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副將軍與宮廷法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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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26

菈雯與柁無預警的消失,僅只留下劍鬥士群與亞寂。

但是他們倆方,完全不擔心各自同伴的去向。

一邊是知曉空間魔法師的能耐而給予信任,另一邊則是因為加護仍然存在,而深信自己的君主不會輸掉。

「嘿呀!」

亞寂一聲輕喝,動作大開大闔。在身後沒有需要保護的法師雖然讓對方能從四面八方攻來,但他更能毫無顧忌地施展手腳,現在竟然遠比之前還要善戰。

由於雙方均有加護纏身,因此細小的刀傷只需一瞬間就能痊癒,然而也正因如此,未能擊出致命一擊的情況下就只是相互消耗體力而已。

在這方面顯而易見,人多的劍鬥士們會佔有壓倒的優勢,兩方均清楚這道理。

「別把有腦袋會使劍的人當作是競技場裡面的猛獸啊,雖然對付惡魔綽綽有餘,不連貫的攻擊可是打不倒我啊。」

但到底是為甚麼,現在反而是亞寂位於上風呢?

每個劍鬥士的心中都不禁冒出疑惑,明明剛才前副將軍就像強弩之末,理應不該留有纏鬥到此的體力,現在他的劍反而越揮越快,越戰越酣。

「噗嗚…」

此時發出一道悶聲,十五人中第一個脫隊的人出現了,卻是亞寂瞅準其中一人跳躍懸空收刀的瞬間,不使用刀刃而是迴身側踢,這下直接擊中胸膛,劍鬥士飛越數十公尺後重重墜地。

「…怪物。」

「喔,非得要做到這種程度,你們才有一個人願意開口嗎?」

雖然有加護確保性命,亞寂也沒有想致其死命,但這一下仍然破壞了對方呼吸節奏與身體協調,恐怕沒有休息個二十分鐘是沒辦法作為戰力重回戰場。

最開始雙方體力充沛時,每波攻擊通常會有三到五人上前,但現在沒有七八人一起衝上去的話,就連讓對手做出一丁點的閃避也做不到,劍鬥士各自能休息的時間減少的同時,體力消耗的負擔也越發沉重。

人數還算優勢,但彼消己漲的趨勢已然顯現。

「既然出現脫落的人,我現在就算擁有說些閒話的本錢了吧…所以先在這講明白了。」逮到對方攻擊的片刻疲憊之處,亞寂收腳往地板重重一踏,眼睛露出宛若冒出紅光一般的兇像,嘴巴則像是冶鐵的爐火冷卻時一般,吐出灼熱的霧氣:「畢竟還需要你們對抗惡魔,因此我不會下殺手,不過你們擁有加護,受點重傷也能復原吧,所以接下來我會越來越狠,不想忍受斷肢的痛苦就給我退下。」

「……」

然而對敵人的最後通牒,少年劍鬥士們並不領情。他們不發一語,在片刻的喘息後驅使自己疲憊的身體,像是撲往篝火的飛蛾般,朝亞寂揮出雜亂無章的刀。

「對那個司令真是忠心耿耿……我想也是呢,要是我早個兩三年知道他想做些什麼的話,或許也會成為你們那群人之一吧。」

適才的所有話語沒有半點虛言,畢竟自己的小姐只是叫自己『擋』下來而已,對方停手的話亞寂並不打算追擊。但那終究只是停留在嘴巴上的言語,副將軍還沒天真到認為光憑一席話便能勸退對手。或是說,在清楚敵人必須以多人圍攻的狀況下,哪怕只有一人先示弱也會讓整個戰局崩潰,因此知曉這點的他們沒有退縮的選項。

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有能力擊倒眼前的沙場老將。

「噗!」「咳啊!」

那一人的脫落終究引起連鎖影響,五分鐘還沒經過,又有兩人分別被亞寂用刀背與左拳擊中,向後雙雙飛去。

「脫隊三人,攻擊的配合也開始不像話了,」亞寂索利的收回雙手稍稍後退,橫擺長劍於胸前說:「如果有一兩個法師待一旁待命的話,或許還能讓我感到棘手,但現在你們全是戰士。也算是給你們很充足的休息理由,我覺得這是個能交差的說詞喔,你們該歇歇了。」

剩餘十二人,每個人都不算是保持良好的狀態。

就算是劍鬥士,但由於年少的緣故,即便受過鍛鍊與擁有嫻熟的技術,他們的持續力依然遠不如正值壯年的亞寂。

「…笑話。」

「嗯?」

「你以為我們會因為這點困難就停手嗎?」

從開打到現在終於說出完整的一句話了啊,亞寂認出對方是在自己落地時率先攻擊自己的其中一個少年,在這群人中也顯較年長,大概就是這群人中帶頭的那個人了。

「銀幣五十枚的價值,你是怎麼看的呢?」

突然間便丟了個完全無關的問題。

然而接話的一方彷彿知道對方想說甚麼,亞寂板著臉回答:「稍微省著點用的話,粗估是一般人一年的生活費吧。」

「估得挺精準的呢,看樣子即便是副將軍,過去也不是爛到骨子裡的官啊。」說到此處,少年稍稍感到體力吃緊,不禁將長劍擺於地面,單膝跪地略作休息:「對某些人而言大概只值一夜豪華大餐吧…就算是一般人也可以換取一年不愁吃穿,但對我們劍鬥士而言,卻只是個十年的拘束而已。」

「…指的是,劍鬥士的買賣契約嗎?」

「那種沒有經過我們同意的紙筆合同,根本不能算是契約。」

亞寂稍稍注意剩下的少男少女們,雖然算是沒了繼續向亞寂進攻的想法,但他們在維持戒備自己的同時,不約而同泛起了相同的情緒。

「我們沒有一個人,不如說根本不會有人想去成為劍鬥士。」

帶隊少年代表著所有劍鬥士的心情憤恨說道:

「看準無法過活,急需用錢的窮人,便僅僅以五十枚銀幣的簡單價碼買走一條幼小的生命,只為了用在消遣一時的娛樂上…自願的倒算好了,有些人甚至被家人隱瞞,直到契約簽完才發覺自己被賣掉,你大概不能想像那種心情到底多絕望…畢竟那種狀況,就連我也不敢去多想。」

劍鬥士制度。

或許在遙遠的惡魔領地中,會有惡魔以力量的角度崇尚這樣古老的陋習吧,但對人類而言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一般而言,劍鬥士買賣只接受十二歲以下的孩子,除了格外便宜這點外,這年齡的孩子情緒最多變,因此丟到競技場上的『表演效果』最讓人驚豔。

以競技場關閉前的行情來看,一個健康的孩子成為劍鬥士工作十年,價值僅有銀幣五十枚,然而主持競技場的一方卻能從上流階級獲取遠超這代價的利益,即便多數孩子連三個月都活不過,又要隨時補充新的人員,但造成的利潤可為稱的上為暴利。

然而被這樣的待遇,纖細又幼小的孩童究竟會怎麼想呢?

「因此你們失望了嗎?不同於『軍隊』的我和『君主』的柁,而是從『劍鬥士』這第三個角度對人類失望。」

「這時候居然能正確回答我們的想法…果然司令說的沒錯,你挺了解的呢。」

「畢竟,我也是失望的過來人啊。」

不管是隨意估價生命的買方,還是嘴上說不得已卻獲得利益的賣方,又或是以此為樂的需求方,甚至是冷眼旁觀的路人,他們可見得的人們,盡是對身處地獄的他們不聞不問的『人類』。

他們對殘虐的環境早已麻痺,更因身處於絕望中而習慣絕望,心中所殘留的別無他物,在人間煉獄中所有的不純物被蒸發後,留在釜底的只剩下最精純的,對人類,深深的『失望』。

「過去我們只能在競技場裡,僅為了莫名其妙的娛樂揮劍…但只要在『戰靈的名下』,劍鬥士的制度也會被永遠抹除吧。司令給了這樣的我們能確實實現的目標。所以,我們沒有拒絕,也沒有在此處停手的理由啊!」

語畢後,少年動如脫兔,拾起底上的長劍,對亞寂再起攻擊。

不過這次不是全員一齊進攻,而是只有說話的少年衝向亞寂。

「看來現在全員只剩你能動而已呢,還是說現在只剩下你有衝過來的膽量呢?」嘴上這樣說,但亞寂知道對方攻擊人數銳減的同時,攻擊招式將大有不同,不敢有絲毫大意。

「他們已經知道你不是圍起來打就能贏的對手,不管成敗與否,讓我獨自面對你就行了。順便提醒一下,我作為劍鬥士的資歷是最年長的四年啊。」

聽說這些人是要當作面對惡魔的第一批先鋒,現在一看果然真有那樣的資質,雖然不知道能不能重現戰靈琉亞斯傳說的英姿,也不知道面對豪武那樣的例外有沒有效果,但至少已經遠比戰場上隨處可見的惡魔還要強大了。

而眼前這位能代表全員發言的少年實力更是不俗,相比適才多人零散的攻擊,綿延不絕的閃光彷彿擁有自己意識一般圍繞著亞寂每處要害,於過去的絕境中硬是淬鍊出的劍法不僅招招致命,甚至隨著攻擊次數的提升而越發飛快沉重。

在面臨不明或是過大的威脅,比如競技場裡放出的大型猛獸時,多人聯合能兼具保持不間斷的攻擊,迷惑對手與人員休息等益處。但如果遇到完全不被攻擊迷惑,續戰能力又強的對手…沒錯,像是眼前不知為何莫名強大的副將軍,那讓最強的一人不顧周遭,全神貫注的應對,反而才是最好的方法吧。

此外,在劍鬥士的表演中,最常出現的節目便是一對一廝殺,對少年而言周遭毫無友軍,對手又是人類,可說是再熟悉不過的對戰內容。

在這前提下,面對戰力未知的怪物,少年心中至少有四成戰勝的把握。

「但這是致命的戰略錯誤,正因為你們的對手是我,才更應該繼續剛才的圍攻才對喔,少年,要說為什麼的話…」

叮叮鏘鏘鏘叮叮,碰!

「如果你是四年的話,我就是十五年呢。」

「…………咦?」

明明後發,動作卻先至。

在眾人眼前出現的是誇張無比的場景。

比少年出劍更加快速,完全不用劍身,僅用劍尖垂直抵向對方劍尖,居然把少年劍上的力勁反送回去,完全阻擋了瞄準全身要害進攻的七連擊。

等少年意識到自己的攻勢被阻擋時,已經是他躺平在十公尺外地板上的時候了,適才的攻擊就像是拿劍連續劈砍石頭七下一般,右手已經完全麻痺,無法再握住劍柄。

「說出這種話……和那劍術……」在一旁目睹過程的另一名少女還沒從少年落敗的震驚中拾回冷靜,茫然說道:「難道,不只是個副將軍?但活過十五年的劍鬥士…怎麼可能有那種人…」

「指的是我太年輕嗎?畢竟二十多年前的行情是『八歲以下,十五年限,三十銀幣』,劍鬥士的經歷也不會被承認,工作可難找了……不過我覺得這樣的演變算是件好事喔。呵呵呵,少了五年的同時,劍鬥士的生命價值每年漲了三枚銀幣呢。」

亞寂似乎是想用古今價差來自嘲,但他完全沒有一丁點笑意。

就算他臉部肌肉的確在笑,本人似乎也想用笑來舒緩氣氛。

他也仍然,完全,沒有笑意。

「這樣看下來,相比過去的我,你們算幸運呢。」

「竟然說…這是幸運?」

「我們除了體格與劍術外便一無所有,只能不斷重複著空虛的揮劍,所以受到某人認同,能擁有目標,那可是最幸福的事。即便我對柁擅自扣著白色加護的事很生氣,他給了你們不會失望的理由,我還得感謝他照顧了你們呢。」

這話在少年少女的耳裡格外刺耳。

但他們望向亞寂時,卻發現他的語調慢慢下降數個度音,在少了份活力的同時也多了份感傷。

那份感謝之情不是表面說詞,而是發自內心道出來的。

「既然這樣…既然你能認同司令的話,為甚麼你還要站在那一方啊!」

少年的隊長忍住自己的疼痛,在其他少年的攙扶下掙紮起身。

他已經理解到兩人間的實力差距,但既然同為劍鬥士的話,照理說應該要成為自己的夥伴,而不是為了什麼九十年前的陳年往事拔刀相向才對。

「如果兩年前,徹底根除劍鬥士的那些動亂中你有出面的話,就一定會被司令知道,這樣你就會站在我們這邊,接受白色加護……我們根本不該以這種形式見面啊。」

「……或許真如你說的那樣吧,雖說那時我在其他城鎮,但即便我向自己的上頭闡明身分表示願意幫忙,他們反而把我送往偏遠的地方呢。」

「難道你想說,司令他故意不這樣做?」

「不,我指的是世上我們所認為理應做得到,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總會出現許多奇怪的理由或巧合而變得辦不到。這件事也是如此,不過是人類所為,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失望』而已。」

劍鬥士的競技節目是個很受歡迎的娛樂,理所當然在上流社會間擁有厚重的裙帶關係,其歷史與文化所扎的根,甚至連柁在九十年間都未能完全消除。

即便最後是以成功告收,但不難想像途中有人為了保住這項娛樂而打壓強出頭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兩個相關人士混入軍隊指揮體系裏,都有可能拍落亞寂所伸出的援手。

而對這些事實,不需要去在乎其中被動了甚麼手腳,去詢問也只會得出一個睜眼說瞎話的官方回應而已。

既然如此,在心裡默認為『運氣不好』…那時亞寂說的話不小心被忽略而不了了之,這樣巧合的結果還比較能接受吧。

「所以別想太多,我們僅是因為一點機緣之下遇上了各自滿意的主子,才必須站在對立面而已。」輕輕揮了揮劍,撢去沾上的塵埃,亞寂淡淡說道:「你們有你們的司令,我有我的小姐,就是這樣而已呢。」

「…那個剛剛只能坐在地板上讓你保護的法師,難道沒有讓你失望?」

「現在她不是正面去面對自己的問題嗎?雖然剛開始我的確不怎麼看好她,但相比於其他只會拿人命娛什麼樂送甚麼死的人,至少她有履行自己的想法,僅僅是這樣我就不後悔陪她過來啊。」

光是她毫不逃避,願意直視自身的真心與問題,就足夠讓自己獻上心力了。

亞寂這次笑了,並且,飽含笑意的笑了。

而就像是回應著他的期望。

剛才兩位加護之主消失的位置,出現些許了扭曲。

「嗚啪!」

地板微微震動,隨後傳來許久未聞的柔和女聲。

這次亞寂看清楚了,她會跌落到地面上,只是沒注意到自己於空中出現時離地過高,腳下不小心踉蹌所致。

會在不起眼的細節上出亂子,這真像是她會犯的蠢呢,不過現在這樣子,應該說她為了斬斷過去的因緣,才累癱到地面上吧。

「我睏了…」

「安心交給我吧,」亞寂露出會心一笑:「你強人所難的命令還留著呢。」

「…嗯。」

用朦朧的眼神確認到一旁的亞寂所擠出最後一句話,在接收到回答後,菈雯帶著淚水釋懷一笑,懷抱著手上的兩根法杖,安心沉睡。

雖然略過內容,但看這場景,誰勝誰負已然一清二楚。

「小姐應該不會硬要取你們命的意思,反倒是你們現在還要繼續打嗎?」亞寂回身,面露滿意的笑容對著後輩說道:「我可是能繼續奉陪,但也別再求我手下留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