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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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6-17
「讓她……去她該去的地方吧……」
我艱澀的說著,桌面下緊握雙手。

「越遠越好,最好去一個……我們再也不會到訪的地方。」
「在那裡,就讓她像個普通身分不明的迷路孩子般,被某人發現、被保護、被引導、被收容、被照顧。」
就像那天一樣。

老婆坐在另一角,沉默聽著,神情宛如颱風過渡中的短暫寧靜。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留下的只是絕路,讓她離開,或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滿是顧忌,連一些該有的醫療照護都做不到。」
我彷彿脫力般輕聲呻吟:
「如果,她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活下來。」
「或許,她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活下來。」
「萬一,她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活下來。」

「那麼……就讓她這樣活下來吧……」

下定決心的這一刻,我確實感到某種東西永遠的離我而去,只是我不敢細想。

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望了對桌一眼,可惜,這是我們兩人都問不出,承擔不起,也無法回答的問題。

老婆低著頭,表情隱沒在濃重的闇影中,再抬頭時,緊抿的嘴唇帶著如斷腕般的決意,看得出她也在逞強,視線卻不再迴避。

她一直都比我堅強。

我知道,面對兩個孩子,她並不是沒有疑慮和擔憂,作為一個母親,她只是比我更早的理解其中的殘酷,並硬逼著自己做出選擇罷了。

是選擇切割自已,還是選擇切割女兒。

她選擇了前者,將那份愛切割成了不同的兩個部份,勉強的維持著現狀。
我則是以後者來逃避現實,最終落得今天這般境地。
這裡並不存在所謂大美滿的結局,現實面和情感面都不允許我們家出現一個無法解釋由來的孩子,曖昧下去只會讓事情更糟,有所捨棄是必然的。

問題在於,捨棄的那個孩子,是誰?

……
不……對不起,我依然在自欺欺人,答案其實已經出來了,而且是我一手放任了這個結果。
再多的辯解都沒用,到今天,也已無法回頭了。

一陣沉默後,我無言的搖頭,點開手機的留存頁,把畫面轉向老婆的方向。
我給她看的是某個山間小鎮上的公立育幼院。
「知道這個鎮的人不多,位置也偏僻,但因為鄰著景區,有觀光補助的關係,一些設施做得並不差,其中就包含這間育幼院。」
我低頭說著,刻意迴避妻子木然的眼神。
「會選這裡的考量很多,像是環境、福利、山民習性、戶政普查不確實等等……」
我彷彿背書般說著記下的資料。
「我仔細打聽過了,這裡的山民還維持著四時復育的生活方式,只要是新生的幼獸和株苗都會格外的保護注意,相應的對聚落內的所有孩子也會特別關照,傳統上是如此,哪怕是身分不明的孩子也一樣,這表示小的在那不會受到欺負,就算走丟了也不會有人放著她不管的。」

「此外,山民多半排外,對內卻頗團結,一般外界的人事物是很難介入其中的,只要小的被接受了,別的不說,至少成年前可以不被打擾的生活。」

「最後,會選擇那裡最重要的是……」我輕聲的說:
「那裡天險重重,足夠偏僻,也足夠……遙遠……」我低下了頭。

是此生再也無法見面的遙遠。

苦笑了聲,收拾下心情,我繼續說著:
「地點確定了,至於時間……下個月立春時分小鎮上會有一場盛大的趕山集,到時會有許多當地人都不熟悉的商販和遊客,混在其中既不突兀,事後也很難追查……」
我一口氣說完,像是揭開最後避忌似的,說出結論:
「如果妳也同意……我會在那時,在那裏,替她……替小的送別。」

接下來又是漫長的寂靜,空氣宛如凝滯。

「知道了……」
老婆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也只是放棄般的緩緩撐著桌子,像是背負著千斤重擔,接著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我會把該做的準備好……」

接下來的日子是冷清的,大寒過後,就是春節。
這個年,過的特別煎熬。

因為要開長途,立春的前日就要出發,臨走前妻子並沒有送行,安排好一切後,只是坐在背門的沙發上沉默無言。
小的身體狀況不好,為了準備她已經幾天沒睡好了,但我知道,疲憊不是她此刻安靜的理由。

這就是最後了。

開著車,從白天到黑夜,又一路輾轉到天明,剛進山,路就不太好走了,車道旁滿是堆貨的板車和成串的牛羊。
那天特別寒冷,山風夾雜著凜冽的霧氣,黑白的天地和周圍躍動的彩旗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懷抱著小的,坐在熙攘的小鎮廣場邊,看著山民隨興的歌唱舞蹈。
廣場上多是奇裝異服的商販,如打板般吆喝著許多見都沒見過的古怪貨品,配合著濃重的腔調和奇怪的手勢,宛如進入了異世界一般。
攏了攏衣角,看她一眨不眨的望向前方,雖然沒有表情,但我想她是喜歡的。
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能從她沒有焦距的視線裡隱約感覺到對現世的執著,雖然她只是看著,單單看著。
就像當時夜市裡看著垂掛的那一袋袋金魚一樣。

想到這不免有些沮喪,那時太過焦躁了,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表現透露出來的微弱訊息。
我為什麼沒有買給她呢?

茫然的四處張望,抱著她開始在攤商間悠轉,找了好久,居然真的看到一處有賣彩魚的攤商。
可惜的是沒有金魚,最終只能挑一條不知名的紅色小魚,請老闆裝成小袋,把提繩塞進小的手中。

回到廣場,我晃蕩著水袋吸引她的注意。

我有多久沒有這麼近的好好看過她了。
懷中幾乎感覺不到重量,隔著毛毯能觸摸到的儘是如枯柴般的手感。
深陷的眼窩下,微突的雙眼如消光般,仿彿有著永遠驅不散的雲霧。
蒼白中隱約泛黃的皮膚,稀落粗糙的頭髮,那怕我和老婆一直努力的想讓她多吃些東西,她還是日復一日的消瘦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呀,妳……是妳嗎?」我靠在她的耳邊,望著遠方輕聲的說:
「如果是的話,能不能叫我一聲……只要叫我一聲,我們就回家,好嗎?」
是我言不由衷嗎?她依然沒有回答。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我好虛偽,主動要放棄的是我,卻又在裝什麼不捨。
直到白日將盡,廣場上升起一圈圈篝火,花火和煤燈交錯,在薄暮中搖曳閃動,宛如一場不真實的幻境。
讓她吃些東西,再餵了點溫水,看著少許濺出的水珠在她臉頰流淌,像眼淚一樣。

我該走了。

起身讓她靠坐在廣場的石椅上,斜倚著扶手,看著她,一點一點,慢慢向身後黑暗中退去。
臨去前的最後一眼,只見她瘦弱的背影偏頭坐在闌珊燈火中,往來人影如織,一重一重的,帶著她慢慢消失在彩旗燈海之中。
我不敢躲在一旁等候結果,怕決定再次動搖,只能逃也似的離開小鎮,趁夜飛車下山。

回到家已是隔日傍晚,看到幽暗中依然背對坐在沙發上的老婆,喊了聲,愣愣的站在她身後,她聽到了,卻沒有回頭,彎腰抱著她有些顫抖的肩膀,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離開前的那天晚上,我對她說了。」老婆喃喃的說:
「如果哪天你醒來了,發現是我們認錯了妳,就回來吧,這裡的一切都是妳的,拿走也好,毀滅也好,什麼都可以,只要妳想要,等妳回來,全都給妳……」

感受滴落在手臂上的水滴,雙眼也跟著有些模糊。
一切都是我的自私、無能和怯弱。
頭枕在老婆腿上,大女兒裹著毛毯抱著布偶酣睡,微勾的嘴角宛如天使。
看著她,眼淚終於滑落。

從這天起,我們就只有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