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蒼之龍獸與銀之少女
本章節 10464 字
更新於: 2022-07-18
蒼藍的有翼龍獸於高空振翅。
一名十多歲的少女在龍獸背上,日光照耀下的淡銀長髮,隨迎面而來的風起舞。
──有翼龍獸與騎乘牠的少女。
聽起來是夢幻如畫的景象,然而現實卻沒有那麼美麗。
數根箭矢刺穿有翼龍獸的鱗片,陷進牠的身體。少女身上也有被箭劃過滲血的傷口。
赤紅血液染上蒼藍的龍鱗,也染上了少女的純白法衣。
身上帶傷的長距離飛行,對龍獸和少女都是沉重負擔。一人一龍早已身心疲憊,有翼龍獸飛得並不穩定,少女抓住韁繩的手也軟弱無力。
「阿斯卡隆……你還好嗎……?」
少女的聲音氣若游絲,但比起自己的傷,她更擔心與自己同行的夥伴。
龍獸以不像有傷在身的雄壯哮聲回應。
論傷勢,有翼龍獸比少女來得重。但論身體狀態的好壞,倒是少女比較差。和有著強健體魄的龍獸不同,少女有著與其外表相應的柔弱。
越過好幾坐山,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
讓他們受傷的追兵應該是追不來這邊,可是現在一停下來,恐怕就難以再次動身了。
在仍有氣力的現在,一口氣到達目的地──之後的事,只能在之後再想。
這是少女的決定和決心,然而她的身體卻無法跟上。
體力的極限,比她所想的要更早來臨。眼皮沉重,傷的痛楚也無法拉回深沉下去的意識。
昏倒的少女放開韁繩,無法維持住平衡的她從龍獸背上滑落。
龍獸立即察覺背上失去了應有的重量。
生息於天空的有翼龍獸,要在空中找到少女的身影不用花上多少時間。
為了追上落下的少女,牠顧不了給身體帶來的負擔,全速朝向她俯衝。
*
紅黃落葉落到由人走成的山間小徑,有如一幅天然地毯。
「果然郊外的空氣就是心曠神怡,這種日子沒整天待在公宮果然沒錯。」
青年伸著懶腰,在上面漫步。
濃金頭髮的色澤有如雄獅鬃毛。他身穿一件看起來樸素,布料質地卻很不錯的深藍外套。
「榭瑟洛殿下愛偷溜出公宮的習慣還真是改不了。」
金髮青年身後有一名比他小兩、三年的少女。
她把不長不短的栗色頭髮束成側馬尾,體型在同年女生中略顯嬌小。
愛莉須.蘭貝特威。她是青年的專屬侍女。因為外出,她沒有穿日常工作時穿的侍女服裝,而是方便行動的短裙便裝。
「我在出門前姑且有先把工作完成啊。」
榭瑟洛.托特拉崗──他是一國的王太子。
多爾茲蘭德公國。只有一座城邦,總人口不到十萬的小國。
國家位於大陸東南部,周圍有眾多山地及窪地形成的湖泊,不缺水源且適合農耕,能做到自給自足算是國家的優點。
然而作為國家的優勢就真的只有這個。
生活資源不缺,人民也能得溫飽,可是立地與大陸主要幹道相距甚遠,又有連綿的山麓相隔,對外交通非常不便。
偏僻的位置導致多爾茲蘭德很少與他國來往,不論利弊。
國家不算貧窮,但也稱不上富裕。普通──這大概是對多爾茲蘭德最佳的形容。
榭瑟洛是多爾茲蘭德王家中,唯一現存的王室成員。
他的母后早在他呱呱墜地時難產而亡,父王亦從數年前一直臥病在床,於上年病故。
仍未正式即位的榭瑟洛,早在幾年前便代替病重的父親著手國家政務。
「愛莉須如果不想來,其實也不用陪我來啊。」
「小女子是殿下的專屬侍女,要是放任殿下亂跑而不跟著,就是疏忽職守了。」
「只是空餘時間來散個步而已,妳真是有夠認真耶。」
這種一板一眼與優缺點無關,單純是愛莉須的個性。
「榭瑟洛殿下也認真點如何?兄長偶爾會說,殿下作為國家的統治者,應該多向臣民做好榜樣。」
愛莉須的兄長是公國騎士團的團長,亦是榭瑟洛亦兄亦友的重要部下。
「說來妳哥是有唸過我好幾次……我都在想乾脆把國家交給他來管就算了。」
文武全才──不論在宮中還是民間,他的聲音也很高。
榭瑟洛承認他確實有作為王者的氣質。
「……殿下,這種話誰都不應說,即使是您也一樣。殿下就是在這種地方太大而化之,才會有那些胡言亂語的人……」
「胡言亂語?啊、妳說那個<斷劍>的叫法嗎?那個改得還挺有意思的。」
<斷劍>──這是最近開始流行起來,坊間有一些人對榭瑟洛的稱呼。
多爾茲蘭德的建國之王──瓦薩爾.托特拉崗,是一位被稱為<劍王>的傳奇人物。手握寶劍的他無人能敵,有一騎當千的武勇。
其故事在國內連小孩子也知道。甚至有國家陷入危機時,瓦薩爾王會回歸人間,拯救子民的傳說留傳至今。
以劍稱王是多爾茲蘭德的起源,而把其王位繼承者稱為<斷劍>──
「那無疑是對殿下您的侮辱……真虧殿下您笑得出來。」
「反正只是個花名,有什麼好介意的?」
自己背地裡被怎麼叫,對榭瑟洛本人來說不痛不癢。
說來,榭瑟洛雖然沒有在工作上馬虎,但像現在這樣於工作時間跑出來……總會有人認為他在公事上混水摸魚。
「就是因為殿下總是這樣子,才會有人看不起您的說……」
榭瑟洛是不介意,但愛莉須卻不太高興。
王太子和侍女,兩人的身份有明確的主從之分。然而榭瑟洛從來沒把她視作下人,而是將她視為與自己對等的妹妹兼友人。
這點愛莉須也一樣,雖然言行上保持恭敬,但比起王太子專屬侍女這身份,她現在的氣氛,更多是出於她是榭瑟洛的友人。
「好啦,那些事現在就別想了。難得的美景就該好好欣賞。」
榭瑟洛放慢腳步,來到與愛莉須並肩而行的位置,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眼見榭瑟洛毫無反省之意,愛莉須也只能無奈地嘆一口氣。
兩人正在離都城不遠的郊野。正值秋天的現在,樹木枝頭的色彩猶如黃昏一般艷麗。
這片紅葉美景,只有在入冬前的短暫時間能夠欣賞。多爾茲蘭德的深冬相當冷,到時候便無法隨意外出了。要是不慎遇到風雪,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徑路前方有一條小溪,大概是有人為了方便來往,以兩根倒下的樹幹連接小溪兩岸代替了橋。
只是將兩根樹幹並排,沒有綁起也沒做過表面處理,說不上有多好走。
榭瑟洛有收到市民的陳情,希望能整備一下近郊地區的道路,看來的確是有好好考慮的必要。
把這件事放在心中一角,榭瑟洛走在先頭,牽著愛莉須的手小心地渡過小溪。
……嗯?
他在這時留意到一個不自然的東西。
「榭瑟洛殿下?怎麼了嗎?」
「等我一下。」
撇下這句話的榭瑟洛沿溪邊走了數步。
在溪邊的石塊與枯枝之間,有一個反射著銀色光輝的物體。榭瑟洛伸手到水中把它撿起──是一條銀色的鍊子。
愛莉須走近,探頭望向自己手上的銀鍊。
「這是……手鍊?還是銀製的……這麼貴重的東西為何會丟在這兒?」
這兒是城外的山林,平時會來這邊的,大多都是樵夫和獵戶,還有採集藥草的藥師。
從事那些職業的人,工作時照道理是不會帶貴重物品在身。何況以手鍊的長度來看,手鍊的主人應該是名纖幼的女性,從事那類職業的可能性很低。
再加上……這條手鍊並不是出自多爾茲蘭德的東西。
不論設計和造工,這條手鍊也和自國製作的有很大不同。榭瑟洛好歹是個王族,自小有被培養鑑別能力,對自己的眼光他還算有些自信。
手鍊上沒什麼污跡,沾上水珠的銀鍊在陽光下保持著光亮,可見丟在這兒並沒有過多久。
榭瑟洛看了看周圍,再看向溪流。依環境來推斷,手鍊比起直接在這兒丟下,更像順著水流被沖到這兒。
「愛莉須,稍為陪我多走一點路行嗎?」
他實在無法不去在意。
「謹遵殿下旨意。」
兩人須沿著路往山上走。榭瑟洛的目的地是小溪上游。
這座山並不高,雖然山路有些難走,但要走到上面花費的時間並不多。
在小溪的泉源處,有一條流水傾瀉而下的瀑布。水量不大的瀑布決稱不上是雄偉,但也正因如此,水聲不會讓人覺得吵耳。
悅耳的潺潺流水與處處紅葉的秋日景緻,作為景點是挺有風味。
然而不論是榭瑟洛還是愛莉須,此刻也沒有欣賞景色的閒情逸緻。
奪去他們目光的,是一隻蒼藍色的生物──有翼龍獸。
有翼龍獸盤身坐在瀑布旁邊。而一名有著淡銀長髮的少女,正依靠在牠的身上。
「是龍……?還有女孩子……?」
「是有翼龍獸呢。雖然看上去和傳說中的龍有點像,但兩者還是有分別的。」
龍是傳說中的生物,也是西方最大的宗教──主龍教會的信仰對象。有翼龍獸則是確實存在於世上,龍獸類的生物之一。
龍獸類在現代已經瀕臨絕種,僅餘的個體也沒有生息於多爾茲蘭德一帶,榭瑟洛也是第一次見到。
「愛莉須,妳在這兒等我一下。」
龍獸類有極高的智慧,在牠背上又裝有騎乘具,可以知道牠是被馴養的。
然而牠本質上依然是猛獸,陌生人貿然靠近還是無法確保一定安全。
「殿下,如果您要過去的話就先讓小女子──」
愛莉須話才說到一半,便被榭瑟洛用手指輕輕按住她的嘴唇。
「雖然及不上妳哥,但我在劍術上還是有些心得的。至少比愛莉須妳要強一點。」
榭瑟洛晃了晃腰間的劍鞘。作為護身之用,他外出時基本上都會帶劍。
「可是……」
「沒有可是。要是讓妳有什麼閃失,妳哥鐵定會把我打死。總之在我叫妳之前給我待著。」
沒等愛莉須回話,榭瑟洛便逕自上前。
走近仔細一看,龍獸與牠身邊的少女都傷痕累累,龍獸的身上還插著箭矢。
他們身上既有已乾透的褐色血跡,也有尚在淌血的鮮紅傷口。
察覺到榭瑟洛靠近,有翼龍獸把視線轉向他。
少女大概是失去了意識,沒有動靜。被她依靠著的龍獸大概是不想驚動少女,沒有撐起身軀,只是以單邊翅膀遮掩住她,並向著榭瑟洛發出低哮。
低哮是對榭瑟洛的威嚇。而原因看樣子也不用多言,是一心為了保護身邊的她。
面對體型比自己還要大的有翼龍獸,榭瑟洛也不是說不害怕。
可是他依然沒有拔劍的意思。打從見到龍獸和少女滿身是傷,他便沒有想過要拔劍相向。
榭瑟洛在有翼龍獸前蹲下,讓自己的視線與牠同高。
「我不會傷害那個女孩,也不會傷害你。能夠相信我嗎?」
榭瑟洛朝有翼龍獸的頭伸手,把手掌放到牠的臉頰。
只要龍獸有那個意思,張口一噬就可以把榭瑟洛的手腕咬斷。
不過牠沒有那樣做。大概是理解到榭瑟洛沒有敵意,有翼龍獸止住了唬嚇的低哮,用鼻頭輕碰榭瑟洛的手。
「好孩子。」
榭瑟洛摸了一下有翼龍獸的頭,更進一步靠近牠和少女。有翼龍獸也挪開了翅膀,讓榭瑟洛能來到少女身邊。
淡銀長髮灑落肩膀,姿容清秀的少女,此時正合上雙眼。即使榭瑟洛來到這麼近,她也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少女身穿著純白的長裙……不,看設計的話,比較像神職人員所穿的法衣。衣服上多處有污跡和血跡,也有幾處破損,露出衣服底下受傷的肌膚。
有翼龍獸身上中箭,少女的傷應該也是箭傷。只不過與龍獸不同,少女並沒有直接被箭刺中。
「你有保護好自己的主人呢。」
龍獸身上的箭矢,正是牠有好好保護少女的勳章。
榭瑟洛拉起少女的手探了一下脈搏。
……很虛弱。
少女的傷比龍獸輕,可是沒有血色的臉和虛弱的脈搏,都表示她的狀態並不好。
雖然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必須好好靜養。
反之龍獸身上是中了幾箭,但位置都不在要害。
龍獸瀕臨絕種是由於其生育率非常低,但長大後的個體卻有著相當強韌的生命力。實際上,龍獸即使帶傷在身,卻依然有活動的氣力,雙眼亦炯炯有神。
當然龍獸再強壯,也不能任由箭繼續插在身上,不過中箭在郊外不好處理,拔箭時要是箭頭留在體內,又或是造成大出血可就不妙。
龍獸的傷只能延後,但這女孩的話……
榭瑟洛回頭望向愛莉須並向她招手。
愛莉須帶著警戒,小心地靠近。有翼龍獸瞧了她一眼,但也只是安份地坐著沒有動作。
「愛莉須,能幫這個女孩處理一下傷口嗎?妳應該有帶急救用品在身吧?」
「……是的。小女子立即辦。」
愛莉須拿出包包的急救用品和皮製水壺,以飲用水清洗少女的傷口,再替她纏上繃帶做處理。
好了……該怎麼辦呢。
榭瑟洛再次審視少女和有翼龍獸。
她身上那件本身應為純白的法衣,衣服邊緣有著獨特的刺鏽裝飾。現在雖然弄污殘破,但摸上去柔滑的上好布質,可見少女的身世相當不俗。
說回來,法衣本身就是神職人員的穿著。
而她所屬的教派……
有翼龍獸的騎乘具上,有一個榭瑟洛有記憶的紋章。
榭瑟洛從衣服口袋取出剛才撿到的銀製手鍊。
形狀是不一樣,但手鍊的花飾,設計概念與騎乘具上的紋章,以及少女身上法衣的裝飾有著幾分相似。
歐略法皇領……嗎。
榭瑟洛在心中默默唸出自己想到的那個宗教國家。
*
歐略法皇領。
本來是西方最大的宗教──主龍教會中的一個派系。現在是從主龍教會中分裂出來,自成一國。
主龍教會將<龍>視為信仰對象。在其教義當中,人類現有的知識基礎,都是由龍──主龍所傳授,將龍視為至高無上的存在,龍即為「神」。
對此,歐略教派有另一個見解,主張在龍之上有著更偉大的全知全能者。不認為龍與神同格。
主張對立引發爭論,繼而產生分裂……教派獨立於主龍教會,建立歐略法皇領,已是百年前的事。
緣由於對立,法皇領與主龍教會的關係並不良好。可是兩者沒有積極互相干涉,各自為政,在這百年之間都沒有展開大規模爭執。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夜深的多爾茲蘭德公宮,只有擔任夜班的守衛在工作。
軍隊的訓練早已結束,但訓練場一角仍有兩名青年正在對劍。
其中一人是榭瑟洛,而在他面前身穿公國騎士團制服,臉容精悍的青年,名為凱爾.蘭貝特威。
他是多爾茲蘭德公國騎士團的團長,也是愛莉須的親兄。
鏗鏗的交劍音不絕於耳。
「我說……!凱爾你今天打得太起勁了……吧!」
用劍鋒和劍刃都磨鈍,不具殺傷力的鈍劍接下攻擊,一直處於守勢的榭瑟洛,手早就感到發麻。
「怎麼說,我在想要是把你打到累趴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會溜出去惹麻煩事上身了。」
凱爾說的「麻煩事」,也只有今天榭瑟洛帶回來的少女和有翼龍獸了。
少女和龍獸現在正被安置於公宮深處,王家專用區域的一個房間之中。
知道少女和龍獸存在的人只有極少數,除了發現他們的榭瑟洛和愛莉須,就只有凱爾和幾名心腹的騎士,以及為他們治療傷勢的醫官。
少女和有翼龍獸大概是來自歐略法皇領。
歐略法皇領和主龍教會的主張相衝。而主龍教會身為大陸最廣為人知的宗教,在多爾茲蘭德中也有不少信徒。
要是讓主龍教會的信徒知道榭瑟洛藏了法皇領的人──而且是有相當地位的人在公宮,怕是會惹出什麼麻煩事。畢竟都被稱為<斷劍>了,自己的個人名聲在國內好不好是不用多說。
話雖如此──
「……這只是你剛想的藉口吧,怎麼看都只是和新兵玩得不夠過癮。」
榭瑟洛和凱爾相處的日子已經有十年,對他的為人知道得很透徹。
他壓根兒沒有因為那些事而責怪榭瑟洛,單純只是想把榭瑟洛抓來當自己的練習對手。
凱爾非常熱衷、熱愛、用心用力於鍛練武藝。
以一名騎士團長來說,這態度是很理想。而且不只是「武」,凱爾在智略上的「文」亦俱全,有時候榭瑟洛在處理政務也會徵求凱爾的意見。
凱爾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說真的,讓他屈身於多爾茲蘭德這個小國,榭瑟洛也覺得有些大材小用。
只不過,凱爾老是愛抓自己來當對手──練習強度還很可怕……對榭瑟洛來說,這是他唯一且最大的缺點。
「沒法子。除了你之外,現在都沒人能好好接住我的劍。」
凱爾沒有掩飾,回答得很坦白。
多爾茲蘭德軍最近正進行世代交替,讓一批年老的騎士和士兵退役,徵招了新血入伍。
「那是你太強了好不好……」
凱爾的武藝在國內無人能出其右,未經多少訓練的新兵理所當然不可能擔任他的對手。
榭瑟洛作為王室成員,有由小就開始練習的劍術底子,但說到底他也只是勉勉強強能與凱爾過招。認真比劍要贏過凱爾,榭瑟洛連想都不敢想。
「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持續比劍了大約半小時,凱爾總算是心滿意足。
「可以的話我實在想你手下留情一點……」
和一臉神清氣爽的凱爾相比,榭瑟洛則是上氣不接下氣。也顧不得會弄髒衣服,榭瑟洛直接躺在訓練場的地上。
「訓練放水就沒有意義了吧?還有,把衣服弄髒愛莉須會生氣的。」
「沒關係啦,你妹生氣又不可怕……只要不哭出來的話。」
凱爾在榭瑟洛的旁邊坐下,而榭瑟洛也在呼吸變得暢順後坐起上半身。
「啊……她哭起來便很難搞呢……」
身為她的兄長,凱爾比自己更加清楚這件事。
生點悶氣的愛莉須是挺可愛的,但要是惹她哭出來可就很不妙。
愛莉須哭起來不會大吵大鬧,反而是靜得讓人不知所措。到了那時要把她哄回來可很讓人頭痛。
「對了,說到愛莉須,她正待在那個女孩身邊吧?和那隻龍獸待在一起沒問題嗎?」
「沒問題,那隻龍獸乖巧得很。」
除了第一眼見到榭瑟洛的時候表現出警戒,有翼龍獸在之後也沒有敵對的意思。由被搬運至到治療,牠都很配合。
本身就被馴養成能當作坐騎,牠應該很習慣如何和人相處。只要不危害到那個女孩,想必牠是不會襲擊人。
「這倒是……那隻大傢伙比我家的軍馬還要溫馴。說到這個,關於那個女孩你有什麼打算?雖然我想你知道,但她的身世……」
「嗯,我大概猜得出來。」
材質上好的法衣、佩戴名貴的飾品、身為稀有龍獸的主人……這些要素不論單獨看還是綜合起來,全都指向少女身世不凡。
限定在歐略法皇領的話,她是何方神聖,榭瑟洛是心裡有底。
「為什麼那樣的人物會滿身傷來到我國境,實在很令人在意。」
「答案只有問她本人才知道了。首先是要等她醒過來吧。」
要舉出可能性不難,但天馬行空的猜測沒有多大意義。
「……榭瑟洛,在我和愛莉須成為戰災孤兒,走投無路時,多爾茲蘭德公國伸出援手,讓我們有了容身之所。我打從心底喜歡這國家,對我們來說,這兒已經是我們的故鄉。」
「怎麼了?突然說這個。」
凱爾和愛莉須是在戰爭中失去家園,千里迢迢從他國前來多爾茲蘭德的難民。
自小被王家收留的他們,與榭瑟洛的關係名義上是主從,但實際上說是青梅竹馬更妥當。
愛莉須對榭瑟洛說話的口吻會比較恭謹,但也只限於口吻。至於凱爾,只要不在公式場合,他都把榭瑟洛視作弟弟來看待,叫名字也不會特意加上敬稱。
「多爾茲蘭德一路以來都身處和平之中。」
「畢竟對他國來說,這國家就真的無利可圖。」
既沒有讓人垂涎的利益,也沒有招惹他人警戒的力量。對大陸各國來說,多爾茲蘭德的存在就有如空氣。
「至今為止是這樣。可是在這時代,導火線何時會被埋下也不足為奇。」
「……對呢。把既知的可能性納入考量,或許救了那個女孩並不正確。」
凱爾是在提點著自己,無論是否有那個意思,自己的行為也會被看成插手法皇領的內事。
那女孩有成為火種的可能性──出手救她對多爾茲蘭德來說未必是好事……榭瑟洛無法否定。
然而凱爾卻在搖頭。
「不──榭瑟洛,作為一個人,見死不救才是不正確,你並沒有做錯。」
「即使那有機會讓我國陷入水深火熱的危機嗎?」
「對。即使結果真的變成那樣,你所為之事依然是正確的。」
「正確……嗎。對統治者來說,做正確的事就必須得出正確的結果才行。」
凱爾的語氣有不容否定的魄力,然而榭瑟洛是王族──雖然尚未即位,但現在也是國家的代理國君。
將作為「人」的感情優先於「國」,做著自以為正確的事,卻導致了遺憾的結果……這並非統治者能當作藉口的說詞。
「你有將正確的事導向正確結果的能力。多爾茲蘭德在你的執政下,國家一直都維持得很好。」
「國家基盤打得好是父王和祖先的功績,我本身可沒做什麼。而且也不是誰都滿意我的治國。」
「怎樣的治國都一定有人不滿。你有把國家維持妥當,這件事本身就很了不起。你應該記得,我和愛莉須以前的國家就是治國不彰才會滅亡。」
凱爾和愛莉須的祖國滅亡的起因,是貪官污吏橫行,導致民不聊生,忍耐到極限的人民終於決定起義,國家陷入了內戰。
在內戰中最後獲得勝利的,不是政權的一方──也不是起義的一方。
在內戰期間國家混亂不已之際,另一個國家出兵把那國家征服了,這就是最後的結果。
站在旁人的角度會覺得事情很滑稽,但對戰災受害者,這可一點都不好笑。
「榭瑟洛,你和那個國家的無能不同,有好好治理國家的能力──同時你仍留有餘力。」
「你會不會太看得起我了?」
「老是帶著我妹去遊山玩水,說不上是『全力以赴』吧?」
「你對<斷劍>要求得有點太多啦……」
「這個<斷劍>也是。要是你有那個意思,根本不會讓這種亂七八糟的叫法開始流行吧。」
「你也好愛莉須也好,為何都對本人不在意的事那麼介意呢?」
<斷劍>不是什麼榮譽的稱號,但說到底也只是這樣。對榭瑟洛本人沒有做成實際傷害。
「不論作為臣下還是友人,能夠無動於衷就有鬼了。你想想要是愛莉須被人用什麼糟糕的叫法亂叫,你會是什麼心情?」
榭瑟洛試著想像了一下。對女性的蔑稱,公宮的教師當然不會特地教授,但那種知識總是會在不自覺間學會。
「稍微……不,挺讓人火大呢。」
就算只是想像﹐榭瑟洛也沒有能饒恕對方的自信。
「看吧,我們的是正常反應。」
「唔……你們說的我懂了,但那個還是先放著不管吧。只要換個想法,也不盡是壞事。」
一國之君被冠上蔑稱仍不表態,最基本的可能性有三種:一是不知情、二是沒能力、三是不夠膽。不管是哪一種,都表示著君主的無能。
然而──對內先不說,以多爾茲蘭德的情況,對外有一個這樣的印象並不壞。
「……就算想向他國表示自己人畜無害,應該也有更像樣的方法吧。」
榭瑟洛的思考一瞬間就被凱爾洞悉。
雖說多爾茲蘭德是塊無利可圖的偏僻之地,但如果顯露出野心,各國或許會把它視為後顧之憂而出手除掉。
讓人認為多爾茲蘭德是個不用放在眼裡的弱國,對國家安全會更有保障。
「他國的侵略我能想辦法,但國民認為你太窩囊要求換人怎麼辦啊……」
「到時候國家交給你不就好了。」
人各司其職,榭瑟洛是作為統治者做考量,他不奢望所有人都去理解,這是不應該,也不可能的。
幸好就算自己真的被趕下統治者的位置,也不用擔心國家會沒人管治。
文武全才的年輕騎士團長,凱爾在國中人望很高。甚至有聲音說凱爾是那位<劍王>的再世。是他的話,榭瑟洛便能放心託付國家。
「才不要。這是你的國家,給我自己搞定。」
可是他對王位卻完全不稀罕。
「雖然不是什麼大國,但好歹也能當個國王。而且你不是說喜歡這個國家嗎?」
「我喜歡的是先王和你治理的多爾茲蘭德。作為你的部下,幫得上你的事我什麼都會做,但超越本份的事你可別期待,還有別想著能夠偷懶。」
「……你對妹妹明明就疼得不行,對弟弟卻嚴格得很啊。」
「妹妹是用來疼愛的,而弟弟的話,我會希望他能成才。」
凱爾這麼說著,用手拍了拍榭瑟洛的背。
被大哥這麼一說,榭瑟洛也難以回駁,只能嘆一口氣。
*
公宮深處的王家區域。
榭瑟洛在自己的房間處理著政務,即使國家泰平安定,還是有要做的事。而就是因為那些要做的事都有做妥,國家才能太平。
榭瑟洛有自己的執政室,但每每工作都要移步到那邊,他覺得頗為麻煩。基本的文書工作,他幾乎都是在自己房間辦理。
王族寢室總會給人奢華的印象,榭瑟洛也不否定有人把錢花在上面。有相應地位的人,用上相應的錢,展示相應的權威,給人相應的憧憬,依據情況也是有其必要。
只不過像多爾茲蘭德這樣的小國,就不用擺弄這些了。
有對外需要的謁見廳、舞廳等地方,裝潢是會更注重一點,不過榭瑟洛的房間傢俱,和平民使用的沒大分別。
生活上夠用就好,弄得金碧輝煌反而不舒服……或許有這樣想法的自己,不太有當王族的才能。
把今日份量的政務處理好時,時間也快到中午。
平時愛莉須是已經到訪,詢問榭瑟洛午餐要怎麼辦,但今天榭瑟洛還沒見到她的身影。
……應該還待在那女孩的房間吧。
想了一想,榭瑟洛決定動身去看看她的狀況。
現時多爾茲蘭德的王族只有榭瑟洛一人,王家區域中除了他的房間,都是無人居住的空房。
──直至兩天前為止。
榭瑟洛穿過中庭,來到王家區域最裡面的房間。
要從這兒前往其他地方,位置挺為不便。
但是,用來匿藏那女孩和有翼龍獸,倒是非常合適。
榭瑟洛叩了叩門,等了數秒裡面都沒傳來回應。
擅自進入女性寢室並不禮貌,可是一直站在門外也不是法子,他只好把門推開。
房間的格局佈置,與榭瑟洛的房間大同小異,都是以簡樸的傢俱為主。
一踏入房間,榭瑟洛便感受到視線──那是發自擁有蒼藍色鱗片的有翼龍獸。
盤起身體的牠,身上的傷口都處理過,並用繃帶包好。
確認進來的人是榭瑟洛,知道沒有危險的龍獸便合上雙眼。
榭瑟洛要找的兩名少女就在牠身邊。
身穿黑底白邊侍女裙裝的愛莉須坐在床緣的椅子上,她上半身伏在床舖,發出平穩的呢喃。
而銀髮的少女正躺在床上。她原先穿著的那件染血法衣被換下,現在穿上了清潔的睡裙。
發現她至今已經過了兩天,她一次也沒有醒過來。
把她帶來公宮的當晚,她就開始了發燒。受外傷導致發燒是常見現象,但愛莉須還是很擔心,一直都在照顧這名少女。
榭瑟洛來到心地善良的侍女身邊,輕輕撫摸她的栗色頭髮。
「唔嗯……榭瑟洛殿下……?」
愛莉須惺忪的睡眼緩緩張開。
「不小心弄醒妳了啊……睏的話繼續睡也沒問題。」
頭髮被輕撫,感到舒適的愛莉須就像隻貓兒。
她正打算重新瞌眼──但在睡意成功誘惑她之前,她倏地睜眼,伏在床舖上的上半身也立馬坐直。
「……失禮了,殿下。」
「不用那麼慌啦,這兒又沒有人看著。累了會想睡是人之常情,妳這兩天都沒好好休息吧?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被榭瑟洛這麼一說,愛莉須用手半是確認,半是遮蓋自己的眼袋。
大概是感到難為情,愛莉須半聲不哼。
「這女孩的狀態如何了?」
而榭瑟洛也沒有不識相到繼續在這話題纏繞。
「……燒是已經退下來了,小女子想她體力恢復後便會醒過來。」
「是嗎。那接下來有我看著就行了,愛莉須妳先去休息吧。」
「咦、可是……」
「都累得在這兒睡著了,我可不容許妳有什麼意見。」
榭瑟洛用稍為認真的語氣告誡。
「……我明白了。那小女子恭敬不如從命,先行告退。」
深知以這種語氣說話的榭瑟洛不會讓步,愛莉須站起身行了一禮,踏著不太穩的腳步離開。
榭瑟洛坐到愛莉須剛才坐著的椅子。
雖然說由自己接手……但少女的燒已經降下來,榭瑟洛除了看之外也沒事可幹。
隔著窗簾透進室內的柔和光線,使少女淡銀色的長髮熠熠生輝。色澤有如白瓷的肌膚吹彈可破,淡紅的嘴唇看上去非常柔軟。
年紀看上去和愛莉須相若,但給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如果把愛莉須歸類在可愛的一邊,那這名少女就是漂亮那一邊。
有如藝術品的容姿,看多久也不會令人生厭。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少女的眼瞼漸漸打開,展露出藏在裡面的一雙靛紫眼眸。
眼神恍惚的雙眼,在明確映照出榭瑟洛身影的一瞬──她反性射地坐起上半身。
剛起床有一個陌生男性出現在床邊,這是十分正常的反應。
但這動作對她負傷的身體來說是一個負擔。只見她皺起了眉頭,從嘴中吐出了低吟。
「我知道叫妳別警戒是很難,但我不會對妳做些什麼,希望妳能夠相信。」
榭瑟洛對少女這麼說,而一直在旁待著的有翼龍獸,此時也用足肢撐起身體,把頭伸向少女。
「阿斯卡隆……太好了,你也沒事。」
少女輕柔地撫摸龍獸的臉。名字叫作阿斯卡隆的有翼龍獸,從喉間發出了舒適的低叫聲。
「那個……剛才失禮了,請問這兒是……?」
取回鎮靜的少女恭謙地詢問。
「多爾茲蘭德公宮──這樣說您能夠理解嗎?」
「多爾茲蘭德……那個、請問您的尊姓大名是?」
被問到的榭瑟洛,把自己的名字連名帶姓告訴她。
「榭瑟洛……托特拉崗大人……咦、我記得托特拉崗是──」
聽到自己名字──正確來說是姓氏時,少女的神色有了變化。
她大概已經猜到榭瑟洛的身份。
不過說到猜出對方身份這點,大家也是一樣。
「我想正如您所料,歐略法皇領的<預歌聖女>──格妮薇雅.培烏爾夫閣下。」
眼前的少女是誰,謝瑟洛有著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