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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825 字
更新於: 2022-05-13
「——喂!小鬼別跑!」
追逐著對方的背影衝出工廠大門,萊婭和賽巴斯汀連忙查看四周,卻到處都不見那位少年的蹤影。他似乎對這裡的地形非常熟悉,一溜煙就逃出視線範圍。
但再厲害也沒辦法隱藏雪地上的足跡。
「腳印往那片松樹林跑去了……我從側翼包抄,你負責左翼,記得別嚇到對方。」
「我嚇到他?他差點就拿刀捅了妳耶,需要以防萬一的是我們才對。」賽巴斯汀從袋子裡拿出獵槍,熟練地裝彈上膛。
「你反應太誇張了,他只是個……」
「讓我害怕的不是那孩子。」
「不然呢?牆外的冤魂?基因突變怪獸?」萊婭挑起一邊的眉毛,「拜託別告訴我你也信那些嚇唬小孩子的故事。」
「千萬不可以低估牆外的世界,警佐,倫敦的規則在這裡不適用,即使是六歲小孩也能趁妳不注意割了妳的喉嚨……想活下來,必須把所有事物都視為威脅。」
「例如槍斃每個遇見的人類?」
「什麼?當然不是。」賽巴斯汀攤開自己的手掌,將形狀特殊的子彈秀給她看。
這是——
「非致命彈藥,被打到頂多瘀青兩三天。我一點也不崇尚暴力啊,警佐,對付小鬼頭時會拿捏分寸的。」
萊婭沒有浪費時間反駁,先找到那傢伙要緊。
她明白牆外與牆內的人有多麼仇視彼此,一邊認為自己遭到拋棄而懷恨在心,另一邊害怕被感染,打死不相往來。
無論身處哪個時代,不理解總是會衍生為恐懼,它們很擅長侵蝕心靈,害人類喪失同理心,退化成只知道使用暴力的生物。
如果一直抱著理想化的念頭,總有一天會害死自己。
前搭檔的下場就是對萊婭的最大警告。
就這樣猶豫了片刻——
「……唉。」萊婭無可奈何地嘆息。
最終她還是決定拿起那把匕首防身,並為此訂下原則,除非情況緊急才能使用。
(真是的,我到底在幹嘛……?)
「拿去吧。」賽巴斯汀將一台無線對講機交給萊婭,「有事就用這個聯繫,我再想辦法過去找妳。」離開前還留下一個意味深遠的眼神,彷彿在告訴她「記得我剛剛說的話」。
萊婭一邊調整頻率一邊點頭。
確認通訊順暢後,兩人分開行動。
萊婭順著腳印潛入那片松樹林。放眼望去——茂密的枝條上堆滿了雪花,好像一層層白色棉被,針狀葉朝著太陽昇起的方位伸展,為這片幽暗孤寂的山谷增添些許生命力。
繼續往林子深處走去,積雪已經到達腳踝的高度,行動起來十分困難,好消息是對方大概也跑不了多遠。
萊婭用匕首清除擋路的藤蔓網,避免被那些鋒利的倒刺割傷皮膚。
緊接著,眼前出現一條陡峭的乾枯河岸,地上長滿厚厚一層野荊棘。積雪變淺,腳印也隨之消失,剩下遍地的垃圾和動物屍骨。
難道我追丟了?
——別著急。萊婭深吸一口氣,動用她多年追捕犯人的經驗,思緒立刻運轉起來。
人類的大腦在做決定時往往會不自覺受到周遭事物影響,只要懂得如何掌握關鍵,就可以推斷目標的下一步動向。
首先,少年的衣服非常破爛,無法在這種天氣撐太久。如今夜色低垂,他肯定需要找個地方避寒。
從剛才偷襲失敗的慌張反應來看,行刺自己多半是心血來潮。由此可知對方並非冷酷無情的殺手,只不過是面對陌生人感到害怕罷了。
那個不小心掉落的背包,裡面裝滿過期罐頭和攀岩繩等工具,還有一張泛黃的舊照片。上面是他和另一位金髮女孩的合照,年紀更小,有可能是朋友或妹妹,這些足以驗證萊婭的推測。
對方之所以跑來這種廢棄建築,十有八九是為了搜刮資源。
整理完腦中的資訊,萊婭得出機率最高的路線,用無線電聯絡賽巴斯汀。
——事到如今只能賭一把了。
「仔細聽好,我這邊有個計畫……」
‡ ‡ ‡
「……快放開我!你們休想把我抓去賣掉,該死的牆內豬!」
「就叫你冷靜點了,我不想扭傷一個小屁孩。」
回到停放悍馬車的位置,萊婭看見臉上掛著無奈表情的賽巴斯汀,他已經用繩索將少年五花大綁,後者不斷掙扎鬼叫。
看來自己的計畫奏效了。
「幫他檢測過了?陽性還是陰性?」萊婭十分鐘前特別吩咐過。
「他沒有被感染,不過我建議最好保持警戒……妳也知道這些大量製造的快篩有多麼『可靠』。」
言下之意就是還無法下定論。
「你、你們居然埋伏我——!?」儘管剩下雙腿能亂踢,少年的嗓門依然相當大聲。希望不會引來在附近徘徊的野獸。
「其實很簡單,我的同事猜到你肯定會繞回來嘗試搶走車子,逃進樹林只是障眼法。」
「少騙人,你們肯定放了追蹤器……」
「別扯開話題,剛才為什麼要偷襲我們?有人僱用你?」
「聽不懂啦!我不會英文!」
「挺嘴硬的嘛,小鬼。難不成你現在說的是火星文?我們在問出真相前不會輕易放人,最好老實一點。」
「唔……」少年咬緊脫皮的嘴唇,對於如何逃跑絲毫沒有頭緒,轉而將目光拋向萊婭,「那個……我不是故意要傷害妳的,女士,拜託相信我。」
「哦?突然變得有禮貌起來了啊。」
賽巴斯汀嘴角微微上揚。
「先來談談休息室的那具屍體吧,你知道多少?」
「鬼才曉得!我又不認識每個死人,你知道牆外每天有多少個可憐蟲因為各種愚蠢的原因翹辮子嗎?你們是在大海撈針!」
面對越說越激動的少年,萊婭緩緩走上前俯視著他,拉下兜帽,發現他左邊的眼睛被黑色眼罩蓋住,另一隻眼睛怒火中燒地盯著自己。
叩!叩!萊婭用指甲輕輕敲擊防毒面具的玻璃罩。
「你怎麼沒戴這個?」
聞言,少年先是愣了一下,隨後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開什麼玩笑?乾脆問我為啥不去買房子算了。」
如果他是牆外的居民,確實很難取得這種醫療資源。從疫情爆發以來,還沒有出現能自主產生抗性的個體,大多數人長期暴露在充滿病毒的空氣中,往往堅持不到幾個月就去世了。
潘朵拉會破壞宿主的免疫系統,使其變得無比虛弱。有些較為極端的例子甚至會出現七竅流血的模樣,宛如受到詛咒一般。
仔細觀察少年的身體狀態,原本大概很漂亮的金髮沾滿污垢灰塵,雖然有嚴重營養不良的症狀和幾處冷瘡,應該還沒進入傳染期。
「說到房子,你平常都住哪裡?不可能是那間廢棄工廠吧。」萊婭耐心地問。
「跟妳無關,現在把我的背包還回來。」
「我會還的,甚至還可以給你的妹妹提供醫療照顧,以及熱騰騰的飯菜……但首先你得幫我們一點小忙。」
一聽到食物,少年的瞳孔瞬間發亮,但下一秒又瞇起雙眼,語氣充滿懷疑地問:
「讓我搞清楚一件事……妳是在賄賂嗎?」
「沒錯,但我們是出於好意。」她沒打算隱藏意圖。
少年不屑地嗤笑一聲。
萊婭起初也覺得這種方法很蠢,但實際碰上用正常管道難以解決的阻礙時,就會慢慢改觀了。
「人口販子都這麼說。」
「你自己動腦想一想,假如我是壞蛋,何必留你活口?」
「那妳怎麼知道我妹妹生病的事?」
「我很擅長觀察。」
實際上,萊婭根本不需要動用共感能力,她只是透過手邊的線索去揣摩對方的心理。像他這個年紀的小孩會冒險跑到廢墟,肯定是遭遇了什麼不得已的情況。
「我在你的背包中找到一些繃帶和感冒糖漿,儘管它們全都過期了,你卻搜刮這麼多,表示有那個需求,或是有認識的人急需治療。」
「有……有可能是我喜歡喝甜的啊?妳怎麼能隨便下定論?」少年有些緊張地反駁道,目光飄移不定。
「這張照片,你和妹妹笑得非常開心,好像是在遊樂園拍的。她今年幾歲?」
一瞬間,少年不由得屏住呼吸
「——等等!別把她牽扯進來……拜託了,她是我僅有的一切!」
聞言,萊婭少見地揚起微笑,「你是很盡責的哥哥呢。」接著用匕首輕輕割開繩索,將水壺和背包遞給對方。這讓突然體會到善意的他感到困惑,馬上拿起水壺猛灌。
接著,萊婭從口袋掏出幾條巧克力棒,少年接過後毫不猶豫塞進嘴巴,也不擔心是否有下毒。看來很久沒飽餐一頓了。
「我以前認識一個鄰居小孩,他跟你一樣都非常愛護妹妹,所以我不會強迫你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只希望讓你知道一件事。」
「嗚……」
「這段日子你們活得很辛苦。」萊婭抬起手輕輕摸了下他的眼罩。「不過別擔心,今後我會負責照顧兩位。」
看見少年漸漸卸下心防、眼眶變得濕潤的模樣,賽巴斯汀悄悄湊到她耳邊說:
「警佐,妳確定這是好主——」
「親情牌,在心理學裡面很好用,尤其是面對年齡層低的對象。」先建立平等關係,同時適當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再慢慢切入防線。「相信我,他很快就會乖乖聽話。」
「等等,那今後要照顧他們兄妹的事……?」
「一個必要的謊。」想也知道,怎麼可能真的帶感染者入境。
「……有時候我覺得警佐簡直不是人類。」
這輩子都活在烏托邦的有錢少爺倒是說得很輕鬆。他以為取得信任很容易啊?凡事都可以靠耍帥解決?
基本上,那些會說話的人不是因為他們品行有多高尚,只是懂得利用心理學技巧。
「時間緊迫,我們帶的補給也有限,不可能永遠關著他。這孩子長年住在牆外,知道的東西肯定比我們多。」
「所以妳就對他撒謊?拿不存在的妹妹來當籌碼?」
萊婭差點忘了,賽巴斯汀對自己的過去瞭若指掌,肯定也知道她根本不認識什麼有妹妹的鄰居小孩——事實上,她以前在學校還因為「跟感染者小鬼一起玩」的白痴理由遭到霸淩,讓年幼的萊婭很困惑。
事後,她把情緒通通發洩在對方身上,甚至模仿那群冷血的大人說出「滾到牆外去」這種鬼話。
當時那位男孩臉上的心碎表情依然歷歷在目。
過沒幾天,他們一家被隔離部隊帶走,從此音訊全無。
那也是萊婭最後一次向同齡的人敞開心扉。
因此,她剛剛那樣說純粹是想爭取少年的信任。
「想開槍射小孩的傢伙沒資格說我。」萊婭奪過獵槍取走子彈,然後隨手扔進悍馬車的後座,「我不管是不是非致命……或什麼倫敦規則不適用的鬼話,總之別來妨礙我。」
為了達到目的,萊婭幾乎天天都與謊言共存。無論是用好處來誘惑犯人供出頭目的下落;為了防止媒體找麻煩,隱瞞案情;甚至會欺騙失蹤者的家屬,讓他們獲得些許慰藉。
她深知感情用事的代價,更無法理解那些整天把公平公正掛在嘴邊的笨蛋,絕不能被他們拖累,導致更多無辜的人因此犧牲。
「假設那孩子的妹妹真的感染了病毒,現在根本沒有藥物能醫治。妳等於是給他虛假的希望……萬一到時候被發現——」
「他不會發現的,除非有人管不住嘴巴。」
聽見萊婭帶有警告意味的回答,賽巴斯汀不禁皺起眉頭,輕聲感嘆道:
「……那樣做對一個孩童太殘忍了。」
「隨便你怎麼想,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現在要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說完,萊婭轉過身去,牽起吃得滿嘴巧克力屑的少年,瞬間又變回親切的模樣。
要是抱著想隨心所欲地支配他人的念頭,這些技巧很容易被看穿。為了避免讓其他人察覺,必須學聰明點。
想要說服對方幫忙的時候,他們往往會下意識思考幫你的原因,而在這樣的過程中,潛意識其實也在說服自己。
萊婭多年的經驗告訴她,最好從一些小事開始。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米洛,我叫米洛。」少年這次沒有任何反抗地秒答,「我會帶你們回我住的『城堡』,還請遵守約定。」
「城堡?」
「是的,我父親曾經在這附近的工廠上班,他可能在地下室留有一些資料……不信的話,你們也可以把我丟在這裡,像之前的所有人一樣。」
從米洛微微扭曲的雙眸中滲出哀愁,還有一絲疏遠。
「——不,帶我們去吧。」
相較於從容不迫的萊婭,在一旁默默聽著的賽巴斯汀臉上展露出某種情感。那不是悲傷,而是更加沉重的遺憾。
無時無刻都在對身邊的人說謊、隱藏內心,為何還能表現得如此平靜?警佐真的是有血有肉的人嗎?他不能理解。
萊婭懶得告訴他,自己很早就把體內的多餘情緒強行消除掉。在旁人眼中,自己正是毫無憐憫心的怪物,用那雙犀利的深邃眼眸注視著一切。
每天在職場上冒著生命危險辦案,對未來毫無頭緒,死後也不會有人來定期掃墓——萊婭.紐曼這個存在會漸漸遭到遺忘。這是她選擇的宿命,也可以視為一種可悲又微不足道的救贖。
不敢面對現實,始終躲在狹窄的牆內世界,為了各種膚淺理由互相爭鬥,卻忽略了真正的威脅。這十幾年究竟有多少人死於政府的無所作為?防疫牆只是暫緩之計,總有一天這個脆弱的體系也會崩潰。
到時候所有人都難逃死神的審判。
「……警佐?」
「我沒事。」
萊婭輕輕搖著頭。看來這趟任務會再持續一小段時間。她打開車門,抬起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寒風中夾帶著一絲腥味。
就算在這塊充滿死亡氣息的大地,月亮和星辰依舊散發出如玉石般的光芒。
「兩位,該出發了,我……」
本來想對米洛說些鼓勵的話,直到她轉頭看見那張壓抑著悲傷的表情——萊婭緊緊抿著雙唇,彷彿能聽見牙齒相互撞擊的聲音。
雖然表面上很正常的溝通,但在牆內受到保護的居民始終不可能與牆外的人互相理解,表達善意只會顯得虛偽,這是彼此都默認的事實。
猶豫了半晌後,她改口說道:
「我會盡全力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