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在過去與心意之間（１）

　　今天的天氣是令人愉快的大晴天。

　　雖然已經進入秋季，氣溫和暑假時相比自然是有所轉涼，但看著高掛在天的太陽，仍讓人有種時間還停留在夏季的錯覺。

　　路樹的枝葉遮擋了陽光，縫隙間射下的光影營造出一絲夢幻的氛圍。

　　或許是受到這天氣的影響，下課時間的北華大學好像也更熱鬧些。一部分學生投入社團活動，更多人則是準備逛街享樂去。

　　「啊～～終於下課了。」

　　葉武一手抓著背包肩帶，打著呵欠往校門口走去。本來應該是一如往常的獨自回家，但今天的情景卻有些不同。

　　「你這樣看起來很頹廢喔，葉武。」

　　今天葉武身旁多了個冷豔的嗓音。那不是別人，正是他過去的宿敵，灰雪。

　　「少囉唆啦，灰雪，上了一整天課會累也是正常的啊。」

　　「明明以前跟妖怪戰鬥都不會露出疲態，結果現在坐在教室裡就會累。真搞不懂你這人是怎麼回事。」

　　「這跟那不一樣啦，況且妳也跟我差不了多少吧。剛才會合的時候還看妳在伸懶腰。」

　　「我、我只是伸展一下筋骨而已，才不會像你那樣動不動就打呵欠。」

　　「好好，乖學生真棒，給妳拍拍手～～」

　　「嘻皮笑臉的有點令人不爽。」

　　兩人一搭一唱的走出校門，一起到公車站搭上車，看起來就跟周圍其他結伴的學生沒兩樣。

　　──從一起看電影的那天以來，已經過了三天。

　　在那之後，葉武和灰雪漸漸沒有像之前那般疏遠，偶爾會一起上下課或是吃午餐，甚至是在LIME上互相傳訊息。雖然互動中還是少不了鬥嘴，不過兩人的距離感明顯已經比以往更加拉近。

　　或許是那晚的談心起了作用吧，葉武心想。

　　不過這時，灰雪忽然換上略為嚴肅的神情壓低了音量。

　　「是說……退魔師那邊還沒有『刃』的消息嗎？」

　　「……抱歉，我還沒聽到。」

　　出乎預料的，「刃」在那天之後就消失了蹤影。

　　當天如此來勢洶洶，葉武本來以為「刃」會再度採取行動，提心吊膽了一下子，結果一點事也沒有。這三天都過得風平浪靜，沒出現什麼變化。

　　「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實在不懂那個物妖在想什麼。」

　　「是啊，我也是這麼覺得。」

　　「現在也只能靜觀其變了，希望不要又出什麼事。」

　　葉武和灰雪對此都得出同樣的感想。

　　儘管有些在意，不過他現在終究是個學生，既然沒事，那該上的課還是得上，所謂日常就是這麼回事。

　　兩人在公車上無所事事的閒聊著，不知不覺就已經到站了。

　　「那麼明天見囉，劍聖。」

　　「就說別那樣叫我了啦，龍姬。」

　　一起下了車，以兩人獨有的話語道別完之後，灰雪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但葉武卻是待在原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清。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都已經道別了，就別盯著人家不放啊。

　　這幾天總是這樣，道別後又不自覺地望著灰雪離開的身影，連葉武自己都覺得奇怪。

　　難不成是自己還想再多看灰雪幾眼嗎？別開玩笑了啊。

　　「唉……我好像也越來越神經質了。」

　　葉武不耐煩地把了把頭髮，甩開多餘的想法轉過身──

　　──這時，一道聲音無預警的出現在身後。

　　「嘿！葉武，在這裡遇到你還真ㄑ……」

　　「嗚喔！」

　　「哇啊！」

　　葉武下意識的回頭橫掃手刀，身後的人連忙大叫著蹲下閃避。

　　四散的風壓吹得路樹沙沙作響，甚至吹落了幾片樹葉。

　　「你幹什麼，葉武！想殺了我不成！」

　　「……怎麼？是你啊，萬千軍。」

　　看見那醒目的白髮與頭巾，葉武才發現對方是自己的好友。

　　可能是剛才在想事情的關係，讓他突然對出現在身後的氣息格外敏感，反射性的出手。

　　「不要突然嚇人啦，這樣對心臟很不好。」

　　「我才要被你嚇到出人命了好嗎！啊不就還好來的人是我，如果是別人的話那還得了。」

　　「放心吧，會幹這種幼稚行為的除了你也沒有別人了。」

　　「你這傢伙……」

　　看見對方毫無歉意，萬千軍露出夾雜苦澀與無奈的眼神慢慢起身。

　　「今天怎麼這麼敏感？吃了炸藥是不是。」

　　「我前幾天才被危險的妖怪攻擊，你說呢。」

　　「這可不是差點把別人殺掉的理由喔。」

　　「誰叫你要隨便嚇人，我那只是反射動作。」

　　「怯，都你在講。」

　　萬千軍沒好氣的回了葉武一個白眼。

　　兩人並肩走在人行道上，最後在紅燈的斑馬線前停下腳步。

　　「所以咧，你突然來找我做什麼？」葉武開口提問。

　　「喔，沒什麼啊。剛好路過這附近，看到你想說打個招呼，誰知道會惹來殺身之禍。」

　　「原來是這樣，這下知道不可以亂嚇人了吧。」

　　「至少有點愧疚感吧，混帳東西。」

　　「啊對了，遇到你也正好。」

　　「正好？」

　　萬千軍不解的歪過頭。

　　號誌燈在這時由紅轉綠，兩人在閒聊的同時一邊踏出腳步。

　　「有些事想找你問問。」



§



　　兩人轉移陣地，來到速食店順便解決晚餐。

　　「啊？『刃』的消息？」

　　萬千軍語帶訝異的吃下一根薯條說道。

　　「對啊，你應該也有在追查他吧，有沒有什麼新消息。」

　　葉武拿起雞塊沾了沾糖醋醬後放進嘴裡邊回應。

　　他和灰雪被「刃」襲擊的事情，自然也有傳到退魔協會耳中。

　　協會當然不會放過這位突然現身的危險妖怪，這三天以來，退魔師們在執行任務的同時也極力搜尋「刃」的蹤跡，照理說萬千軍也會參與其中。

　　然而白髮少年卻不悅的皺起了眉頭。

　　「我還想說你幹嘛突然找我來吃晚餐，結果是要談這件事……」

　　「你怎麼一副很嫌棄的樣子？我幾天前才被『刃』攻擊過欸，想知道他的消息應該不奇怪吧。」

　　「是不奇怪，但……唉，算了。」

　　萬千軍不以為意的聳肩，將對話拉回正題。

　　「很可惜，現在還沒掌握到『刃』的行蹤。」

　　此話一出，葉武暗自嘖了一聲。

　　「別露出那種表情啦，這也算是預料之內吧，要是這麼容易就能找到那傢伙，早就把他關進大牢裡去了。」

　　「你說的也對……」

　　打從過去龍魔會時代，「刃」就是個飄忽不定的妖怪，總是難以掌握他的動向。如今也是銷聲匿跡了半年才重新現身，恐怕也不會那麼輕易的被找到。

　　話雖如此，沒得到想要的消息還是讓葉武有些不甘。

　　「不過，倒也不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欸？」

　　萬千軍喝下一口雪碧重新開口。

　　「兩天前，有三位退魔師在郊外逮到『刃』，和他展開了交戰。」

　　「……結果呢？」

　　「全滅，被打得一敗塗地。雖然保住了小命，但他們短時間內應該無法再出任務。」

　　萬千軍面無表情的說著。

　　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同僚遭受攻擊，他肯定不是無動於衷吧。別看萬千軍這樣子，實際上他也是很重情義的男人。

　　撇開這個不談，失去了人手應該也讓他們很傷腦筋吧，畢竟退魔協會長久以來都有人員不足的問題。

　　「最近這幾天，那些殘兵敗將變得比以前更活躍了，經常看見兩到三人聚在一起的展開行動，這恐怕也是『刃』現身的影響。昨天我就遇到了三個傢伙，雖然抓到兩個，但還是讓最後一個跑了。」

　　「能從你手下逃跑，對方也變得狡猾起來了啊。」

　　「因為這樣，抓捕殘黨的工作都變得比之前更麻煩了，更別說找到那個神出鬼沒的『刃』。拜那些渾蛋所賜，我這幾天可都沒有好好睡覺啊，今晚也得繼續搜尋那些傢伙，該死的。」

　　萬千軍百般無聊的吃下一塊雞塊，無奈的神情中帶著嫌惡。

　　仔細看的話，他眼睛底下有著比以前更深一分的黑眼圈，平時高高戴起的紅色頭巾，今天看起來也有些鬆垮垮的。

　　他聽葉武談起「刃」的時候會露出嫌棄的模樣，恐怕也是這個原因吧。

　　「看來你也挺辛苦的啊……」葉武不禁出聲感嘆。

　　「唉，也還好啦。反正就是工作，抱怨歸抱怨但還是會乖乖完成。」

　　萬千軍像是要提神似的拿起雪碧咕嚕咕嚕地大口喝，隨後「噗啊」一聲的把飲料杯敲在桌上。

　　這是雪碧不是啤酒欸，大哥。

　　他這模樣簡直超像連日加班壓力大的社畜上班族。

　　葉武無聲的吐槽，拿起自己的檸檬紅茶靜靜喝一口……

　　「話說回來，聽說你之前進到灰雪家了是吧？葉武。」

　　「噗────！」

　　結果檸檬紅茶差點就要從鼻孔噴出來。

　　葉武一臉難受的乾咳好幾聲，拍了好幾下胸口才恢復順暢的呼吸。

　　「咳、呃……你、你突然講這個幹嘛？」

　　「換點有趣的話題啊，談那些死氣沉沉的事情多無聊。」

　　葉武狠狠地瞪向萬千軍，眼神兇惡的好像可以刺穿人。

　　但白髮少年一點也沒有露出退縮的神色，反而是興奮似的揚起嘴角。

　　「怎麼樣，葉武，有沒有發生什麼難忘的回憶啊？說來聽聽。」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看這反應，大概是沒有了吧。啊～～真可惜，還以為可以見到有趣的發展了。」

　　「不要把自己的樂趣建立在別人的困擾上。」

　　「我跟你說啦，葉武，下次跟女孩子相處記得多營造些浪漫氣氛，才抓得住人家的心，首先可以……」

　　「別胡說八道，要是在那邊亂搞我還不被灰雪燒成焦炭。」

　　「怕什麼，你是『劍聖』欸。」

　　「閉嘴啦蠢蛋。」

　　有時候葉武真的搞不太懂萬千軍這個男人的腦迴路，好像根本沒在思考，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明明個性天差地遠，兩人的交情居然還能從高中時期維持到今天，想想也是挺不可思議的。

　　「唉，真是不坦率，你就是這樣才會到現在還是單身啊，葉武同學。」

　　「吵死了……你管那麼多幹嘛。」

　　「我說啊，你都退出前線了，大可以再對那女人率直一點吧，不然這樣跟以前有什麼差別。」

　　「就說你管那麼多幹嘛，我只是……」

　　「只是？」

　　「……只是……」

　　葉武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萬千軍的話像是根細小的尖刺刺入心頭，說不上痛，卻無法忽視。

　　（不坦率嗎……）

　　葉武自認和灰雪相處時還是挺自然的，至少跟對方比起來應該好很多了。

　　但要說他不坦率的話，一時間也找不到理由反駁。

　　即使平常和灰雪處得好，一旦有人像萬千軍這樣要他向前一步，就會立刻縮回身子，打馬虎眼過去。

　　是心底深處仍把灰雪認定為敵人？還是因為「刃」的威脅而無暇顧及此事？還是說──

　　……不。

　　其實原因更加單純。

　　──只是他還沒辦法好好面對灰雪罷了。

　　過去葉武僅是遵從使命行動，只要默默回想那些從小聽到大的語句，像平時修練那樣揮舞水月，打倒妖怪就好，簡單明瞭。

　　但面對女孩子這種事，比那什麼使命都要複雜太多。對直到半年前還投身於戰鬥的葉武而言，太難了。

　　更枉論對方是灰雪──那個在戰鬥中相遇，唯一會令自己放在心上的妖怪少女。

　　只懂得揮劍的自己，如今究竟該怎麼面對她？

　　年輕的「劍聖」得不出解答。

　　就算試著靠近灰雪，主動邀約她，嘗試拉近一點距離，這份疑問仍存在於內心一角，使他無法坦率向前。

　　想要接近她，卻又無法接近，有夠矛盾，簡直跟個半吊子沒兩樣。

　　這種半吊子的心態還想和那個女孩相處，也是可笑。

　　「……對啦，我就是不坦率。」

　　葉武投降似地低下頭，啜飲著逐漸見底的檸檬紅茶。

　　大概也只有在戰友面前，他才會露出這像是鬧彆扭的樣子……露出深藏心底的軟弱。

　　「……」

　　看著低頭的葉武，萬千軍少見的一語不發。

　　沉默片刻，他拿起整盒薯條，把最後幾根直接用倒的送入口中，像是藉此理清了思緒才再度開啟話題。

　　「欸，葉武。」

　　「嗯？」

　　「你知道我等會兒要去哪裡做什麼嗎？」

　　「啊？怎麼突然問這個……應該是繼續追捕『刃』和其他殘黨吧。」

　　「我打算去湯Ｏ熊玩個痛快。」

　　「……啥？」

　　葉武一臉「哩喜咧工沙小」的表情，但萬千軍毫不在意的繼續說。

　　「有段時間沒去跑賽車機台，差不多也該讓當年橫掃全市的狂路車神重出江湖了。這陣子似乎出現很多囂張的小屁孩，看我把他們電得體無完膚！」

　　「等等等等等！你前後文的邏輯已經對不上了吧，萬千軍。」

　　「啊？哪裡對不上？」

　　「全部！你前面不是還說殘黨們更活躍，工作量變多，今晚也要去追捕他們嗎？怎麼突然變成要去打遊戲？」

　　「隨便啦，反正我現在就是想去玩，工作晚點再說，大不了今天晚上不睡覺。」

　　「你的思考迴路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怎樣啊，我只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啊──」

　　聽他這麼一說，葉武才回想起來。

　　萬千軍這個男人，在退魔師中可說是個問題兒童。

　　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有時甚至不聽從上級指示，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行為，在高中時期幾乎是讓其他前輩們傷透腦筋，被認為只有方筱茹駕馭得了他。這種態度直到將近畢業時才稍微收斂一點。

　　某種程度上，那時的他與遵從使命的葉武是兩個極端，兩人也因此發生過不少次摩擦與衝突。結果該說是不打不相識嗎，他們現在竟然成了能真誠相處的好友。

　　「我會照著自己的想法走，今後也都是一樣。」

　　萬千軍露出自信的笑容如此說道。

　　「我是不知道你還在顧忌什麼，但我覺得根本不用想那麼多，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想。順著自己的內心走，去做想做的事就行啦。只要別去幹什麼給人惹麻煩的蠢事都沒問題，不是嗎。」

　　說完，萬千軍把沉在飲料杯底的冰塊倒進嘴裡喀拉喀拉的咬碎。吃像之豪邁簡直就跟他的個性一樣。

　　「…………」

　　看到他那自信的模樣，葉武忽然覺得剛才胡思亂想的自己簡直像個傻瓜一樣。

　　本來那些難以名狀的心情，似乎也都變得無所謂了。

　　「……真是敗給你了。」

　　葉武露出苦笑，把最後一根薯條吃下肚。

　　（自己的想法……嗎。）

　　某個念頭忽地閃過葉武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