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左重行(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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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20
讓邵海在一旁等待,左前輩將儀器開機,再將特地從房間拿來的隨身碟接上儀器,另一本冊子則擱在桌上,邵海察看了下,那是這系統的使用說明書影本。
「拿去看看吧。」
估計還要一點時間,左前輩便這麼說,邵海便拿起了那本冊子。影本有著被多次翻閱過的痕跡,邵海一翻開,就被裡頭滿滿的註記、便利貼和各種塗改的痕跡給嚇了一跳。
在說明書上展現出如此毅力的人……是誰?
左前輩按了幾個按鍵後,潔白的房間光影閃動,最終在房間中央留下了兩個相貌怪異的人偶。
扭曲的五官,奇異的衣袍,再加上雜亂無章的色塊。邵海皺著眉看了幾秒,相當委婉地詢問:「這是……呃,前輩的抽象風作品嗎?」
左前輩沉默兩秒,「不是我,這是蘇唐做的,只是由我替他保管而已。」
「蘇唐做的?」邵海相當驚訝,同時也對左前輩給他看這個的理由感到困惑。
他仔細打量。兩個人偶的身高體型還是有些不同,同樣的是身高都不算矮,其中一個略矮了些,從身形和打扮來看應該是女人,另一個較高的則是男人,兩人站得頗近,五官勾勒出了相似的僵硬微笑。
邵海低頭望向手中的影本。是啊,這是和蘇唐親自寫的紀錄上相同的字跡,上面的字字句句和各種痕跡,都代表著他在製作這兩個人偶時所費的心力。
蘇唐大概不得要領,字裡行間充斥著個人見解與疑問,也有許多因錯誤而被劃掉修改的結論。除外,影本角落的註記更隱隱透露出些許迷惘。
就好像……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麼樣子的。
他往後翻,在瞄到其中一張便利貼時停了下來。淡黃色的便利貼上用鉛筆畫著兩個人,筆觸簡單,滿是修改的痕跡,連淡黃的紙張都被擦的褪了色。那是一對男女,和房間裡的人偶有些相像,下面則各寫上了兩個字。
──爸爸、媽媽。
「或許,蘇唐只是想再見一次他的父母。」看見邵海停下來的那一頁,左前輩這麼說,「打從這套系統設定好後,他就開始做這兩個人,但目前的成果就只有這樣。」
左前輩將視線投向那座男性人偶,「蘇唐並非最初就在暗面,在出意外以前,他們一家與暗面基本沒有往來。」
「他的父親資質平庸,年少時便自願放棄了家族的地位與力量,在老爺的同意下離開了蘇家。那時暗面的局勢不如今日,次子的離開不是什麼大事。直到二十幾年前,含蘇家在內的五大家族確立下來,觀海醫藥也順利發展,老爺曾試圖將斷絕關係的次子帶回來,但他已經有了對暗面毫不知情的妻子與孩子。」
出身暗面之人與明面之人共組家庭的例子不算罕見,但身處明面的那方對暗面不知情的例子幾乎是沒有。因為不論如何避免,已經沾上了氣息,最終也只有一同回歸世界的暗面一途。
「既然不知情又脫離已久,那麼不將他們帶回暗面,就當作沒有這層關係也是種辦法。次子離開得早,知道他存在的只有蘇家內部的少數人而已,但蘇家有個流落在外的成員一事,最終還是被人知曉了。」
躋升五大家族之一的蘇家不再單純,在那還不穩定的時候,多的是想趁蘇家羽翼未豐時將他們拉下台的人。儘管為防打草驚蛇,蘇家沒有從暗面找人去保護身處明面的次子一家,但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那天我們接到通知,奉老爺的令帶隊去營救受挾持的次子一家,但對方比我們預想的還要果斷,一發覺情況不對就動了手。」
左前輩回頭看邵海,「這是十年前的事,一家三口中只有蘇唐活了下來。」
之後的事情可想而知。回到蘇家的蘇唐按照家規接受教育,蘇家自這場意外後更是嚴整家規,成員私自離開的事不可能再發生。但不論蘇家給了蘇唐什麼樣的地位與資源,都無法填補遭逢劇變後留下來的空洞。
就像不是所有蘇家人都能接受他的存在,他也始終沒能接納這些新家人。
「只是想見的話,照片都比做這個容易吧,蘇唐沒有照片嗎?」邵海提出了疑點。想再見一面是因為思念,還是另有原因?
「當年本就沒留下多少東西,隔了這麼久大多也都不在了。」
果然,所以才會畫這幅圖。但十年前蘇唐也只是個孩子吧,隔了這麼久,他能記得多少?
手指下意識地摩娑著那張便利貼,不料便利貼後方的黏膠已經有些不牢固,就這麼從書頁上脫落。邵海連忙彎身去撿,卻發覺在便利貼的後方,數個極淡而細小的字跡就寫在那裡。
『如果成功了,我能更接近你們一點嗎?』
邵海迅速地把便利貼貼回原位,否則,他可能會失手捏皺那張寫著蘇唐真心話的紙張。
他也曾失去過重要的人,多少能理解那種想見卻再也見不到面的心情。但字裡行間滿溢的寂寞……邵海捧著冊子的力道忍不住加重了些。
「這麼大費周章,完成之後就只是想再見一面而已嗎?」
「……」
以為前輩的沉默是不曉得答案,邵海改了問題,「第三研究院是為了什麼成立的?」
「這裡是老爺親自下的指示,是讓蘇唐能夠在觀海立足的根本。他在蘇家和觀海都沒有根基,若能把第三研究院做起來,面對蘇家內外的爭端都不至於無力應付。」
用一個研究院協助蘇唐建立能和兄姊們比擬的勢力?這是對蘇唐寄予厚望,還是不希望沒有根基的小孫子受不抱善意的兄姊長輩們欺壓?
「您以前是蘇老爺身邊的人?」
「年輕時的事了。」
多年前的左前輩還是蘇家的保安人員,在某次衝突中捨身救了老爺一命,康復後便跟在老爺身邊做事,逐漸成了受蘇老爺重用的心腹。直到四年前意外受傷加上舊疾復發,自認不再適任的他主動向蘇老爺提了辭呈,睿智的老者卻向他反問。
『第三研究院的事知道吧?蘇唐再一年就成年了。讓你去他身邊如何?』
想到那個被他救出來、曾對他萬分依賴的孩子,左前輩答應了。
「我聽說您是兩年前那件事後唯一留在三院的人,為什麼只有您留了下來?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已經決定要說,左前輩便沒再試探他,「相較於大少爺和二小姐,蘇唐涉世未深,對暗面的了解也不足。考慮到他的安全,我要求過他出門一定要帶人,以免又發生像當年那樣的憾事。」
「那時的三院還不像現在這樣,蘇唐滿懷熱忱,和其他人的關係也很好,一切都在軌道上。但那一天,蘇唐瞞過所有人擅自偷溜了出去。」
自那之後,曾經發展順利的第三研究院直往下坡。
宛如幻境一般的美好終究還是崩塌了。
□
躺在床上,邵海瞪著天花板,明明已是凌晨三點多,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嘆了口氣,他乾脆坐起身,倚著牆思考起今天聽到的所有情報。
兩年前的那件事……或許以一連串事件來說還比較恰當。
那天,蘇唐擅自溜出了第三研究院,雖然只是一天,他本人也打算在傍晚左右返回,但這種堪稱脫序的行為觸及的是蘇家的家規。為了降低事件造成的負面影響,左前輩先斬後奏,懲戒了蘇唐後才親自去向蘇老爺稟報。
蘇唐不惜偷溜也要去的地方是他的家鄉,理由則是「只是想回去看看」。至於不肯帶人一起去的理由,蘇唐支吾了半晌,才坦承不希望是左前輩以外的人陪他去,但後者那天有必須處理的事,前一天便告知蘇唐他那天不在。
至於非那天不可的理由,則被蘇唐當做秘密永遠埋在了心底。
根據左前輩的說法,蘇唐大概也被他們大陣仗找人的動作和嚴肅的氛圍嚇到了,他老實認了錯,就算左前輩告知他必須受罰時也沒有反抗,只是安分的讓他們帶他回去。
而為了讓蘇老爺看在他罰過了的份上不再追究,也為了讓蘇唐不敢再犯,左前輩最終選擇將蘇唐關上一夜的禁閉。又因為曾聽蘇唐說過怕黑的事,他便交代在外看守的人不必留燈給他。
左前輩預料過蘇唐會生氣,但過幾天氣消了就好,畢竟在自知理虧的狀況下,蘇唐不至於在這事上鬧太久。但事情不如預期,左前輩能多少推測出蘇唐的想法,卻不能預料到那天以後會發生什麼事。
蘇唐「鬧脾氣」的行為足足持續了一個禮拜。根據一名研究員的說法,蘇唐在禁閉結束後曾出過房間,並聽到了一些不太好聽的話。
第三研究院的人不少,且各有各自的來歷。有人是對專屬暗面的研究院感興趣,有人是單純因缺人而被調過來,也有人是看在蘇唐的身分上刻意過來的。而蘇唐的行為在追求利益的第三類人眼裡,簡直就是幼稚而不負責任。
這種情況下,他們會說的自然不是什麼好聽話。
『……前輩,您不知道蘇唐怕黑的原因嗎?』
『他沒跟我提過。』
──所以他們不會知道這些舉動累積下來,對蘇唐而言是多大的傷害。
那幾天,蘇唐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憤怒地把所有踏入他房間的人趕出去,甚至一度揚言不做了。院內人心惶惶,知道蘇老爺還在關注的左前輩簡直焦頭爛額,不得已之下只好親自上陣,然而安撫無效、講道理無用,顧不上理由的他最終還是撂下了重話。
觀海不會接受第三研究院這樣停擺下去,蘇唐再繼續任性,遭殃的還是他自己。
不曉得是狠話奏了效,還是蘇唐發現他趕誰走都行就是趕不走左前輩,又或是來自觀海高層的公文已經遞到了眼前,他終於停下了鬧脾氣的舉動。
那份公文就像是裹著糖衣的毒藥,一面安撫似地給了權力,一面卻又訂下了懲罰般的規矩,蘇唐面無表情地看過內容,冷笑一聲,就在文件上簽了名。
光看他的反應,左前輩就知道這事沒有結束。
如他所料,自那之後蘇唐的性格大變,變的愈發尖銳而冷漠,也時常有各種理由找旁人麻煩。說過他壞話的人是被趕出去的第一批,蘇唐連理由都懶得找,擺明了就是這些人他看不順眼,所以不想留他們在他的第三研究院。
他彷彿遺忘了曾有的良善,將身旁所有人一視同仁的當作貪圖利益的惡人,對左前輩曾有的親近與信任也消失無蹤,只剩下劃清界線般的冷嘲熱諷。
在蘇唐回到實驗室後,他改變了行事作風,嚴厲蠻橫的程度對比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犯錯的人都會被他毫不留情地趕出去──不是趕出實驗室,而是直接趕出第三研究院。
沒人能說服蘇唐改變作風,兩年下來,第三研究院便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邵海似乎能明白蘇唐排斥他的理由了。
那件事之前蘇唐還不是現在這樣,他對左前輩有信任、對下屬們有情誼,所以那時候的三院氛圍良好,不假時日定會如蘇家期望的成為優秀的研究院。
但事與願違。
那件事發生了,第三研究院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時光。
在蘇唐看來,左前輩的懲戒形同遺棄,幾名下屬的惡言惡語形同背叛。層層疊疊累積下來,他的失望不安越積越深,於是直到最後,他與其他人之間只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傷痕。
那一天,崩塌的不是第三研究院的美好,而是蘇唐的世界。
蘇唐和左前輩的關係也是相似的原因,前者沒能坦白自己的想法,後者誤解了他的感受,於是曾有的親近不復存在,兩年來的沉澱後便是這樣矛盾的現況。
或許現在的邵海就站在當年左前輩的位置上。
望著房間傢具模糊的輪廓,邵海靜靜地想著──面對這樣的蘇唐,他該怎麼做?
他必須和他談談,但倘若蘇唐依舊不信任他、無法坦承真心話,那他恐怕無法打破蘇唐親手關上的那道門。
邵海忍不住苦笑。那時候說著「這提議還算可以接受」的蘇唐,其實根本沒有真正接受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