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本章節 6053 字
更新於: 2022-05-27
第十二章:COVID-19 序曲
沒有確診就不算啦
呂文萱問護理長:「急診新訂的13-1疑似肺結核,怎麼可以住我們病房?不是該去隔離病房嗎?」護理長:「疑似而已,又不是確診,當然可以住我們病房。」呂文萱不解:「那如果他真的是開放性肺結核,住旁邊的13-3怎麼辦?我們怎麼辦?會提供我們N95口罩嗎?」肺結核病人原則上是住在負壓病房,照顧者需配戴N95口罩,如果最後檢驗報告出來是陽性,那他們這些長時間與他相處的人不就有機會中標嗎?護理長:「妳密切接觸會連續八小時嗎?不用戴N95,按照醫院規定做就好,確診再轉出。」兩天後13-1確診肺結核轉出病房。
16-3是一個肺炎住院的中年男子,呼吸速率不算喘但血氧濃度只有80%,氧氣流速一路上調最後用上了非再吸入型氧氣面罩,流速full。專科護理師:「加上急診已經用抗生素治療四天了,病況沒有比較好,主治醫師決定要照會感染科的醫師。」吳敏貞點頭表示知道,在筆記本上留下註記以利交班給小夜。
下午感染科醫師看過病人後回到護理站:「我看過他了,把他轉加護病房隔離。」「蛤?」專科護理師、護理長與小夜班的王語萱三個人同時發出聲音,感染科醫師見狀解釋:「他剛從中國廣州回來,SARS當初就是從那裡開始的,十年了,差不多要捲土重來了。」
於是專科護理師拿起電話開始聯絡主治醫師、總醫師(控床)、值班醫師。王語萱詢問護理長與專科護理師:「是不是要戴N95了?其他病人怎麼辦?」得到沒有確診不用戴N95徒增病人恐慌的答案,於是王語萱與值班醫師戴著一般口罩推著病人出發了。他們到達加護病房的隔離室時,迎接他們的是全副武裝的加護病房護理師。
「⋯⋯。」幾個人面面相覷。加護病房學長:「欸?你們怎麼這樣就來了?」值班醫師:「因為⋯⋯我們命比較賤?」兩個月後Covid-19 開始出現在新聞版面上,6A幾個護理師確認過眼神:「感染科的那位一定早就有內部消息了!16-3那個⋯⋯應該不是。」是確診者的話恐怕6A通通淪陷,哪還有機會坐在這裡吃飯聊是非。
疫情開始
樓上化療病房要改建成專責病房,化療的病人將移入6A,由於不同科別的護理師受到的臨床訓練不一樣,所以6A的護理師們覺得壓力山大,對於打化療這件事感到十分不安且排斥。
「為什麼不能像之前產科借床一樣分成兩個護理站?我們顧內科的病人,化療的病人讓9A自己顧。」游詩婷問:「我們從來沒有受過相關的訓練,怎麼可以執行化療給藥呢?」護理部:「因為她們全部都加入Covid team了,妳們都領一樣的護理師執照,為什麼不能照顧化療病人?給藥都是一樣的三讀五對,不要找藉口,床是開定了。」護理長:「9A那邊會把儀器送下來,我會製作詳細的幾個常見給藥流程給你們參考,並請她們提供化療給藥紀錄範本,再整理一份常見化療藥物的副作用、注意事項在電腦上。妳們第一次給藥我會陪同,如果小夜、大夜班會遇到就白班教一下,遇到狀況不會處理的話再打電話問9A。」
「這也不算是完整的訓練吧!很恐怖欸!化療藥的危險性大家都知道,當初應徵的是一般內科不是化療病房欸!我要離職。」馬上就有一個年資快三年的中生代提出離職。「咦咦咦?學姐?」李佳穎詫異的看向那名中生代,中生代說:「我上個工作就是在化療病房,不想再打化療了。」
「我們打化療的話有化療津貼嗎?」呂文萱問。護理部:「沒有,妳們是6A,聘僱合約沒有簽這部分的津貼,9A的人才有。」呂文萱隨即也提出離職:「你們讓我們承擔打化療的風險,卻沒有給我們相應的酬勞,這不合理,所以我等一下也會提交離職單。」
「既然開床到38床,人力分配會調整嗎?」劉惠如詢問。護理長:「白班會增加成六個人上班,其他維持不變。小夜三個人,大夜兩個人,如果有多餘的人力會優先派來我們單位當PRN(執行功能性護理,做6A的護理師分派給他的任務)。」
進擊的6A夜班
今天小夜班的PRN是來自外科病房的護理師,與劉惠如同住一間醫院宿舍,這是她入職以來第四次到6A支援,她跟6A的小夜班終於在晚上十一點的時候獲得坐下休息的時間。「呼!好累!你們單位怎麼回事?以前就忙得全院出名了,怎麼這次來感覺忙碌程度又上升至少兩倍?」外科的護理師攤在椅子上,看起來像坨爛泥。
劉惠如聞言苦笑:「是啊!三個月了,疫情爆發後來住院的病人病況常常都很差,忙得要死還開床、學打化療、準備評鑑,再加上本來就要上的在職進修⋯⋯我們好多人都快瘋了,前陣子就有兩個人離職。」外科的護理師驚呼:「哇!上面不是一直頭痛妳們離職率很高嗎?好不容易這一兩年有改善的說!」
陳亦妃一邊飛快打紀錄一邊回答:「對啊!妳等一下十一點半就可以走了,我們這些人卻要加班到一、兩點才能走,如果再倒霉一點有突發狀況,就會弄到三、四點。這種加班日子如果一個星期一到兩次也就算了,問題是現在每天都這樣,能撐下來的人都是靠義氣。」
「而且還沒有加班費!因為上層覺得我們會延遲下班是因為我們愛摸魚,呵。」吳敏貞一邊對藥一邊吐槽,她是今天的大夜班。
大夜班上班時間是十一點半,通常大家會提前半小時做事前的準備工作:點班、寫點滴卡、做小藥牌、抓藥並核對、準備點滴等等,如果還有時間,會在交班前先大致瞭解病人的狀況。她們會在十二點到一點及三點到四點時做治療,發藥、抽痰、翻身、換尿布、量血壓、洗痰液收集瓶。中間穿插吃飯時間、整理護理站環境、整理病歷、核對抽血及檢驗單、核對醫囑及kardex 、確認管路到期、打紀錄、準備白班要做的檢查及換管等需要的各項用物⋯⋯總之就是業務繁雜。早上五點開始要抽血及檢驗飯前血糖、翻身、換尿布、倒尿和引流液⋯⋯之前在第二章提到過。因為最近常常事情做不完,所以很多大夜班的人會提前到十點或十點半上班,將一些雜事移到交班前完成。
凌晨兩點五十分吳敏貞才回到護理站,平時都很冷靜的她,一邊準備用物一邊哭:「我做不完⋯⋯我真的做不完,今天沒有PRN,一個人卡19床病人,好多人一趟要打三種藥,幾乎每一床都要翻身、抽痰、換尿布⋯⋯我做不完⋯⋯。」
另一邊的王語萱也是才完成一點的任務,她冒著冷汗、面色慘白的蹲在地上:「啊啊啊⋯⋯止痛藥的藥效也太短了吧!該死的月經為什麼今天來?」
吳敏貞繼續哭:「嗚嗚嗚⋯⋯學姐妳不要陣亡⋯⋯我給妳裝熱水好不好?」
實名制
醫院要求護理師要負責每一床陪病者及探視者的實名制,每天留下他們的名字、身分證字號、地址、電話、工作、症狀調查、TOCC以及體溫,護理師們通常會選在做治療的時候順便幫他們量體溫並請他們填寫表格,多數人雖然不耐煩但還是會配合,少數人則表現得像要他命一樣極力反抗。
「政策?什麼政策?中華民國法律上哪一條說一定要寫?指揮中心要求的?我沒聽過,聽你唬洨啦!」這是家屬A。
「操你媽!憑什麼要我留資料!誰知道你們會不會把我的資料賣給別人?賣到中國之類的!幹你們這些臭婊子!」這是家屬B。
「我馬上就離開了!」這是說完光速逃跑的家屬C。
「你們搞什麼?有沒有人性?不會看臉色看狀況嗎?我們家人過世,妳還要我們填這種鬼東西!」這是已經告別完,在病房外等待往生室前來,正圍在一起說話的家屬EFG⋯⋯。
幾個月後醫院將紙本表單改成電子表單,護理師需提醒、引導每一床陪病者及探視者到護理站刷條碼,包括輸入病人的病歷號在內共五十幾道題目需回答,十個人有七個需要護理師陪同並協助填寫表單,平均一個人三分鐘,家屬、看護填寫得煩躁,事情做不完的護理師也很煩躁。
「護長!既然樓下警衛會過健保卡,為什麼不能順便由他們紀錄訪客流向?我們真的很難逮到每一個探視者,已經很忙了還要搞這種文書真的吃不消。」游詩婷將大家累積的怨氣說出口。護理長:「增加警衛的業務要另外加價,那個錢妳們要出嗎?妳們就是之前過太輕鬆才有這種抱怨!」游詩婷無耐:「那至少表單要簡化一點吧?很多家屬都在抱怨表單問題太多,昨天有家屬勉強填完後對我們砸鐵鋁罐。」
護理長:「沒有人受傷不就好了?表單製作不是我們的管轄,開會時我再向護理部提看看。」
新的人力表
Covid team(原9A)護理師分成兩組,輪流到6A支援,每兩個月一換。因為各單位反應疫情以來工作壓力增加,所以護理部的大佬們推出了新的人力班表。游詩婷研究了一陣:「小夜班35床只能三個人上,雖然乍看之下跟從前一樣,但現在滿床是42床,如果被急診灌爆,小夜班不就要一個人接兩到三床新病人?」新班表上路解放大夜班,卻苦了小夜班的人。
護理長:「我看過急診了,很空且沒有待床,今天要刪人。」吳敏貞:「不能有點彈性嗎?我們有三床病危,其中兩床還是用呼吸器的病人欸!」護理長回答:「這是護理部規定的,規定是用來遵守的。」
陳亦妃:「護長不能像上次一樣跟護理部報備嗎?就是五床病危的那次。」因為護理長態度強硬,於是游詩婷等人決定親自到護理部詢問是否真的沒有彈性調整的空間,護理部的人表示雖然有規則依據,但若護理長評估有需要也可向護理部報備,護理部通常會同意請求。
說來說去,是否放寬人力還是要由護理長申請,三個人只好垂頭喪氣的走出護理部。陳亦妃抱怨:「問題就出在我們跟護長的意見不一致啊!如果護長願意放寬我們哪需要來這裡一趟?」當天晚上五點半6A就發生了一場急救,再加上原本病危的三床,三個小夜班忙碌的根本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接了五個急診來的新病人後,吳敏貞又接到急診訂床的電話,她爆發了:「別的病房沒床了是嗎?幹嘛一直盯著我們訂?我們就三個人是要讓我們接幾床?你知道我們有幾個病危嗎?我要跟值班護理長問,如果她要我們接我們才接,等一下再回電給你!謝謝你!麻煩你了!」
值班護理長:「所以妳們幹嘛刪人力?刪了就不要喊缺人啊!按表刪?表是死的,妳們是活的,要活得有點判斷力啊!我會跟急診溝通讓他們訂別的病房,妳們下次注意一點,不要再死板的照表刪人了!」吳敏貞掛掉電話,壓低音量的吶喊:「啊──讓我死吧!我要不夠用了,把我切成14塊一床一塊,還有一塊打紀錄。」這時緊急鈴響起,是今天小夜班按了至少八次鈴的13-1,她雙手摀住臉:「夠了!13-1阿伯可以不要再按鈴了嗎?這又不是服務鈴!」
吳敏貞起身,換成溫柔的語氣接鈴:「護理站你好,請問什麼事?」13-1:「小姐,幫我兒子蓋棉被。」對講機裡傳來游詩婷崩潰的聲音:「阿伯!你兒子他好手好腳、健康的不得了,不用我幫他蓋棉被!叫他起床自己蓋,或等他冷了會自己拉棉被!還有這種事情不要按鈴,這個是緊急鈴不是服務鈴!」
衝擊
電視新聞重複播報著限制醫事人員出國之禁令的相關新聞,手機鈴聲響起,王語萱面無表情的接起男友打來的電話:「……嗯,我看到了……只能取消了,不然怎麼辦?……我也覺得很可惜,難得抽到醫院的旅遊補助……。」掛掉電話,把日本旅遊的來回機票、飯店、餐廳都取消,期待了一年的旅行泡湯,她無力的癱坐在沙發上發呆。
玄關傳來轉動鑰匙的聲音,是男友回來了。
「我把日本的行程都取消了,你吃晚飯了嗎?要不要我煮點什麼?」
「不用,今天跟同事聚餐。」男友回答完逕自去洗澡,沒有更多的互動,睡前他問:「你們醫院有收治covid-19的病人嗎?」
「有,在九樓。」
「喔。」
隔天中午吃午餐時李佳穎抱怨:「我昨天回宿舍時,大樓的電梯和走廊貼滿了要護理師滾出社區的海報。」呂文萱:「我昨天也有看到,說是我們會害他們暴露在不必要的傳染危險中,看了真的很難過,大家在前線拚死拚活還要被歧視,不如都離職去小診所、醫美中心好了。」
「覆議,最好全院護理師都離職。」王語萱說完又笑說:「這種事夢裡也沒有,哈哈哈……對了!我今天帶了婚禮請帖,下班發。」
「哇!又要打架決定誰可以預假參加了!這次我要贏!」吳敏貞笑說。
下班的王語萱用app叫了計程車回家,計程車一停在門口,計程車司機就下車跑到語萱面前:「小姐,因為你是從醫院出來的,所以等一下請不要觸碰任何東西,我會幫你開車門、繫上安全帶,現在請配合我把雙手打開做消毒。」
王語萱困惑的張開雙臂,疫情以來也叫過幾次計程車,是第一次有這種待遇。
計程司機拿起酒精噴霧對著王語萱全身一陣猛噴:「可以上車了,請記住,除了屁股不要碰我的車。」
司機把車門打開,等王語萱上車後又幫她繫上安全帶。語萱坐在車上什麼都不敢碰,透明的簾子將前後座分隔開來。
司機:「等一下下車我也會幫你開門跟解安全帶,千萬不要碰我的車,從醫院出來誰知道有沒有帶covid病毒,又髒又噁心。」
王語萱轉頭望向窗外,有些委屈的想:既然知道這單是在醫院門口,這麼怕就不要接啊...。
終於結束這段煎熬的路程,回到公寓卻看見家門口擺了行李箱與幾個箱子。她有些困惑但沒有放在心上,從包包拿出鑰匙插進大門,卻發現轉不動。
「咦?」試了幾次,果然轉不開門,抬頭看看樓層、名牌都正確,她打電話給男友:「喂?大門鑰匙是換掉了嗎?為什麼?你現在在哪裡?」
電話的另一頭是男友冷漠的聲音:「我在家,今天沒上班就在整理東西跟換鑰匙,門口是妳的行李,我們分手。」
什麼情況我有沒有聽錯分手欸五月要結婚宴客的人跟我提分手為什麼啊我做錯了什麼請帖都發出去了是因為日本旅行取消嗎還是有第三者介入難道是他被診斷絕症了這是夢吧一定是噩夢吧醒來會發現天還沒亮起床是假的上班是假的病人是假的急救是假下班是假的門口的行李是假的分手也是假的對沒錯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是還沒睡醒而已閉上眼睛快點醒來我要醒來一定要醒來拜託這一定不是真的!
再次張開雙眼,電話已經被掛掉了,門口還是那個門口,鑰匙還是那個鑰匙,行李也還是那樣安安靜靜地躺在門口的行李。我努力地仰著臉孔,試著讓眼淚不往下流……有點搞笑,就像是被吳敏貞附身一樣,此時此刻此地的我竟然還能接歌。
再次打通電話:「我不會死纏爛打,但你要告訴我理由。」
「你們醫院有收covid-19的病人,我不想有任何被感染的可能。」這就是他的理由,呵。
「敏貞,妳現在有空嗎?」
接到電話的吳敏貞火速衝到醫院與王語萱會合,兩人合力將王語萱的行李搬進6A的護理師值班室,吳敏貞將床單、枕頭套換了,桌子也擦乾淨後說:「明天護理部上班後就去申請宿舍吧!妳家在外縣市,應該滿好申請的。」
李佳穎推門進來說:「學姐,我把請帖收集好了,雖然不能燒掉,但我們可以用醫院的碎紙機把它們碎掉!」
她們在護理站陪著王語萱將一張張請帖碎掉,接著前往KTV與游詩婷、黃恩明會合,包了六小時的包廂大唱特唱,不在乎音準、不在乎旋律、不在乎別人的耳膜,大家脫掉鞋子在沙發上搖擺嘶吼。
隔天要上班的游詩婷與黃恩明在晚上十一點時先行回家了,剩下的人在結束KTV行程後又找了一間酒吧續攤,幾杯調酒下肚王語萱無聲留下眼淚。
吳敏貞抱住她:「大聲一點,把委屈嚎出來才健康。」
「嗚嗚嗚啊啊啊啊——。」
服務生送上了一組調酒,據說是這家店的必點招牌。
「八杯……。」王語萱哽咽說:「就像我付出的八年青春……。」
吳敏貞聞言立刻shot一杯,舉起空杯說:「祝福那個渾蛋不管怎樣每次抽血都要挨八針。」
李佳穎也shot一杯:「祝福那個渾蛋不管怎樣每次住院都會超過八天。」
王語萱笑了,她也shot一杯:「祝福那個渾蛋不管怎樣會被以荒唐理由分手八次。」
「祝福那個渾蛋不管怎樣每天都會被上司找麻煩八次。」
「祝福那個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