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漫天的白色濃霧籠罩在竹林間的小徑上，濕漉的霧氣輕觸著林子燕臉上的肌膚，彷彿在幫她拭去臉上的髒汙。身處於這片濃霧中，林子燕有種溫暖而熟悉的放心感。她知道她安全了。

這是TW-23產生的濃霧。

TW-23，愛氏等級XXX，魔神仔，是景月山保留區內唯一愛氏等級達到XXX的異常。

魔神仔可見於台灣各主要山區，它的出現總是伴隨著標誌性的白霧，身高介於4到5公尺之間，全身長滿黑色或深棕色的長毛，看起像是有著青面獠牙的佝僂老人。但是它具有幻化成普通人類的能力，委員會從曾經接觸的民眾口中發現其習慣以長者的形態示人。

委員會對於TW-23的能力範圍所知甚少，它能夠在濃霧中來去自如，扭曲人類對於時間空間的認知，甚至能直接改變山區中的天氣，但委員會相信TW-23能做的不只這些，對於委員會來說，TW-23是過於危險且未知的存在。

但林子燕並不這麼認為。

林子燕曾多次向委員會申請調降魔神仔的愛氏等級，她逐筆檢視過委員會內對於TW-23的紀錄文檔和調查報告，實際上有直接記錄到TW-23傷害人類的資料幾乎沒有。大多數的傷亡都是由於天候環境或是其他的異常造成的，在這些事件中，TW-23更多是企圖救治人類的一方。

比如說新聞常見長輩在山林中走失是被魔神仔牽走的報導，看起來好像是長輩被魔神仔帶走才會迷失，但實際上若不是魔神仔對這些迷路的長輩伸出援手，這些長輩根本沒有機會活著下山。

林子燕可以理解公關處為了避免民眾嘗試接觸魔神仔而刻意渲染相關的恐怖傳說，但在委員會內部應該對於異常有更加公正和客觀的認識，而不是墨守成規，困在自己的既定印象中。

但這樣的聲音在委員會內部並不是主流。

林子燕懷疑這樣的氛圍是委員們刻意為之。處理高等愛氏等級異常的存在是委員會的核心價值。越多的XXX級異常，也更有利於委員會從立法院取得高額預算。

林子燕在地上休息了片刻，魔神仔並未在她的面前現身，但眼前白色的濃霧正在向外擴張，看起來似乎與紅霧展開一場激烈的無聲搏鬥，身後廣場上紅霧和白霧之間僵持不下。

她相信魔神仔具有超乎常理的未知能力，但她不認為魔神仔會輕易介入委員會的事務，讓他們能夠藉魔神仔的手剷除掉紅衣小女孩。

林子燕加緊腳步下山，而途中白霧如同護送她一般，圍繞在她身邊盤旋，直到她可以看見山腳下委員會營地的光點，才逐漸從身邊漸漸褪去。

這其實是林子燕第一次親身遭遇到TW-23，但這也印證了她過去分析委員會報告的結論是正確的。她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

林子燕踏出景月山登山口時，營地的白色聚光燈打在她的臉上，照的她眼睛幾乎睜不開來，前方四名外勤幹員同步舉起步槍，對她大聲威嚇，要她留在原地。

「行了行了，你們都在搞什麼？現在年輕人看到長官是這種態度嗎……」吳炳鑫對著幾個拿槍的小夥子就是一頓痛罵，怒斥他們退到後方，自己則上前攙扶林子燕。

吳炳鑫居然順利從紅衣小女孩手中逃脫，還比自己早下山？林子燕不由得開始相信獨立調查幹員都不是普通人的謠言。但她也留意到他原本身上布滿鉚釘的黑色皮衣外套被換了下來，現在則披上繡著老虎圖騰的牛仔衣。

「沒事，他們只是做他們該做的。」

林子燕完全能理解外勤幹員為何會如此慌張，自己的外表現在看起來鐵定非常嚇人。掩護用的軍綠色斗篷早就不知道丟去哪裡，銀白色的防風大衣上布滿大塊的深紅色血汙，混和著斷裂的樹枝和草葉，原本綁在身後的馬尾也散落開來，毛躁地散落在肩上。

「你打敗她了？」林子燕尾隨吳炳鑫來到臨時搭建的醫護站，換下身上的衣服，並打理身上的大小擦傷。

「沒有沒有，要不是我運氣好靠著我的寶貝打退了她。」吳炳鑫拍了下掛在腰間槍套上的大口徑左輪麥格農手槍：「不然幾條命都不夠賠啊。」

林子燕不太相信吳炳鑫僅靠著那把左輪手槍就再次擊退了紅衣小女孩，但眼下多問無益。

吳炳鑫脫困後，就在竹林的路上遇到前來支援的隊伍，並和在銀月湖搜索的第一小隊取得聯繫後，由他指揮先行反回登山口整備。

「你沒打算來救我？」林子燕揚起了眉毛，她坐在醫護站的行軍床上，手裡拿著剛泡好的即溶咖啡。

「我看起來像是哪種會放著晚輩不管的人嗎？」

吳炳鑫饒富興味地檢查醫護站中的設備，邊跟林子燕說話。他的手就像過動的小學生，逐一打開急救箱玩弄裡面紗布藥水，沒有一刻停下來的。

「像。」

林子燕到現在仍對他隱瞞紅衣小女孩的收容措施心有不滿。

「唉唉唉欸，我可是替妳擔心得不得了。」

吳炳鑫表示他和支援小隊在離開前有嘗試前往老竹林涼亭搜救林子燕，但只要他們在往山上的方向行走，就會彷彿陷入走不到終點的山路，而只要回頭，就能在五分鐘內抵達往銀月湖和登山口的分叉路口。

從吳炳鑫的敘述來看，他們也受到鬼打牆外圍環境的影響，在短時間內找不到突破方法的情況下也只能先行撤退。

林子燕也把她在遇到鬼打牆和在魔神仔幫助下逃出來的經過簡單和吳炳鑫說明(當然略去了罵人的內容)。

吳炳鑫聽到之後，放下了在手中甩動的藍色通氣口咽條，轉身拍了拍林子燕的肩膀。

「保留區的處長還是要在地人當才合適。」

林子燕哼了一聲。她雖然大半時間都住在桃園，可景月山要到接任保留區處長之後才第一次來過。

吳炳鑫沒有理會林子燕臉上不以為然的表情，繼續說：「尊敬的保留區處長，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呢？」

未等林子燕回答，穿著西裝的肥碩男子掀開醫務室的門簾逕自走了進來，他滿是血絲的雙眼一進門就鎖在林子燕身上，看起來也是徹夜未眠。

「林處長。」張清和抖動他滿是肥肉的雙唇，張口就透出香菸混雜著酒精的惡臭氣息：「有找到我太太嗎？或是任何有關她的消息？」

在這大半夜的深山裡，他是哪裡搞到酒的？林子燕在心中皺起眉頭，稍稍向後挪了半公分，才開口說：「很遺憾，目前還沒有找到任何跟尊夫人行蹤相關的線索……。」

「是否可以請您馬上再派出搜索隊上山，她已經失蹤整整24小時了。」

林子燕這才驚覺現在已經是半夜兩點多，自己在鬼打牆內的時間比想像中要久的多，而且實際的時間流逝和體感有很大的差距。

「必須要跟您和您的夫人道歉了。」林子燕說：「我決定中止搜救任務，並封鎖景月山保留區。」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但裡面的東西太危險了。委員會目前的情況難以處理，貿然派更多人進去只會造成更多無謂的損失。這點希望您能夠理解。」

「這開什麼玩笑！」張清和臉色漲的通紅，伸手向前就要捉住林子燕的領口，被站在一旁的吳炳鑫給及時拉住。

「立委大人，尊重一下剛從鬼門關前回來的人。」

「這我不管，那是我的老婆。你們一定要幫我想辦法。」張清和大聲咆哮：「你們不是有很多神奇的道具嗎？委員會花了國家那麼多錢，就連個可以用的東西也沒有嗎？」

「委員會對於異常的使用非常謹慎，需要經過批准才可以使用。而且目前也沒有……。」

沒等林子燕說完，張清和的話聲就蓋了過去：「好，要批準是吧，我就去找可以批准的人來，你給我等著。」

說完張清和就轉身甩開門簾離開醫護站，不知道跟誰打電話去了。

「即使你找人來，也沒有這麼方便的東西能找到夫人啊。」林子燕看著張清和的背影，低聲說完沒說完的話。

「還有，謝了。」林子燕對還留在醫護站的吳炳鑫說，然後遲了一會才問道，「你支持我的作法嗎？」

吳炳鑫的注意力轉移到一疊消毒過的棉花棒上，開始逐一檢查各包裝上的效期。

「你覺得你的做法有用嗎？」

景月山保留區離最近的人類聚落要一兩個小時的車程，周邊都是原始森林，也只有一條聯外道路。如果在更山下的位置設立檢查崗哨，取代現在只是定時上山巡邏的管理方式，應該大幅度的降低無辜民眾與異常接觸的可能。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對紅衣小女孩仍然是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她能辦到什麼，也不知道她是否會離開這裡。倘若十幾年後，有其他幹員翻閱名為TW-459的檔案希望找到解決方法時，發現裡面是一片空白，這樣真的好嗎？」


林子燕想起她在遭遇鬼打牆時，翻到TW-214那幾乎毫無作用的文檔，不自覺握緊了拳頭。能的話，她當然希望能為後人多留下紀錄和經驗，但紅衣小女孩和鬼打牆的危險程度差太多了。

她自己並不害怕再次上山，但她不想再看到有隊員因此犧牲。

「委員會是人類對抗異常的先鋒，我加入委員會時，就已經做好面對危險的心理準備。」吳炳鑫坐在林子燕旁邊，雙手向後撐在行軍床上，看著天花板，接著說：「每個人加入委員會的動機不同，有些人是看上委員會高額的危險加給，有些人是貪圖掌握帶來異常的權力，希望藉由職務之便私下使用。也有些人，是真心為使命感驅使，希望保護人類免於異常的威脅。」

「那妳呢？妳是為了什麼加入委員會。」

林子燕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一時之間卻又說不出話來。

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加入委員會呢？一開始或許是為了滿足趙鶴凌的期待，但在委員會的這十幾年間，接觸和看過這麼多異常後，她發自心中覺得異常和正常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我們不瞭解它的運作原理，害怕這些未知的力量。

林子燕希望委員會能更加正視異常和人類之間共存的關係。

面對紅衣小女孩這樣危險的異常，她心裡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希望大家能夠離她越遠越好，避免造成恐慌和損失。但不了解這個異常的本質，又會因為未知本身而造成恐懼。

然而探求的過程中是要付出代價的。

「妳……很特別。」吳炳鑫說：「妳不像其他人對異常有發自內心的恐懼，這讓妳有機會能夠更客觀地看待異常。」

「但別忘了，能捱過受訓期而沒被異常嚇跑留在委員會的我們，都有付出代價的覺悟的。
」

「先把握時間休息，早上起來或許會有更清楚的答案。」吳炳鑫說。

林子燕感激地點頭，將手上空的咖啡杯放到了桌上。

「如果會害怕森林裡的大野狼的話，要不要我幫你唱搖籃曲？」

「滾！」

※※※

林子燕夢見自己小時候跟外公住在一起，家中附近有一處公園，那天是個晴天下午，外公牽著她的小手，帶著她要到公園的涼亭乘涼。

林子燕已經記不太得外公的模樣了，在夢境中也是模糊不清，但她能感覺到外公笑的很開心，似乎很久沒有看到她了。他們倆就坐在公園中的涼亭，吃著外公帶來的小點心。

但忽然間，周遭的景色全被紅霧籠罩，如同血霧一般鋪天蓋地的朝兩人所在的涼亭湧來，伴隨著巨大的轟隆隆聲響。

轟隆轟隆轟隆！

直升機的聲音。

林子燕驟然驚醒，從行軍床上跳了起來直接衝出門外，看見雙螺旋槳黑色軍用契努克直升機懸停在停車場上方，一名穿著淺藍色西裝的白髮男子身手俐落地垂降到營地中央。

林子燕馬上就認出來的人的身分。

那是委員會委員，趙鶴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