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靈琉亞斯(二)

「從結果來說，身體很健康。」

「這樣嗎，謝謝你了。」

來看診的醫師點了點頭後，便帶著自己的用具離開房間。

「剛才那已經是最後一名醫師了，如果所有人都這樣說的話就幾乎能斷定了，單看身體，她並沒有任何異狀。」

「這樣看來，她的昏迷無疑是和加護有關啊。」

「如果從魔法角度與一般症狀下手也找不到昏迷的原因，就只能這樣認為了。」

少年面無表情，瞳孔慢慢飄向一旁的亞寂。

「本人雖然說要睡一下…但我可沒聽說指的是要睡個半年一年啊？」亞寂看著少女的臉龐苦笑一聲：「明明她是最了解加護的人，也最在意白色加護的下落，沒能見識到現在人類的活躍，那還真是可惜呢。」

菈雯失去意識，懷抱著手杖昏去已經是一個禮拜前的事了。

有了柁的遺言，劍鬥士們擁有比起報復來說更重要的事，加上亞寂隨時處在少年四周，那像是挾持他作為人質的舉動，更讓同生共死的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因此直到現在還沒有人敢對昏迷的菈雯下手。

當然另一方面，在知道過去的內情後，所有少年少女都不認為菈雯是基於邪惡的意圖而殺掉柁。既然本意都是為了人類，那在事後自然沒有對其刀劍相向的理由了。

「要是她繼續睡下去的話，你又要怎麼辦呢？」

「你該不會是希望沒事做的我，留下來幫人類抵禦惡魔吧？」

即便少年說的很隱諱，但試探的意味依然被亞寂聽出來，他先是哼聲做個回應，隨後便坐到床邊的小凳子上。

「不單單只是劍鬥士的經歷，還有從軍經驗，甚至死過兩次，經歷這些事情後，現在的人類是生是死對我來說已經是身外事……抱歉，就算人類現在再怎麼表現出善良團結的一面，我都不會貢獻任何的力量。」

聽他慢慢道出與柁相似的失望想法，更讓人懷疑為何當時這兩人是敵對的。

那簡直不像是守著遠古法師的護衛該有的說詞。

「但是，小姐她……菈雯不一樣。」

「嗯？」

「本來只是看在復活我兩次的份上稍稍陪她任性一下……然而這真是不可思議，雖然像個笨手笨腳，不會考慮細節，沒人理就會跌倒的嬰兒，但自始至終她都順著本心朝目標邁進，也會聽從我的改正…這樣的僱主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

說著自己加護之主的同時，少年聽得出來，亞寂的情緒不自覺變得平穩，甚至參著些許喜悅。

雖然嘴上總是失望失望的說著，果然還是因為心中先擁有了期望，才會在現實超出期望時而轉向失望吧。亞寂輕閉雙眼，柔和的說：「看樣子因為某個天真的年輕女人，我心中對某些事物的期望，還沒被徹底摧毀呢。」

「…那如果，你的加護之主叫你去殺惡魔呢？」

「會殺喔，」這聲回答沒有任遲疑猶豫，就像是呼吸一般自然吐出言語：「只要她給我不會失望的理由與想法，我就會一直是她的助力。」

看樣子，是沒辦法慰留這名戰士了。

不管是過去作為敵人，還是現在單純站在稍微平等的位置交談，亞寂這號人物對少年而言，自始至終都是個難以掌握與揣摩的人。

作為暫定的司令，少年本有嘗試將這一戰力留在人類一方，但現在的他不管把誰請來當說客都無法說動了吧。

除了眼前沉睡的螢光少女以外，亞寂不會聽從任何人的話。

「螢光加護會承認你，說不定和你絕對不會背叛她的想法有關連。」

「那算甚麼……加護會這麼隨便選人嗎？」亞寂哂笑：「而且這樣一說，不就等於這些螢光幾乎是為小姐量身打造的加護嗎？」

暫時以敷衍的態度駁斥這想法，然而加護的迷卻沒有完全解開。

這又讓人去做這般猜想---真存在著只為了單一一人而生的加護嗎？

亞寂雖面露笑容，眉頭卻也不自覺緊縮。因為如果按照剛才柁所說的話，在九十年前能影響螢光加護的人選，亞寂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那些人而已。

「……亞寂？」

第三道聲音。

氣若游絲，悠悠地從床頭傳來。

「小姐！」亞寂聽到溫軟的聲音，心中一顆大石總算是落下了：「看樣子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吧。」

「不……能握住我的手嗎？」菈雯發出微弱螢光的手臂，不斷試著攀爬護衛的衣角：「現在我的身體…大概…需要你給我一些加護，才勉強動得了。」

亞寂聽到此處一怔，雖然沒能馬上了解菈雯的身體出了甚麼事，卻也還是慢慢地把手心按壓在少女的手掌上。

現在的她完全不像是能擊敗強敵的宮廷法師，竟然變得這麼脆弱。雖然知道她昏迷過久大概是加護的緣故，但好歹也是一名加護之主，是站在賦予他人加護位置上的人，現在卻反而需要他人的加護才能保持清醒嗎？

「然後，劍鬥士的少年…可以讓我們兩人單獨待一下嗎？」菈雯柔和的說出要求：「雖然把君主殺掉的我沒資格這樣要求……但是，只要十多分鐘就好了。」

「……我也只能先退下了吧。」

會照做的原因當然是這名護衛的緣故，少年回身要出去房間的同時斜眼看了一下亞寂，自己要是不遵從的話恐怕沒有死亡以外的選項。

嘎紮一聲房門關起後，此時只剩下兩人留於內。

「妳和柁的對決發生了什麼？」亞寂開門見山直接問道：「否則妳的身體不該這麼虛弱才對。」

「沒甚麼特別的。」菈雯淡淡呼出一口氣：「只是我的身體，回到最開始的狀況罷了。」

「最開始？」

「你知道我在九十年前，和琉亞斯去討伐惡魔之王了吧……現在的身體，只是回到當時，我死前的狀況而已。」

亞寂細細咀嚼這番話，他隨即聯想到自己被豪武所砍的那一刀，雖然被施予過回復魔法而有一定的修復，但畢竟是纏繞著加護的刀傷，直到現在依舊不能算是完全痊癒。

「難道…」

想到此處，亞寂湊近菈雯的軀體，他先是輕輕的觸碰菈雯的衣領，隨後在不碰觸對方的動作下，將衣裳的上半部緩緩撥開。

所裸露的身姿，既沒有曼妙的曲線，也沒有魅惑的肉色。

「妳一直…在用這麼破爛的身體嗎？」

「畢竟，被惡魔圍剿下死去的人，身體也不會多完整呢…即便用加護來維持，也沒辦法像柁那樣擁有加護的怪力。」

沒有熟悉加護的人恐怕看不出來，但在亞寂眼中已是一清二楚。

被古老的惡魔們，使用無數的魔法與斬擊造成的傷口，其漆黑的色澤就算被螢光包覆著，仍然深刻的印在菈雯的每吋軀體，甚至已經有部分肉骨無法維持原本的形狀。

螢光加護不像黑霧與白光直接作用在生命上，它似乎只會承認死過一次的人，而既然死過一次的話，只要端視菈雯的死因，她的肉體絕不可能會完整。

即便加護之主能操控加護滋養自身，給予幾近無窮的怪力與必殺的能力，這般恩惠卻只能讓菈雯勉強回到正常人的身體狀況。

「讓白色加護從柁身上解放，使人類能夠得到自保，這樣一來就實現九十年前的想法了…螢光加護的存在，或許只是為了要了卻這份掛念而已。」輕輕偏頭看向自己的護衛，菈雯輕輕說道：「抱歉呢亞寂，明明一開始說自己不怎麼在意人類，但最後，果然我還是沒辦法放下…」

「……要是我真失望的話，就不會把手放在妳這了。」

「……是呢……說的也是呢。」

救不救人類根本不是亞寂在乎的事情。

雖然在自己的一生中，人類只帶給他滿滿的失望，但就算自己陰錯陽差做了對人類有利的事情，亞寂也不會懷抱任何怨恨。

他對人類並無一絲負向的情緒，僅僅只是感覺的歸零罷了。

「本來我在樹海裡的前幾年，身體就像現在這樣，完全沒辦法動。」

「…這是第一次聽妳說。」

「但是，當我回想生前的往事時，好像自己的身體就能漸漸活動了。」

就像現在一樣。

少女的手指突然萌生些微力氣，緊緊握住亞寂的手掌。

「因為這樣，我其實隱約察覺到每種加護，有像是人類想法的東西…單看我身體的變化，樹海的螢光也很喜愛著某種情緒。」

「…那是？」

「『遺憾』喔。」

閉上雙眼，任由螢光流向自身。

菈雯面露出安寧的表情。

「連死亡也無法放下，沒辦法讓自己安息的，深深的遺憾…懷抱這種深刻情緒而逝去的屍體就會被螢光看上，等待其他人給予復甦的生氣…在我們身上的生命力就是這樣被填補的喔。」

點點青黃色，光是看著便能帶給人們活力。

但是身披著這顏色的兩人，都不是會做出外向開朗舉動的人。

他們各自懷抱著窮盡一生也無法了卻的憾念，而這份意念就算在復活後也難以實現，如果沒有些許巧遇，也很難在加護下徹底清算吧。

「所以妳…並不是因為戰鬥受到傷害，而是心願了卻後才動不了啊。」

「加護畢竟還是生命力的某種型態，心中的想法能影響加護也不是說不通，只是……」

深吸一口氣。

菈雯強硬平撫自身心情後，充滿鼻音的道出話語。

「如果這真是肯定著遺憾的加護，為什麼，是我成為加護之主呢？」

「……」

「抱有遺憾的人，在軍隊裡比比皆是…但為什麼會是我得到這種加護呢…他們又為何得不到加護呢？」纖細的手臂用超出自己的力氣顫抖著，菈雯的喉音漸漸帶有一絲悲傷：「為什麼只有我復活而已……螢光加護的承認，到底是以什麼為依據…我想不透…我不明白啊…這樣不是變向在說，那些因為惡魔而逝去的戰士，他們的決心，完全不如一名九十年前，十幾歲法師的遺憾嗎？」

「……妳累了。」

亞寂看的出來現在的菈雯太過鑽牛角尖，此時顯然沒保有正常心態，他緊握住對方的手掌說：「我會待在妳一旁，好好的再睡一覺吧。」

「我沒辦法接受，加護這樣的判斷……明明琉亞斯也有一樣的遺憾才對，但為什麼是…我…被復活啊…」

不聽從亞寂的勸說，菈雯任由透明的水珠匯聚於眼窩。

猶如傾倒著九十年來未曾宣洩的悲傷疑惑，不自覺地動起淡紅的雙唇。

「就連當時要去討伐惡魔之王，也是琉亞斯…我那個為人類著想的笨蛋弟弟提議的。本身只會研究魔法的我，根本沒那種拯救人類的想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