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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746 字
更新於: 2022-05-29
  (現在)

  位於倫敦帕丁頓的聖瑪麗醫院,曾經是倫敦大學的一部分,現在則納入倫敦帝國學院,是歷史非常悠久的一間醫療機構。

  對萊婭而言,這地方有著無可比擬的重要性——朱利安正是被送往這裡休養。

  因為在任務中出意外,按理說政府應該要全額給付他的醫療費用,現實卻是以各種狗屁理由推託責任。繞了好幾圈,最後還是得靠萊婭支撐。

  當警察的薪資微薄,她負擔不起新藥物,腦部手術的風險也過高,非直系血親無權決定。

  結果只能讓朱利安繼續保持沉睡。

  警界同事都覺得萊婭絲毫不在乎夥伴的死活,實際上她比誰都還要自責。

  ——如果那天沒有急著追兇手。

  ——如果乖乖接受對方的邀請參加婚禮。

  ——如果自己能當一個更稱職的朋友。

  無數個「如果」在萊婭腦海中打轉,她何嘗不希望能穿越回到過去?但是,那些都只是白日夢,犯下的錯已成定局。

  萊婭註定要用一生來償還這份債。

  「呼……早知道就帶條毯子來了。」

  如今的她躲在其中一棟辦公大樓屋頂,這裡視野良好、因為是施工區域不怕被醫院人員發現,可以清楚觀察對面的樓層,其中一間當然就是朱利安的病房。當初也是考慮到親自進去會引起過多注意,才選擇了靠窗的位置。

  忽然,風雪慢慢變小了,萊婭搓著雙手靠在陽台邊,挑望倫敦市區的夜景,那些來來往往的車燈宛如忙碌的蜜蜂。

  坦白說——她記不太起來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家醫院,腦海中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

  思緒宛如積雪般沈重,先前的舊傷再度復發,讓胸口痛到不行。

  此刻,全城的警察都在追查自己,但那些喧鬧聲竟顯得如此遙遠,唯有寒冷和烏鴉啼叫聲作伴。

  這大概是人生的最低谷了吧,她想。

  就在萊婭望著夜空發呆的時候——

  啪踏!啪踏!她隱約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腳步聲。

  「別、別開槍……是我。」

  對方緩緩從陰影處走出來,所幸是個熟面孔。

  「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古德溫。」

  明明說過想一個人靜靜,不要嘗試聯繫她,這貨卻還是追了過來。

  「我知道,但我們的工作還沒結束。」賽巴斯汀往前走一步,嗓音有些沙啞,「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萊婭斬釘截鐵地說。

  見狀,賽巴斯汀嘆了口氣,像是預料到這會發生。

  「讓我猜,妳跑來這裡躲著是為了探望『那個人』對吧。」

  「那又如何?」這次沒有感到驚訝,因為她懶得去管別人怎麼想,只求獲得一絲清靜。

  「妳不擔心警方在附近埋伏嗎?」

  「剛才有個匿名線人透露,一名長得像我的嫌疑犯出現在希斯洛機場,他們如今正忙著追逐不存在的假情報。」

  幸虧史蒂文教得好,她很擅長反追蹤技術。

  「你姑且還有個家可以回,我不想拖累你。」萊婭語氣顯得僵硬,甚至有些自暴自棄。「就連唯一的線索也消失在火場……承認吧,已經沒有所謂的『任務』或『工作』了。」

  無論那些傢伙想保護什麼秘密,他們連小孩都敢殺,在徹底剷除所有威脅之前肯定不會善罷干休。

  「所以,妳打算去自首?」

  她也沒這麼說。

  自己搞不好是在等待答案,等待奇蹟。萊婭曾經只遵循邏輯,在經歷這麼多挫折後居然也開始尋求那無形的東西,真可笑。如此搖擺不定的傢伙還有什麼臉談原則?

  這時,不遠處響起救護車的聲音。

  一股強風吹起屋頂上的落葉,冷得令人發哆嗦。

  突然間,萊婭感覺背後有某樣東西蓋了上來,材質相當柔軟,而且帶有一絲漂白水氣味。

  「……妳和他很親近嗎?」

  賽巴斯汀再次進入她的視線。

  「我們的關係很普通。」

  「資料上面寫著你們搭檔六個月,最後一起偵辦的案件是調查某個毒販,然後……」

  ——那起意外發生了。

  萊婭微弱的呢喃聲,很快消融在空氣中。

  「朱利安他……懷疑背後的勢力沒有販毒這麼簡單,夜店只是幌子,用來掩蓋真正的意圖。所以我們向督察申請跟監,希望能逮到那群人的馬腳。」說到這,萊婭艱難地咽了口氣。「但是過程中……我大意了,以為看見某個熟人,被對方的手下發現。朱利安為了保護我——」

  賽巴斯汀凝望著對面大樓的病房,不發一語。

  「總之,後來我花費了好幾個月追蹤那位毒販的下落,甚至考慮動私刑,用一發子彈送他上西天……」

  「結果呢?」

  將上司蒙在鼓裡,偷偷進行非官方調查,一昧追求報復的代價相當龐大。

  「督察發現我在搞的鬼,於是將我停職了。」

  「……直到最近才重新恢復崗位?」

  萊婭用點頭回應。

  警方不能容許這種公報私仇的行為,但他們也不是真的關心萊婭,不外乎是想避免更多醜聞登上新聞頭條。即使自己手中握有那名毒販的關鍵情報,也沒人願意聽進去。

  「這也算是我自找的吧。」萊婭露出苦澀的淺笑。「明明犯錯的人是我,卻是朱利安付出代價……」

  「妳別這麼想,沒有人能預料到那種情況。」

  「但依舊是我的錯。」

  或許賽巴斯汀沒辦法理解——因為小時候害死了母親,導致父親喪失活下去的意志,自己也因為愧疚感開始出現幻覺,讓身邊的同事紛紛遭殃。這些萊婭根本說不出口。

  她就是一切混亂的源頭。

  「亨利呢?他是警佐的熟人?」

  「他……」

  聞言,萊婭猶豫了好一會兒,溫室那天的記憶仍使她有些抗拒。但事到如今,繼續隱瞞下去也沒什麼意義。

  於是她將朱利安以及亨利的一切告訴賽巴斯汀——

  「造物主是妳前搭檔的兄弟?」

  「其實是養兄弟……他們兩人一起在寄養家庭長大,朱利安是哥哥。」

  幾天前萊婭曾調出對方的資料,好更加瞭解亨利.奧斯丁這個人。大學畢業後,他在一間保險公司任職,連續好幾年當上最佳員工,沒有財務困難,經歷簡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某天,他卻毫無預警的辭職,連結算工資都沒拿。甚至離開了自己的未婚妻,從此神隱。

  那時剛好朱利安進了醫院。亨利有可能因此接觸到一些不太好的人,思想也變得激進化。

  但這些仍無法解釋那股怪力。

  「妳認為他殺了那些人?」

  「從現有的證據來看,確實沒有其他嫌疑犯,不過……」

  「妳懷疑造物主另有其人?」

  「假如他真的是連環殺手,為什麼要搞邱園那一齣鬧劇?他明知這麼做只會害自己被通緝。」萊婭一直覺得這點很奇怪。「對我動手的機會非常多,不必吸引整個倫敦的警察,手法太業餘了。」

  「確實很像調虎離山之計。」賽巴斯汀輕撫著下巴,表情陷入沉思。「我想,我大概瞭解了。」

  萊婭驚訝地看著他。他這次又要端出什麼樣的理論?

  「我知道警佐是什麼樣的人。」

  「……誒?」

  不是吧,幹嘛扯到自己?

  「妳不容易信任別人,卻告訴我有關那對兄弟的事。這些年妳始終惦記著他們。」

  萊婭咬緊牙,彷彿這樣就能粉碎那股不停湧現的悲傷。

  「因為童年遭遇,長久以來都封閉著內心,不讓任何人看見真正的自己,希望能藉此避免同樣的苦難一再發生。有時候假裝什麼都不在乎,確實比面對問題更容易。」

  不過——賽巴斯汀如此說著,一邊轉過頭注視著她。

  「這世上有很多人關心妳,妳不需要獨自一人默默戰鬥。」

  類似的話萊婭早就聽過數百遍了。

  通常情況下,她會直接無視對方。但每次面對這個男人,不知為何胸腔就會隱隱作痛,像是全身每個細胞都在抗拒他的溫柔。

  「之前在宅邸的時候……你說你知道關於我父親的事,為什麼?」握著墜飾的手越來越用力。「這次沒辦法再用不正經的藉口搪塞過去了,古德溫,如果想取得我的信任,請你說實話。」

  賽巴斯汀看見萊婭眼裡的堅決,「……那好吧。」從口中微微吐出白霧。

  「我一開始並不確定,只隱約感覺到你們父女之間不是很健談,因為警佐在每份文件或是履歷上都刻意不填雙親的名字。再來,當妳和柯爾曼部長談話的時候,明顯對阿比蓋兒的遭遇感到同情,卻對身為監護人的柯爾曼展現出敵意。」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只是單純看不慣自以為是的有錢人?討厭他們動不動就套近乎的態度?」

  「這句話還是在講柯爾曼嗎?」

  「你覺得呢。」萊婭露出曖昧的假笑。

  「總……總之,我起初以為是很常見的消極型戀父情結,迫使妳對目前的生活感到不滿、難以信任年長的男性,但情況沒這麼簡單。」

  萊婭能感覺到賽巴斯汀正一點一滴霸佔自己的空間,但不是實質意義上的,她無從反抗或躲藏,只能屏住呼吸。

  別再過來了。

  「妳並不是在尋找父親的替代品,也不是逃避他給妳帶來的陰影。」賽巴斯汀如是說,「妳在嘗試保留那些關於他們的美好記憶。」

  「——!?」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萊婭驚訝地想。居然說出連自己都不想承認的答案。

  面對不敢置信的萊婭,賽巴斯汀皺起眉頭,語氣感慨地說:

  「我也曾失去某人。」

  「誰?」

  「一位我很珍惜的摯友,她聰明絕頂,性格善良。而且是最先鼓勵我投入這項事業的人。」

  剎那,萊婭不確定該對這個揭露做何感想,只得笨拙地表達她的關懷。

  「她現在呢?」

  「已經不在人世了,警佐,重點是……全都是我的錯。」

  賽巴斯汀從大衣口袋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萊婭。

  那是缺了一角的自拍照,燒焦部分正好遮住她的臉,但仍可以看出是非常有氣質的美女。

  「那是在我遇見約書亞和妳之前的事。」賽巴斯汀的眼神和嗓音夾帶著滿滿的感情,可見他們之間不是一般的朋友關係。「克洛伊……那是她的名字,小我三歲,非常標準的青梅竹馬。」

  接著,他向萊婭娓娓道來那段被塵封已久的過往──

  「因為我們的父母互相認識,所以很常拜訪對方的家……不知不覺,我和克洛伊就變成很要好的朋友,連上學也在一起,幾乎很少分開。」

  或許是想保持冷靜不被情緒吞沒,賽巴斯汀停頓了一下,稍微吸幾口氣後繼續說:

  「如妳所知,我父親很常幫助別人,哪怕是來自貧苦地區的老百姓也一樣。他在很多地方都設立了免費診所,無須支付高額的費用就可以來看病。父親總是很高興的跟我們說,這將成為他最後饋贈給世界的禮物。」

  只可惜好景不常。

  「克洛伊畢業後跑去替非營利組織工作,沒日沒夜幫助生病的人……而我呢?長年待在海外,不是用玩樂麻痺自我就是虛度光陰,就為了跟家人賭氣,有夠幼稚的對吧。」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敗家子,那是世人對自己的看法。賽巴斯汀不禁苦笑。

  「我不敢回去面對克洛伊和父親,於是繼續扮演花花公子,拿『外出遊學』當藉口,彷彿總有一天會回到正軌——這麼想的我實在太愚蠢了。」

  如果自己做的更多。

  如果有鼓起勇氣,而不是虛度光陰,搞不好就能改變什麼。

  「就連那兩人的喪禮都不敢拋頭露面……跟膽小鬼沒兩樣,是我辜負了她。」

  「你當時也身陷困擾,沒有人是完美的。」萊婭這麼說,讓賽巴斯汀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對不起,好像講的太直接了。」

  「沒關係,這本來就是我必須背負的業,也是我奮鬥的理由,為了延續克洛伊的意志。」

  賽巴斯汀放鬆嘴角,端正的臉龐流露出柔和,用那雙晶瑩的眼眸望著萊婭。

  他沒有做出過於親密的動作,只是輕輕將手蓋在她的手上,然後收了回去。手背上仍殘留著對方指尖的觸感。

  「警佐,我知道現在不是提起這件事的最佳時機,但請妳諒解。」對方的聲音微微顫抖,卻又帶著一絲鋼鐵般的堅毅。「我有點難理解,為什麼亨利大費周章想除掉你,結果又中途放棄?」

  現場籠罩著寂靜。萊婭感覺像是某人按了靜音鈕。

  「我、我不知道。」

  「這裡只有我和妳,請放心。」

  「……不是那個問題。」

  萊婭將墜飾緊緊地握在胸前。

  「妳確定沒有忘記什麼關鍵嗎?」

  「沒有,亨利想幫哥哥復仇,我是他的目標,就這樣。」

  別再自欺欺人了,妳明明很清楚原因,為何自己不敢面對亨利——萊婭內心馬上浮現這樣的念頭。

  那天她在邱園目睹了許多不合常理的事物。唯有找到對方才能解開疑惑,現在跟別人說也只會被當成瘋子。

  得知了賽巴斯汀的過去,他是想救贖自己才如此積極參與任務,所以暫時勸不住他了。

  「好吧,如果妳這麼說,我相信警佐的判斷。」他從口袋裡拿出錢包。「考慮到沒吃晚飯就跑出來,我想去樓下的販賣機一趟,妳有需要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

  「別跟我客氣啦。」賽巴斯汀似乎很堅持。

  「呃,我想想……巧克力之類的?能夠迅速補充熱量的東西都行。」

  萊婭在人際關係這方面依舊感到乏力。

  「馬上回來,搭檔。」點頭露出笑容後,賽巴斯汀轉身離去。自己沒能拒絕他的好意,多半是累到沒心力了。

  不過,有個伴好像也不賴。

  就在萊婭百般聊賴地觀察護士走來走去時——她無意中發現朱利安的病房外有個可疑身影。

  遠遠的,隔著一棟大樓的距離,視野捕捉到身穿帽衫的男人正緩緩靠近病床。

  難道說——!?

  以為前搭檔即將被滅口,不知所措之際,那名男子摘下了兜帽,露出真面目。

  萊婭瞬間倒抽了一口氣。泛白的嘴唇勉強編織著言語。

  「……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