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迴-Vier- 理由-REASON-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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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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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對爺爺的印象是個嚴格又蠻不講理的人,一點好回憶都沒有。

  少年的爺爺──肯尼斯‧韋伯‧雷文男爵,在世時是一位全國有名的劍士。不只他,雷文家族的劍術造詣之高在全國一直很有威望,以「月下黑鴉」之名聞名全國,而肯尼斯更被譽為全國十強劍士。

  雖然劍術強勁,但不只他的獨孫,就連他的獨生子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少年仍清楚記得,這位年過六十,但仍像四十歲一樣生龍活虎的爺爺十分霸道。家裡的所有事他說了算,其他人連提個建議,又或指出錯誤也不行;但如果計畫出錯,肯尼斯總是會把責任推卸到旁人身上,彷彿忘了自己是那位下決定的人。而且他的指令朝令夕改,令人無所適從。

  簡單點說,在肯尼斯的世界裡,他就是標準,所有人做什麼都總會被罵。就算不做,下場也會一樣。這位老人整天只顧埋首於自己的工作裡,從來沒有理會過少年的父親,甚至自己的妻子。少年一直以來都不明白到底他在忙些什麼,只知道他對爺爺的印象稀疏,如果不是會偶然一起共餐,他搞不好連爺爺的外貌也記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位爺爺。

  但最令少年討厭的,莫過於他的做事手段。

  「要不擇手段達成目的」,這句話好像是為肯尼斯而設計的,也是他的信條。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必會用盡所有方法做到,就算要用不見得光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他討厭弱者,只要是比他弱的人都會被貶得一文不值,彷彿沒有生存的價值;他信奉實力主義,認為只有強者才能擁有生存的權利。在他眼中,強者就是站在所有弱者之上的人,所以要成為之,必須得爬到人之巔峰。而人世間本來就兇惡無道,所以取得強者之位的手段,只需計較成效,對錯一律無視。

  賄賂、包結、誣蔑、利用,只要能夠達到他想要的目的,他都必定會去做。結果,肯尼斯的確進入了國家中樞──以男爵身分當上本來只有伯爵以上階位才能擔當的樞密院成員,更成為國家的其中一位騎士團長,甚至得到整個希蕾妮亞郡的管理權。

  管理一整個郡是伯爵才有的權利,一般男爵只能獲封一個小鎮加上周邊數條村莊。肯尼斯的成就足以令他被封為伯爵,但本人拒絕了,因為他想以男爵身分得到伯爵級的權力,以突顯自己的實力。但無論是他的同儕,甚至領地的人民們,都沒有人喜歡並尊敬他。

  他是強,強得無人能夠動他一條毛髮,但這種力量卻是把別人強行壓倒而生的結果。

  如果說肯尼斯是黑暗,那麼對少年來說,他的父親大概就是光明。

  似是為了否定肯尼斯的個性而生,少年的父親──基斯杜化‧肯尼斯‧雷文的個性溫柔,溫柔得看不出他跟肯尼斯有血緣關係。在朋友圈中,他是一位和善的好好先生,朋友圈子廣闊,而且十分慷慨,只要身邊朋友需要幫助,他一定會第一位出去幫忙,而且從不計較。

  從小見盡肯尼斯的骯髒手段,與他成反比的基斯杜化成為了少年的偶像。他多次在心中發誓要變成跟父親一樣的人,否定肯尼斯的做事手法,覺得和善對人才是世間正道,就算不是強者,也在世上擁有生存的權利。

  但這一切美麗的幻想,在他九歲的時候被現實狠狠打破。

  他的父親有一位認識了三十多年的至親好友,在少年七歲開始左右遇上財務問題,多次向他的父親求救。基斯杜化每次都慷慨解囊,沒有要求還款,就算自己的財政開始出問題,還是一如以往地為他借錢。

  漸漸地,少年的家庭經濟狀況從富貴人家陷入貧窮邊緣,不知變賣了多少名貴古董,還四處借款,最後連家族大宅也抵押了,多年來積聚的家族名聲逐漸跌到谷底。但直到少年九歲的那一年,從他人的口中,他的父親才知道原來自己被騙了。原來那個人一直把借來的錢用在賭博,以及當時新興的房屋投資上。他沒有動用自己的一分一毫,只從少年的父親的手上把錢借來並使用。賺到的錢歸自己,有虧蝕的話就再編藉口去借錢。在他的眼中,少年的父親不過是一部好用的金庫,所謂的友情不過是利用的手段。

  如果肯尼斯當時仍在世,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吧;但可惜,他在少年六歲的時候便突然因病過世。

  事情暴露後,少年的父親當然沒有再借錢給他。但出乎少年的意料之外,基斯杜化竟然遵守了跟朋友的約定,沒有問他取回借出的錢,而且還饒恕了他,好像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少年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父親還可以那麼和善?明明被騙了,被背叛了,還因為這種人而失去了一切,差點連爵位也丟掉,為何他仍能依舊視那人如朋友?

  而他也醒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有多薄弱。

  他的父親明明有不少「朋友」,很多都受過他的幫忙;而他在領地的威望也很高,每次走在街上總是會聽到來自不同人的感謝之言,更說有問題請務必告之,他們一定會合力幫忙。但當他們一家因為財困而真正需要幫忙時,那些人好像都消失了似的,紛紛跟基斯杜化劃清界線。那些誓言瞬間化為白紙。

  「溫柔不能改變什麼,只會失去一切……」

  少年記得,在送走打算收回抵押的大宅的債權人後,當時快要十歲的他站在桃木門前雙手握拳,咬牙切齒地細語。

  「果然,那人說得對。」

  那時候,他想起肯尼斯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強者才能生存,弱者終有一日會被淘汰。只有用盡手段爬到最高的人,才能活下去。」


  想當初,肯尼斯就是用盡一切手段達到目的,捨棄溫柔,才得到無人能威脅的地位;但否定了這一切的基斯杜化卻失去一切,成為被淘汰的弱者。

  他們失去了既有的威信,失去了大宅。就算他的父親仍是希蕾妮亞郡的領主,但生活環境的轉變,周圍的人對他們「沒落貴族」的看法,甚至領地裡人民的態度改變,都令少年覺得自己已成為被人唾棄的弱者。

  肯尼斯曾經說過,溫柔是軟弱,只有捨棄軟弱,才能成為強者。

  少年不甘就此被世界的漩渦吞噬,而想在這個殘酷的世界生存下去,就一定要成為強者。


  「既然如此……那麼我就要不擇手段爬到頂峰去,在成功之前,我絕不放棄!」


  因此他發誓,必須爬到頂峰去。比任何人都要高,無人能夠威脅到他,只有他能傲視眾人的高處。而在達成目的之前,他必不停下腳步。

  自此,他用功讀書,努力研習劍技和戰術。離鄉別井到路特維亞學院上學,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他要離開家庭,否定父親的一切,以自己的方法爬到頂點。

  本來對人友善的他變得冷淡。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深信人類只是互相利用的動物,一旦把真心交付,只會落得跟他父親一樣的下場。

  但有趣的是,他雖然表面上同意肯尼斯的想法,但實際上卻不像他一樣「不擇手段」。賄賂、巴結、依靠人脈和名譽等手段通通被他視為「旁門左道」,他只會以自己的實力來證明一切,不想以骯髒手段站在人之上,而是希望以自己的力量──知識勝過所有人。能夠忍受世人對他的鄙視眼光,以及路易斯和羅索家三子湯姆森對他的羞辱,都是因為他把這一切都視作成為強者的試煉。

  他認為,每人在成為強者前必先經過弱者的階段,只要能夠忍辱負重,捱過這階段,必能成大器。只要他成為被所有人認同的存在,那麼就算是路易斯這種沒有慧眼,但有權力的愚蠢之人,也不能再威脅他。

  決定參加「八劍之祭」也是因為這個想法。來自全國的八位舞者,只用劍技來決定強弱,強者生存,弱者死亡,這種簡單直接的對決深得他心。他不在乎什麼神所賜予的願望,只要在祭典裡勝出,勝過最強的強者,便能成為眾人公認的最強者,能夠站在眾人之上,受眾人敬佩而無需被懷疑實力,不受任何人的擺佈,他的願望便已達成。

  他是這樣希望的。

  但現在又有什麼用,祭典開始才不過幾天,便被打敗了。

  敗在那位全國最強的女士的手下。

  敗在強者手下,即是說自己只不過是一介弱者,他一直這樣認為。

  弱者只會落得被淘汰的命運,這樣的他卻活下來了,但變得迷惘。

  只要跨過那道最強的高牆,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但他卻在牆前狠狠絆倒,而且牆看來高聳入雲,似是不能輕易跨過。

  他問自己,到底應該如何繼續追尋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