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典 機關人偶與彈珠汽水
本章節 5444 字
更新於: 2022-05-01
四月，把木棉樹燒得火紅，也讓玖瑠實趴在桌上的臉頰被壓得通紅。
新學期把教室的門牌換成了「四年梅組」，但一眼望去，班上的同學還是春假前的熟面孔，講台上的老師也不例外，是最熟悉的松田櫻子老師──不過，改變的不只學年，也不只窗外的季節……
「這就是三年級在傳的『機關人偶』？」「聽說入學考試考了滿分……」「真的假的……」「真的是機器嗎？」「你看你看她的手……」
講台上，睜著一雙彷若沒有刻著情感的大眼睛，陌生的女孩望著台下，而台下則望著大襟衫袖口遮不住的金屬指節，以及女孩遲遲不開口的沉默。
「硯醬 ？」
松田老師喚了女孩的暱稱，這才讓她的身子「喀啦」地顫了一下。
「（寫名字……）」
聽從老師的指令，女孩用金屬的手指捻起粉筆，舉起手來「喀啦、喀啦」地在黑板上刻下三個大字──一筆一劃，工整美麗得不像小學生的字體。
江棠硯
坐在倒數第二排的玖瑠實抬起頭來，瞥了一眼黑板，發現新同學的名字裡有自己不認得的洛字後，便改用另一邊的臉頰趴在桌上，好像在煎什麼美味的肉排一樣，非得要煎到兩側都一樣紅潤才行。
而坐在教室中段位置的南蓮就不太一樣了，引頸期盼著新同學的自我介紹。
「（硯醬……自我介紹……）」
老師也小聲催促著，女孩才緩緩開口。
「……我叫江棠硯，來自烘山角……請多多指教。」
說完，教室再次陷入原來的沉默時，同學們才驚覺女孩簡短的自我介紹戛然結束，趕緊鼓掌化解松田老師的尷尬。
「是的，請多多指教──歡迎來到四年梅組，硯醬。」
聽到期待已久的掌聲，松田老師總算鬆了一口氣，揚起可掬的笑容，她把食指靠在下巴，默數了一下台下的座位，說：「妳的位子……我看看……第四排第三個位子，在蓮醬旁邊的空位就是妳的位子了……請坐。」
聽見南蓮的暱稱，左側臉頰才煎成粉紅色，玖瑠實就抬起頭來。只見那個新同學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驅動了「喀啦、喀啦」的步伐，走在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上，找到南蓮隔壁的空位時還稍微愣了一下，才緩緩入座。
──真的，好像機關人偶喔。
「硯醬。」
新同學才入座，鄰座的南蓮就輕聲搭話。
「硯醬？剛才聽老師這樣叫妳，我也可以這樣叫嗎？」
明明平時怕生得要命，遇到這個連點頭都要慢半拍的新同學，卻好像很積極的樣子──玖瑠實豎起耳朵，把環起的雙臂放在課桌上，十分在意南蓮和新同學的對話。
「我叫葉南蓮，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好鄰居』了，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喔！」臉上掛著共有四個鏡片的眼鏡與無人能敵的治癒笑容，南蓮偏著頭，讓蓬鬆的髮絲從肩頭滑落下來。
女孩想了一下，看了看剛才還拿著文具包袱的左手，便問：
「……『機關人偶』，是什麼？」
──馬上就有問題可以問喔？
「那個喔……妳看我的眼鏡。」南蓮摸了摸鏡框上的匣子，拉動匣子上的鏈條，把右眼上的兩個鏡片「喀喀」地降了下來：「很多人私底下都叫我『機關眼鏡』，就是因為這個特別的眼鏡，跟硯醬的手很像吧！」
再拉動另一個鍊條，鏡片又升回了原位。
「硯醬跟我一樣呢。」
──嗯……
坐在最後一排的玖瑠實把臉埋進臂彎中，良久，才抬起頭來。
──那個眼鏡，明明就是我……
×
放學時刻。
平常從不形單影隻的玖瑠實隨著放學的人流，踏著鋪有台車輕便軌道的斜坡，搖搖晃晃地走進街市。
「欸？今仔日哪會干焦妳一個？阿蓮仔咧？」
玖瑠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漫無目的的腳步踏進醉潭街市的柑仔店，就算聽到老闆甘樂伯詢問，玖瑠實也答不上來，索性就不理會老闆，逕自走向店面更裡面的貨架端詳。
想著要轉換心情，隨便買個糖果含在嘴裡回家，看著琳琅滿目的貨架，玖瑠實卻絲毫不覺得任何一件商品吸引自己。
──蓮醬，會過來嗎？
這麼想著，玖瑠實突然踩穩了縫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靴，挺直腰桿，她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至少她覺得是個絕妙的好主意。
──在蓮醬來之前，幫她們準備個驚喜吧！
「甘樂伯仔！共我攢一項物件好無？」
──那個機關人偶嚇到的樣子，一定很好玩！
喀啦喀啦喀啦……
果不其然，帶著「機關人偶」的南蓮在店門口出現了。
兩個人似乎是跑著過來的，因為運動不足的南蓮停下來的時候，本來大概是想向新同學介紹柑仔店的，卻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至於被帶來的機械女孩則沒什麼喘息，就像早上在台上的反應一樣，呆呆地看著柑仔店垂掛在亭仔跤的燈籠與萬國旗、店裡裝著糖果餅乾的晶亮玻璃罐，還有等在裡頭的玖瑠實的興奮壞笑。
玖瑠實執起二尺方袖，一指指向新同學的鼻尖，不可一世的聲音響徹整個醉潭街市：
「那邊的機關人偶，來跟本小姐一決勝負！」
……
「露咪醬？」
喧囂中的沉默被南蓮脫口而出的暱稱打破，而被指著的「機關人偶」則反應稍慢了點，才弱弱地吐出不解。
「……一決勝負……是？」
──是我用的和語太難了嗎？
玖瑠實偏頭一想，決定把自己的話翻成本地人的洛語重新解釋：
「就是欲佮妳釘孤枝（單挑）啦！」
聽到初次見面的玖瑠實如此理直氣壯，新同學的肩頭悄悄顫了一下，向後跨了一步──然而不是退縮，而是六分重心在後、四分在前、前手推掌、後手像拉弓一樣懸起的架式。
──欸？
「露咪醬妳在說什麼啦！還有硯醬，妳在幹嘛啦！」
「……我會曉拍拳。」
「毋是咧問妳這啦！」
「哼哼哼……膽、膽子不小嘛……」雖然有點被嚇了一跳，但為了確保自己「絕妙的好主意」能順利進行，這可不是玖瑠實退縮的時候：「甘樂伯仔，家私共我攢予好。」
「佮大人講話……唉。」
甘樂伯嘆了一口氣，彎腰在櫃檯下翻找了一陣子，一把東西拿出來，玖瑠實立刻一把抓住，朝棠硯那邊比劃說：
「講到『釘孤枝』，就是要用這個啦！」
「說到『釘孤枝』，就是『釘干樂（釘陀螺）』嘛。」
用樹枝在黃土地上畫出一個大小剛好的圓圈，玖瑠實撲騰著小翅膀的皮靴跳到棠硯跟前，把剛才花錢買的木陀螺塞到她手上。
「聽起來三分之一一模一樣！」
玖瑠實得意地賣弄著自己的洛語造詣，但更讓她得意的，是她那「絕妙的好主意」──解釋一下吧，所謂「絕妙的好主意」，便是用打陀螺的遊戲向新同學下戰帖，藉機在南蓮跟新同學打好關係前，試探她的底細，順便給她個下馬威……
──如果她也想跟本小姐做朋友的話，我也不會拒絕啦。
面子、裡子都兼顧到位，茶商千金沾沾自喜著，把手裡的陀螺迅速纏上棉繩，期待新同學接受挑戰。
──嗯，完美！
「這場比賽，我也要參加！」
但沒想到，原定計畫中應該成為觀眾的南蓮卻跳上擂台，推了推眼鏡一側，說話的聲音從強勢變得越來越軟弱：「露咪醬，妳這樣叫人跟妳比人家不會的東西，是在欺負人家……如果這樣，我……」
「吼吼……是打算反抗我啊。」
──嗯……那不然蓮醬也一起玩好了。
再完美的計畫也有趕不上變化的時候，玖瑠實狂妄的語氣轉向南蓮，也向南蓮下了戰帖：
「那好，本小姐就連同蓮醬也一起打爆！」
她指的是陀螺。
「陀螺是這樣打的喔，硯醬，看好了喔。」
三個人快速猜拳決定攻防順序，打頭陣的是南蓮。為了讓沒打過陀螺的棠硯看清楚，她特意放慢從準備到出招的所有動作──拇指壓住線頭，在釘子的部分繞了幾圈之後，讓棉繩沿著陀螺攀緣上來，直到剩下一小段收入指縫，在指上纏好、固定，再放低姿勢，用眼神瞄準地上的圈子。
「嘿！」
拋出的陀螺在半空中劃出拋物線，抽回的棉繩則將陀螺一勾，讓它「咚！」地一聲落在畫好的圓圈中，繞著小圓穩定自轉──看到自己丟出的陀螺成功旋轉，南蓮開心地握住雙拳，替自己小聲喝采。
然而，「釘干樂」可不是只有讓陀螺在圓圈裡旋轉那麼簡單的遊戲。
「太天真了，這種只會慢慢轉的陀螺，只是個活靶而已！」
其實不太清楚「活靶」是什麼意思的玖瑠實說道，她高高舉起自己纏好的陀螺，左手瞄準了南蓮在地上旋轉得悠哉的陀螺，由上而下奮力一擲。
「食、屎啦！」
隨著玖瑠實鏗鏘有力的口頭禪，從高處砸下來的陀螺像一道轟雷，一聲巨響，金屬的釘子重重劈在南蓮的陀螺上，不偏不倚，一瞬間就讓南蓮的陀螺炸成兩塊無法復原的廢柴。
──打中了！
玖瑠實興奮地望向南蓮，想看看她見證自己的英姿有什麼反應，然而，此時的玖瑠實並沒有料到，這麼做會令她後悔莫及。
滴答……滴答……
豆大的淚珠從南蓮眼中奪眶而出，顫抖的鏡框「嘎啦嘎啦」地作響，漲紅的鼻子啜著細碎的喑咽，小小的手胡亂抹開淚水，非但沒把淚水擦乾，反而把臉蛋弄得一塌糊塗。
──蓮、蓮醬怎麼哭了？
回想自己從店裡颯爽登場，向新同學提出挑戰，把南蓮的陀螺打爆……仔細想想，這些行為弄得好像自己是個惡人一樣。
「食……屎啦……」
──還把蓮醬弄哭了……
「……換我了。」
棠硯的聲音阻斷了玖瑠實心中的自責，纏好的陀螺握在機械的手中，此刻看起來無比強大。
「硯……醬？」
「……不用擔心，我已經會了。」
玖瑠實走上前去，拾起倒下的陀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嘴巴已經叨叨絮絮地動了起來：
「會玩了啊？那樣正好……本來就是我跟機關人偶的比賽，蓮醬的意外是……意外……來吧！」
「……嗯。」
只見棠硯把手裡的陀螺高高舉起，白熾的蒸氣從手臂噴發，就連雙腳也嗆著煙霧，蓄勢待發，就待玖瑠實的陀螺落入圈套。
踏！
棠硯墊步而起，躍上空中，纏著雲霧的手臂瞄準地面上的小小目標，此時，機械加持的全力從高舉的手臂解放，繫著棉繩，劃破虛空的陀螺已然不是陀螺該有的速度。
偌大的聲響在地面炸開，伴隨著強風揚起的塵土，煙霧朦朧中，只能依稀看見旋轉得像靜止一般的陀螺佇立在黃土地上，隨後，另一聲巨響在地上炸裂。
沒有擊中目標的陀螺，裂開來了。
六隻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三個女孩都看傻了眼，一時之間搞不清狀況，只能傻愣在那邊。
「太、太大力了啦哈哈哈哈哈──」率先笑出聲的是破涕為笑的南蓮。
「……抱、抱歉……」緊接著是棠硯慢了半拍的道歉
「噗……抱歉什麼啦？這……甘樂伯仔！這干樂一拍就煏開（爆掉），哪會使提出來賣啦！賠償！你要賠我們精神賠償！」然後才是玖瑠實對柑仔店老闆的投訴，
「賠我們精神賠償！」以及跟著一起起鬨的南蓮。
「……賠、賠償……」
「啵、嚓──」「啊啊啊唔！」
「啵、滋滋滋──」「咿……」
「滋滋滋滋滋──」「……啊。」
在店頭吵鬧的三個女孩，如今在柑仔店門口的長板凳上排排坐好，撕開彈珠汽水瓶口的封條，拍下彈珠，然後默契十足地把綿密的氣泡拍了出來
「啊啊硯醬妳的裙子！」
「快用我的手帕！」
折騰了好一陣子，三人才安心地拿起曲線特異的玻璃瓶，大口暢飲裡頭刺激齒頰的沁涼甜味。
「啊、哈──果然彈珠汽水就是讚啊──」大口喝了快半瓶，玖瑠實發出飲酒大叔般的聲音：「還知道要請本小姐喝彈珠汽水，以甘樂伯仔來說做得不錯。」
「就知影妳愛啉啊。」在櫃檯的甘樂伯應道，語氣有些無奈，但玖瑠實很是滿意。
「是說露咪醬，怎麼突然說什麼……要跟硯醬『釘孤枝』啊？」
「那是……」
回想起自己提出挑戰的理由，玖瑠實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或許是不敢想起來，下意識想要從南蓮的問題逃開。
「喝啦！管那麼多幹嘛……」玖瑠實喝了一口汽水。
身邊傳來彈珠撞在玻璃瓶上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
「……玖瑠實……討厭我嗎？」
被如此問到，玖瑠實更心虛了，只能放下玻璃瓶，弱弱地說：「是、不討厭啦……不如說……」
「……那，」
棠硯頓了一下，缺了光澤的眼裡充滿忐忑，但又懷著耀眼的期待，筆直地看向玖瑠實，膽怯的雙唇緩緩問：
「……妳可以當我的好朋友……嗎？」
那雙眼望著自己的時候，玖瑠實總覺得像是被望進了心靈深處一樣，看透了她從沒想過眼前那個呆愣愣的女孩，心裡竟跟自己想著同樣的事情──既然如此，也就只有這麼一種回答了：
「好啊。」
舉起汽水一飲而盡，玖瑠實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忘了藏住臉上那抹滿意的笑容。
「這樣說起來，露咪醬是硯醬的第一個好朋友囉？」
「欸？我還以為蓮醬已經……」
「沒啊，她沒跟我說過這句話……」
「……──！」
「我當第二個沒關係啦！我跟露咪醬從小就是一起長大的玩伴，誰第一誰第二都沒差啦。」
「對對對對對，啊，以後叫我『露咪醬』就好。」
「啊、要叫我『蓮醬』喔，硯醬。」
坐在同一塊板凳上的兩人突然一搭一唱的，玖瑠實比劃著豐富的手勢，南蓮則撫著棠硯那顆翹著雜毛的腦袋，就怕嚇著了一驚一乍的棠硯。
「……蓮醬、露咪醬……硯醬。」
而那樣的棠硯複誦著兩個人和自己的暱稱，好像要把這三個名字穿針引線，緊緊繫在一起一樣，聽在玖瑠實耳裡，不知怎地特別甜蜜。
突來的改變，也許就和手裡這瓶喝完的彈珠汽水一樣，入喉時雖然刺激，卻總會留下甜甜的餘韻，讓人想瞇細了眼，細細品嘗這種日常的風韻吧。
2018.09.17原稿
2021.04.27改寫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對慢慢追這裡進度的明那來說，在這邊算是好久不見了吧。
至於現在正在從頭開始看的明那，感謝你的閱讀，其實可以跳過這段廢話往卷二繼續看下去沒關係這樣w
在這邊講講這部作品《夜北芋冰物語》的前世今生吧。
遙想三、四年前，和大學社團的一群同好們架設了一個又是大正浪漫、又是台灣風格、又是蒸汽龐克的世界觀，整個人興奮得投入了三隻蘿莉以及妹控哥哥和他的快樂夥伴進入這個危險的大雜燴，從此讓這裡愛上了露咪醬這個在原作中超級配角的小角色，無法自拔這樣。
《夜北芋冰物語》就是在那樣的依戀下決定開始撰寫的這樣。
這篇實體書首刷附贈特點小冊裡的內容，其實是改寫自原作《夜楠物語》當中「端坐的機關人偶」跟「彈珠汽水的滋味」這兩個章節，想說首刷實體書庫存都沒了，乾脆也PO到這邊來這樣((至於會不會二刷還要看看這樣
原作因為是講棠硯剛轉入醉潭小學校、認識南蓮跟露咪醬的故事，主視角理所當然是放在棠硯身上，但是那時候幾乎沒解釋到為什麼露咪醬會突然去找新同學釘孤枝，所以才想趁這個機會寫寫看露咪醬視角的故事。
雖然改寫得有點卡，不過果然露咪醬那麼可愛可以cover一切這樣((欸
總之，在這個台鐵停駛、疫情肆虐現實台灣的五月一日裡，把這篇醉潭三蘿的初遇在這邊獻給明那這樣。
感謝明那的閱讀，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2.05.01幻華鼠
新學期把教室的門牌換成了「四年梅組」，但一眼望去，班上的同學還是春假前的熟面孔，講台上的老師也不例外，是最熟悉的松田櫻子老師──不過，改變的不只學年，也不只窗外的季節……
「這就是三年級在傳的『機關人偶』？」「聽說入學考試考了滿分……」「真的假的……」「真的是機器嗎？」「你看你看她的手……」
講台上，睜著一雙彷若沒有刻著情感的大眼睛，陌生的女孩望著台下，而台下則望著大襟衫袖口遮不住的金屬指節，以及女孩遲遲不開口的沉默。
「硯醬 ？」
松田老師喚了女孩的暱稱，這才讓她的身子「喀啦」地顫了一下。
「（寫名字……）」
聽從老師的指令，女孩用金屬的手指捻起粉筆，舉起手來「喀啦、喀啦」地在黑板上刻下三個大字──一筆一劃，工整美麗得不像小學生的字體。
江棠硯
坐在倒數第二排的玖瑠實抬起頭來，瞥了一眼黑板，發現新同學的名字裡有自己不認得的洛字後，便改用另一邊的臉頰趴在桌上，好像在煎什麼美味的肉排一樣，非得要煎到兩側都一樣紅潤才行。
而坐在教室中段位置的南蓮就不太一樣了，引頸期盼著新同學的自我介紹。
「（硯醬……自我介紹……）」
老師也小聲催促著，女孩才緩緩開口。
「……我叫江棠硯，來自烘山角……請多多指教。」
說完，教室再次陷入原來的沉默時，同學們才驚覺女孩簡短的自我介紹戛然結束，趕緊鼓掌化解松田老師的尷尬。
「是的，請多多指教──歡迎來到四年梅組，硯醬。」
聽到期待已久的掌聲，松田老師總算鬆了一口氣，揚起可掬的笑容，她把食指靠在下巴，默數了一下台下的座位，說：「妳的位子……我看看……第四排第三個位子，在蓮醬旁邊的空位就是妳的位子了……請坐。」
聽見南蓮的暱稱，左側臉頰才煎成粉紅色，玖瑠實就抬起頭來。只見那個新同學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驅動了「喀啦、喀啦」的步伐，走在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上，找到南蓮隔壁的空位時還稍微愣了一下，才緩緩入座。
──真的，好像機關人偶喔。
「硯醬。」
新同學才入座，鄰座的南蓮就輕聲搭話。
「硯醬？剛才聽老師這樣叫妳，我也可以這樣叫嗎？」
明明平時怕生得要命，遇到這個連點頭都要慢半拍的新同學，卻好像很積極的樣子──玖瑠實豎起耳朵，把環起的雙臂放在課桌上，十分在意南蓮和新同學的對話。
「我叫葉南蓮，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好鄰居』了，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喔！」臉上掛著共有四個鏡片的眼鏡與無人能敵的治癒笑容，南蓮偏著頭，讓蓬鬆的髮絲從肩頭滑落下來。
女孩想了一下，看了看剛才還拿著文具包袱的左手，便問：
「……『機關人偶』，是什麼？」
──馬上就有問題可以問喔？
「那個喔……妳看我的眼鏡。」南蓮摸了摸鏡框上的匣子，拉動匣子上的鏈條，把右眼上的兩個鏡片「喀喀」地降了下來：「很多人私底下都叫我『機關眼鏡』，就是因為這個特別的眼鏡，跟硯醬的手很像吧！」
再拉動另一個鍊條，鏡片又升回了原位。
「硯醬跟我一樣呢。」
──嗯……
坐在最後一排的玖瑠實把臉埋進臂彎中，良久，才抬起頭來。
──那個眼鏡，明明就是我……
×
放學時刻。
平常從不形單影隻的玖瑠實隨著放學的人流，踏著鋪有台車輕便軌道的斜坡，搖搖晃晃地走進街市。
「欸？今仔日哪會干焦妳一個？阿蓮仔咧？」
玖瑠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漫無目的的腳步踏進醉潭街市的柑仔店，就算聽到老闆甘樂伯詢問，玖瑠實也答不上來，索性就不理會老闆，逕自走向店面更裡面的貨架端詳。
想著要轉換心情，隨便買個糖果含在嘴裡回家，看著琳琅滿目的貨架，玖瑠實卻絲毫不覺得任何一件商品吸引自己。
──蓮醬，會過來嗎？
這麼想著，玖瑠實突然踩穩了縫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靴，挺直腰桿，她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至少她覺得是個絕妙的好主意。
──在蓮醬來之前，幫她們準備個驚喜吧！
「甘樂伯仔！共我攢一項物件好無？」
──那個機關人偶嚇到的樣子，一定很好玩！
喀啦喀啦喀啦……
果不其然，帶著「機關人偶」的南蓮在店門口出現了。
兩個人似乎是跑著過來的，因為運動不足的南蓮停下來的時候，本來大概是想向新同學介紹柑仔店的，卻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至於被帶來的機械女孩則沒什麼喘息，就像早上在台上的反應一樣，呆呆地看著柑仔店垂掛在亭仔跤的燈籠與萬國旗、店裡裝著糖果餅乾的晶亮玻璃罐，還有等在裡頭的玖瑠實的興奮壞笑。
玖瑠實執起二尺方袖，一指指向新同學的鼻尖，不可一世的聲音響徹整個醉潭街市：
「那邊的機關人偶，來跟本小姐一決勝負！」
……
「露咪醬？」
喧囂中的沉默被南蓮脫口而出的暱稱打破，而被指著的「機關人偶」則反應稍慢了點，才弱弱地吐出不解。
「……一決勝負……是？」
──是我用的和語太難了嗎？
玖瑠實偏頭一想，決定把自己的話翻成本地人的洛語重新解釋：
「就是欲佮妳釘孤枝（單挑）啦！」
聽到初次見面的玖瑠實如此理直氣壯，新同學的肩頭悄悄顫了一下，向後跨了一步──然而不是退縮，而是六分重心在後、四分在前、前手推掌、後手像拉弓一樣懸起的架式。
──欸？
「露咪醬妳在說什麼啦！還有硯醬，妳在幹嘛啦！」
「……我會曉拍拳。」
「毋是咧問妳這啦！」
「哼哼哼……膽、膽子不小嘛……」雖然有點被嚇了一跳，但為了確保自己「絕妙的好主意」能順利進行，這可不是玖瑠實退縮的時候：「甘樂伯仔，家私共我攢予好。」
「佮大人講話……唉。」
甘樂伯嘆了一口氣，彎腰在櫃檯下翻找了一陣子，一把東西拿出來，玖瑠實立刻一把抓住，朝棠硯那邊比劃說：
「講到『釘孤枝』，就是要用這個啦！」
「說到『釘孤枝』，就是『釘干樂（釘陀螺）』嘛。」
用樹枝在黃土地上畫出一個大小剛好的圓圈，玖瑠實撲騰著小翅膀的皮靴跳到棠硯跟前，把剛才花錢買的木陀螺塞到她手上。
「聽起來三分之一一模一樣！」
玖瑠實得意地賣弄著自己的洛語造詣，但更讓她得意的，是她那「絕妙的好主意」──解釋一下吧，所謂「絕妙的好主意」，便是用打陀螺的遊戲向新同學下戰帖，藉機在南蓮跟新同學打好關係前，試探她的底細，順便給她個下馬威……
──如果她也想跟本小姐做朋友的話，我也不會拒絕啦。
面子、裡子都兼顧到位，茶商千金沾沾自喜著，把手裡的陀螺迅速纏上棉繩，期待新同學接受挑戰。
──嗯，完美！
「這場比賽，我也要參加！」
但沒想到，原定計畫中應該成為觀眾的南蓮卻跳上擂台，推了推眼鏡一側，說話的聲音從強勢變得越來越軟弱：「露咪醬，妳這樣叫人跟妳比人家不會的東西，是在欺負人家……如果這樣，我……」
「吼吼……是打算反抗我啊。」
──嗯……那不然蓮醬也一起玩好了。
再完美的計畫也有趕不上變化的時候，玖瑠實狂妄的語氣轉向南蓮，也向南蓮下了戰帖：
「那好，本小姐就連同蓮醬也一起打爆！」
她指的是陀螺。
「陀螺是這樣打的喔，硯醬，看好了喔。」
三個人快速猜拳決定攻防順序，打頭陣的是南蓮。為了讓沒打過陀螺的棠硯看清楚，她特意放慢從準備到出招的所有動作──拇指壓住線頭，在釘子的部分繞了幾圈之後，讓棉繩沿著陀螺攀緣上來，直到剩下一小段收入指縫，在指上纏好、固定，再放低姿勢，用眼神瞄準地上的圈子。
「嘿！」
拋出的陀螺在半空中劃出拋物線，抽回的棉繩則將陀螺一勾，讓它「咚！」地一聲落在畫好的圓圈中，繞著小圓穩定自轉──看到自己丟出的陀螺成功旋轉，南蓮開心地握住雙拳，替自己小聲喝采。
然而，「釘干樂」可不是只有讓陀螺在圓圈裡旋轉那麼簡單的遊戲。
「太天真了，這種只會慢慢轉的陀螺，只是個活靶而已！」
其實不太清楚「活靶」是什麼意思的玖瑠實說道，她高高舉起自己纏好的陀螺，左手瞄準了南蓮在地上旋轉得悠哉的陀螺，由上而下奮力一擲。
「食、屎啦！」
隨著玖瑠實鏗鏘有力的口頭禪，從高處砸下來的陀螺像一道轟雷，一聲巨響，金屬的釘子重重劈在南蓮的陀螺上，不偏不倚，一瞬間就讓南蓮的陀螺炸成兩塊無法復原的廢柴。
──打中了！
玖瑠實興奮地望向南蓮，想看看她見證自己的英姿有什麼反應，然而，此時的玖瑠實並沒有料到，這麼做會令她後悔莫及。
滴答……滴答……
豆大的淚珠從南蓮眼中奪眶而出，顫抖的鏡框「嘎啦嘎啦」地作響，漲紅的鼻子啜著細碎的喑咽，小小的手胡亂抹開淚水，非但沒把淚水擦乾，反而把臉蛋弄得一塌糊塗。
──蓮、蓮醬怎麼哭了？
回想自己從店裡颯爽登場，向新同學提出挑戰，把南蓮的陀螺打爆……仔細想想，這些行為弄得好像自己是個惡人一樣。
「食……屎啦……」
──還把蓮醬弄哭了……
「……換我了。」
棠硯的聲音阻斷了玖瑠實心中的自責，纏好的陀螺握在機械的手中，此刻看起來無比強大。
「硯……醬？」
「……不用擔心，我已經會了。」
玖瑠實走上前去，拾起倒下的陀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嘴巴已經叨叨絮絮地動了起來：
「會玩了啊？那樣正好……本來就是我跟機關人偶的比賽，蓮醬的意外是……意外……來吧！」
「……嗯。」
只見棠硯把手裡的陀螺高高舉起，白熾的蒸氣從手臂噴發，就連雙腳也嗆著煙霧，蓄勢待發，就待玖瑠實的陀螺落入圈套。
踏！
棠硯墊步而起，躍上空中，纏著雲霧的手臂瞄準地面上的小小目標，此時，機械加持的全力從高舉的手臂解放，繫著棉繩，劃破虛空的陀螺已然不是陀螺該有的速度。
偌大的聲響在地面炸開，伴隨著強風揚起的塵土，煙霧朦朧中，只能依稀看見旋轉得像靜止一般的陀螺佇立在黃土地上，隨後，另一聲巨響在地上炸裂。
沒有擊中目標的陀螺，裂開來了。
六隻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三個女孩都看傻了眼，一時之間搞不清狀況，只能傻愣在那邊。
「太、太大力了啦哈哈哈哈哈──」率先笑出聲的是破涕為笑的南蓮。
「……抱、抱歉……」緊接著是棠硯慢了半拍的道歉
「噗……抱歉什麼啦？這……甘樂伯仔！這干樂一拍就煏開（爆掉），哪會使提出來賣啦！賠償！你要賠我們精神賠償！」然後才是玖瑠實對柑仔店老闆的投訴，
「賠我們精神賠償！」以及跟著一起起鬨的南蓮。
「……賠、賠償……」
「啵、嚓──」「啊啊啊唔！」
「啵、滋滋滋──」「咿……」
「滋滋滋滋滋──」「……啊。」
在店頭吵鬧的三個女孩，如今在柑仔店門口的長板凳上排排坐好，撕開彈珠汽水瓶口的封條，拍下彈珠，然後默契十足地把綿密的氣泡拍了出來
「啊啊硯醬妳的裙子！」
「快用我的手帕！」
折騰了好一陣子，三人才安心地拿起曲線特異的玻璃瓶，大口暢飲裡頭刺激齒頰的沁涼甜味。
「啊、哈──果然彈珠汽水就是讚啊──」大口喝了快半瓶，玖瑠實發出飲酒大叔般的聲音：「還知道要請本小姐喝彈珠汽水，以甘樂伯仔來說做得不錯。」
「就知影妳愛啉啊。」在櫃檯的甘樂伯應道，語氣有些無奈，但玖瑠實很是滿意。
「是說露咪醬，怎麼突然說什麼……要跟硯醬『釘孤枝』啊？」
「那是……」
回想起自己提出挑戰的理由，玖瑠實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或許是不敢想起來，下意識想要從南蓮的問題逃開。
「喝啦！管那麼多幹嘛……」玖瑠實喝了一口汽水。
身邊傳來彈珠撞在玻璃瓶上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
「……玖瑠實……討厭我嗎？」
被如此問到，玖瑠實更心虛了，只能放下玻璃瓶，弱弱地說：「是、不討厭啦……不如說……」
「……那，」
棠硯頓了一下，缺了光澤的眼裡充滿忐忑，但又懷著耀眼的期待，筆直地看向玖瑠實，膽怯的雙唇緩緩問：
「……妳可以當我的好朋友……嗎？」
那雙眼望著自己的時候，玖瑠實總覺得像是被望進了心靈深處一樣，看透了她從沒想過眼前那個呆愣愣的女孩，心裡竟跟自己想著同樣的事情──既然如此，也就只有這麼一種回答了：
「好啊。」
舉起汽水一飲而盡，玖瑠實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忘了藏住臉上那抹滿意的笑容。
「這樣說起來，露咪醬是硯醬的第一個好朋友囉？」
「欸？我還以為蓮醬已經……」
「沒啊，她沒跟我說過這句話……」
「……──！」
「我當第二個沒關係啦！我跟露咪醬從小就是一起長大的玩伴，誰第一誰第二都沒差啦。」
「對對對對對，啊，以後叫我『露咪醬』就好。」
「啊、要叫我『蓮醬』喔，硯醬。」
坐在同一塊板凳上的兩人突然一搭一唱的，玖瑠實比劃著豐富的手勢，南蓮則撫著棠硯那顆翹著雜毛的腦袋，就怕嚇著了一驚一乍的棠硯。
「……蓮醬、露咪醬……硯醬。」
而那樣的棠硯複誦著兩個人和自己的暱稱，好像要把這三個名字穿針引線，緊緊繫在一起一樣，聽在玖瑠實耳裡，不知怎地特別甜蜜。
突來的改變，也許就和手裡這瓶喝完的彈珠汽水一樣，入喉時雖然刺激，卻總會留下甜甜的餘韻，讓人想瞇細了眼，細細品嘗這種日常的風韻吧。
2018.09.17原稿
2021.04.27改寫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對慢慢追這裡進度的明那來說，在這邊算是好久不見了吧。
至於現在正在從頭開始看的明那，感謝你的閱讀，其實可以跳過這段廢話往卷二繼續看下去沒關係這樣w
在這邊講講這部作品《夜北芋冰物語》的前世今生吧。
遙想三、四年前，和大學社團的一群同好們架設了一個又是大正浪漫、又是台灣風格、又是蒸汽龐克的世界觀，整個人興奮得投入了三隻蘿莉以及妹控哥哥和他的快樂夥伴進入這個危險的大雜燴，從此讓這裡愛上了露咪醬這個在原作中超級配角的小角色，無法自拔這樣。
《夜北芋冰物語》就是在那樣的依戀下決定開始撰寫的這樣。
這篇實體書首刷附贈特點小冊裡的內容，其實是改寫自原作《夜楠物語》當中「端坐的機關人偶」跟「彈珠汽水的滋味」這兩個章節，想說首刷實體書庫存都沒了，乾脆也PO到這邊來這樣((至於會不會二刷還要看看這樣
原作因為是講棠硯剛轉入醉潭小學校、認識南蓮跟露咪醬的故事，主視角理所當然是放在棠硯身上，但是那時候幾乎沒解釋到為什麼露咪醬會突然去找新同學釘孤枝，所以才想趁這個機會寫寫看露咪醬視角的故事。
雖然改寫得有點卡，不過果然露咪醬那麼可愛可以cover一切這樣((欸
總之，在這個台鐵停駛、疫情肆虐現實台灣的五月一日裡，把這篇醉潭三蘿的初遇在這邊獻給明那這樣。
感謝明那的閱讀，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2.05.01幻華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