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羽

本章節 10597 字
更新於: 2022-04-25
迪盧克是重生的。
他不相信城裡流傳的狗血小說,什麼死而復生、帶著記憶回到過去然後扭轉命運,與心愛之人從此幸福快樂。
但劇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不信也沒有其他理由解釋了。
七八歲的老爺嘆氣。
克利普斯與一眾擔憂的僕從實在不明白幾天前還天真可愛熱情活潑的少爺怎麼讀書累了稍稍打盹起來後變成面癱,不會是生病吧?
被家庭醫生來回檢查不下數十次的迪盧克很想趕人,可看見記憶中死去的父親,擔心的交代艾德琳好好照顧他時,到嘴邊的解釋便咽回心裡。
重生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這次他能救下父親,能……

冰藍身影臥於泛黑的紅血之中,一向帶著虛假笑意的十字瞳孔逐漸黯淡,死亡釘住殘破的蝴蝶,已然乾脆的美麗稍碰即碎。
屍首發現在望星崖下,背叛坎瑞亞與蒙德的叛徒選擇放棄自己。
"隊長是笑著離開。"發現屍體的巡邏士兵顫抖著,不願相信敬愛的隊長竟選擇自盡。
哪怕是一點傷、一絲不甘,他們都能說服自己隊長是被迫選擇死亡。
但,沒有。
正如他不曾對罪人憐憫,狠俐冰冷卻惡趣味的手法,對自己實施。
"神會拯救罪人嗎?"憶起昨日傍晚的提問,迪盧克只感到血液凍結的冰寒。
他一如往常的將酒杯砸在凱亞面前,用同樣的逐客令和譏諷趕走騎兵隊長,對方無奈苦笑,沒有飲盡的酒水以外帶之名與人離去。
當暗夜英雄清理完逐漸囂張的深淵教團、返回晨曦酒莊時,才意識到內心翻騰的不安。
但,晚了。
神會拯救罪人?不會。
從崖頂摔落的幾秒,他在期待神明?沒有被拯救,難道是他的救贖?
迪盧克無法思考,然後笑了。
父親離開後,連你也走了。
我還有什麼理由留在這裡?

克里普斯不明白自己兒子什麼時候學會變臉,一下冷得彷彿與手裡書本有深仇大恨、巴不得手撕敵人,下一秒又冷笑出聲,捏爛了鋼筆。
…這次出差給兒子買新的筆當禮物吧,最好是弄不斷的……

風雨比記憶中的猖狂,迪盧克不確定此時的凱亞是否能撐到父親發現他。
今晚是父親出差歸來的日子,也是凱亞被拋棄、成為他義弟的夜晚。
僅是淋了雨受了寒的孩子便高燒三日,迪盧克無法想像在埃澤抱怨風雨吹壞葡萄架的日子裡,小小的身子怎麼熬過暴風。
他想出去尋找,但風雨實在太大,只能和艾德琳一同等待。
不安與期待在看見濕透卻苦笑的父親時放下,商人打趣的抱怨暴風,接過毛巾擦乾頭髮。
孩子給父親一個擁抱,心卻跌入深淵。
他沒有看見凱亞。
父親笑著說風雨實在太大,像是巴巴托斯和誰吵架一樣,發了火,短時間收不住。
面對迪盧克莫名的詢問,老爺搖搖頭。
他回來的路上,沒有看見任何人。
那日之後,迪盧克變得更安靜沉穩,雖慶幸兒子長大,但這幅過於早熟的樣子著實讓克里普斯老爺擔心好一陣子。

凱亞還活著。
捧著花的少年肆意歡笑,甜言蜜語逗得花店老闆娘心花怒放,委託摘花的報酬填上些許小費與別在少年耳畔的小燈草,瑩藍與湛藍相輔相成。
不可能認錯的異國容貌少年擦肩而過,嘟嘟蓮與賽希莉亞花的香氣與風飄散,湛藍髮絲帶著清晨露水的潮濕,近在咫尺而轉瞬自指尖逃離,徒留他伸手不知所措。
"迪盧克少爺,買花嗎?今天的賽希莉亞與嘟嘟蓮特別美麗,很適合……"老闆娘遠遠看見萊艮芬德的獨子直盯著攤上花朵,笑容滿面的招呼紅髮少年。
"全部包了。"迪盧克擔心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又補充,"剛才那位少年摘的花,全部包了。"
"全部?"老闆娘有些疑惑,隨即露出"我懂了"的表情,笑瞇瞇的包裝花束。
怕不是盯著自己攤上的花,而是送花的少年。
傳聞萊艮芬德的獨子在一覺之中患上心魔,一夕之間從熱情活潑變得沉默寡言,克里普斯老爺為此傷透腦筋,卻無從得知發生何事,只能任兒子去做喜歡的事情。
"這些花是小凱亞今早採的,可新鮮了。"老闆娘在花束上打個大緞帶蝴蝶結,嘮叨自己孩子般說,"那孩子哪裡都好,嘴甜負責任還跑得快,摘回來的花比我老公去找的好上幾倍,就聽說是孤兒,被親生父親丟在幾年前那個特別大的暴雨裡,來教會時只剩一口氣,多虧巴巴托斯保佑才活下來。"
"這麼好的孩子……"老闆娘又是嘆氣又是疼惜,語氣間滿是巴不得揍那無良父母一拳的氣憤。
迪盧克接過包裝過於華麗的花束,沉默的走了。
無論是誰在父親之前帶走凱亞,這次他不會同樣的事情發生。
買下凱亞賣給花店的所有鮮花,成為迪盧克的日常。

少年的歌聲婉轉悠揚,字裡行間填滿符合蒙德氣氛的自由悠閒,拂過琴弦,指尖纏繞,隨風飄揚。
風神巴巴托斯。迪盧克記得當年廣場常客並非巴巴托斯,是另一位文才算不上好的少女,被批評幾次後放棄詩人生涯回歸家族行業,事實證明他不是做詩人的料子
與風神同坐長椅的少年隨歌聲哼著小調,天藍襯衣因炎熱微微敞開,寬鬆得與勒出曲線的窄褲成鮮明對比,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肆意展露艷麗的那面,唇角上揚,與合唱的詩人肩併肩。
長髮編織成與詩人同款辮子,落在旁人肩上,髮與髮的空隙以小燈草如裝飾填補,本是簡單的打扮因此華麗卻不失清新。
似乎被髮梢弄癢的詩人側過身子,躲避癢癢來源,被遠離的少年狡猾笑了,撲上詩人的背蹭著哇哇大叫的詩人,試圖讓對方笑出聲。
這幕落在迪盧克眼裡,同火星落入油壇無異,炸裂容器,燒灼心臟。
為什麼是他?
為什麼不是我?
少年的歡笑與記憶中的人影重疊,然而血色染紅視野,吞沒意識與所見的一切,眼神驟然黯淡。

溫迪還是那個醉鬼,只是每每當他爛醉在酒館時,早上到處跑委託賺錢的少年會在酒館打烊前出現,代人付清酒錢,拖著酒鬼離開。
迪盧克為此向父親爭取在酒館打夜班的機會,只要能讓凱亞注意到他,能名正言順的交談,能……
克利普斯不明白他的心思,只當孩子長大想幫忙。雖然他曾期望孩子能進騎士團,但如今迪盧克開心就好。
可無論凱亞將摩拉交付進迪盧克手裡幾次,十字星的眼從未倒映鮮紅。
他總是拉著溫迪環過肩膀的手,另一手在錢袋裡摸索,小心不讓醉鬼倒在地板。
眼裡盡是曾經只對迪盧克展示的無奈與溫柔,不過出了酒館,凱亞立刻就把人丟進噴泉裡面醒酒,看著溫迪嚇醒的模樣哈哈大笑。
偶爾詩人能抓到機會,拉住少年拽入水中,濕透的衣服緊貼皮膚,姣好腰線與胸完全暴露在視野下,但兩人彷彿沒有自覺,互相調侃玩水直到騎士團前來趕人。
他們像友人,更像家人。

記憶中父親死去的日子,因為迪盧克提早接手管理家業,克利普斯並沒有離開莊園。
他和凱亞仍然沒有交集,藍髮青年成為作家,詩集譜出蒙德的自由悠閒,道盡幸福從容,白紙黑字之下,從極少不明所以的詩曲中迪盧克認出慶幸與決心。
他買下所有凱亞的詩集,擺在最顯眼的架上。
雨沉默著。
凱亞沒有理由靠近迪盧克,也不會這麼做,因為他是凱亞,身邊有溫迪,能信任能託付的神明,不是曾經許過天真諾言卻親手粉碎的紅髮青年,即使他不知道有這樣的故事。
吟遊詩人不是值得託付終身的好對象,可凱亞憑藉容貌身材,收穫了不少情書與告白,酸酸甜甜的暗戀成為詩題素材,寫滿整整一本詩集,最終沒有答應任何心意,迪盧克記得當時多少人暗暗猜測凱亞早有心儀對象,可誰也沒猜出所以然來。
當時迪盧克多想直接抓住來接風神的青年,握著他的手腕,將人抵在自己與牆的中間,強迫十字星染上獨屬於迪盧克的焰紅色,問,是溫迪?
也許詩人會吃痛的低吟,不甘示弱地瞪著迪盧克,還是無所謂的要迪盧克放手,反問與他何干?
是啊,萊艮芬德的少爺有什麼理由去干涉一位餐風露宿的吟遊詩人兼職作家?
他們甚至沒有交換過姓名。

克利普斯招來埃澤。因為兒子不喜歡宴會,因此今日的成人禮他們沒有邀請太多人,幾個關係不錯的商業夥伴、古恩希爾德家與他兒子相當喜歡的作家,就這些人,少誰一眼能看出。
"可能是有雨,路上耽擱了。"埃澤解釋。他印象中對方的確答應會來,但已經遲了半小時,怕不是出什麼事。
"最近路上的魔獸變多了,我擔心他是一人來的。"克利普斯嘆氣。
最初是不知為何,不曾買過花的兒子抱一束賽希莉亞與嘟嘟蓮回家,大緞帶與搶眼包裝讓老爺猜測兒子被告白,精心安放在花瓶中的舉動更讓艾德琳感動。天理打不動的面攤少爺終於有春天了。
後來得知那花都是迪盧克自己買的時候,克里普斯抱孫子的願望差一點點就碎了,沒碎的原因是花店老闆娘八卦說出迪盧克買的花,都是凱亞採的。
凱亞是誰?一位與吟遊詩人作伴好幾年的異鄉孩子,被拋棄在雨夜,若不是詩人剛好想在樹下躲雨發現樹洞裡的凱亞,小孩可能死於虛弱與失溫。
克里普斯覺得自己悟了,加上平日排斥吟遊詩人的兒子突然買本詩集,耐不住好奇的克利普斯翻看幾頁,認出詩集的作者,是那位常來酒館接人的青年,還是凱亞。
幾年的時間,與吟遊詩人作伴的少年長大,不用跑小委託來付風花節常勝軍的酒錢,個頭也高了,能直接扛起醉鬼趁騎士團不注意丟進果酒湖裡。
一次空閒,克里普斯叫住沒能在天使的饋贈找到溫迪的藍髮青年,閒談家常,從溫迪喝的酒錢總加起來有多少,到凱亞為何遮擋右眼。青年伶牙俐齒,好好栽培必能成為商場上的新秀,可惜婉拒了克里普斯的從商提議。
"比起商人,騎士團才是我的第二選擇。"凱亞笑道,飲盡克里普斯請的果汁,起身打算繼續尋找不見人影的詩人。
當下克里普斯看著青年眼底的擔憂,怕自家兒子是要失戀了。
真要說這孩子哪裡不太好,估計只有不太在乎衣著的暴露與低估自身的魅惑程度,導致追求者男女參半。
正回憶著,大門被人用力推開,瞬間的巨響引起眾人側目,視線聚集的交會點,是濃到雨沖不開的血腥。
他喘息著,大半個身子壓在替代拐杖的長槍上,撕裂傷蠻橫扒附在手臂與大腿,穿刺至白骨顯露,血流如注。
腥紅層層埋疊幽藍,總是輕鬆自在的青年此時狼狽不堪,粗氣於寂靜中顯露幾分示弱,深吸一口氣後勾起嘴角,恍若疼痛傷不了分毫,與在廣場歌唱時的自在無異。
他無奈撩起沾染血水的瀏海,苦笑說道。
"我好像殺了一頭龍。"

古恩希爾德家的姐妹拼盡全力才將作家從死亡邊緣拉回來。
克里普斯則是費盡今生最大力氣才將死死抱住青年的兒子給拖走,人僅吊著一口氣活著,你還緊抱人家不給治療,豈不是要他的命?
當時凱亞話音剛落,身子一軟失去意識,就在倒下的剎那,克里普斯親眼見幾年未改變表情的兒子瞬間慌了神,沒有半分遲疑,趕在人碰到地面之前攬進懷裡,像是要將凱亞揉碎填進心裡的擁抱,以及眼底一閃而過的佔有,不禁讓老爺懷疑,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迪盧克被換了心智,或看什麼不該看的話本。
有必要和兒子好好談。他想。

與龍打架聽來是愚蠢的遲到理由,可巡邏的士兵證實了青年所言不假,他們在晨曦酒莊與奔狼領的交界尋到黑龍屍首,破碎細小的傷痕不足以致命,然而不斷積累能耗死傳聞中的魔龍,未被雨水洗去的風元素證明青年以自身安危換得生存,儘管他現在連喝水也顯得困難。
第五次自行以吸管喝水的嘗試宣告失敗,凱亞忍不住嘆息,後腦安置回枕頭上,"大少爺,您就打算在那邊看著?能不能叫個人幫我?"
要不是克里普斯的挽留,他早回到蒙德城、安心躺在教會簡陋的病床上,被年長修女斥責不保護自己,喝令禁止下床,只能與同房的病友們聊天說笑,偶爾唱首故事為大家解悶,啜飲某位家屬偷偷帶進房的蘋果釀,然後被牧師修女發現再罵一次。
他是浪子,本屬於自由,而不是被芭芭拉裹得與須彌木乃伊無異,癱在萊艮芬德家的客房中,像是被囚的犯人連喝水還要拜託迪盧克讓僕人幫他。
想到這迪盧克臉色鐵青幾分,大步邁到床邊的動作帶上怒意與急促,拿起水杯往驚愕的青年唇邊湊,"喝。"
"要是城裡的追求者知道萊艮芬德家的大少爺是這麼對可憐傷者,肯定幻想破滅……"嘴上不擾人,可凱亞著實忍不住喉間的乾渴,櫻色的舌試探幾次才小心將吸管含入口中吸吮。
嚥下唾液的聲音掩飾在青年咕嚕吞咽中,放蕩的浪子乖巧模樣著實引人著迷,溫順如受傷的團雀,自由翱翔的羽翼收攏,只會往安全的地方靠近。
"你在乎?"迪盧克的聲音比想像中生硬,他太久沒跟凱亞說過話,不確定眼前的青年,是否為那只有一半能信的狡猾騙徒,抑或傳聞中能與任何人愉快相處的值得託付之人。
"當然。"凱亞瞇眼笑著,藥水味無法蓋過長期摘花與露宿青草的香,"有人喜歡您到委託我代寫情書,要是幻滅了,我還賺誰的錢?"
"那是你寫的?"情書他從不打開,讓艾德琳丟入火爐燒了還能勉強回收成溫暖。
"一張紙500摩拉,付溫迪的酒錢綽綽有餘。"凱亞哼哼笑道,"萊艮芬德家真是把我和溫迪吃得死死,我摘的花您買,他喝的酒我付,錢是從您來的,又回您的口袋,您說這算是,嗯我想想,璃月那邊是怎麼形容……某種商業循環?真有趣。"
小心思揭開的感覺讓迪盧克一滯,"……你知道是我。"
"只有一隻眼睛不代表看不見。"笑聲牽動到某處的傷口,疼痛使凱亞悶哼。
迪盧克沉默著,無名火焰驟然充盈胸腔,被隱瞞的憤怒、壓抑的扭曲情感、歷歷在目的血色……曾經試圖壓藏於心底的無數想法,僅是一聲輕笑,便點燃爆發,灼燒理智。
你知道多少?你明白我的想法?你寫的情話是否有半分真心?你知道多少人覬覦……
不能……儘管一瞬出現將人鎖在身旁、至死不放手的念想,但如今心心念念的凱亞就在面前,雖是暫時,可確實離不開自己。
他還有時間,去彌補凱亞不在身邊的幾年。

才不是因為被父親罵了一頓。

凱亞不會拒絕他所做的事情,只是每每在餵飯或端水後,調笑般說上一句,"大少爺,這種事情讓僕人來就好了,您很忙的不是嗎?"
"不會。"
"有錢真好。"青年滿足地輕笑。
安分養傷的凱亞很少見,好幾次迪盧克見少年一身傷,包的繃帶未拆掉卻堅持在廣場唱歌。
想問為何不愛護自己,質疑對他隱瞞,明知他對凱亞有意思,卻故意在洩露消息後默不作聲。
你到底想做什麼?想揪著始終掛著笑的他逼問,想撬開道出無數詩詞故事的唇,想徹底讓他無法隱瞞自己。
但想法在腦中兜轉一圈,出口時僅是"好好休息。"
"好~"凱亞應下承諾。

不能信。
騙子。
在醫生拆完繃帶囑咐青年仍需靜養幾周的隔日清早,葡萄園中的迪盧克看見狼孩子飛快躥到樓旁,對著揭開的窗扔去一枚青色光芒,落在早已守在那的凱亞手中。
他揚起微笑,縱身跳下三樓。
迪盧克想攔,不去思考驚愕的吼聲聽來是多麼無助心碎,奔跑的速度卻勝不過思緒。
墜下的身影與記憶最後的義弟重和。
曾經他這樣離開世界,現在以同樣的方式逃離晨曦。
為什麼、為什麼不願意留下?
你明知道我的心意,為什麼……

這一走,就是數年。
吟遊詩人說凱亞在璃月,迪盧克便去了,可璃月港的人來人往中沒有他,所有關於他的線索像斷了線的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
他會回來的,蒙德有太多放不下的事情。迪盧克握緊一次噩夢驚醒時已然點著客房的神之眼,無法設想凱亞不回來的那天。
不看那人的身影,不聽他所唱的歌曲,否決他所有的存在只會讓思念之心沉重。
閉上眼是失去氣息的十字眸,睜開卻不見人影。
真糟糕。他想。
敲門聲響起,因遠離熟悉地和連夜惡夢的精神萎靡讓迪盧克完全不想應門,疲倦的癱在客棧房內。
他想回去了,至少在那裏,能嗅到嘟嘟蓮和賽希莉亞的香氣,絕雲椒椒太過刺激辛辣,清心過於平靜內斂,琉璃百合雖有幾分像似,最終敗於典雅莊重。
疲倦讓他陷入半夢半醒,隱約聽見心心念念的聲音,可虛假的夢境太多,此時只想好好休息。
"何事?"淡漠的少年說道。
"老闆說裡面的客人最近拿到神之眼,但好像控制不當好幾次把房間燒了,看模樣是蒙德人,便叫我過來看看怎麼回事,您知道,我也是蒙德人。"
迪盧克瞪大眼,這聲音……
"今日的訓練已完成?"
"自然……話說大聖,您認為我能成功爬進這房的窗嗎?"
"此言為何?"
"我有一個感覺,不,預感……好吧,確實瞞不過您,裡面那位老鄉我認識,但情況有些許複雜。"
"……"
"您別一副我是要踢館的樣子啊……真是處理一下就好,十分鐘,我要是沒出來您就破門吧,修理、修理費我付總行了……"
"行,十分鐘。"
"謝謝師傅。"
聲音靜下,迪盧克也從床上起身,他絕不會認錯凱亞的聲音。要開門?不,那人說會從窗進來。
等吧,這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找你。迪盧克按下焦燥的心,以至於在看見帶著風之翼落在窗檯的凱亞時,他表現的冷靜過頭。
蒙德的詩人穿著璃月服飾,沒了胸口開縫,兩件套茶服嚴實自脖頸包裹至腳踝,零散裝飾於髮間的小燈草以琉璃百合取代,寬鬆的外袍下藏進風之翼,溶入了璃月的氛圍,腰間卻係著與溫迪相似的羽毛綴飾,和青色神之眼同樣格外刺眼。
幾年時間,足夠讓青年染上璃月氣息。
"大少爺。"凱亞笑容滿面的踏入房間,像在自己領域散步的貓,沒有疑惑他醒著卻不應門、或質疑他為何在此。
也許自始自終,在乎的只有迪盧克。
"……你為什麼逃?"指甲刺進掌心,疼痛與骯髒的慾望拉扯,迪盧克感覺自己像是舞台劇上的丑角,任人審視卻不自知愚鈍,偏要問出最違心的問題。
"逃?"反問的語氣彷彿當初與小雷澤跑出酒莊的人不是自己,凱亞依在窗框,搖了搖修長食指,"我沒有喔大少爺,只是剛好接我的人找不到門而已。"
"而且~我們明明不認識吧,雖然您是誰蒙德人盡皆知,但我只和您父親聊過幾句、代寫幾封給您的情書,對您是完全不熟喔。"
"就這麼任由陌生的人留在家中 ,流言蜚語怎麼會少?本來就人氣普普的大少爺以後找不到對象……哇,真不敢想像。"
迪盧克注意到茶服並非完整,腰部的幾個扣子已經奔向自由,露出腹部一片深色肌膚。
見老鄉心不在焉,凱亞無奈向前靠近,魈給他的時間只有十分鐘,不能給這位大少爺浪費,否則下餐可能只有樹莓。
"火神之眼?沒想到您是有炙熱願望的人,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青年惋惜的樣子似真似假,"像大少爺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控制不了自己的神之眼?"
"因為你。"伴隨凱亞靠近,迎面撲來細雨竹香,理智最終敗給暈昏不清的大腦,心底的話脫口而出。
"……哈?"伸手去碰神之眼的凱亞愣在原地。
不可置信、懷疑、驚訝混做團的感嘆,化作滴上炭火的油脂,噗哧一聲,炸開火星子。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的迪盧克沉默半晌,拽過滯在桌旁的手,不顧因手腕刺痛的悶哼,無預警將人摔到榻上。
"疼疼疼……"生理眼淚霧濛左眼,尾椎骨與偏硬的床榻硬碰硬著實不好受。迪盧克棲身扯過他的手腕壓制,靛藍散髮艷同昏暗的半天晚霞,十字星芒波瀾不驚。
"沒想到大少爺是這樣的人。"凱亞哼笑,儘管手腕被壓在頭頂囚得發紅,他的眼仍無所畏懼。
"別那樣叫我!"別對我用敬稱。迪盧克吼道,十字星反映出充血通紅的雙眼。
凱亞閉上眼,淡然說道,"您累了。"
"我沒有。"迪盧克想也不想的反駁。
"不是累了那怎麼會胡言亂語?"被握著的力道加大幾分,骨骼幾乎要斷裂的痛凝做虛汗打濕背脊,凱亞仍撐著微笑,主動抬頭覆在紅髮鬢旁,將溫熱氣息送到渾身灼燙的少爺耳廓裡。
"我不懂您,也不想懂,更不想與您有交集。"
"您是萊艮芬德的少爺,是承繼蒙德酒業之人,我不過是一位詩人浪子,擔不住您的慾望。"
"我看過無數愛慕的眼、聽過上千句的情話,傷了他人、也被傷了幾次,早已明白何為愛,能辨明何為欲。"
"您看我的眼神裡,找不到半分愛,只有欲。"
"所以我不喜歡您,理所當然。"

克里普斯明白,兒子失戀了。
雖然他一點也不意外,打從最開始追求的手法就有問題,即使心意傳遞給對方,被拒絕才屬實合理。
知道彼此,但從未閒聊認識話;每日相見,卻眼對不上半秒;一方受傷,莫名獨佔相處時間。這樣還沒把人嚇跑,克里普斯是真心覺得凱亞膽大。
"只有你能幫他了。"克里普斯不是不懂戀愛事,蒙德自由戀愛風氣比任何地方要強,時常能見到她愛他但他愛她不愛她或我愛你他也愛你但你愛的是他的戲碼,幾家歡樂幾家愁,愁的哭天喊地鬧自殺也不是沒有,可那些失戀案例似乎、可能都沒有自家兒子來的誇張。
乍看之下迪盧克一如既往正常生活,只是每日出門的時間提早、回來的時候晚些,可烏青黑眼圈與日漸消瘦的身軀處處表示他狀態極差,無論艾德琳怎麼勸也不聽,固執地繼續早出晚歸,醫生說明他虛弱的原因是心病,不是健康問題引起。
克里普斯實在沒辦法,才請溫迪找回凱亞,希望兒子至少會聽暗戀之人的勸戒。
"這……怕是勸不動。"凱亞苦笑,將望舒客棧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託了,"……我只是想讓他死心,但可能過了。"
"……抱歉他那樣對你。"啞了幾分鐘消化現實的克里普斯嘆氣。
"我才是,沒能好好拒絕他。"凱亞沒想到他以為吃硬不吃軟的大少爺比想像中的脆弱。
"我兒子真的沒機會嗎?"克里普斯問。
"我沒有你們看見的那麼好。"凱亞自嘲。
不是玩笑。克里普斯聽出嘲諷之下的無奈。兒子,他不是因為你不好才拒絕,你還有機會,只要你肯改改對人家的態度。

叮……
酒館的門鈴響起,迪盧克冷冷說道,"已歇業了,請回。"
"溫迪也不在這裡?"頗為意外的詩人痛苦低吟。
迪盧克頭也不抬。跟線人講得差不多,凱亞已經找溫迪找了半個晚上。
"他到底跑去哪了……"
放下玻璃杯,清脆聲響制止凱亞離開的動作,"等等。"
"……大少爺,怎麼了?我還忙著找人。"凱亞揉了揉眉心,天知道溫迪是不是又帶著酒去爬樹?上次喝醉摔下來砸傷人,好在對方沒要醫藥費否則他必須給溫迪禁酒。
"他在風神像上。"迪盧克取下幾瓶酒水。他未見過現在的凱亞喝酒,為了照顧醉鬼溫迪,他從來不在酒館喝酒。
莫名的,迪盧克想看凱亞喝醉的樣子,會不會與記憶中一樣?會不會喜歡午後之死?
"啊……在那裏就好。"釋然的青年退到門旁,休息般依著牆。
"給你的。"一杯暗紅的酒液推到吧檯邊緣,迪盧克斟酌一番,"……新品,還在評估中,不會算你錢。"
"真的?"凱亞頗為意外,在曾因神智不清壓倒自己、胡亂告白被拒絕後差點萎靡不振的少爺與免費飲料之間抉擇三秒後,用克里普斯老爺待他不薄和整天只有一串烤魚充饑真的需要其他食物源為理由,落座在酒保面前。
舉起酒杯,燈火透過暗紅如血的酒液,凱亞瞇起眼,讓人分不清他的意圖,將杯緣湊到嘴邊,輕啜一口。
僅是一口,因疲倦緊擰的眉頭舒展,泛起微紅酒暈。
他還是喜歡喝酒。迪盧克稍稍放下心,隨後又想起那位神明。可能錢都給了溫迪讓他喝夠,自己根本捨不得喝上幾杯。
分神幾秒的時間,凱亞飲盡烈酒打出輕嗝,"氣泡酒,葡萄酒…一點蒲公英?氣泡提出日落果的清甜,但不會掩蓋葡萄酒的後韻……濃度很高啊,不小心可能會喝多。"
"身為詩人只能做出這樣的評論?"
"詩人的文字是要錢的,您都說免費了,我自然不可能多做評論。"討到好處的凱亞氣氛柔上許多,"這酒,叫什麼名字?"
"午後之死。"迪盧克取走酒杯清洗乾淨。
"午後之死……您可真是直接,可惜我不會一杯倒。"詩人撐著腦袋,笑顏如常。午後之死,死亡,午間,這是暗示什麼?
凱亞瞥一眼酒保,"您是不是想說什麼?"
"我……愛著一個人。"
凱亞停下玩弄吧台裝飾的動作。
"他不愛笑,也不太哭,但為了背負命運和愛他的人,他笑得很認真。"
迪盧克沉默幾秒,見凱亞一副興致昂然才繼續說。
"我……我和他以前很要好,我曾經相信他不會離我而去,即使我們傷了彼此…不,可能是我傷得他更多……"
"他是受了傷也不會去治療的人,忍著痛苦期望制裁……不想背叛命運和愛他的人,但沒有誰告訴他不用抉擇。"
"唯一知道事實的我,因為恨他,恨他獨自承受、恨他不在乎自己、恨他需要我的憎惡才能活得心安理得……沒有告訴他,不用選擇,不用痛苦,也能活得幸福。"
"但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已經擔不住一切。"
"我愛他,真的很愛他……"
凱亞伸手抹去紅眼微微溢出的淚,無奈起身,爬上吧台,將人擁入懷。
凱亞修長的五指拂過紅髮,安慰般輕拍著迪盧克,溫柔地調笑揶揄,"您是把我當作替代品吧?"
"…我……"驟然縮短的距離令迪盧克一愣,心念的清淡香氣充斥鼻腔,掩不住的悲傷湧上。
"您太好懂了,但我不討厭,只要您別用替代品的眼神看我就行。"
"欲也好愛也好,本質上都是為自己好,所以沒有誰是不自私的,只是您擔起了他的自私,而我不想去擔您的自私。"
"我是我,凱亞·亞爾伯里奇,不是您口裡的愛人。"
凱亞感受到背後雙手收攏幾分,勒得他胸口發疼,淡定嘆氣拍拂著大少爺安慰。
"我都說到這樣了,大少爺還喜歡我嗎?"
像隻被拋棄的大貓咪。凱亞感受著不穩的氣息,將下巴靠在對方肩上。沒有拒絕啊……
"迪盧克。"
他聽見大少爺這麼說,"你可以叫我迪盧克,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