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獲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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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12
  姑獲鳥知道晴明不喜歡自己。
 
  聽狐狸式神小白說過,在晴明來到「這裡」之前,他的主力式神是妖刀姬——姑獲鳥一直都記得,當日她穿出召喚陣的光芒,與陰陽師的首次見面時,晴明的眼神有多麼失落。
 
  於她之前來到的犬神與鬼使白同樣也看到了,但姑獲鳥知道他們並不在意。
 
  她與晴明彼此都不熟悉。晴明不清楚她的評價,只是當作了一個偶而得到的式神,出外探索時,總將她與其他小式神都留在寮中。
 
  當她開始感覺到晴明不喜歡自己時,是當晴明聽聞完她的評價後。
 
  高階中的最高階。
 
  而妖刀姬是最高階的式神。
 
  雖然姑獲鳥身在高階式神中,其實卻被當作最高階看待。姑獲鳥在得知這件事的晴明面前小心地站挺,面具下的漆黑圓眼滴溜溜地,偷偷觀察陰陽師的感情,但是晴明身上傳來的只有複雜的情緒。
 
  冷漠、懷念……以及二度的失落。
 
  妖刀姬跟了晴明很久很久,晴明已經習慣有她了。
 
  雖然一躍而升成為主力式神,但就是在這個時候,姑獲鳥感覺到晴明對自己的觀感從「普通式神」,變成了「妖刀姬的替代者」。即使之後她成為寮中的樑柱,姑獲鳥還是知道:晴明不喜歡自己。
 
  她覺得自己像個篡位的入侵者。
 
  短暫擔任過主力的犬神早早在二星時便退休,他常私下安慰姑獲鳥,說有些感情是無法被任何事物替代的,即使替代者有多麼優秀。
 
  晴明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姑獲鳥像根標竿挺立在召喚殿外,傲然地頂著那張瑰麗的鳥面具。她微微抬高長喙,濕潤的黑眼中,映照著晴明每次召喚後的失望背影。
 
  妖刀姬沒有來。
 
  或許永遠也不會來了。
 
  新的式神一位接著一位來。
 
  姑獲鳥穿上簡單的蝠翼,跟隨著晴明與他的陰陽師友人前往各處。
 
  偶爾會有一些羨慕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此時,姑獲鳥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往晴明望去,希望他會有一絲以此為傲的瞬間,但晴明的目光總是穿過一片虛無在回憶妖刀姬。
 
  雪女、三尾狐、座敷童子、山兔……
 
  她將這些式神一個個帶大,刀山火海地去,隨著颯颯風聲在場中飛舞。她知道晴明不會真正看她一眼的。不是她不好,而是她站的位置曾經屬於某人。晴明只要看著她,就像在看傷口一樣。
 
  晴明會常常看望鬼使白與判官,用溫柔的淡淡嗓音告訴他們時機還沒到,說等到姑獲鳥換上更好的御魂後,他們就能出場了。
 
  鬼使白與判官雖然沒有太大的反應,但姑獲鳥看見他們的眼中都閃著期待的光芒。即使日日在寮中空等,但卻能擁有覺醒之身,還有晴明對他們未來的盼望——
 
  姑獲鳥抖抖羽毛。
 
  雖然寮中的住戶全是妖怪,但是這裡有太多小傢伙需要她的照顧,她得好好給他們依靠才行。阿阿,她會把所有人照顧好的。
 
  這些都是她的「孩子」啊。
 
 
 
  姑獲鳥準備覺醒時很是艱難。
 
  晴明將雪女的材料保留給了她一半,她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征服強大的風麒麟,很是自責,也讓晴明焦頭爛額了一陣子。
 
  千辛萬苦地覺醒後,晴明往她斗笠下的人臉看了幾眼,又把她的鳥面具回憶了幾次,這才飄出一句疑惑的話。
 
  「我一直以為你是男性。」
 
  「颯!」姑獲鳥對著庭院中的大樹表演了一次自己的招牌招式。
 
  晴明搓著下巴,說道:「分明是少年音啊。」
 
  姑獲鳥走回房中,換回了覺醒前的面貌:鳥面與短和服。
 
  晴明瞪了兩眼,頓悟了什麼。
 
  「原來那個是面具嗎?——阿,底下真的還有一個黑鳥頭,唔,原來你一直穿著女性和服?這麼一看,好像確實是女性的腿型……」
 
  姑獲鳥想了想,換成了覺醒後的裝束:紗簾斗笠、白面紅唇、長髮披肩。雖然造型略為鬼魅了一點,彷彿是能劇演員,但至少像女性。
 
  姑獲鳥將長髮撥到肩前。它們與她的羽翼同色。
 
 
 
  日子飛快地流逝。
 
  晴明開始參加鬥技了。
 
  但妖刀姬還是沒有來,姑獲鳥的針女也沒有換掉。
 
  鬼使白與判官笑笑說沒有關係,先把資源給姑獲鳥吧。
 
  晴明沒有說什麼,只是看了一眼神樂腰上的金魚飾品,好像想到了誰,表情又失落了一些,接著他把鬼使黑、山兔與座敷童子喊去了鬥技場。
 
  鬼使黑不是召喚來的。
 
  晴明當時頂著其他陰陽師奇怪的眼神,天天帶著姑獲鳥去蒐集鬼使黑的召喚契約書,然後把這個到處找不到鬼使白而開始想放棄公務的冥界使者給召來了寮裡。
 
  如果你已經有姑獲鳥了,你就不需要鬼使黑。其他陰陽師說。
 
  我樂意。晴明說。
 
  最後晴明還是不樂意地讓姑獲鳥上場替代鬼使黑了。
 
  鬼使黑樂呵呵地回寮去找了鬼使白,結果當天判官換回了覺醒前的裝束,然後每天拿著筆開始不知道寫些什麼去了。
 
 
 
  姑獲鳥的御魂是全寮最好的。
 
  晴明有任何資源會優先投資在姑獲鳥身上,但姑獲鳥知道,晴明看著勾玉與達摩們時在想著的只有妖刀姬。晴明時常不自覺輕語:「當時要是也有這些就好了……」
 
  姑獲鳥不怪晴明。
 
  她安靜地、努力地、乖乖守著自己的本分。
 
  她會與晴明一起等著妖刀姬來到的,所以在對方到來以前,她要替妖刀姬把這個寮還有晴明守好,讓她一來這裡,就不用跟自己一樣辛苦。
 
  寮中的式神已經很多了,但晴明仍然在用著勾玉換召喚符。
 
  一次又一次,姑獲鳥直立在殿外,靜靜守著晴明的失望。
 
  秋天過去的時候,今年第一次下雪的那天,庭院中的樹梢結出了霜花。
 
  雪在姑獲鳥的羽毛上也開了花,白白的,看起來膨鬆綿軟。在這一片嶄新的雪白中,一片比什麼都黑的羽毛飄落在姑獲鳥的喙上。
 
  妖刀姬沒來,大天狗來了。
 
  晴明愣了一下,掩面了。
 
  姑獲鳥在想的只有對方到底是狗還是鳥。
 
 
 
  晴明對大天狗沒什麼意見,但大天狗對晴明有很多複雜的意見。
 
  姑獲鳥偶爾會被大天狗說搞得有點錯亂,因為大天狗似乎很服從晴明但又很想反抗晴明,尊敬與鄙視同時矛盾地存在在大天狗身上。
 
  他一會兒說著「黑晴明」,一會兒說著「晴明」,然後又乖乖地出去辦各種晴明交代的事項,回來再用一種高高在上的表情鎮壓所有人,彷彿隨時要把這個屋子用風捲到天上去然後狠狠摔碎。
 
  姑獲鳥開始覺得大天狗可能有雙重人格。
 
  她天天拖著這個滿口大義的最高階式神,說服他把八歧大蛇當成源博雅(或晴明)打,同時安靜地想像著妖刀姬是一個怎麼樣的式神。
 
  在那之後,寮裡陸陸續續也來了很多式神,但是妖刀姬依然沒有來,晴明的眼神讓姑獲鳥越發安靜。
 
  晴明從來沒有開口對姑獲鳥說過些什麼,他就像是平常在對其他式神說話一樣,與姑獲鳥說公事。但他不會像對童女、座敷童子一樣,有私底下的照顧行為。摸摸頭、輕聲問候,這些晴明不會做。
 
  即使如此,姑獲鳥還是會對新來的式神說:「晴明大人很溫柔。」
 
  一定是因為太溫柔了,才會更加容易念念不忘吧?
 
  姑獲鳥這麼認為。
 
  大天狗逐漸變成姑獲鳥的副手。他認真的性格跟強大的實力減輕了姑獲鳥的壓力,他們經常一同隨晴明外出,通常也一同在戰鬥中被打回紙人。
 
  大天狗的實力追趕著她,即使現在還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但姑獲鳥知道自己也許就快要從一線上退下來了。
 
  她為此開心,這個寮終於有所起色。她要把大天狗照顧好,雖然這個傢伙嚴謹到有點硬梆梆,連謝謝也不會說,但他與妖刀姬同階,她認為晴明會因此而感到好受很多。
 
  姑獲鳥天天出勤,從早到晚地工作。山蛙的噸量一日日地上去,山兔也更加急躁,座敷童子的小肚子凸了出來,紅白兩色的可愛達摩也堆滿了結界。
 
  晴明認識的朋友開始多了起來。寮裡的住戶越來越多,再也沒有一開始的空曠清冷,即使這景象在晴明的眼中還是少了什麼。
 
  說到新住戶,新認識的源博雅住進了寮中。
 
  這位貴族武士每天拿著弓讓整個寮雞飛狗跳……
 
  雞飛——姑獲鳥天天找博雅打架,滿天飛來飛去讓博雅打得酣暢淋漓、筋疲力盡,使他沒精力去找晴明挑戰。
 
  狗跳——大天狗天天避開博雅的追問與箭矢,從這個屋頂拍著翅膀跳到那個屋頂,把每個屋脊上的雪都震落下來,砸得妖狐滿頭包。
 
  新來的瑩草妹妹與姑獲鳥的情況差不多,只是沒有那麼糟糕。
 
  惠比壽爺爺跟妖刀姬一樣也沒有回來,但晴明似乎沒有太在意。
 
  後來晴明用了與召喚鬼使黑同樣的方式,將惠比壽帶了回來,不過晴明的心力明顯不在惠比壽身上。姑獲鳥的實力開始停滯,大天狗依然在成長困難期,結界突破的工作變得艱難。晴明摸摸童女的頭,把童男牽走了。
 
  童男像個大人似地正襟危坐,他的面前放著一個堆著奉為達摩的漆器。
 
  晴明身後還有許多盞三方。他用了許多錢買了升星儀式需要的器具,把童男給拉拔了起來。雖然升星是很簡單的事情,大多數的花費都是儀式需要的消耗型器具,晴明只能停下召喚符的事情,把心力放在了金錢上。
 
  姑獲鳥有時候會以為晴明已經忘了妖刀姬的事情。
 
  但這個回憶只是被埋進了繁忙的日常中而已,姑獲鳥注意到一些打上標記的御魂,還有一些不明原因保留的預算。晴明還在等,也依然不喜歡她,同樣對她一字不提。
 
  姑獲鳥有時候會猜想:晴明知不知道自己知道他不喜歡自己?也或許自己對於晴明不喜歡自己的猜想只是猜想?因為晴明從來沒有明著表示什麼,晴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知道妖刀姬的事情?
 
  阿,太複雜了,還是先算算還有幾個孩子要帶吧。
 
 
 
  有了童男後,結界突破的工作安全許多。
 
  在山兔換了新御魂、並且用一種只剩下殘影的速度在庭園來回衝刺後,她的招財貓御魂便被晴明交給了妖琴師。妖琴師有著很類似妖狐的嗓音,不過用琴聲跟人溝通的次數比說話還多,有時候他甚至只用琴的單音與人回話。
 
  妖琴師與童男交替參加結界突破後,這項工作幾乎一帆風順,只是姑獲鳥開始常常出錯。她的點殺總是不到位,老是留下一點血皮使團隊陷入危機。晴明不怪姑獲鳥,因為問題出在御魂上,但姑獲鳥在每次出錯後掉的毛比大天狗的日常掉毛還多。
 
  有什麼不一樣了。姑獲鳥感覺得到。
 
  最近她總是留著血皮,也很少配合隊友偕同普攻,針女像穿在空氣上似的——她最近怎麼了?
 
  小紙人辛勤地在庭院掃地。大天狗的黑羽、姑獲鳥的白羽、妖狐的紫毛、山兔的絨毛、犬神的狗毛、童男童女的袖子毛……
 
  即使精神上覺得快要被折騰死了,但姑獲鳥的身體一如往常地守著本分。她看著滿寮的孩子,有時候也用這種眼光看晴明。她要把他們照顧好,她想著。姑獲鳥拍拍長好的奉為達摩,把它放進了庫房中。她提著傘劍,把大天狗又拖出了門。
 
 
 
  那天是這樣出事的。
 
  山兔一如往常地配合妖琴師跳完第二輪舞,座敷童子遞鬼火,大天狗朝著對面的椒圖團隊一個羽刃暴風掃下去,習以為常地犧牲在吸血姬的反擊下。
 
  他每次變回紙人都是一臉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姑獲鳥會收場的。
 
  姑獲鳥像陣山坳間的疾風一樣衝出去。
 
  通常第一輪是收不掉的,但神樂會緊追而上,給她第二道風。
 
  姑獲鳥的最後一刀重重對著吸血姬劈下,重傷了吸血姬。第一輪攻擊剛完成一會兒後,她感受到熟悉的第二陣風。她輕嘯著,將椒圖劈回了紙人。
 
  敵人都倒光了,但吸血姬還站著。
 
  他們都以為吸血姬會倒在姑獲鳥的邊緣傷害下。
 
  但是姑獲鳥一次又一次沒有爆擊。
 
  姑獲鳥變回召喚紙人前的最後一眼,是看見吸血姬血紅的微笑唇角,還有一地的紙人……
 
 
 
  陰陽寮中,案前的晴明沒有說話,神樂跟往常一樣安靜,只有源博雅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破壞氣氛的話。那只是一場意外,只是各種巧合而導致的翻盤。雖然晴明沒有生氣,但是他已經一整天沒有說話了,只是優雅地持扇敲掌,一遍又一遍。
 
  明明不是姑獲鳥的錯,大家都知道。
 
  但確實發生在姑獲鳥身上。
 
  大家也知道她最近的狀態不穩。
 
  我也沒有暴擊。大天狗從紙人中被召喚出來後,對這件事做了這個結論。
 
  但你跟她不一樣。犬神說。
 
  哪裡不一樣?大天狗高揚聲音。
 
  你不是替代品。犬神回答。
 
  大天狗聽了一頭霧水,臭了一整天的臉。
 
  殿外庭院中,落葉積在櫻樹下,姑獲鳥不在殿外那個她常駐守的位置上。
 
  她在冬景中奔馳。
 
  「如果是妖刀姬的話,一定能處理好的。」
 
  她不停地想。
 
  「我對不起這些孩子。」
 
  寒風撲在姑獲鳥的妝上,在上面畫出兩道風痕。
 
 
  如果被召喚來的不是我就好了。
 
 
  長期坐鎮結界防守的童男依然像個大人,既穩重又冷靜。他的雙手攏在羽袖中正經八百地端坐著,透明的琥珀色眼睛裡頭滿滿的都是乾淨。
 
  童男來寮裡的時間也很早,巧的是:他是與童女一起來的。鑒於黑白鬼使與童男女的前例,晴明時常不著痕跡地追問大天狗與妖刀姬是否有關係,但總是被一記黑翅膀給拍在門外。
 
  想起晴明,姑獲鳥忽然又感覺到,那顆能輕易被孩子滿溢的內心再度空了一塊。她將斗笠前方捲起的紗簾解開,放了下來。
 
  「姑獲鳥。」童男禮貌地起身問候道:「夜安。還未有敵來襲,您怎麼來了?」他注意到姑獲鳥放下的斗笠簾,但他只是垂眼,什麼也沒有問起。
 
  「我的內心失守了。」姑獲鳥的聲音從紗簾後傳來。
 
  「沒有結界能固若金湯,即使是內心。」
 
  姑獲鳥想想不對,改口道:「是卸防了。」
 
  「卸防不是壞事,有時候是喘息。」童男看著結界中的達摩們這麼說。
 
  童男已經守著晴明很久了,即使在晴明失憶以後,他與童女也是默默地守在暗處,直到如今又回到寮中。姑獲鳥看著童男,沒能忍住,她抓著童男將對方上上下下都檢查了一遍,回憶了一下新進地藏的狀況,將這件工作放到了日程上。
 
  「唉,早就該換了,但是錢卻一直不夠。阿,過兩天要讓你五星了。」
 
  「願意效勞。」童男拱手說,一會兒後,他緩緩開口道:
 
  「其實……」姑獲鳥聽見童男說:「我的地藏也是經常不發動的。」
 
  他難得說出這麼可愛的話。
 
  「還有鏡姬。」童男補充道。
 
  「那不是你的錯。」姑獲鳥脫口而出。
 
  「沒錯。」童男看著姑獲鳥說。
 
  「夜涼了。」童男又說。
 
  「我走了。」姑獲鳥也說。
 
  姑獲鳥與童女擦身而過,她放下的斗笠紗簾讓童女很好奇。
 
  「哥哥,姑獲鳥為什麼把全身都遮起來了?」童女問道。
 
  「我想是因為今夜有些冷。」童男溫柔地回答道。
 
  「她生病了嗎?」
 
  「沒有吧。」
 
  「那她在哭嗎?」
 
  「也沒有吧。」
 
  「那為什麼我聽見她在吸鼻子?」
 
  童女天真地問道。
 
  童男摸摸她的頭。
 
  「我想是因為今夜有些冷。」
 
  「噢。」
 
  童女被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