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北極星夜下,虛實交錯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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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6-15
腦袋無法思考,就連坐著都是一件困難的事,無數的回憶猶如巡遊的魚群,正當我以為它要離開的時候,卻又迎面朝我衝撞。
滴水未沾的身體也到了極限,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呼求我多少攝取一些營養,不然在回憶壓死我前,我的身體就會枯竭而死。
我將家裡唯一的糖果含入口中。
糖分以及熟悉的酸甜滋味,讓腦袋多少能夠轉動。
替沒電的手機充電後,我看向重新亮起的銀幕,自那天起已經過了三天。
我親手摧毀至今建立起的所有東西,信念、承諾、夢想,以及曾經佔據我生命另一半的她。
就算我被無數人稱之為英雄,我的心仍舊如此醜陋,重傷人的話語,尖銳的惡意,毫不留情的小動作,做出這種事的我,又跟當初欺負我的人有什麼區別。
明明自己才發誓過絕不成為會傷害其他人的人,卻還是變成披著英雄假面的邪惡傢伙。
將包裝糖果的玻璃紙捏成一團丟在桌上,即使這麼做,一直以來喜愛的糖果也變得索然無味。
為什麼她就是星子?我到現在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從各個角度來看,她們都是相去甚遠的人,星子是站在大家面前的指引星,她卻是唯唯諾諾跟在我後面的小鬼頭。
光是做著直播這件事,就能讓一個人改變如此劇烈嗎?
這個答案我隱約覺得跟我想成為北極星的理由有點相似。
但——假如妳真的是星子的話,為什麼發生車禍後妳還能在直播上笑得那麼開心?妳沒有絲毫懺悔的心情嗎?為什麼妳不知不覺就站上我永遠到不了的頂峰?
對於這些問題我也永遠得不到答案了,畢竟昨天的場面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她們最後有好好回家吧?雖然很在意那個男人的行動,不過凜夜應該不會讓他傷害到星子。
而且還要找時間跟陳小姐道歉,竟然擅自丟下她託付給我的凜夜,莫名翹課沒有告訴班導,答應其他同學的事情也毫無進展。
還有網路上針對星子的過激行為,要是我有辦法的話,也想試著解決。
只不過事到如今,去堅持這些承諾又有什麼用,失去羽翼的凡人早已喪失遨遊在空中的資格。
沒有辦法成為北極星的我,只要像一般人生活就好,別在出風頭了。
此時,窗外來的一陣風將包裝紙打開,晶瑩剔透的玻璃紙隨風飄起,最後掉落在地板上。
這樣就好,不想在痛苦了,不想要在背負過去所有的東西了。
淡粉色的玻璃紙在手上翩翩起舞,當初引發事端的證物被我撿了回來。
即使上頭留有時間的痕跡,仍然不減我對它的喜愛。
因為光是它的存在,我就能清楚明白我與小極之間的聯繫。
三天前,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裡,我並不是因為他傷害我而難過,那是他擁有的權利,而是他打從心底拒絕我這個人的存在,也間接證明我這幾個禮拜的努力以失敗告終。
分開的這些年,我沒有一刻停止過我的思念及懺悔,我失去小極、失去阿姨、失去所有捧在手心上的寶物。
發生事故後,我將自己關在家裡,因為光是走到馬路上就讓我害怕的不得了。
就連我僅有的歌唱才華,也由於車禍的衝擊,導致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沒有人帶著我東奔西跑,我根本不敢踏出家門一步,沒有人用足以匹敵太陽的笑容引領我,我還是個只會在鐘塔上唱歌的陰暗女。
小極帶給我的東西就是如此豐富,讓我這張空白的畫布,添增上諸多生動的色彩。
阿姨也給我從小缺乏的親情,她給我的疼愛甚至遠超自己的親生父母。
因為我的疏忽導致車禍發生,看著倒在地上的阿姨,我全身上下動彈不得。
我懼怕著——現在擁有的全部都將崩壞。
我更害怕——自己。
自己不僅奪走阿姨的性命,就連小極的支柱也一併被我殺死。
從阿姨被推上救護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無論我做什麼事,都不可能得到小極的原諒。
即使我想懷抱著愧疚感活下去,我也完全辦不到。
品嚐過自由的人,就算一腳把他踢回牢獄,他也會想盡辦法逃出來。
況且一想到小極的心情會有多難過,我就不由自主的想馬上到他身邊安慰他。
這樣的我、這樣的我——肯定是無可救藥的吧?
明明就是殺人兇手,還敢奢求幸福的將來,這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即使阿姨曾經對我說過,北極星因為遇見我而有了改變,希望我能一直陪伴他。
我仍然怨恨自己,為什麼我是緋花,緋花只會鑄成大錯,緋花也沒有資格陪伴在小極身邊。
在我的世界裡,我親手將緋花推下懸崖,獨留在原地的——是一團模糊的虛影。
失去緋花這個身分的我,就連好好活著都成為一件困難的事。
過了接近一年的時間,我足不出戶,東西吃得很少,跟家人也沒有任何對話。
擺放在桌上與小極的合照,無憂無慮的神情,令我的眼淚不自覺流下。
從相框的反射中,我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長髮叢生,面容枯槁,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肌肉,就像是一具骷髏一樣。
原來自己都不認同自己的話,最後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反正我都不是緋花了,去在乎這些外表又有什麼意義,就這樣繼續下去的話,我肯定很快就會死吧。
也好,莫名的解脫感在心中盤旋,畢竟我本來就要死,只是又遲遲拖了一年而已。
回到床上,從窗戶外投射進來的陽光刺眼的我無法入睡。
我乾脆索性躺著,任憑雜亂無章的棕髮散落在床單上。已經一年沒有好好保養頭髮了,要是小極跟阿姨看到一定會很失望吧,他們以前最喜歡摸我的頭髮,而且總是稱讚我像具洋娃娃一樣。
不知道死掉之後爸爸會不會找人幫我剪頭髮,但我猜大概只會有基本的流程吧,雖然現在關係有緩和一些,卻依舊算不上是一對真正的父女。
不知道阿姨最後怎麼了,有搶救成功嗎?還是⋯⋯
我把臉塞進枕頭不敢繼續想下去。
還有小極現在不知道過得怎麼樣,我只聽說他去台北了。
台北不像這種偏僻的小鎮,一定有很多漂亮女生吧。
要是他忘記我怎麼辦——不對,是肯定會忘記我。
還是乾脆去台北找小極好了?
這樣也不對,先不說他會不會想見我,就憑我這副將死之人的樣子,不論是誰都不會想多看一眼。
想到小極跟其他女生談天說地的樣子,我心底就有一股莫名火。
我把手上的東西狠狠砸向牆壁,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空蕩的地板上卻多了一個孤零零的枕頭。
不想在這樣了,與其這樣寂寞的死掉,不如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我打算下床去把枕頭撿回來,卻被無力的左腳絆住自己,因為沒有力量將自己撐起來,我只能狼狽的躺在地板上。
眼眶流不出任何眼淚,雖然是早已認知的事實,我果然只適合趴在地板上吧。
又過了幾天,現在的我已經虛弱到即使有人攙扶也坐不起來的程度。
整天的意識都很模糊,只有聽到開門的聲音我才會驚醒。
會不會是小極知道我的狀況所以趕回來看我?還是阿姨帶著我最愛的糖果來了?
無數次的滿心期待卻換回無數次的深沉絕望。
就算是家人及親戚輪番看照我,我也提不起任何念頭想跟他們對話。
胸口裡的生命之火越來越微弱,最簡單的呼吸也變得困難,直到意識完全遠去,我漸漸飄浮起來。
我來到一個與平常認知完全不同的空間,在這裡沒有任何不適、苦痛,就連心情也像百花盛開一樣愉悅。
我能清楚看到那幅骨瘦如柴的身體躺在床上,與冷靜討論後事的親人,我知道她是我,卻又不是我。
因為現在的我——是那麼快樂,我能自由的翱翔在天際,能輕觸嬌豔欲滴的花兒。
甚至能看到遠在台北的小極,他一臉陰鬱的樣子。
我輕拍他的頭想安慰他,虛影的手臂卻直接穿越,我胡亂揮打他,他也絲毫完全感覺不到我的存在。
我才意識到,我現在不過是個靈體罷了,要想真正觸碰到小極,我必須回到身體裡。
明明這裡是一個沒有煩惱的國度,我仍舊想起害死阿姨的悲痛。
著急回到身體的衝動、享受這份自由的灑脫、親手殺人的悲憤,所有的感情綜合在這具沒有實體的幻影中。
迷茫的情緒在身邊化作閃電,無數的閃電聚集成一道不容忽視的響雷。
電閃雷鳴,卻沒砸到自己身上。
而是在旁邊凝聚成一個熟悉的人影。
尚未凝聚實體的影子,光從她身上慈愛的氣息,我就能猜到她的身分。
「緋花,妳怎麼也來這裡了。」
阿姨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封閉已久的心徹底潰堤,睽違一年炙烈的感情從心底迸發。
「阿姨,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妳⋯⋯」
「傻孩子,不用跟阿姨道歉,保護孩子是家長的義務。」
阿姨摸著我的頭髮,她一定覺得很粗糙吧,畢竟這一年來,我是如此不修邊幅。
她打量我全身上下,接著緊抱我的肩膀。
「對不起,害妳受苦了,阿姨從來沒有怪過妳,所以趕快回去吧。」
「回去?我不能就跟阿姨待在這裡嗎⋯⋯」
與其回去面對未知的苦難,我更想與阿姨一同徜徉在這個溫暖的世界。
「阿姨救了妳,可不是為了讓妳糟蹋自己喔。」
她捏住我的鼻子,像是在告誡不懂事的孩子一樣。
這份過於無與倫比的親情,令我更想沈溺在其中。
在這裡,沒有身體的痛苦,沒有家人的冷落,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感,更沒有殺人後應該背負的愧疚感。
雖然這麼說很自私,但躺在床上的那一個我,早已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不斷逃避的結果,就是有了我的誕生。
「阿姨,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回去。但是,我一直很痛苦,很痛苦⋯⋯最親愛的人都離開了,只剩下我,我自己一個人是沒辦法在那個世界活下去的。」
阿姨鬆開我,並將目光放到我後面的小極身上。
眼神裡滿溢的慈愛與不捨,更讓我的心覺得刺痛。
「北極星再與妳相遇之前,他是一個懦弱且充滿自卑的小孩,因為我們是單親家庭,同學中仗著這點欺負他的人,繁不勝數。」
「我也因為工作忙碌,即使看到問題,我也沒辦法馬上替他解決,這也導致他養成了一再忍耐的個性。」
「但是一直忍耐是不對的,這讓北極星永遠認為自己低人一等,甚至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追逐夢想。」
「不過緋花妳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從前北極星親近的人只有我一個,現在也多了妳。妳的才能足以讓妳站上大舞台,妳的歌聲同樣讓北極星重燃起對夢想的想像。」
「請妳帶領他去更廣闊的世界吧,這是我作為母親最想看到的一件事。」
「所以阿姨能拜託妳嗎?請妳繼續陪伴在北極星身邊,因為他——真的需要妳。」
阿姨對我低下頭,震撼的表情顯露在我的臉上。
畢竟阿姨話裡的小極與我記憶中完全不同,我從沒有看過他展現懦弱的一面。
想到他被同學欺負的神情,對人生迷茫的態度,面具下隱藏的弱小⋯⋯
「阿姨,我、我知道無論說幾次對不起⋯⋯都沒辦法彌補我造成的錯誤。但是——這次我一定不會再逃避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到另一邊。」
「請妳告訴北極星,媽媽很愛他,但請不要太過掛念我,我是自願幫助你們的,這也是我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所以——希望你們不要再有爭執了。」
「阿姨!阿姨!」
完成自己的心願後,阿姨的身體越發透明。
曾經刻畫過的痕跡被徹底消滅,唯有手中滴落的淚水真實存在。
我緊握著右手,接著回到我的身體旁邊,親人間的爭執還沒結束,我就重新坐了起來。
顧不上驚慌失措的眾人,我打開手掌一看,乾涸的手心多了一片濕潤。
(剛剛的經歷都是真的,阿姨也真的把小極託付給我。)
得知阿姨的願望之後,我開始慢慢進食,也在房間進行一些簡單的行走復健,雖然還不能好好掌握自己的歌喉,我依舊練習發聲。
(無論如何,我都要完成阿姨的願望,不管用什麼方式,直到世界的盡頭,我也會陪著他。)
一個月後,我的手機收到一則意外的訊息。
訊息的主人也就是現在的經紀人,她希望我在網路上除了經營緋花的頻道以外,還要有另一個全新的身分—星子。
簡單來說她希望我在網路上作為Vtuber活動,因為她覺得我的聲音相當有潛力,而且由於我之前上傳的影片,她覺得我的形象很適合在直播中出現。
原先我是拒絕的,因為光是找回自己對緋花的認同感就需要一段時間,要是不儘早完成的話只會離小極越來越遠。
直到我看到她傳過來的人物設定稿。
星子是按照我的形象做出來的虛擬人物,相似卻完全不同。
星子眉宇間露出的堅強與角色設定,註定了我跟她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仙氣飄飄的星子是一位站在前方引領眾人的存在,而我——只不過是一個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一無四處的膽小鬼,就憑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成為星子,單純是在破壞人物的形象而已。
但——要想陪伴小極的話,只靠現在的我是完全不夠的。
我必須得改變,我需要自己跨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步伐,才能更靠近他一點,所以我接受這份挑戰,就在我國二那年。
一直延續至今,三年過去了。
我擁有不輸給任何人的美貌,也成功讓星子聲名遠播,更沒有荒廢學業成績。
即使如此,我仍然對重逢這件事感到畏懼,即使我訓練過無數次對話,在真正面對小極的時候,我依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掃墓時,比起用殺人兇手的眼神看我,我更害怕他那道看向虛無的眼神。
這代表他根本是打從心底無視我這個人,明明從我直播開始時他就一直陪伴我,我們仍然淪落成如此悲慘的關係。
轉學的第一天,我一直擔心的事情果然成真了。
我看到小極身邊站了一位同樣美麗的少女,凜夜與小極的親密,絕非一朝一夕形成,而是經過反覆摩擦的相處,才能得到我曾經也擁有的羈絆。
我同樣感知到班上同學對小極的惡意,光是我無意間叫出他的名字,就讓無數人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
離開教室,甚至有人口出惡言,熟練的程度絕非一次兩次。
到錄音室後,因為我的躁進,小極不得不想起過去,最終暈倒在錄音室。
我很後悔⋯⋯倘若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小極想起難過的事,那我還不如不要出現在他眼前。
況且我也看不到任何和好的可能,只要我們沒有真心袒露過去的事,我們永遠是靠著先前積累的情誼來交往。
我想實現阿姨的願望,甚至將它視為我人生唯一的目標,只要像阿姨一樣關愛小極的話,肯定能讓他的內心不這麼難受。
所以我打算替小極做一頓宵夜來展現自己的成長,只可惜我沒辦法像阿姨一樣老練,甚至已經是悲慘的程度。
一直煩惱、一直煩惱、一直煩惱。
即使小極的態度讓我整個人飄飄欲仙,也絕不代表事情就會這麼簡單結束。
爭吵,抑或是平靜,不論我變成什麼樣子,我永遠是殺害阿姨的人,除了阿姨託付給我的願望,我還能替小極做什麼?
我不知道,所以只能盡力去做,即使心意相通,我也想為他做更多事,就像他曾經對我做的一樣。
微笑也好,生氣也好,哭鬧也好,只要背後隱藏的病灶沒有剷除,他永遠都會被束縛住。
對於不想再看到那層虛偽的我,也大概只能做那件事了。
在巨龍巖祈禱的我,將願望寫上天燈的我,無不希望某件事成真。
那便是——
對於如此堅強走過來的小極,假如我的一廂情願已經成為重擔的話,只要我,消失就好。
事實也證明,我根本不像星子。
第四天,自覺不能這樣繼續下去的我,打起精神來到學校,即使第一節課下課的鐘聲響起,我左右兩邊的位子依舊空無一人。
從那天起,凜夜聯絡我無數次,甚至到家門口敲門,我都沒有任何回應。
除了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凜夜,更多的是對於破壞凜夜友情的愧疚。
明明是她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結果還是因為我而面臨決裂。
我果然是一個辦不到任何事的人,輕易傷害凜夜,就連最後一點微小的幸福都掌握不住。
我感覺褲子裡的手機傳來震動,趁上課前我瞄了一眼。
(星子與隕石姊姊,超絕連動!)
這是凜夜幫我輸入的提醒,原來今天中午就是我們期待已久的連動計劃,那麼就能解釋她為什麼沒來上課了。
自相矛盾的是,就算知曉星子的真面目,我依舊不想錯過這場VT界的盛宴。
畢竟是自己追尋了三年的憧憬之人,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一下就切割開來。
至於她的事,我不願多想,反正最差也是回歸以前的關係,四年來都這樣過了,以後也不會差太多才是⋯⋯
明明該是這樣,我的心卻有種被東西堵上無法發洩的沈悶感,身體同樣充斥著無數小蟲令全身發癢。
不自覺的心跳加速,注意力渙散,及腦海中抹滅不了的面容,我煩悶的只能趴在桌上無法動彈。
就在此時,我聽到熟悉的怒罵聲在我耳邊響起。
「喂,廢物,今天怎麼只有你一個?難道你被她們拋棄了嗎?會不會太搞笑了!」
「你別說了啦,一定是她們終於知道悲劇男主角的真面目了!」
「對啊,憑什麼班上的美少女都圍繞在你身邊?」
我感覺我的頭被狠狠打了一下。
「在叫你沒聽到嗎?」
為首的是一個從國中就開始欺負我的人,平時的我,或許還會給他一點反應,甚至是斥責他。
只不過現在的我,空無一物。
我突然從位子站起來。
剛剛對我說話的人,似乎被我的動作嚇到,他後退了兩三步。
我則是低頭對他說。
「對不起,造成你們困擾了。」
我拿上便書包走出教室。
離開前我聽到其他人的窸窸窣窣。
「他怎麼又變回去了?」
「這樣欺負起來哪裡過癮啊。」
「突然變成這樣很難反應欸。」
明明還穿著校服,我卻在大街上遊蕩。
人來人往的街道,沒有人會為了另一個人佇足。
世界上不缺乏孤獨死的人,他們終其一生都得不到像樣的社交關係。
正如我現在,跟大家都抱持不咸不淡距離的後果,就是不會跟任何一個人熟悉起來。
人字重新浮現在我的手心上,但我能看見,組合的兩筆畫正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崩解的樣子。
還是回家好了,只想好好把連動看完,其他事都不想煩惱。
閒晃到家門口,眼前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凜夜。」
凜夜看著我不發一語,毫無表情的面容,我也猜不出她心裡正在想什麼。
「對不起,讓妳擔心了。」
凜夜沒有回應,只是搖搖頭,
這股生疏的感覺,彷彿回到三年前還不熟識的時候。
「要上來嗎?」
我打開門,凜夜緊跟其後。
平時能輕易走完的樓梯,變得舉步維艱。
凝重的空氣籠罩在我們之間,凜夜不自覺散發的氣勢,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即使承受不了這種煩悶,也必須忍受,因為一切都是我自己親手造成的。
把凜夜領進門後,她朝沙發一屁股坐下,我則是到廚房準備飲料。
先手磨二十八克的咖啡豆,不對三十克好了⋯⋯
對於開始計較這種微不足道小事,我感到悲哀。
心理上知道這全部都是我自己惹出來的禍端,身體上卻還是想遵循一直以來跟凜夜培養的默契來相處。
(在教室裡那股不愉快的感覺一直無法消散,尤其是見到凜夜之後,胸口更是劇痛到影響思緒。)
將凜夜常喝的咖啡拿鐵放到桌上後,我獨自啜飲手上的黑咖啡。
據說咖啡的香氣能使人心安定,但我的手依舊不自覺發抖。
我把杯子放到桌上,用另一隻手強壓住顫抖,這個動作就像引爆某顆炸彈,我全身都被這陣顫抖感染。
凜夜將全部看在眼裡,她只是默默地喝著拿鐵,不帶有感情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素為平生的人。
距離聯動時間越來越近,我把手機打開放到我們兩個中間。
「凜夜,妳要看嗎?」
沒有任何回應,她只是單純撇了眼手機螢幕。
好痛苦,這種要將心臟狠狠扯出來撕裂感。
好煩躁,這種無以復加的悔恨感。
好後悔,這種難以言喻的氛圍。
無言的氣場像是風暴一樣席捲而來,我只能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直面這場親手引發的災難。
一直到連動開始,肆虐的風暴也毫無停歇的意思,反而有越發猛烈的情形。
「各位隕粉大家好!我是隕石姊姊拉!」
「我是星子,大家午安。」
今天的直播是屬於線上連動,也就是她們兩人不會在同一空間進行直播。
一直以來星子與其他人的連動,都是以遊戲對決做為主軸,這是一款由拳擊、黑白棋、骰子等等各種鬥智鬥勇的遊戲組合而成的熱賣暢銷作,各大VT最喜歡賭上一些東西來分出一較高下。
作為臺灣第一人的虛擬直播主,星子自然也擁有頂尖的遊戲力,又以這款遊戲特為出色。
每次的聯動都會以全勝之姿,讓對手大哭作為告終。
關於這次的賭約是賭上姊姊之名的稱號,時間為期一個月。
「星子加油!!」
「隕石姊姊加油!!」
「兩個人都很有姊姊風範唷!!」
照往例,應該是星子旗開得勝,接著以凌虐的方式,將對手玩弄在股掌中。
今天卻看到她頻頻出現失誤,對話也心不在焉的樣子,直到接近尾聲的時候。
「星子今天好奇怪?」
「平常奇怪的笑聲呢?」
「這不是我認識的星子。」
(這不是我認識的星子——對吧?)
確實,一直以來注視的星子,竟是我曾經最想遺忘的她。
遙想三年前,星子初次直播,即使那時的收錄品質遠遠比不上現在,我依然愛上那名氣質落落大方,講話侃侃而談的少女。
我將她們倆人的面容放在一起後,才發覺有些神似,我也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四年前與她分開到星子出現的一年空白,她經歷過什麼?
那段時間,她的頻道沒有更新,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難道那時候就開始在籌備星子直播的事宜嗎?
但三年前,我最沈淪的時候,我曾隱約感受到她的視線,她應該還沒到台北,星子也尚未誕生,那我是從何得知她的存在⋯⋯
況且仔細想想,為什麼我能這麼快就下定論她不曾懺悔?
我知道自己牽扯到媽媽與她的事總會變得不理智,但這次已經算是我不分青紅皂白的亂罵了吧⋯⋯
正當我為自己的輕率感到愚昧,直播間出現一些問題。
「星子是不是有點不尊重這次聯動?」
「她感覺心不在焉的,這樣也太對不起隕石姊姊了吧?」
「我早知道星子是這種人了,群組裡早就公開過她的資訊了。」
「群組在哪裡?我怎麼都沒有看到?」
「「「「「+1」」」」」
聊天室出現大量謾罵星子的言語,更有無數威脅星子的人。
「她竟然有男朋友了,還一直在騙我們?」
「臭婊子!」
「對,就是臭婊子!根本沒把粉絲放在眼裡!」
「燒起來吧!我要吃瓜看戲!」
我轉頭看向凜夜,她也一臉震驚。
明明就快按捺不住怒火,她依舊讓自己冷靜的坐在位子上毫無動作。
(星子快點解釋啊!就說妳跟那個男的毫無關聯就好!)
「大家,真的很對不起。」
早已聽習慣的聲音,多了一絲哽咽,螢幕上的星子,眉目也變得下垂。
隔著這個螢幕,她到底是用什麼樣的表情直播,又是懷抱著什麼樣的情緒述說,無數人開始想像。
「你們一定會覺得我很自私吧,明明大家說好要陪伴我一直走到巔峰。
「這三年的回憶因為有你們,所以很快樂,尤其是直播初期,每天的觀看人數都不到十人。
「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有位觀眾默默支持我,沒有他,我不可能可以堅持下去。
「夜空的一顆心,真的、真的很感謝,多虧有你的加油打氣,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道路。」
(星子口中的人,與我帳號的名稱完全符合。)
「倘若沒有你的照耀,我現在還只是夜空中一顆黯淡無光的星星。
「謝謝你這三年來不離不棄的跟隨,我光是閉上眼睛,就能想像出你的容貌。
「我很熟悉你,即使斷了聯繫,你也換一種方式陪伴在我身邊。
「但是一直被你憧憬的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星子喝了一口水。
咕嚕咕嚕的聲音,令直播的緊張氣氛膨脹至頂點。
過了一晌,專屬於星子,凜然且充滿魔力的話語從喇叭裡傳出。
「除了你,當然也包含新舊觀眾,因為有你們的存在,我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雖然這麼說很突然,但——我可能⋯⋯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了。」
眼淚滴落的聲音被麥克風清楚接受,泣不成聲的星子第一次讓我們看到她懦弱的地方。
「⋯⋯今天的直播過後,我想要暫時休息一下。我知道我跟旅人們的故事遠遠還未結束,能、能請大家等我嗎?
「就算大家遺忘我了,不喜歡我了,我也一定會回來的⋯⋯」
星子爆炸性的引退宣言,讓聊天室一陣騷動,直播觀看人數也從兩千出頭一路衝破到兩萬。
遠超想像的訊息刷新速度讓人目不暇給,加油的、哀悼的、憤怒的,彷彿將全部的情緒混合進染缸,形成前所未見的顏色。
這抹顏色感染所有正在聆聽星子言語的人。
「隕石姊姊,我很抱歉,只能藉由這次直播的時間宣布。」
「沒關係,但是好突然哈哈,下次可以早點跟我說。」
隕石姊姊勉強替星子打了圓場。
星子也在這句話後關閉聊天室的功能。
「大家請聽我說,關於這次宣言我沒有事前告訴隕石姊姊,所以她完全是不知情的狀態。
「也請大家不要責怪她,希望大家能繼續支持隕石姊姊的直播。
「最後請在給我一小段時間,可以嗎?」
「星子妳最後想說什麼就說吧。」
「好,最後的最後,請讓我唱一首歌就好。」
星子要唱的歌,是擁有與我相同名字的[北極星]。
熟悉的前奏響起,我跟凜夜都屏氣凝神在星子最後的歌曲上。
一如往常的故事在我們眼前展開,但星子的歌聲,任憑誰都知道,多了一絲決絕。
高低跌宕的節奏,悠揚美妙的音樂,即使有萬千不捨,我們依然沈浸在星子編織的故事裡。
直到少女向巨龍祈禱自己的願望時,星子加重自己的腔調,彷彿少女會獻上一切,並渴求成真一樣。
我們有種預感,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少女將完全遠離北極星的道路。
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歌曲沒有進入下一階段,取代歌詞的是氣息深長的吟唱。
將鼻音化作毛筆,在未完結的故事後面重新填補上淒哀的色彩。
即使沒有文字,我們依然看到她眼中描繪的世界,那是一個女孩成功實現願望的支線,她的身影成為一道流光向遠方遁走,留在原地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
至於女孩呢?我直覺是她大概永遠消失了,用盡自己的一切,換取另一個人生存的希望。
哼唱嘎然而止,我們還未從意境掙脫,星子就離開了直播間,獨留愕然的觀眾及隕石姊姊在原地。
路程落幕,並不是因為另一個旅程開始,單純是因為不願在旅行而已。
星子從此退出我的生命。
那,她呢?
巨龍巖上閃瞬即逝的身影與故事的她重合。
不會吧⋯⋯她不可能去做那種傻事吧?
先不提這件事有沒有可能發生,光是巨龍巖傳說的真實程度就有待考察。
我把身體靠上沙發,柔軟的坐墊將我包覆住,猶如墜入深海之中,我開始尋找唯一的光亮。
海底沉睡無數鋒利的巨石,輕輕一碰就能致人於死地,漫遊與此的巨獸正伺機而動,隨時張口將我吞下。
避開數不盡的危難後,我終於找到溫暖的光影,光影中有我、凜夜、她,三人小時候的容貌。
我們牽著手臉上掛著無可比擬的笑容一同向前奔跑,但在這個過程中,她的身影越來越稀薄,直到完全消失,我們也絲毫沒有發現,持續前行。
我從沙發上彈坐起來,手機同時收到一則訊息。
發送人是她,我點開來上面僅僅寫著。
「救」
我肅然的從沙發站起來,光憑這一個字我就能知道她正陷入危險中。
肯定是他⋯⋯他一定是用放在管理室的備份鑰匙。
可惡,可惡。
我狠狠捶著桌子,緊握的掌心似乎開始滲血。
我還在猶豫什麼⋯⋯
快動起來啊!我的腳!快動啊!
「你還在猶豫什麼!為什麼不快去?」
「我⋯⋯」
「被人置之不理的感覺很難受吧?」
「對⋯⋯可是⋯⋯」
「你該不會想忽略這封求救訊號吧?被忽視的你剛剛心中是什麼感覺!」
「很難過,而且⋯⋯很痛苦!」
「被自己珍視的人遺忘,肯定會很痛苦吧!假如是你,應該不會讓她嘗到相同的滋味吧?」
「但我還有什麼資格?我還能幫助她嗎?」
「你自己還沒發覺嗎!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有多麼著急嗎?」
我摸向我的臉頰,一抹濕潤沾染到手指上。
(什麼時候?)
「快點去吧,英雄總是在最後登場。」
凜夜狠狠推了我的後背,石化的雙腳也重新獲得力量,僅僅五分鐘的路程,應該能趕上吧。
無論如何,妳都不能有事情——我曾發誓過,不再讓妳感到痛苦,這次我還是一定能做到。
依循記憶中的地址,我看到半掩著的房門。
最深處的房間傳來激烈的聲響,我心頭一緊,迅速破門而入。
凌亂的房間,露出淫靡笑容的他,以及衣衫不整的緋花。
「快住手!」
他還在震驚的時候,我的右拳已經往他臉上飛去,就算我從未跟人打過架,現在也不是退縮的時候。
他沒有因為我這拳而停止他的行為,反而像是瘋狂的鬥牛一樣,往我身上飛撲過來。
趁這段空檔,我向緋花放聲大喊。
「緋花!快點出去找人來幫忙!」
緋花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呆坐在原地緊握她的衣物。
看到上半身僅剩內衣的緋花,我的內心燃起熊熊惡火。
「你這個臭小子為什麼會在這裡!」
一瞬間恍惚,他騎到我身上來。
巨大的身材及力量差距,讓我只能遭受單方面的挨打。
「你這是在犯罪你不知道嗎,還不快住手!」
我盡全力用雙手保護住頭部,伺機等待反擊的機會。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害星子畢業!肯定是跟你這個垃圾交往,星子才決定要畢業的吧!」
「星子畢業我也很難過啊!我可是已經支持她三年了!」
雙手漸漸麻痺,堅固的防禦總有一天會被打穿,我必須盡快想出方法。
「我才是、我才是、我才是最喜歡星子的人!就憑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懂星子這種高貴的存在!」
「我怎麼可能不懂!星子她⋯⋯星子她⋯⋯她是緋花啊!!!!你沒看到她正在哭泣嗎!!!」
拳頭像雨滴一樣,砸落在全身上下。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星子就是緋花這件事。
「我都是為了她好!不可能有人比我還替她著想了!肯定是你這個混帳在破壞我跟星子的好事!」
雙手終於承受不了,無力的垂落在耳邊。
見到我鬆開防禦,他將雙手摸到我的脖子上。
「只要殺了你、殺了你,星子就是我的東西!」
猶如鉗子,他緊抓住我的脖子開始發力。
「晤⋯⋯」
感覺要吸不到空氣之前,我耗盡最後的力氣,將右手手肘往他的肘關節撞去,趁他吃痛的一瞬間,我狠狠朝他下體抓去。
「可惡,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星子不是你的物品,才沒有人可以掌控她!星子是緋花、緋花是星子,兩個人都是組合她們存在的人格!所以!少給我忽略緋花的感受了!」
下定決心吧,不論用什麼方法先把他弄暈再說。
再也不想讓他傷害緋花了。
再也不想看到緋花哭泣了。
再也不想讓她獨自承受了。
再也不想私自拋棄緋花了。
再也不想——遺忘有關她的一切!
因為她既是星子,也是緋花啊!
粗重的鼻息、劇烈跳動的心臟,止不住顫抖的雙手。
我舉起椅子,準備往他的腦袋揮舞過去。
「等等、你別過來,別過來啊!」
「緋花也是這樣懇求你,為什麼你不聽?」
他一直往後、一直往後,直到退無可退為止。
就在我準備揮下去的瞬間,熟悉的聲音出現在門口。
「北極星,住手!」
是凜夜,她帶著數名保鑣前來。
「把他控制起來,帶到車上。」
得到指令的保鑣,無言的將他帶出去。
還好在做出不可挽回的行為之前,事件就以意外簡單的結局落幕。
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覺在身上發生,差點失手殺人的劫後餘生令我後怕。
「北極星,可以了,可以了⋯⋯」
凜夜輕拍我的手。
我往下看,青筋暴漲的右手正緊握著椅子不放。
「對不起,我來的太慢了⋯⋯害你差點⋯⋯」
「我沒事,緋花呢⋯⋯?」
她披著一件外套站在凜夜身後,淚水讓她的妝容變得凌亂,臉頰上也多了大大的掌印。
「我來慢了,對不起。」
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句道歉。
「小極、凜夜⋯⋯」
我沒有任何動作,畢竟緋花才剛剛經歷過那種事,我害怕讓她想起先前的不愉快。
但——
明明跟蹤犯事件已經解決,為什麼我卻覺得遠遠沒有結束。
星子休息前唱的那首歌,單純是心聲的表現?又或是她有像女孩一樣非得完成的事?
假如這是故事的終結的話,緋花又為何一臉哭喪,似乎只要眨眼下一秒就會消失。
「謝謝你們來救我,但我不能繼續存在於此,所以——永別了。」
緋花衝出房門,我跟凜夜則是因為意想不到的發展,站在原地愣住幾秒。
當我們來到馬路上時,緋花已經坐上一台計程車揚長而去。
此刻,越發渺小的身影,要是不趕緊追上去,一定會發生後悔莫及的事。
「凜夜!我們趕快去追她!」
「緋花她該不會想要⋯⋯」
看凜夜傻站在原地念念有詞,我搖起她的肩膀。
「凜夜!別發呆了!快點啊!」
「北極星,這件事我可能幫不上忙了⋯⋯」
「為什麼,妳們也是朋友吧?」
「緋花她、緋花,想讓自己去死,她想用自己換回阿姨啊!」
以這句話做為引子,過往無數的經歷串連起來。
總說要拯救我的她,巨龍巖上變得透明的她,放天燈時,低頭祈願的她,星子用歌聲訴說的她。
明明就有淺而易見的端倪,我卻沒能及早發現。
甚至往她頭上扣了一頂巨大的帽子,大言不慚的認為她沒有絲毫懺悔。
我熟悉的緋花,絕對是一個比其他人還要脆弱的女孩。
她總是用弱小的身軀承受猶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的惡意。
如此簡單的事,為什麼我現在才想通⋯⋯
所以——
「凜夜,我一定要去,而且是非去不可。」
「北極星,求求你⋯⋯一定要將緋花帶回來。」
淚珠佈滿凜夜的雙頰,比誰都還要聰慧的她,肯定看到了不久之後的將來。
為了將不願見到的未來導正,她向我嘶吼著。
炙烈的心情傳遞到我身上是凜夜、是緋花,她們讓我真正想起我應該做的事。
「我會的。」
「就算真正的你很懦弱,也請你不要再退縮了。」
「我知道。」
「就算大家都不承認你的夢想,我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知道。」
「請你們要兩個人一起回來,不要在拋棄對方了。」
「我知道。」
「我送你過去,但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謝謝妳。」
聽到我的回答,她的神情也變得堅毅,那是一副打從心底相信我的樣子。
果然——我不曾後悔認識妳。
即使我心中的火苗將要熄滅,妳也會用雙手護著它,並以自己的信念作為柴薪,替它添加源源不絕的燃料,使其旺盛。
沒花多少時間,車子就開到登山口前
(接下來就剩我跟緋花了,一鼓作氣將四年來產生的問題解決吧。)
「北極星,早點回來,我會在這裡等你們。」
「遵命。」
我踏上不久前才經歷過的路途,先前留下的足跡似乎還未消失,便又重新覆蓋上我跟緋花的腳印。
正如我跟緋花之間的關係,前進又後退,最終還是從起點開始。
但——我們這次一定能排除萬難走到最後,該是讓這個故事翻開新的篇章了。
平緩的步道,開闊的樹葉林,若隱若現的陽光,這種絕美的景色,緋花有看見嗎?等等回程我一定要拉上她好好享受一下。
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這之後絕不會再放開妳的手了。
想到媽媽離開前交代的話語,我現在才體會真正的意義。
(請您幫我祈禱,讓我順利保護緋花。)
畢竟只有我一個人是做不到任何事情的,有緋花、凜夜、星子,才會有那個猶如北極星般閃熠的我出現。
我也該從您那裡離開了,我絕不會忘記,但目前有我更該去的地方。
將緋花帶回去,再一次——三個人一起歡笑。
離巨龍巖越來越靠近,我的心情也開始忐忑不安。
據傳言所說,凡獻上強烈祈求,必得到強烈的回應,假如緋花的心情堅定到可以引發游離在規則外的奇蹟,那該怎麼辦?
抱持著這個疑問,我踏上巨龍巖所在的平台。
彷彿進入另一個空間,我感覺到光線莫名的折射,
突然之間,明媚的陽光被邪雲壟罩,樹木猶如老妖般詭異的晃動,呼嘯而來強風令人睜不開眼。
瞇起眼睛,才能勉強看清楚一名少女跪在巨龍巖前,雙手合十,一動不動地樣子,似乎經過了千百萬年的時間。
而原先靜止的巨龍被願力注滿,強悍霸道的生命力散發令人生畏的氣息。
光在我這個距離就被壓力震撼的抬不起頭,更何況近在咫尺的緋花。
「緋⋯⋯花⋯⋯」
即使擁有面對未知生物的恐懼,我依然出聲,希望緋花能停止她的禱告。
但她完全沒有改變自己的姿勢,好像龍威不曾影響到她。
只見隨著巨龍越來越靠近,緋花身上放出就連太陽都比不上的金光,這股金光像能量輸送一樣,一直連結到巨龍身上。
牠的形體越發凝實,緋花的存在卻越變稀薄。
不行、不行,我就算爬在地上也要靠近緋花。
一公尺,兩公尺,即使緩慢也依舊前進。
曾經的她同樣這樣走過來我身邊,這次輪到我了,我一定會拯救妳。
巨龍離緋花僅剩下一個身距,牠張開血盆大口,濃郁的腥臭就連強風都吹散不了。
我非得趕上不可,絕不會讓你吞噬緋花。
我觸碰到緋花身體,沒想到龍口已經咬在緋花身上。
我還是太慢了嗎?
只見緋花化作光之粒子消散在空氣中。
「不要啊!不要啊!緋花!快點回來啊!」
過於耀眼的光芒從我身上洩露,我的眼睛也因為大量光照而短暫失明。
「緋花!」
等我再次睜開雙眼,最先印入眼簾的是熟悉的臉龐,及一望無際,燦爛唯美的星空。
「北極星。」
四年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的人。
「媽。」
一瞬間,眼淚徹底潰堤,無法止盡的思念噴薄而出。
「這段日子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能見到妳,就都不辛苦。」
媽媽將我枕在她的大腿上,時間完全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與四年前的媽媽如出一徹。
「傻孩子,這次怎麼換你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
「先前,緋花也來過我這邊。」
「是不久前的事嗎?」
原來緋花也遇見媽了,那她現在上哪去了?
「我不太清楚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能看出來她過得不是很好。」
「一切都是我害的⋯⋯是我刻意疏遠她、責罵她的⋯⋯」
「畢竟發生那件事,你會這樣也沒辦法。不過上次見到緋花的時候,我有拜託她好好照顧遠在台北的你。」
我聽到媽媽話中的不自然。
遠在台北的我?
難道——緋花是更早之前就見過媽?
從踏入巨龍巖的領地開始,身邊就一直產生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的場景,我好像完全忽略這裡到底是什麼空間。
「媽,能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這裡?我也說不上他是什麼地方,大概是生死之間的夾縫吧。」
「所以我現在快死了嗎?」
「其實不太對,你的狀態更像是其他緣故才來到這裡。」
我想起巨龍巖的傳說,及緋花消失無蹤的理由。
——犧牲一個人,換取另一個人存活下去的希望。
我則是強烈祈求緋花能夠回來,一來一往的情況下,才產生目前的結果?
也就是說,只要將這一切重置,我就能換回緋花?
但——
「媽,妳在這邊過的好嗎?」
「北極星,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已經真正離開人世的我,是沒有辦法回去的。」
「我⋯⋯」
「孩子,你一直留戀在我身上,你該怎麼繼續前進?陪伴在你身邊的人又會怎麼想?」
「這些我都知道,但只要有一點機會的話,您不會想嘗試嗎?」
「即使要用緋花換取我的性命也可以嗎?」
「一定會有其他辦法的!可以讓妳們兩人都回去的可能性!」
「北極星,這是不可能的,我的存在僅限在這個空間,即使犧牲緋花,我也不可能在現實凝聚身體。」
媽媽搖了搖頭,否定了我猜想的所有可能。
是啊⋯⋯我在想什麼——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就讓我打碎周身外的這層蛋殼,孵化出嶄新的自己吧。
不需要在背負痛苦了,把視野放到更高更遠的未來。
惦記回憶帶給自己的傷痛,追尋明天給予自己的快樂。
「我知道了,媽。謝謝妳,我會一直想妳的,但——我現在要去找緋花了。」
「孩子,快去吧,我會在天上守護你們的。」
「永別了,媽媽⋯⋯」
離開前,媽媽給我一個深刻的擁抱。
明明不存在實體,我卻覺得這個擁抱比先前的還要更溫暖。
我想是我的心態徹底改變了吧,他彷彿長了一對翅膀,能夠無拘無束的探索這片大地。
我坐起身來,感覺異常的輕盈,接著我用力一跳,便飛躍到空中。
擔心的狀況並未發生,我的身體漂浮在天際遲遲沒有墜落。
(凜夜應該開始不耐煩了,我要快點才行。)
想到凜夜那對銳利的虎牙,等等一定要讓緋花見識看看不可。
諾大的星空,光是徜徉其中,就能感知到自己的渺小,在這裡尋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
我不知道該從何找起,但遠方的星辰卻牢牢抓住我的注意,那是一顆比眾星都還要閃耀的北極星,假如緋花存在的話,她肯定就在那裡。
我直直的往北極星飛去,如刀刃般的風壓插入皮膚,冷冽的氣溫令全身發顫,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停下了。
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就連北極星都在觸手可及的距離,我終於看到那道身影。
巨大的星芒下,佈滿光點的棕髮,足以傾媚眾人的美貌,妖嬈的身姿就像在夜空中翩然起舞的蝴蝶,淒涼的歌聲承載著數百年來的哀傷。
我一時看傻了眼,因為此刻的緋花,美得不可方物,就連觸碰都是一種褻瀆。
即使發現我,她依舊沒有停止演唱,彷彿要將心中的坎坷道盡,歌聲越發凌厲。
她的周圍也出現眾多光球,仔細一看,每一顆裡頭都紀錄著我們一起渡過的時刻。
燃起,熄滅,最終黯淡,光球有屬於自己的人生進程。
這同樣象徵我們的關係,在一切歸於虛無前。
我——不會再讓她露出這種表情了。
「緋花。」
我來到她的面前,這一次我終於站上與她相同的起跑線。
她轉向我,垂落的眼楮深藏緋花十六年的人生。
我看到其中消失的一年,她病懨懨的躺在床上,即使神智不清,她依然反覆唸著小極與阿姨,臉上展露極大的痛苦。
「小極,一切都是我害的。」
現在的緋花同樣懷抱巨大的苦痛,光從她的話語我便能明白。
「我遇見媽了。」
「這樣啊,阿姨一定很開心吧,小極肯定也是。」
「我很高興沒錯,但⋯⋯」
「一定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心裡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了。
「你還記得嗎?那張淡粉的玻璃紙,我興高采烈回家的時候,它卻意外的從我的口袋掉出來。」
「我記得,那時候真的出大事了。」
「你很勇敢,是我看過最像英雄的人了。竟敢挺身保護不受爸爸待見的我,最後還真的讓他同意我繼續完成歌唱的夢想。」
「我也很慶幸,那時候有幫助妳,我同樣因為妳的歌聲而被拯救。」
我們的距離漸漸縮短,我朝她伸出雙手。
「不是這樣的,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靠近你,就連星子也是,要是不緊抓住另一個身份的話,我根本活不下去。」
「但妳成功了不是嗎?不止是我、凜夜,還有更多人,網路上數以萬計的人,都被妳的歌聲拯救了。」
「小極,你為什麼喜歡星子?」
湛藍的曈眸掀起一絲漣漪,伸出來小手顫抖不已。
「我喜歡星子,她擁有足以帶領我成為北極星的力量。」
「那——你喜歡緋花嗎?」
「嗯,我同樣喜歡緋花,我喜歡跟她一同前行的感覺,事到如今缺少緋花,還真的不行。」
「就算另一個我只是畫皮,也能陪著你嗎?」
「可以。」
「就算緋花只是個懦弱的女孩,也能陪著你嗎?」
「可以,而且非妳不可。」
此刻,我們的雙手終於緊抓住彼此。
心靈也搭建起無堅不摧的橋樑,足以承受任何重擔。
「媽媽告訴我,她會在天上守護我們的。」
見我主動提起媽媽,緋花一臉震驚。
「小極你現在?」
「我對她說,永別了。因為現在的妳更重要。」
「我⋯⋯」
我回憶起曾經看過的動作,並帶領緋花一同起舞。
「妳仔細聽我說就好,不論是緋花,又或者是星子,接下來的日子,我一定會守護好妳們。
「所以——可以讓我再次成為妳們的英雄嗎?」
「可以!我也是,不論是垂頭喪氣的你,又或者是神采奕奕的你,我都喜歡!」
「這樣啊,嘿嘿,那就好。」
沐浴在星光下的我們,像是一對雙宿雙飛的斑蝶,盡情舞動自己的肢體,彷彿天地已經對我們產生不了任何束縛。
直到我們的存在即將脫離這個空間,我把緋花拉到緊靠我的距離。
將額頭貼上緋花的額頭後,我開口道。
「終於可以帶妳回去了。」
「我一直在等你唷。」
光芒乍現,再次睜開眼,便是旅程終結的時候。
從巨龍巖所在的平台醒來後,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艷陽依舊,微風輕拂,青綠常在,緋花也好整以暇地躺在我旁邊。
我輕拍她,發現毫無動靜。
「緋花,再不起來我要抱妳了喔。」
沒有回應,但睫毛眨了一下。
「真拿妳沒辦法。」
我的手穿過她的膝窩及腋下,用俗稱公主抱的方式帶著緋花走下山。
雖然這個姿勢不好走,但我應該還能堅持很久。
況且明明是暈過去的狀態,卻還是能感覺她的身體在微微用力。
(妳就繼續害羞吧。)
走到後面,緋花也不演了,她在我的懷裡東張西望,像是好奇心旺盛的黃金獵犬寶寶一樣。
上山時僅一個人,腳步異常沈重。
下山時變成兩個人,卻速度飛快。
還沒到登山口,就能看到凜夜來回踱步。
「我們回來了!」
我朝凜夜大喊,趁她朝我們衝過來的期間,我將緋花輕輕放下。
「北極星,緋花!」
「「好痛!!」」
正當我以為是闔家團圓的溫暖時刻,凜夜猝不及防的在我們兩個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兩個任性的傢伙!下次不準在自己跑掉了!」
「我知道啦!」
「凜夜,對不起⋯⋯」
「快點回去吧,肚子餓了,想吃水龜伯豆花。」
「我贊成!」
緋花舉起雙手,凜夜則是激動的搖著我。
「你們、你們是說那間路邊小攤嗎?」
「不等凜夜了!我們快走吧,緋花!」
「嗯!」
「誒誒!等我啦!」
正如凜夜曾經說過的,即使有過曲折、痛苦,我們依然會乘坐上通往下一站的區間車,並在接下來的階段與凜夜會合,開始屬於我們三人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