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 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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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12
玻璃窗外,細雪緩緩落下。

街道彷彿被鋪了一層薄薄的糖霜,原本的土徑磚道依稀可見,隱約從碎雪之間的縫隙露出。或許幾個小時之後,這片薄雪便會消融,讓道路表面化為軟泥,但至少此刻冰雪依舊新鮮,而景緻依然帶著靜謐的美。

紅野鎮鎮如其名,座落於一片紅野之中。但野地的紅不來自隨季節變色的植被,而是來自眾人腳下踩踏的土地。紅色的土壤黏性高且貧瘠,種起莊稼來總是事倍功半,總有些人會誇張地宣稱,在紅野鎮剛鋤好地,他村早已經過了一輪收穫。

沒人知道紅野鎮的紅土是怎麼來的。方圓百里之內,鎮子是唯一擁有大量紅土的地方。根據傳聞,本地不是遭受詛咒,便是受到古代戰場冤魂的侵擾,土壤從原本的黑色沃土被轉為頑固的如血赤土。

雖然如此,誰也說不出那位設下詛咒的術士到底是何方神聖,也無法有憑有據地指出傳說中的可怕戰役到底是歷史上的哪一場。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位處商路必經之處的紅野鎮欣欣向榮。除了少數幾座不屈不撓的果園,大部分的鎮民不是走上經商的路子,就是養起了牛羊。後者在逐年奠定紅野鎮身為牲畜集市之餘,也使得在進出小鎮的道路上,牛羊騷味成了所有紅野鎮鼻腔的集體記憶。

這些都是門外的事。

土壤、牲口、果園與商道。大門一關,索瓦迪恩腳下踩著的是飽經磨耗的木頭地板,望出窗外看見的是一整眼的白雪──從剛才到現在,泥地露出的部分已經越來越少。

爐火嗶剝作響,溫暖的空氣中帶著柴火的氣味,以及幾乎淡不可聞、乾燥香料經熱氣烘烤而出的香氣。

香料。莫桑的生活顯然過得不錯。

至少比他還好。索瓦迪恩目光稍稍黯然一瞬,然後從窗外景色轉開,重新望向櫃台後的男人。

白焰檯燈將木製櫃檯的檯面照得通亮,也把莫桑的脣髭照得纖毫分明。商店主人戴著單邊檢視鏡──三隻圓形鏡片以黃銅細框層疊固定在他左眼之前──細細審視檯面上一小堆光澤閃爍的暗色鱗片。

「數量還真不少。」鱗片在莫桑的撥弄之下發出細微的碰撞聲。「三隻?」

「五隻。牠們生活操勞、營養最近不太健全,又經過戰鬥,值得賣的鱗片也就少了很多。」

「不過,像我剛剛說的,還是不少。」

索瓦迪恩看著檯面上的鱗片隨著位置和角度的變換,各自閃現藍色或綠色,偶爾甚至是紫色的深色光澤。

這幾乎讓他重回那個濕漉漉的現場:濃稠的血液、冰涼的河水、討人厭的汙泥,以及冬日刺眼陽光下的黯淡鱗片。

「真是不可思議。」莫桑專心檢視每一枚鱗片。

確實。誰會想到鱗片必須剝離其生長的肉體之後,才會開始閃閃發亮?

他以前就未曾想過。

「短短時間之內,就從總是兩手空空、帶著一身傷回來的小夥子,變成如今可以和五隻水地精大戰一場還毫髮無傷。」莫桑抬頭打量了索瓦迪恩一眼:「還真是布羅特的小兄弟啊。」

索瓦迪恩感覺自己的臉變紅了。

他含糊應了一聲,在座位上挪動一下身體。

最終莫桑摘下檢視鏡,而索瓦迪恩坐直身子。

「七十二銅幣。」莫桑宣判似地說道。

索瓦迪恩眨了眨眼。「七十二?」

「七十二。」

「為、為什麼?」

莫桑聳聳肩:「這恐怕就是我能給出的最高價格了,孩子。」

「但你剛剛也說了,這些鱗片並不少。」索瓦迪恩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急促:「都是我從那些水地精身上細心挑選出來的。」

莫桑嘆了一口氣:「你說的沒錯。但所謂的鱗片並不少,是指和你之前走進店門的時候相比。」

「但是──」

索瓦迪恩張口想要說話,卻被莫桑舉起一隻手制止。

「水地精鱗片本來就不是什麼昂貴的材料,而我們又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半個水地精鱗片的產地──當然比不上黑水郡,卻贏過很多地方。比較有經驗的獵人,如果遇上五隻水地精,通常能帶給我至少兩倍的鱗片數量。」

「兩倍。」索瓦迪恩垂下肩膀。「……真的不能再更高一點嗎?八十?」

他突然在柴火與香料的氣味之下,嗅到自己身上因勞動而有的一小股酸臭味。

或許是店內的溫暖讓原本被壓抑的氣味重新冒了出來。

莫桑望著他的神情古怪又帶著一點憐憫:「孩子,你這樣的講價技巧,在外包準你吃虧。」

商人將檯面上的鱗片全數裝回皮袋,束妥繫繩:「七十二銅幣,相信我,真的沒法再多了。」

「……好吧。」索瓦迪恩滑下椅子,來到櫃檯前:「成交。」

他看著莫桑逐一數出七十二枚銅幣,堆得像座小山丘,在白焰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唔,忘記關燈了。」莫桑伸手轉暗白焰燈:「七十二銅幣,不多不少。」

索瓦迪恩默默將錢幣掃進自己乾癟的錢袋裡。

沒有了白焰燈的光芒,室內頓時黯淡許多,銅幣也瞬間變得暗沉。

「下次見,孩子。」

索瓦迪恩意味不明地嘟囊一聲,離開了莫桑的店鋪。

*  *  *  *  *

索瓦迪恩踢掉沾在靴子上的雪,踏進麵包店。

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其中混著麵包烘烤的濃郁香氣。

「好香!」索瓦迪恩兩手張開地站在門口,彷彿接受著麵包芬芳的浴洗。

「我不是叫你別再從後門進店裡了嗎!」一個清澈但充滿不悅的聲音從廚房深處傳來。

索瓦迪恩露齒而笑:「老習慣了。」

「走開,別擋路。」

一名年紀比索瓦迪恩稍輕的少年出現在視野內。白金色的短髮緊貼著頭顱,上衣的袖子捲至手肘處,露出兩條細瘦卻結實的前臂。少年五官清秀,卻一臉壞脾氣,將手中的大托盤重重丟在索瓦迪恩面前的桌上。

托盤上擱著好幾種香料與果乾,全都帶著爐火的餘溫。索瓦迪恩探頭向廚房另一邊望去,只見大爐周圍的石塊上,還擺著好幾把香料等待烘乾。

「你爸呢,貝克羅爾?」索瓦迪恩問道。

「大概又是出門玩牌了吧,我怎麼知道。」貝克羅爾拉過一只磨缽,抓了一點乾硬的漿果丟進去,開始搗磨。

「今天我從五隻水地精身上剝下了鱗片。你相信嗎?五隻!」索瓦迪恩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但莫桑那個老傢伙卻只肯給我七十二銅幣。七十二!」

貝克羅爾一臉不耐:「說話別這麼一驚一乍的行不行。」

「不,你仔細想想,我在河邊累得像匹馬,又冷又餓,他卻坐在溫暖的爐火邊,還有拿來芳香用的香料!」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把香料掛在那邊賣,或者打算過幾天用掉?」

「他甚至還能忘記關掉白焰燈!」索瓦迪恩揮舞雙手,彷彿在敘述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罪行:「你能相信嗎?忘記關白焰燈!這就跟我把三十個金幣忘在你這裡一樣荒謬!」

「冷靜點。我可不希望你因為過度激動而死在這裡。我還得維護麵包店的聲譽。」

索瓦迪恩緩了一口氣,拿出錢袋,數了一些錢幣推向貝克羅爾。

搗磨香料的聲音停了下來。「這是什麼?」

「二十三銅幣,欠你的麵包錢。」

貝克羅爾沉默了一下,然後重新開始搗磨:「你記錯了,不是二十三,是十九。」

「是嗎?不會吧。」

搗磨香料的聲音越來越快。「拜託,連基本的算術都不行,你還能做甚麼事?」

「但是我上次記下來的時候,應該是二十三才對——」

「別再糾纏不清了。」搗磨香料的聲音急如驟雨,連桌子都跟著震動。「沒事就去店前坐著,我很忙,別在這裡瞎攪和!」

索瓦迪恩投降似地舉起雙手:「好,好,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貝克羅爾踢了一下桌腳。

「錢。」

索瓦迪恩依言撿起幾個銅幣,推開通往前店的木門。

*  *  *  *  *

與後方廚房的各種工作聲響相比,麵包店的前半部安靜得幾乎像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索瓦迪恩在櫃檯後方坐下,伸直雙腿,深吸了一口氣。

麵包的香味充盈鼻腔,從廚房傳來的熱氣使前店溫度宜人。

但索瓦迪恩身處這樣的舒適中,卻收起了剛才的笑容,垂下嘴角,心事重重地望著櫃檯的木頭紋路。

他很感激貝克羅爾的好意,但即使如此,他的錢依然遠遠不敷使用。

當初為了將兄長布羅特的裝備修改為符合自己的體格,索瓦迪恩向鎮上工匠賒了一筆帳。這筆帳的數字客觀而言或許不算特別多,但對索瓦迪恩來說,卻已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現在想起來,當初的決定還真是樂觀而愚蠢,分明是個天真少年的冒險者之夢,怎麼就沒人勸阻自己?

如今收入微薄,就連這次水地精鱗片也遠比預期的還要不值錢,再次打碎了他清償債務的盤算。

為了那幾個破鱗片,他甚至刮壞了新買的除鱗刀。

索瓦迪恩將臉埋進雙掌,長嘆一聲,然後向前趴到櫃檯上。

如果哥哥還在,想必能輕鬆解決這些困難吧。用真正的冒險者應該有的本領,輕鬆獵捕怪物、蒐集素材,甚至在冬季來臨之前便靠著採集藥草賣得一筆錢。

總之,不管怎樣,哥哥絕對不會讓自己落入這種窘境。

絕對……不會……。

絕對……。

索瓦迪恩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但當他被痠麻的手臂弄醒時,一雙腥紅的眼睛正凝望著自己。

一秒。

兩秒。

三秒。

一個嗓音傳入索瓦迪恩耳中:「這裡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