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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7『各自的執念』

本章節 5062 字
更新於: 2022-07-30
  天空被黃昏陽光所籠罩。

  「好累⋯⋯明明才第一天。」

  我沖了個冷水澡整理思緒,意外發現浴室裡居然有小型桑拿房,看來教職員都被安排到特別高級的房間,可謂誠意十足。

  自己並不了解加藤木龍奈,但無論從語氣或態度都不像有意欺騙,她看起來就是一個滿懷擔憂的母親,而這間溫泉旅館是他們夫妻倆的孩子。

  克萊希爾跟尤朵拉再三強調不要掉以輕心,如果行動產生一點誤差,都有可能把學生置於危險之中,這是絕對要避免的事情。

  最糟糕的情況,或許會造成人員傷亡,甚至在外頭引起混亂。即使有自衛隊跟政府的幫助也難以平息風波。

  與其承受那些風險,我寧願採取保守的做法。

  至少,原先的計劃是這樣。

  時間拉回半小時前——

  「也就是說,水戶小姐不想讓亞人在自己的土地經營旅館。」

  「⋯⋯她的堅持我們可以理解,但這間旅館所代表的意義重大。我們實在不想放棄辛苦建立的一切。」

  龍奈帶著滿滿情感的回答,讓眾人陷入沈默。

  似乎料到這樣的反應,龍奈將雙手交闔輕輕放在胸前,苦笑了幾聲,那對紅眸顯得黯淡。

  「說服她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和丈夫吃過好幾次閉門羹,水戶小姐面對邀請時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辭。我們也算束手無策了。」

  「強行把她從家裡帶出來如何?」尤朵拉說著很危險的發言。

  「親人逝去的傷痛需要很久的時間癒合。對她來說,亞人是罪魁禍首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尤朵拉大人,妳提議的方法不可行。」

  「⋯⋯嘖。」面對克萊希爾的否決,尤朵拉不悅地撇了撇嘴。

  約談的目的是讓水戶小姐不再對亞人感到排斥,如果使用暴力的方法來達成,簡直就是本末倒置。

  「難道你有更好的計畫?」

  「事出突然,請再給吾輩一些時間——」

  「哈!連你也沒轍,怎麼還敢質疑人家?」

  沒給克萊希爾說完的機會,尤朵拉以綽綽逼人的目光橫掃在場三位導師。

  相當罕見的,我沒有針對同事的無禮行徑進行糾正,只是閉上眼整理思緒。此舉引起了龍奈的注意。

  「莫非你有什麼想法?」

  「嗯,可以這麼說。」我點點頭,「但在進一步討論之前,請告訴我更多有關水戶小姐的情報,搞不好會派上用場。」

  「這樣啊,我瞭解了。」

  發現其餘三人臉上訝異的表情,我心裡有種滿足感,其實連自己都覺得很意外。像這樣主動提出計策的場面從來沒想過。

  我將多餘的念頭趕出腦海,此刻必須拿出百分之百的專注力。

  龍奈喝了口茶潤潤喉,以莊重的口吻開始敘述。

  「我第一次和水戶小姐見面,大約是在三年前,當時她跟著父親來和我們談論租地的事。正如我先前講過的,他們這個家族在附近一帶非常有名,不僅投資醫院、科技產業、連鎖餐廳,甚至還有私人機場。水戶集團在月平町這塊土地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關於這點龍奈沒有刻意渲染。

  京都市的觀光貿易相當發達,水戶集團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名聲之大連我父母都聽說過。

  「上一代的董事長,水戶間一先生,祖傳事業在他的辛苦經營下蓬勃發展。本人不僅有商業博士學位,待人處事也非常圓滑,絕對不是什麼單靠背景的暴發戶。」

  「聽說他跟水戶小姐的關係非常融洽,幾乎可以說形影不離,儘管水戶小姐是前妻生的孩子。」

  「看來新谷先生也懂得很多嘛。」

  「還好啦⋯⋯八卦新聞看太多的後遺症。」

  每週六晚上跟霧羽窩在沙發對著電視大聲吐嘈,並沒有龍奈想的那麼值得敬佩。

  「身為水戶集團的現任董事長,水戶翔奈子可不是省油的燈。她接手父親的事業後,陸續對公司進行改革,在有條理的鐵腕管治下,股價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品牌的海外擴點也如火如荼地發展中。」

  克萊希爾對我的理解進行更深層的解釋,隨即露出微笑。

  「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你們根本不需要我來說明,都講得差不多了耶。」

  感受到自身的存在薄弱,龍奈忍不住投以哀怨的眼神。

  我撒謊了。

  跟霧羽一起觀賞節目的確是事實,但並非看什麼八卦新聞台,而是《烏龍派出所》和《食戟之靈》。至於我為什麼能講出那些消息,Google很好用。

  我不曉得克萊希爾的資訊是打哪來的,他看起來不像會關心股勢的人。

  「這些只是吾輩的拙劣見解。就算知道公司每天賺多少利潤、違反了多少安全法規,還是不能徹底了解水戶翔奈子這號人物。請加藤木小姐不要灰心,接下來是妳表現的機會。」

  表面像是在鼓勵對方,但龍奈可不傻,她瞪著克萊希爾說道:

  「雖然一直沒找到與她交談的契機,幸運的是,排斥亞人的觀念在月平町沒有很普遍,大家還是抱持著開放的態度。」

  主要是旅館帶給當地人的感受吧。如果信用不足,彼此之間也沒有互動,想留下良好印象絕對是癡人說夢。

  「我們這幾年辦過不少活動,配合節慶讓大家一起同樂,費用跟場地當然都是本旅館支出。大人小孩玩得很開心,至少在我眼裡和他們都是朋友。」

  「既然有努力經營人際關係,那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

  望著輕輕搖晃著雙拳的龍奈,我們沒打算探究下去。總之居民的觀感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能專注在重點目標上。

  「慢著,按照現在的節奏,我們該不會真的要插手吧?拜託告訴我你們只是在演戲。」

  眾人換上認真模式,尤朵拉又替這場對話塞入一個不穩定因素。

  「我明白妳的擔憂,真的,但隨著搬遷期限逼近,我根本沒有心思設圈套。說到底,我沒有與各位為敵的理由啊。」

  假如這趟旅程是個陷阱,一定會有人露出馬腳,更別提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和我們同處一個房間進行著協商,光是這樣就不知道會帶來多少不便。

  由此可知,龍奈是真心出於對自家旅館即將關門的危機意識,而向我方尋求協助。

  或許現在做出判斷有點過早,我還是希望尤朵拉能夠理解對方的心情。

  「——唉。」

  尤朵拉表現出一副無法釋懷的樣子,至少克萊希爾和陸掌達成了共識。

  我緩緩地舉手。

  「能說一下我的感想嗎?」

  「無論是什麼意見都歡迎,請說。」

  「如果想消除掉一個人的執念,該從何下手?肯定是先從問題的癥結點開始。以水戶小姐的情況來說,她的癥結點是母親的死,我認為從那裡展開計畫再適合不過。」

  簡單的說明完畢,我發現克萊希爾朝自己露出欣慰的微笑,怪噁心的。

  尤朵拉納悶著眾人的積極,雙眼瞇成一條線。

  「吾輩沒想過會這麼說,但新谷先生講得有道理。被失去親人之痛深深折磨著的水戶小姐,會將魔獸與亞人混為一談也是可以體諒⋯⋯居然直接攻取最關鍵的部分,新谷先生開始懂得操控人心了啊。」

  「別說那種聽了完全開心不起來的話。」

  「吾輩不過是陳述觀察到的事實。」

  不想理會克萊希爾,我在腦中草擬計畫的雛形。

  起初只是抱著休閒的心態來玩,卻受到旅館主人委託而無法放鬆,真是戲劇性的展開。

  水戶翔奈子不僅要承擔事業,內心還被過去創傷糾纏著,想必每天都過得非常痛苦。

  「真是各方面都很可憐的孩子啊。俺認為,日子就是要開開心心的過,盡情去體驗新事物,而不是被回憶禁錮著。」

  「所以她才需要我們的幫助。雖然考慮到現實情況,擋在前方的阻礙也不少就是了。」

  要我對如此掏心掏肺的龍奈視而不見,是不可能的。

  「不管事態最終會怎麼發展,直到旅行期限到來前,吾輩等人會盡力協助。這樣可以接受吧?加藤木小姐。」

  「假如這個時候拒絕,各位對我的觀感不就會降到谷底了嗎?」

  面對克萊希爾做出的結論,龍奈有些乏力地回應。不過,當中沒有否定的意思。龍奈就這樣接受我們的提案,並深深鞠躬表達謝意。

  不愧是旅館當家,待客之道果然不馬虎。

  從龍奈臉上的笑容得到些許慰藉,我注意到某位女孩還在悶悶不樂。

  看見我關心的表情,尤朵拉稍微遲疑了一下子,隨即不悅地側過頭去。

  「臭布納,你又要犯傻了嗎?」

  「話先別說得那麼死,答應這項委託,我們不僅是向有需要之人伸出援手,同時也是在賣人情啊。」

  「你以為用那些好聽話來修飾,就能把人家哄騙過去?」

  「這——」

  「說到底,是誰將決定權交給你這傢伙?這些舉動不過是臭布納的一廂情願罷了。」

  想到什麼就講什麼,這也是尤朵拉的習慣之一。

  我一邊承受尤朵拉炙熱的目光,另一邊則是龍奈充滿希望的模樣,內心在不斷翻攪著。

  「人家跟艾利森大人警告很多遍,你永遠不會學乖,非得闖出禍才肯罷休。差不多該適可而止了吧。」

  「————」

  芙妮落水、魔獸入侵,甚至是跟霧羽在保健室裡的談話,我無數次把自己推入險境、露出醜態。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搞不好會以為我有自虐傾向。

  我不確定尤朵拉究竟是如何看待那些事,但從她將自己徹底否決來看,其中的芥蒂絕非三言兩語就能解決。

  不過。

  期望和對方共建友誼,我還不打算放棄這個念頭。

  「這種事情本該交給更厲害的人去處理。那不是我們的義務,也和艾利森大人『記得別被捲進麻煩裡』的囑咐完全相反。」

  從那對藍色瞳孔裡散發出來的情緒無法壓抑。

  尤朵拉表面上是以艾利森的主張為前提,裡頭到底牽扯多少私人情感,恐怕還是後者居多吧。

  「我理解妳的擔憂,特別是那些關於我的部分。無論是之前因為疏忽讓學生受傷,或者是現在擅自答應委託,我很常憑著衝勁做事——即便如此,我也不打算臨陣脫逃。」

  「你該不會是沈迷於美色跟幾句讚美之詞,就以為自己所向匹敵吧?像這樣沒藥可醫的笨蛋,學校裡已經有很多了。」

  被尤朵拉誤解成某種自大的表現,老實說我沒有很意外。

  自己偏偏不擅長言語表達,尤其在這種場合下,想打消尤朵拉的疑慮難度頗高。

  「成為有能力的人確實是我的目標,但我從未有過所向匹敵的錯覺。倒不如說,我簡直弱得可以。」

  「都有自知之明了,怎麼還敢做出承諾?」

  「因為,那是必須去做的事。我在各個方面都遜色各位很多,外頭更合適的人選到處都是,這幾點我心知肚明。但是,我依然想嘗試。」

  「你腦子燒壞了不成?」

  身為那群孩子的老師,面臨抉擇的時刻不能放棄。讓班上的大家重拾歸屬感,我希望自己能在旁邊親眼見證。

  遭到嘲笑也好,不被人理解也罷,唯獨這個想法不會隨著時間消散。

  這就是我尋找到的全新「意義」。

  ——換個角度來想,這何嘗不也是一種固執?

  「從理性的觀點來看,只要能拯救這間旅館,無論是誰來都行,但龍奈小姐願意相信我們⋯⋯」

  我真誠地望向尤朵拉。

  「或許妳認為這是強加上去的期待,可是,鼓勵學生要對人性抱持希望的我還是想親自驗證那個道理,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去幫助龍奈小姐和水戶小姐。」

  因此,不能在這裡佇足不前。

  將所有通通投注到眼前的問題,然後一個一個化解掉。

  為了讓大家看見我的成長,為了讓關心的人臉上露出敬佩之情,僅僅是如此。

  「⋯⋯真幼稚。」尤朵拉小聲嘀咕著。

  對眾人說了如此任性的話,我早已做好被白眼的準備,甚至是破口大罵——這些事並沒有發生。

  「臭布納,為什麼你和『她』是如此的相像⋯⋯」

  尤朵拉壓低音量說了一句誰都沒聽清楚的話,隨後嘆了口氣。

  那個瞬間,我察覺到女孩流露出來的脆弱。眼眸搖曳著疑似液體的東西,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哼!」

  「唔呃——!?」

  腹部突然被重物砸中。

  抬起頭,尤朵拉狠狠地瞪著我。

  這傢伙居然把碗當成武器投擲過來,恰好命中我的腹部。

  「⋯⋯別因為不爽就牽連旁邊的人啊,要是弄壞怎麼辦?」

  「人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望著鼓起腮幫子全盤否認的尤朵拉,眾人忍不住苦笑。

  聽說有「女孩子的心智會比肉體先成熟」的講法。以尤朵拉的情況來看,現在這副生著悶氣、挺起胸膛的模樣,可以說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之後就算像條狗一樣來拜託,人家也不會幫忙收拾。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自己負責。」

  面對如此宣告著立場的尤朵拉,沒有人敢反駁。一旁靜靜看著的龍奈似乎覺得相當有趣。

  「看清楚了,妳所謂的『幫手』就是這群半調子。人家不想打擊士氣,但奉勸妳別抱太高的期望。」

  「我相信新谷先生和大家的實力。」

  龍奈嘴角泛起微笑,語氣沒有一絲虛假。

  尤朵拉掃視現場所有人,嘆了口氣。有空的話我得好好感謝她願意退讓。

  「有任何需求,歡迎隨時來找吾輩商量。」

  「畢竟機會難得,俺就陪你任性一回吧,新谷兄。等事成之後別忘記請客啊。」

  「克萊希爾、陸掌老師,兩位今日的恩情我不會忘記的!」

  「對不起,艾利森大人⋯⋯人家辜負了您。」

  接在龍奈的總結後面,分別是我們這群男老師的互相打氣,以及尤朵拉的自我放棄聲。

  溫泉旅館的會談就這樣劃下句點。

  ——回到現在的時間點,我躺在床上。

  望向窗外的夕陽,世界宛如融入火光中。自己有多久沒冷靜下來,好好地進行沈思了呢?

  為了防止旅館被強行拆掉的命運,首先必須改變現任地主水戶小姐對亞人的看法。但是,該怎麼做?

  明天就是參加祭典的日子,根據傳統,像水戶翔奈子這種大人物肯定會出席,那段期間正是我們的機會。

  問題在於,計畫的實際內容還沒想出來,直接出動怕會打草驚蛇。

  「唉,如果能去找艾利森商量——」

  不行,如此一來等於我又選擇妥協,要靠自己的力量。

  為了緩解疲憊的心靈,我決定先不想太多,那樣只會帶來反效果,得到充足的休息後腦袋應該會清楚一些。

  我跳下床,打算前往學生的寢室探望。從中午分別後就沒見面了。

  從克萊希爾那邊得到的說法是,旅館安排一些小遊戲讓大家打發時間,似乎也有人待在房間不出來。至於是哪些學生我大概心裡有底。

  「總之先去找九尋同學他們討論看看吧,說不定會有新的點子。」

  心中如此盤算著,我開門來到走廊,邁開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