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的面具底下,藏著一方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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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6-26
「欸欸,妳聽說了嗎?這間學校十五年前曾經有學生離奇死亡哦。」
「咦?真的嗎?在學校裡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學校早就關了吧?」
「說得也是呢~」
我看著好好坐在椅子上的短髮女同學放心的拖長音,歪了歪頭,並朝她們走去。
與此同時,把身體撐在桌上的長髮女同學注意到我,笑著朝我揮手。
「啊!沁露,妳知道嗎?這間學校以前有學生死掉哦。」
「嗯!我剛剛有聽到妳們說哦!」
「然後啊,我剛剛去問當時也在教書的老師,結果他臉色蒼白的叫我不要亂說呢,妳不覺得很奇怪嗎?」
「這根本就是有的意思吧。」
「對吧?」
短髮的女同學笑著說道,長髮的女同學也跟著附和。
不過……
有人死掉……嗎?
「是自殺嗎?」
「是離奇死亡哦。」
「呃……那是什麼意思?」
她是一個偵探小說迷,所以很懂那些用語,可是我幾乎沒看過那種小說,所以完全不懂「離奇死亡」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是指死因不明哦。」
「是哦……」
「啊,不過他們倒也不是死因不明啦,只是不知道是自殺還是他殺,也搞不清楚動機。」
「這樣啊……那死因是?」
她頓了一下,壓低音量說道:
「被火車撞。」
「……蛤?」
被火車撞?不只是現在的開放網狀鐵路系統,就算是十五年前封閉環狀鐵路系統的平交道應該也有號誌燈啊。
視障?
不對,火車來時也有警示聲,所以不可能只有這樣。
聽障?
……有聽覺障礙的人剛好也有視覺障礙,又剛好在有火車的時候剛好走上平交道?
這是什麼鬼機率啊?
而且那種人不會走那種路線回家吧?太危險了,至少也會有人陪著……
果然不是意外嗎……
「聽說都是從鐵路旁的房屋陽臺掉下去的。」
「這樣啊……等等,『都』?」
「嗯,對啊。一共死了四個人。」
「那也太扯了吧……」
「……」
短髮女同學輕聲自語,而我啞口無言。
四個人死在鐵路上,這根本能當都市傳說了。
長髮女同學接著解釋。
「第一次一個,第二次三個,不過是不同平交道。」
「原來如此,所以現在才有兩段路線旁邊都沒房屋啊……」
「嗯?是這樣嗎?」
「嗯,我在查往北的火車路線時有看到哦!」
這是騙人的,只是因為那兩個地方都很陰森,所以讓我印象深刻。
「這麼說來,妳要轉學了對吧?什麼時候轉?」
「明天哦。」
聽完我的答案,長髮女同學鼓起臉頰。
「咦~~為什麼啊?」
「我要搬家啊。」
「都已經快畢業了欸,在這個時間轉到別的國中?」
「嗯,我也覺得很突然。」
不,其實早在幾個月前就知道了。
長髮女同學沮喪的低下頭,害我很有罪惡感。
「又…又不是再也見不到面了,別這樣嘛……」
真的是再也見不到面了。
「……嗯,說的也是,雖然總是精神飽滿的沁露最近不知為何變得有點消沉,不過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就還能再見面吧?我相信妳哦!」
「……被發現了啊。」
我還以為我把「開朗」與「精神飽滿」的面具戴得很好,結果居然被發現了。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嘛!」
…………
別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啊,這樣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海不就又掀起波瀾了嗎?拜託妳們別這麼做啦!
看吧!鼻子酸酸的,眼睛濕濕的,我好不容易按下把一切都坦白的衝動,它又湧上來了啦!
「其…其實啊!那個……」
「嗯?」
「怎麼了嗎?」
……如果現在說出來的話,她們會有什麼感覺呢?
……不要,我不想讓悲傷的情緒玷污我們最後的回憶。
這必須是個無比耀眼、燦爛到非得瞇眼才能看清的回憶。
一定要。
「……其實啊,我昨天忘記打包行李了,所以我要先回家了。」
「是哦……那就再見啦,有同學會的話要來參加哦!」
「嗯!我會盡量空出時間的!但是距離很遠,所以沒辦法每次都來哦!」
她們似乎還說了什麼,但是被我匆促的跑步聲蓋過了。
★★★
在那之後的事,我記不清了。
回過神來,眼前是一片潔白無瑕的天花板。
我躺在病床上。
旁邊圍著家人,父母都緊抓著我的手掉淚,姐姐哭得臉上沒有一處是乾的,弟弟的悲愴哭聲充滿整個病房。
其它親戚們也都看著我或他們落淚。
明明是我出事,卻有些人看著家人們,也就是說,他們對我家人們的感情比起我要高上很多吧。
我不在意,他們能如此重視家人們,我很開心。
但是……多少有點寂寞呢。
我看向病床右側。
「爸爸、媽媽,抓太緊了啦。」
我的身體喪失了力氣,連聲音中的活力都無法維持。
「對不起……我沒能把你救回來……」
「沒關係啦,爸爸,我的腫瘤是你切的吧?我很高興哦,謝謝你。」
「……」
「如果連醫學界的權威都沒辦法的話,那無論是哪誰都救不了我的啦。」
「……手術明明就很成功,為什麼……」
「這就是你的工作了,找出原因,根治它,替我復仇吧。」
「……」
他的手背微微顫抖著。
真是的,明明就說小力一點了,為什麼反而握更緊了啊?
算了,反正身體已經沒知覺了,遺體也會火化,就隨他高興吧。
我把目光轉向另一邊。
「媽媽,妳也別露出那種表情啦,這又不是妳們的錯。」
「沁露……」
「身為女兒,也是當事人的我都沒哭哦,妳這樣怎麼給其它兩個孩子做榜樣啊?」
「說的、也是呢,不過他們是妳的姐弟,所以……一定沒問題的。」
「妳也不能輸給他們哦,因為妳是我的媽媽啊。」
「……」
果然是夫妻呢,她的手也更用力了。
我看向穿著高中制服的姐姐。
「姐姐……」
「沁露……」
「妳……沒化妝呢,看得出來哦。」
「……我看妳、絕對是在懷念、我的拳頭吧?絕對是吧?」
「全國前八強的拳頭嗎?我還沒挨過呢,我只被前十六強的拳頭打過呢。」
「……我會、在三個月後的比賽、拿下冠軍的,妳、不想、試試看嗎?」
「抱歉,我想我等不到那個時候。」
「妳還、真沒耐心呢。」
硬是擠出笑容的姐姐看上去有些遺憾,雖然對於受重視這點很開心,不過我更希望她能笑得真心。
我看向累得哭不出聲的弟弟。
「姐姐,妳要離開了嗎?」
「是啊,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給爸爸媽媽添麻煩哦。啊,姑且也別讓姐姐費心。」
我無視了「我、居然是姑、且的嗎!」這個聲音,對弟弟露出笑容。
「你要加油哦。」
「嗯……等我也去妳那邊的時候,妳還會買糖果給我嗎?」
「會哦,我會連著牙刷一起買給你的,不過——」
——但願那天永遠不會到來。
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
「嗚!」
「姐姐!」
彷彿攪拌腦袋一般的痛楚襲來,令我不禁漏出幾聲哀嚎。
「對不起,大概沒辦法聽你說完了。」
好痛。
「沒…沒關係,我都說完了……」
但是我強壓下這股劇痛。
「這樣啊,那,明天要認真上課哦。」
好痛。好痛。
「妳昨天已經幫他請假了……」
媽媽驚訝的看著我。
「是……這樣嗎?我想不太起來了……」
好痛。好痛。好痛。
「喂,不會吧……」
爸爸也注意到了吧,時間差不多了。
「沒錯哦,就是你想的、那樣。」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痛到無法完整說出一句話、了……
「沁露……」
我的名字、又一次出現在、他們的口中……
意識、不太清楚……
還有、一件事得確認……
必須確認、才行
「……沁露,今天在學校開心嗎?」
「嗯、很、開心哦……」
「……那真是……太好……了呢……」
我、展現出、平時放學的、笑容……
可是……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即使如此、我還是、必須……
於是
看著、又、哭出來的、他們……
我、發起、最後一次、的提問……
「十五年、辛苦你們了……你們、會、記得我、嗎?」
無法忍受的痛意隨意識在轉瞬消散。
★★★
「唔……」
回過神來,眼前是一片晴朗無邊的蒼穹。
我仰躺在草地上。
緩緩坐起身,看著自己的手,然後……
資訊如奔湧的怒濤般襲來,明明沒有受到衝擊,我卻感受到一陣異質的觸覺。
「這……樣啊……」
原來如此。
「雖然不是我想要的方式,但是我無法完成與弟弟的約定了呢。」
心電圖畫出標準的橫線時,病房裡會是什麼模樣呢……是哭天搶地?還是一片寂靜?
話說回來,我還沒聽到答案呢……
「他們會記得我吧?」
難以言喻的不安在心裡擴散,我無法將其抹去。
「妳從剛才開始就在自言自語什麼啊?」
「不,沒什麼……哇!」
我從腦裡的資訊推測出來者的身份,轉頭看時卻還是吃了一驚。
「……貓?」
那是一隻有著漂亮灰色毛皮的虎斑貓。
「怎樣啦人類,沒見過貓哦。」
「是有看過……不過妳還真兇欸,更年期哦?」
面對這句就某方面來說頗為惡毒的指摘,虎斑貓只是疑惑的斜過頭。
不過虎斑貓很快就恢復先前的不悅表情,像是抱怨般的說出這句話。
「沒想到三命也是人類。」
「這樣聽起來,另外一命也是人類嗎?」
「是啊。」
「這樣啊……那妳加速進入更年……不對,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什麼呢?可以告訴我嗎?」
我模仿輔導老師的口吻,回想那個人對鬧彆扭的學生說話時的場景,並依樣畫葫蘆試著從虎斑貓口中問出詳情。
我自認與當時輔導老師的行為並無不同,所以應該能成功——
「如果妳不會把自己關在後面那個建築物裡的話。」
她狐疑的看著我,如此說道。
——上鉤了!
……但願輔導老師沒有這個想法。
大致總結一下,就是有個男生和這隻虎斑貓說了幾句話然後突然變得很消沉,然後就把自己關在家裡足不出戶,感到擔心的虎斑貓就從窗戶跳進屋子裡一看,結果他躲在黑暗中縮著身體,然後虎斑貓以為他的死因是自殺,所以罵了他一頓,結果他是被三個人謀殺的,得知真相的虎斑貓雖然震驚,卻還是盡全力想開導他,可是他不為所動,只是一直說著「別過來」、「不要靠近我」之類的話。
一個人、三個人、自殺、他殺(謀殺)。
總覺得好像有印象……可是我才剛死,才剛來這裡,又被灌了一堆資訊,所以腦袋很亂,就像被迷霧籠罩一般。
而虎斑貓的下一句話颳起烈風,驅散了迷霧,也動搖我的心。
「真是的,居然把同胞丟給火車撞,人類還真殘忍。」
火車。
一個人、三個人、自殺、他殺、火車。
原來是學長!
既然如此,那就得去見他了呢。
★★★
「……妳又想幹嘛,這次還帶了一個同校的女生。」
蜷縮在黑暗的牆角的他這麼說著,虎斑貓則不悅的把頭別開。
「哼。」
陰沉。
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不過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異樣感。
就是這樣才奇怪。
人不可能不戴上面具,而在一段時間後,「面具」會和人合為一體,成為新的人格特質。
然而,我卻看不見他的「面具」,就好像在強調「這就是我」一樣。
再重申一次,人不可能不戴上面具。
我也是一樣,在三年前看見姐姐因為比賽連預賽都沒有通過而落寞時,我撿起她丟棄的「開朗」與 「精神飽滿」的面具,為了符合形象,我還剪了短髮。
然而,在爸爸完美的成功手術,卻發現癌症末期的我並沒有得救,因此全家陷入極為龐大的悲傷時,尚未獲得新的人格特質的我,就戴不住那兩個面具了。
顯露出來的,是還沒被汰換的「沉著」與「溫柔」。
以及本不存在的「迷惘」。
在死亡那一天,我看見鏡子裡那豐實飽和的黑,在不知不覺間垂到肩上了。
然後,我走進一如往常的教室,見到一如往常的人,在一如往常的時間分別。
「再見!」
一如往常的話……並沒有說出口。
水明明應該奪去人們的體溫才對,但是眼角的水珠卻帶給我熱意。
我甩了甩頭,把淚水連同愁緒都甩開。
取而代之的,是一閃的靈光。
人不可能不戴上面具。
既然如此,那他就和我、和其它所有人一樣,也戴著面具。
他戴著名為「真實」的面具。
我想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為什麼妳們都這樣啊?」
看著毫不猶豫的走近的我,蹲坐在陰影中的他厭煩似的說出了這句話。
就像寫數學一樣,想不起來公式就硬算,只要能得出正解就行。
猜不透想法就別管,只要能把他拉出黑暗就行。
不管用什麼手段。
所以我在窗口照進的陽光所及之處的邊界停下腳步。
「出來玩吧!」
我說出了三年前對姐姐說過的話。
他露出與三年前姐姐一樣的表情。
「……嗯?」
這個人在說什麼啊?
是這樣子的呆傻表情。
這麼說來,剛才他都低著頭,所以我沒看到臉……
端正的五官與清秀的面容,純黑的頭髮剛好覆上眉毛,深沉如夜空般的雙瞳沒有一點色彩,卻能看出動搖的情緒。
嗯,我在翻窗進來前有看到玻璃上的倒映,很完美,所以沒問題。
不對不對,我在想什麼啊!
他沒有任何動作,就只是直勾勾的盯著我看。
「好啦,快走吧!」
我把右手伸入黑暗,抓起他的左手一把將他整個人拉起來,然後牽著他跑向門口。
「等等,妳在自作主張個什麼啊!」
「又不是你要玩,是我要玩,你只要陪我就好了!」
「………」
「反正你也沒事啊,那陪我一下也沒關係吧?」
「……還真是自我中心啊。」
他無奈的輕笑出聲,原本陰沉、不茍言笑、難以親近的外皮,在一瞬之間分崩離析,這樣的他才是最自然的吧。
至於原本固定這些外皮的面具,早已被我現在與他緊握的右手碰成了粉末。
「沒錯,所以你就陪我玩到我滿意為止吧!」
看著他漆黑瞳色中閃爍著如星光般的一點點希望,讓重新戴上尺寸不合面具的我,感到些許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