
「不要看店內坪數小,這只是他們沒時間改裝,老闆名下幾棟房子都不知道耶!」
「蛤?」我很訝異。「這麼好賺?」
「妳不知道喔?」廢話,我當然不知道啊!可是這也是踏踏實實用勞力換來的,不應該令人羨慕他的每一筆收入,而是令人敬佩他的每一滴汗水。
「小潔,妳有沒有覺得同樣是夫妻經營餐飲業,這家小吃跟那個520英美小舖有些不同?」
「什麼有些?差很大好嗎?這裡這麼經濟實惠,接地氣超親民,只是不夠高雅就是了。」
「不是不是,我是說…該怎麼說?就是那種……氣氛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問題點在哪。
「嘿,妳發現啦?那我就直說囉!仔細看一下他們老夫老妻,各自忙各自的,就像日常工作那樣,雖然交集不多,但有種堅守崗位、知足常樂的感覺,而英美小舖更多的是情侶之間的同心協力往更好的目標發展,交集多、畫出未來幸福的藍圖,可是我卻覺得……」說到這邊停住了,小潔似乎想看我的反應。
「我沒什麼太大的體會。」我老實招認。
「因為妳也嚮往那種生活嘛嘻嘻,所以下意識總會往好的方面看。但是我總覺得賴男是踏實在規劃未來,那個女的講話比較空泛。」
「既然都聊到這了,談一下案子如何?」我提議。
「可以啊,但是先把小蚵蚵吃掉吧,我們佔位子太久也不好。」
一邊逛夜市一邊聊,我簡單把保險跟遺囑的事說了。
「她前一晚還主動跟我提吳敏勝的事,但看我了解不多她就轉移話題了。」
「妳密集去了很多次對不對?」小潔死命盯著我,把剛放入口中的炸雞排原封不動又拿出來。
「喂,不要折磨食物好嗎?我去了很多次沒錯。」
「有沒有發現,她跟吳敏勝一樣敏感耶!」
「什麼?」
「吳敏勝不是一直用食物來吊妳胃口嗎?因為他發現妳很有可能在追查連續命案,所以搞了桃子果凍跟什麼鬼巧克力的,還有人血飲料。姓余的也一樣,她很可能懷疑妳是為了吳敏勝自殺的事明查暗訪,索性直接出擊。」
「不對呀!」我皺眉反問:「她不都知道我不清楚狀況了?」
「警察會說實話嗎?蛤?」她這樣講我就懂了,或許是我的回應反而讓余起疑,於是選擇……「所以她因此選擇先下手為強嗎?」
「這我也沒把握,但這樣推論很合理。」
「但是想也知道警方一破案,她什麼錢也領不到不是嗎?」
「妳再怎麼專業,有辦法證明吳敏勝是因為她而自殺嗎?就算證實了,刑法沒任何一條能定她罪吧?如果說火災或許有機會,但是只因為她逃出來而且抱著所謂的『寶盒』就能說是她縱火嗎?恐怕未必,而且啊,樓上窗戶是開的,我聽偵查隊說窗戶邊緣有採集到鞋印唷,換句話說一樓燒到濃煙密布,余選擇上樓跳窗逃生而非伸手救援賴男,這也是自保不是犯罪。」我恍然大悟,也感到一絲愧疚,我是不是太專注於認定余小姐的嫌疑而忽略了其他有利於她的證據呢?唉,幸好鑑識是團體戰而非單打獨鬥,否則我大膽假設之時卻忽略了其他可能性,豈不造成冤案?不知不覺走到夾娃娃機店面,習慣性走入店內、伸手抓了零錢開始尋寶。
繞了一圈,不知道該抓什麼好,可愛的有點困難,沒興趣就算在洞口旁也不想浪費錢。「小潔,哪一個好?」
「就…就看妳想抓什麼啊?……欸,這個怎麼樣?」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咦,那什麼?
「小烏龜?」我眨眨眼,看了看,確定是一隻半個手掌大小的烏龜絨毛娃娃,剛才沒注意到,現在一看挺可愛的,只是有點難度。
「要不要試試?」
「嗯……是可以。」我正要投幣時,小潔忽然抓住我的手,說:「等一下,還是考慮對面那台的傑尼龜?」
「傑尼龜?……那什麼?」
「蛤妳不懂?算了哈哈,妳先抓吧!」果然一次就抓中。
「還是那隻什麼龜的給妳試試?我拿錢給妳。」
「停停停停!等一下,妳是為了那隻龜所以給我錢,還是為了讓我去抓那隻龜?」
「蛤?」我一頭霧水。
「同理,妳覺得那個姓余的是為了要殺死賴男而縱火,還是縱火燒屋領保險金順便幹掉他?」
「呃……」如果這樣去想,或許內心就不會糾結在余小姐究竟是怎麼狠下殺手的。「我好像懂了,反正她內心是否有殺人犯意,那已經是檢座跟法官的事了,我只要把現場還原即可,對吧?太糾結在余的內心想法,反而容易一廂情願地解讀各種證據,很可能會出錯。」我拿烏龜不停摩擦小潔的臉。
「好啦好啦,不要這麼興奮嘛!我只是給妳一些建議而已,看妳在吳敏勝案繞了這麼多圈子,怕妳太執著才想說提醒妳一些不同方向。好啦別再親了,這隻烏龜有這麼愛我嗎?」
等余小姐傷勢完全康復後,檢察官以被告身分傳喚她接受訊問。由於我不是鑑定方面的承辦人,充其量只能說是曾經從旁協助鑑定,因此不論是鑑定報告、與檢座對談乃至於提起公訴後出庭交互詰問,都與我無關。本以為案子該結束了,沒想到某次自己休假前往諮商的時候,巧遇當初與吳敏勝對談過的諮商師。
「方警官,請問您是方警官嗎?」
「啊……是,請問您是……」雖然知道他與吳敏勝的關係,但為了避嫌,我只能裝作不知道。
「我們稍微談一下方便嗎?」他帶我到辦公室,簡單聊了一下,並交給我一張對摺的紙。「我很意外吳先生會交代我把這個交給您。」
「蛤?」我很訝異紙上寫著一行字:TO方警官 讓心理師說吧!「這是…是什麼意思?」
「我們心理師有保密義務,但是吳先生如果這麼說,想必是跟案件有關,如果方警官覺得並無不妥,我可以說明吳先生的狀況。」
「喔…喔……原來還有隱情……」為何每個案子都要這麼複雜呢?
「事情是這樣子的……」他說明了吳敏勝多次諮商的經歷,發現他越來越陷入愛情的枷鎖之中,然而當諮商師深入探究背後原因,才發現幾乎都是在余小姐探監結束後使症狀更趨嚴重。「最令我擔心的是,吳先生曾在壓力很大的情況脫口而出『是她不讓我治療的』……」
「等一下等一下……」我反應好像太大,但他說到了關鍵。「那個『她』該不會是指……」
「並不曉得。」諮商師無奈搖頭。「吳先生始終沒說,但是我之所以說他陷入愛情枷鎖,是因為他對愛情極度執著。」言下之意諮商師應該也認為是一切問題出自余小姐身上。
「對他來說是第一個愛他的人吧……」
「方警官也這麼認為嗎?」
「啊沒有沒有…我只是……猜測……」如果說余小姐從不對吳先生投以異樣眼光,那對吳先生而言確實是真愛,可是這僅僅是一廂情願,沒人能擔保余小姐的愛是出於真摯。可是吳先生有什麼值得外人貪戀的嗎?一個餐飲業的員工是不可能帶來世俗的好處的,除非……除非是看上他過人的技藝與未來發展的藍圖。吳跟賴差別在哪裡?吳有著過人的技藝,但因為精神病導致未來發展藏有變數,而賴雖然沒技藝,但看過英美小舖茁壯的過程,就知道前途不可限量。啊啊,該不會……
「方小姐!」糟糕,被櫃檯人員翻白眼,如今才發現自己為了案子差點忘記諮商門診。
「抱歉,那我先過去了。」
「真不好意思,耽誤方警官了。您也有門診……」
「是的,我都快忘記了。」
「我有同學是專門幫警方諮商的,您不就近利用嗎?」
「關老師愛心園地嗎?我知道那個非常好,但是畢竟是警界中人,我實在不好說出口。」微笑點頭就先離開了。都是警界的,被同事知道自己去諮商多麼丟臉!完美主義果然時常戰勝理智,但我的工作是以人命作為修道場的,我的功力是靠著別人的屍體堆疊而起,怎麼能不追求完美呢?子夜時分,許多血淋淋的畫面映入腦海,帶來的不是恐懼,而是慚愧。究竟有多少案子尚未破獲而讓被害著的冤魂躺在冷案中心?究竟有多少案子無解是因為鑑識人員的粗心大意或者起因於早年簡陋的SOP?每次想到這些,總是不好受也睡不著……
回家上網查詢公開的判決書,「鑑定結果認思覺失調症,有明顯之言談鬆散與幻覺症狀與疑似妄想症狀;疑似抗精神病藥物導致之類帕金森氏症狀」、「查,被告患有思覺失調症,致思考障礙,生活功能退化,因而領有中度第1類身心障礙證明……受殘餘精神症狀與腦功能退化影響,目前功能缺損,影響社會職業功能」,看到這些論述,內心忽然有一股憐憫。這絕對不是對精神病患的施捨同情,也當然不是犯罪的藉口,而是不禁會想到是不是社會給予的關照太少?在一個健全的家庭與社區體系,是不可能放任患者不就醫,也不可能對患者投以歧視或嘲諷的眼光態度,假若真的是余小姐不讓他就醫,這也太過分的。看到「疑似抗精神病藥物導致之類帕金森氏症狀」一句,腦中又浮現另一種可能,余小姐或許不是惡意殘害吳,只是為了避免他出現其他症狀而以此種不正確的手段來進行。
正巧不久後鑑識中心一位同仁來找我,想跟我討論余小姐涉案的可能,雖然消防局鑑定結果無法判定是否係余小姐縱火,但這位同仁希望能跟我談談。我把想法跟他說了。
「所以單就不給看病這件事來說,無法確保余瑾美真的有殺人犯意對不對?」同仁苦惱地問。
「確實如此,何況有無殺人犯意讓檢察官舉證比較好,吳敏勝跟縱火案既然沒有物證上的直接相關,鑑識人員不宜擅自將兩案合而為一而做出過多的推測。」這應該也是律師的攻防重點,只要確認吳敏勝是自殺,余小姐如何慫恿都不犯法,那麼因為遺囑與火險保單就扯到余小姐有意害死吳敏勝跟賴世英,在法庭上就顯得牽強。
「那能不能私下去探探口風?」
「鑑識人員這樣很奇怪耶,不好吧?」我皺眉。
「當然不是我啊!」蛤?難不成是說我?對啦,我不是本案的承辦人,可是這樣也太那個了。
「不了吧,我還是不要節外生枝比較好。」我搖頭起身準備送他離開。
「再想一想,就讓被害人這麼死了我心裡也不好受。」
「唉,我也是啊!」我嘆口氣。但是這樣好像先入為主認定余小姐是犯人,似乎不妥。「就算事實這麼黑,只要沒證據指明她縱火,仍舊無罪啊!」
「司法無罪,可是她內心是一輩子的監牢,這樣不也好?不然測謊啦!如何?」
「讓檢察官決定,我們不要插手。」測謊在美國只用於偵查階段,換言之測謊結果是供檢警作為偵查參考,以利資源分配得宜,但在我國先前卻是連法庭審判程序也能作為證據,略顯失當,直到近年最高法院逐漸不採用測謊結果,宣稱測謊只有96%的證明力,無法達到100%的有罪確信,偏偏引來許多對測謊有偏見的下級法院法官援引各種詭異的理由來駁斥測謊結果,讓測謊從偵查使用的工具變成為了不用而不用的工具,這也是奇異的司法亂象。
「妳都沒興趣喔?我是看不慣像她那種規避法律的犯人才跳出來說這些啦,如果妳覺得不妥、不介入就算了……」最後他遞給我律師的名片就離開。
我跟魚小姐認識都不直接找她了,難道還要去找素不相識的律師嗎?想想還是算了吧!
接近年底,小潔不知道哪裡挖來的情報說余小姐最終是不起訴處分,順便約假日一起去市區的百貨商城閒逛。
「中午想吃什麼?」
「妳也知道我對吃的無感,妳看想吃什麼我就陪妳吃什麼。」商城11點開門,得在12點「餓鬼們」湧入地下美食街之前選好餐廳先卡位。
「欸,這附近好像有餐廳要出租耶!」
「然後呢?妳打算改行做吃的?」話說明年年初調查局特考第三試就要……啊不對,小潔今年根本來不及報考,要等明年,還好我沒笨到直接問她口試準備得如何。
「某大律師事務所也在附近喔!」
「蛤?什麼意思?」
「妳反應變遲鈍囉?」
看她要笑不笑,一直不肯公布答案,我只好自己開口問:「快說啦,到底又是跟什麼案子……」一說到「案子」,腦中浮現520跟英美小舖的店內裝潢,忽然「餐廳」、「律師」兩個關鍵字閃過。「欸,該不會……」
「我曾經在這裡看過他們手牽手來逛高檔店面,這樣妳懂我意思?」
「妳認得她律師?」
「有看過,應該不會認錯。吃飽去逛一下事務所附近的店面如何?」
「別啦,都不起訴了妳還……欸等等,不是我壞,但是忽然有種會在商城相遇的預感,等著好了。」
選定拉麵店,陪小潔大吃一頓,真的有夠鹹,果然日式口味直接引進是不太適合平常胃口的。
「兩位裡面請!」服務生的聲音逼近,我們旁邊的空桌就被占走了。抬頭一看,啊……
「方小姐,妳也來這裡啊!」
「是啊……」該死,早知道我就不烏鴉嘴的,真的是余瑾美,如果沒猜錯旁邊那位就是她的大律師了。小潔輕踩了我一腳,我馬上知道她在暗示是這兩人沒錯。
「前些日子辛苦妳了,現在檢署還自己清白,才覺得真正鬆一口氣。」看她表情毫無感傷,甚至衣著打扮更加時髦,內心不自覺產生厭惡。但也該捫心自問,究竟是因為她是犯人而讓我痛恨,還是因為她像犯人所以讓我痛恨?
「沒有沒有,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我說得有些心虛,畢竟曾有一股衝動想拚命挖掘能讓她定罪的證據,但也慶幸自己沒忘記「小心求證」是伴隨「大膽假設」而生的義務與責任。
「其實方小姐內心有懷疑過我對不對?」
「小美,別在這裡……」律師忽然插話進來。
「沒關係的,有些事情說明白才能化解誤會,你不然先出去一下,我跟她私聊一下。」律師只好跟我點個頭就到外面等。
「我可以問余小姐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余小姐很大方,但我沒辦法判斷是否是故作堅強抑或真的問心無愧。
「我怕說得太刺耳,希望妳別見怪,請容我用第三人來比喻好了。傳說日本在昭和中期有位有名的女陶藝家,先前跟著一位美術大學畢業的工匠學習,在成名之前想用古老的『穴窯』燒製法,偏偏苦無金錢。」說到這裡我停頓一下,確認余小姐是否理解。
「嗯,到這邊我懂。然後呢?」她的微笑仍然溫和,看不出慍怒之情。
「之後她跟那位工匠結婚,一邊精進技術,一邊規劃要挑戰穴窯燒製法,可是丈夫的錢卻無法全部用在支持穴窯上。請問余小姐覺得陶藝的技藝重要,還是金錢重要?」
「啊,是這個話題啊!」她似乎聽懂我在暗示什麼。「方小姐,我不懂陶藝,但是我懂烘焙,對我來說烘焙技術跟金錢同等重要,畢竟開店缺一不可。可是啊……方小姐比我年輕,大概不清楚吧?對女人來說,更重要的是愛!」
當頭棒喝!所以說律師是她的真愛?所以說從吳得到技術、從賴得到金錢,就拋棄地遠遠的回歸到真愛?這什麼世界……
「方小姐,但是請妳別誤會。」她的笑容變得更加詭異。「我從來沒想過要害死誰,我也不曾動手過。我只是碰巧在尋覓真愛的時候得到了我所要的技術與金錢而已。至於檢警要如何多做想像,我沒義務承受。不過啊,方小姐,在愛情的學分上妳還得更加努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