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之章(終),三途川之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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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06
一五九一年,大和日向國(日本宮崎)
豊玉彥大人命我以御魂術喚出倭建命之靈,並向祂發動攻勢。
爸爸過世後不久,媽媽與我隨即收拾家當,一起搬遷到晴良所造的矮房之中,從此沒再見上先生,自然不曾化出內呈武尊魂魄的八角柱形提燈,也不曾召喚倭建命現身伏靈或破敵。
身披獸皮縫製的甲冑,背負以鷹羽和獸骨研製的鏑弓,輪廓粗獷剛健,目光炯然,精神矍鑠,這樣一位勇猛威武的開國勇士,正是父親的前身—日本武尊倭建命。
燈亮之時,英靈至其中飛身竄出,立身在豊玉彥大人前方。我不知該如何呼喚他,叫爸爸也不是,直呼武尊名諱亦覺得不妥。
「去……去吧,去攻擊豊玉彥大人。」
我一令下,倭建命沒有頷首、沒有應答,也不曾回身望我一眼,祂抽出繫於腰際上碧綠晶亮的寶劍,灌注充盈的內息和氣力,直往海潮的方向砍劈。
一聲嘩啦,海水被削成兩半,散成飛濺破碎的浪花,但絲毫無法傷及豊玉彥大人。
只消腳步輕挪,豊玉彥大人便可由我們眼前輕鬆橫渡到遠方的海面上,只以劍術和拳腳的話是無法取勝的。
「可以了,把祂收回去吧。」豊玉彥大人道。
「是。」我提起燈籠,對著倭建命的背影喊聲:「魂歸來兮,日本武尊元靈大綾孝廣,急急如律令!」
燈又亮起,武尊之靈變成一團白熾溫熱的光球,漸漸地回歸燈柱裡面。不過一眨眼的時間,燈滅了,我只要一個放手、一個抖袖,燈籠便會消逝於無形。
「這便是八十枉津日神教你的本事嗎?除此之外,可有其他?」
「沒有。」我心虛地搖頭,「除此之外,就是讓靈識脫體。」
「比起辛苦地提升自身的本事,遣用他人之魂反倒容易許多。現下的你,隨便喚出任何一位神靈就能壓倒晴良,祂可真是聰明得緊。」豊玉彥大人環手於胸,焦躁不安地說道。
晴良問:「真夜,除了我師尊的靈魂外,你還能馭使那些神靈?」
我想了想,悉數回答:「較弱的樹精和地靈已被我悄悄放走,現在還留在身邊的,就屬毘沙門天王、鹿島神、諏訪大明神的分靈體,父親和道俁女神的則是元靈。此外,我雖然沒有瀨織津姬的靈魄,卻也可以利用沙土向她借力。」
「道俁女神嗎?」豊玉彥大人的眉心緊縮成一線。「怪不得,近期想要呼喚她前來教授晴良破土之術時,總感應不到她的存在。」
「真的很對不起。」我分向豊玉彥大人、晴良深深鞠躬致歉。「道俁神是先生強行收伏後讓渡給我的,我曾多次試圖將她解放,無奈總是無法辦到。」
「看來,是八十枉津日神特意施加的法咒,要你無法違抗祂。」豊玉彥大人的眉又皺得更緊,額上的青筋也浮成一幅難看的水波紋。「也罷,你喚出祂試試,看這樣的情境之下,祂是否還能授予晴良地象法術。」
「是。」我唸誦咒語,喚出道俁女神所棲息的藏青色圓形提燈。「對了,豊玉彥大人,我有幾件事想請教於祢。」
「說吧。」
「雖然無法解放道俁女神,但既然我已下定決心與先生斷絕往來,這些靈魂……是不是盡數放掉的好?祢剛才也見過我父親的模樣了,沒有感情、沒有自我,只是一顆聽從命令移動的棋子。於此,不如全數放走,這麼做的話,父親和武將們也能重返高天原,尋回身為武神的榮耀和尊嚴。」
唯見豊玉彥大人往返踱步,思考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的問句。
「初時見你使喚倭建命,以及倭建命那副六神無主的表情時,我也確實認為這麼做最好。可是,以當前晴良之能,是不足與八十枉津日神抗衡的,那個時候,我希望能藉助你的力量。」
「要真夜對抗長年以來栽培自己的先生嗎?太無理,也太危險了!」我還沒表示反對,倒是晴良先發了聲。
確實,我雖然可以毅然拒絕與先生再次接觸往來,但施加殺手或任何有害於他的事,我還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別忘了,倭建命是因為八十瀨的咒約才早夭離世的。光是這點,就足夠讓你殺死他千千萬萬次。」豊玉彥大人說。
「是……是啊,可是,我無法命令那樣的父親,那個與我父親面目相同,卻怎麼也不似父親的武神之魂出面為我作戰,萬一祂受到難以平復的重創的話……我,我倒寧願是自己受傷。」
伸手入袖,我掏摸出那隻八角柱狀的提燈,料想先生應未在其上增設無法解放的縛靈之術,正打算唸出解放之咒時,豊玉彥大人出聲制止了我。
「且慢!如不想引用駕馭死靈的咒法,便用『合靈』之術就好。八十枉津日神可曾教授你合靈的法術?」
我搖搖頭。「先生說過,這類的法術並不適合我。」
「果然,祂為你鋪排的是一條最為迅捷妥適的道路。」豊玉彥大人招手要晴良向前一些。「現在,我請晴良為你示範一次請神至天庭以降,前來與人類歸一合靈的辦法。合靈的本事,我與晴良都會設法教你,相對的,你也要喚來道俁女神,讓她教授晴良地象的法術。」
大直日神的神威我老早親自領教過,今日再見,又重演了一次胸悶心悸、痛苦難當的劇碼。晴良見我難過,便早早將神明請了回去。豊玉彥大人眼看事情難辦,也不急於早日收穫,祂要我先設法將倭建命的隨身武器—神劍草薙練到隨喚隨到,事成之後,再來修習合靈的本事。
先前,我曾冒著會遭到拒絕、痛罵、憎惡的風險,向豊玉彥大人問及泰山府君祭的相關事宜,沒料到祂非但沒有責怪,還順帶告訴我神明元靈轉生的秘密。
「東嶽大帝是赤縣神州境內冥府中位階最高的神祇。據說祂不但能賜福於人,還能為人延壽。平安時代的京城內,伺候天皇家的陰陽術師裡就曾有人施用這種法術,試圖挽回瀕死之人的壽命。」
「那麼,該位術師是否成功了?」
「這就不得而知了。若真成功,正史不可能毫無記載,只餘下供人在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真夜,你該不會……想過以泰山府君祭復活大綾孝廣吧?」
真是一點也瞞不住,我頷首應道:「是的。」
「這是以命換命,艱險難測的高級咒術,你姑且聽之,切莫讓你媽媽知道。況且,要使倭建命之魂重登高天原,根本沒有必要出動泰山府君。」
作為奉獻給泰山府君的活祭品,必須是身體康健、心神正常、餘壽綿長的人類,若以一名恰似風中殘燭的老人獻祭,只會大幅增加失敗的危險。
除此之外,捨命與救命二者的生辰、命格、調性等都要相符,條件欠缺的話,極可能發生兩相俱亡的結果。如今的爸爸不能以辭世的人類看待,而是一位受困遭劫的神靈。拯救神靈,必須用他位神靈的精元去交換,至於方法和流程,沒有人知其詳情,怕只有泰山府君自個明白。
其次,倭建命的元靈也並非受損或散佚,不似多年前遭我誤殺的座敷童子。大抵來說,神明即使轉生或化出分靈,也會將最為純正的部分保留在天上。若我有疑,待修練成合靈之術,得以召喚出擁有完整思想、五感的倭建命之後便見分曉。
這天以後,只消天候尚可,每逢傍晚我都會和晴良來到海邊,我時而召喚道俁女神授與他地象法術,時而叫出武神陪他過招習劍。同時,我也自行揣摩與倭建命合靈之法,試著叫喚被擱置在家中的草薙之劍自行飛到我手上。
日暮時分。
大片紅霞將天空渲染成妍麗的緋色,另一端,則有暗紫的夜幕與之競相爭艷。
不尋常啊,已經十二月天了。以往出現這般色彩都是在夏末秋初,風暴將臨的時刻。
晴良早上隨同霧崎婆婆的孫子們外出捕撈,現已未時,還不見漁船回航。
細雨方下,媽媽擔憂菜圃裡新發的綠芽,披了件外衣就出門了。
我按捺不住性子,穿上爸爸留下的蓑衣和雨帽,打算到海邊等待晴良。
村民以彎曲成凹字型的岩岸做港,大小漁船與木筏都在此停泊。除我之外,有些人家的妻女也在岸邊守望,眼巴巴地等待出航的漁船歸來。
我沒看到晴良和漁船,倒是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佇立在凹型海岸的右端尖角處。
湛藍的寬襟、藻綠的衣襬、水色的長髮和雪白的冰膚,是道俁女神。
晴良為避免迷途向我借調的道俁女神竟先於眾人到岸,祂是想充當為船隻照明引路的燈塔吧。
「道俁神大人,晴良他們就快要回來了吧?」我問道,女神沒有答話,只伸出祂冰涼無血色的纖指,往神社的方向一點。
「濱海神社……有什麼東西嗎?」
女神無語,但以兼具粗糙與平滑質地的手掌執起我的右手,將我拖拉到鳥居之前。力氣之大,儘管我用上全身的七八成力量還是無法甩開。
再進去一些,就會和先生打上照面了吧?我還是快些離去的好。
念頭才剛閃過腦中,腳步還來不及跟上,就見到面容嚴峻冷漠,猶然穿著一成不變的沼色大衣的先生,在前方的參道上等我。
逃不了,道俁女神還緊箍著右手,我難以掙脫。
「辛苦祢了,道俁神。」先生說罷,將女神收回其手上所提的圓形燈籠之中,我腕上的壓力也同時解開。
我竟爾忘卻了,這道俁神本是由先生所伏,後來才讓渡給我呼喚使用的。我將祂借給晴良、又依祂的牽引前來神社,根本是向先生透漏我倆的行蹤。晴良修習法術時,一旁還有豊玉彥大人陪同,今時我與他二人分離,正好落入孤立無援之境。
「真夜,許久不見了呢。我有個好東西想送你,到府上尋你時,卻看到前廳與後院都被燒成一片焦黑的廢墟,也遍尋不到你與你媽媽的遺體。」
「廢……廢墟?」
我和媽媽離家時,並沒有放火讓房子付之一炬。雖然我們下定決心在事情了卻前不再歸去,但並不是畢生都不會返家。更何況,那是外公外婆所留下的珍貴資產。
「事後我調查,那是與加藤家交好的千賀一家人所放的火。為示懲戒,我降下幾道天雷,也將他們的屋舍劈成碎片。」
「竟有這種事!九年前的禍事,人們竟然還記在心裡……」我躊躇著,不知回去後是否要說予媽媽知道才好。
「這就是人類啊,真夜。以淨化之名,行破壞之實的充滿貪慾和愚念的人類。這樣的人類,是不值得你我費心守護的,你實在用不著犧牲自我,去成就豊玉彥和大直日神的願望。」
我腦袋一片混亂,爸爸已經不在了,重新架設牆垣和房舍,對我而言實在太過艱難。
「真夜啊,我真想快些見到你,給予禮物之外,也洞悉這些神人的汙點給你知道。我雖無法在海面上施力,引發狂浪海嘯吞噬人類,但純粹為天空換點顏色,倒還是可行的。為了支開你與直村、讓你隻身走出張設著豊玉彥結界的茅屋,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個月之久才覓得今日這個良機。」
說著,先生將一只船型的燈籠扔入我懷中,與交付道俁神的時候同樣。燈面上的肖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稚齡男童,對著罪孽深重的我展開純真可愛的笑顏。
「這是個……孩子!」
「少彥名命,當年為大國主神驅除病痛的神童。這位分靈體正是上杉謙信的軍醫,因年紀甚小被世人忽略,也沒寫入戰史之中。我倆前往越後時,尚不知還有這位的存在。」
「先生,這位不行!」我嚷叫著:「他還太小了!讓他回到陽世去吧。」
「笑話!上杉辭世後,家裡發生內戰,這位隨侍的孩童早已遭人殺死。若不是我帶出來,他到現在還是個浮遊靈,到處徘徊遊走尋找主子的蹤跡。我收伏他,不正好讓他與心心念念的主子同一歸屬,共享天倫嗎?此外,擁有了醫藥之神,今後你就可以自我療癒,不須再假手豊玉彥等人的力量,這真是一舉數得啊!」
先生的笑聲,比以往更加刺耳難耐。如果誅滅八十枉津日神是脫離苦海的唯一辦法,恐怕也只能狠心為之。
「怎麼了,真夜?這般小的孩子,會令你想起失手誤殺的座敷小童嗎?不過,這可是非常有價值的靈,與寄生在櫥櫃裡的小妖截然不同。」
若他不提,我還不會憶起驟然殞落的田中千尋。明知內有瘡疤,卻硬是將傷口剖開檢視,我痛恨這樣的先生。
「我已經是可以獨當一面的禍津神分靈了,所以,請先生不用再為我傷神了。」我放下船型提燈,正欲唸誦解放之咒時,那燈不住搖晃閃爍,內裡的靈魂亦然急躁不安,但就是怎麼樣也無法自其中脫出。果然,先生已佈下不可任意放行的禁咒。
「真夜,難道你認為自己已經夠強,再也不需要我的叮囑指導了嗎?」
我側身撇頭,刻意避開併射自先生眼底的寒光。
「是的。」我說。
「那麼,你就設法抵擋我的風雷與土崩之術,並使我受傷吧。要能辦到,我就放走道俁神和少彥名命,也會讓你心繫的那位平安歸來。」
先生摘下蒙面的咒布,化成一柄黃銅色的法杖。杖擊地面的瞬間,風雲色變,天地晦暗,點滴細雨也逐漸轉成密布的豪雨。
萬雷與地震,最是為人驚畏惶恐的兩大災厄。
橙紅天色轉瞬變成漫佈著死亡況味的暗紫,白色閃光與黃色雷電不時自幽暗的深紫色中落下,好幾次落在濱海的村莊和漁港上,好幾次落在腳邊。
堅硬黝黑的怪岩也不斷打山腰處滾落,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應只會出現在岸邊的鬼之滌衣板,亦從腳下的白色砂地鑽身出來,如春雨後初生的新筍。
「真神顯世,諏訪大明神分靈島津家久,急急如律令!」
我將橢圓形燈籠拋入空中,叫喚力大無窮、傳說能以一人肩力扛起千人才能搬動的巨石的軍神與農耕之神。若要抵擋或劈擊巨岩,務須仰賴其粗獷的體魄和渾身怪力。
待魁梧非常的諏訪大神自燈中探出後,緊接著左臂揮出,化現出另一只長柱狀的提燈。
「真神顯世,鹿島神分靈上權信綱,急急如律令!」
鹿島神不僅為東北國境的土地神,同時也是位雷神、劍神、軍武之神。以祂的御雷之力,應可輕鬆穿梭於先生的萬雷陣中,亦可深入颶風眼內,破除其咒法之源。
「拜託兩位了,消弭風災和地變吧。」
不負所託,諏訪大神舉重若輕,一雙厚掌宛如千錘百鍊的神兵戰斧,速將以排山之勢往眼前襲來的巨岩盡數投入海裡,並把由腳下竄升而出的怪石全數斬斷。
雖不如諏訪大神精壯,一身金屬盔甲,手持雙劍之鹿島神,不但一次也未讓驚雷自頭頂落下,反而能以劍身引雷,將雷電反向劈入風眼之中。
「真是不錯哪,真夜,可是你為何不叫出本地的山魅和風鬼呢?」
先生此番問句的用意,一在比之於兩位武將之靈,操控地方上的精怪較不費神,且精怪生長於斯,對於地理特性和氣候天象知之甚詳,說不定更能派上用場。二來,是試探我喚靈遣靈的本事,是否可因時制宜,妥善動用手上的戰力。此外……便要看我是否在其疏於監管時偷偷將靈魂解放。
「已經能同時使喚兩名大神,實屬不錯。可是,你太忽略自個身邊潛伏的危險了。」先生彈指,讓數株石筍倏而至我身旁的白砂地上騰升長出,形成一堵堅硬難破的無頂石牢,將我牢牢地困在裏頭。
諏訪與鹿島二神窮於應付滾石與落雷,即無暇支應我這方。況且,我並沒有對祂倆下達保護我的指令。身死後猶如喪屍般沒有自我意志的空靈,是不會主動關注主人的安危的。
礙於靈力相當有限,遣動兩位大神已然臻於極限,若要喚出毘沙門天王或倭建命,勢必要收回其中一位。或者,我也可以選擇將神識脫體,以靈魂的姿態作戰,如此一來,我的感官和神能都會比人身時高出數倍,說不定就能同時出動四名武將神。
可是,不行!萬一先生又使手段,將我的靈魂禁囿於肉身之外可就糟了。爸爸正是因此早逝的,或許下一次,便要殃及晴良或媽媽。
「草薙呀,到我的手上來吧!」慌忙間,我急中生智,想以合靈之技解決靈力不足的缺憾。
東方天際,一枚碧綠晶亮的物體,正自遠處高速飛來。
合靈是將自身的雜念妄動排除,讓一部分靈魄陷入深眠之境,以讓渡給天地神靈使用的方式。比起靈力,更重要的是入禪的本事,和虔敬無瑕的想望。
「真神顯世,日本武尊元靈大綾孝廣,速來跟前,歸一啟靈,急急如律令!」
先生從未授予我合靈之法,上述咒語,完全是比造晴良召喚大直日神時所吟誦的詞。這些日子以來,我每夜反覆修習,雖距離渾然透悟的境地甚遙,但總還算得上是大有進境。
劍甫入手,幾個橫劈斜削,將地上石筍斬成碎片數百後,我思忖著能傷及先生的法子。倭建命的元靈忽近忽遠,似在似杳,我實在捉摸不到。但是,以我本身的腕力和體能,連單手高舉重逾十斤的草薙劍都顯得吃力,更不用說是提它作戰。
冥冥中,肯定有武尊之神前來協助—我是如此深信的。
「合靈之術?當真了不得啊,我不記得教過你這本事,敢情是無師自通的嗎?」先生邊說,邊將法杖尖端往我這方點畫,霎時間,又有數株石筍自地下騰出。
大力一揮,我縱身躍起,將襲擊下盤的尖石全數斬滅。幾個空中翻懸後,再以劍尖支地,如槓桿般畫了個半弧形,使勁讓身子往前飛蹬,落到了先生面前。
召喚萬雷、落岩、石柱的,盡來自其手中的法杖,既然如此,我便將該杖砍削成難以施力的殘枝,任憑先生神能再高,失卻神器後,應只剩下簡單的法咒可使。
爸爸、武尊,請助我一臂之力吧!
挺身而上,右肩推出,草薙的釉綠色劍尖,恰與先生的黃銅色的杖身撞在一起,發出一道鏗鏘清脆的聲響。
「不過是咒布化成的,斷裂吧!」我在心裡祈禱著。
劍與杖相抵,兩方均然無恙,不見分毫損傷。乍見先生抬起右腿,我猝不及防,被一招猛烈強力的膝擊撞倒。
「嗚!」遽然創痛,草薙脫手而出,思緒也不再明朗清晰,稍一不慎,武尊靈識脫出,合靈之術瓦解了。
「這是直村教你的?還真是不錯哪。可惜,對付我還是太顯躁進貧弱。」先生將法杖收起,變回纏繞於眼下的咒布。法杖一消失,天地旋即回復清明之態,方才的狂雷走石,僅如一場驚魂惡夢,只不過夢醒之後,還有滿地的瘡痍坑疤需待收拾。
先生並未伸手將我扶起,唯然定睛望著緊抱腹部蜷在地上,因過度耗元而疲弱不振的螻蟻般的生物。
諏訪大神、鹿島神也因操控者的靈能耗盡,陸續縮回寄宿的紙牢之中。
此戰,八十枉津日神還未脫離八十瀨道次之軀,純粹以人類的身體應對出戰。要是先生的神識脫體,可能要比平時強大數十倍,屆時,晴良絕不可能抵禦得住。
「好了,這次該怎麼處決你呢?」先生蹲下身子,饒富興味地打探我。
「不要!您曾答應過我父親,不會再傷害晴良、媽媽和我。」我哀求著。
「不錯,我是答應過。可是,訂定契約並不是傷害,試探和比劃也不是傷害,縱有傷害,也是自招危難,怪不得他人的。這是我們師徒間的比試和試驗,不是嗎?」
「是的,但是……晴良他們的漁船正是因為先生的緣故才迷航的,您這麼做,就是在傷害晴良。」我吶喊道,並設法撐起絞痛的身子,搜尋草薙劍掉落的方向。
「這麼說不對。傷害晴良的是道俁神,我只是引來風雷和雨水罷了。」先生聳肩。
「先生,您這樣太強詞奪理了。」
「會嗎?迷航是種傷害嗎?讓風雷落在船板之上即是傷害?人類這種生物啊……實在非常擅於揀選對自身有利的條件,任意擴張或限縮詞彙的意義呢。」雖見不著先生的嘴,但他肯定正露出一抹輕慢譏嘲的淺笑。「直村大抵是回不來了,那麼,這次便用弟橘姬來換取你的自由吧。」
「不要!」正當先生就要觸摸到我時,我不知哪裡來的蠻力,扭起了疲累不堪的身子,奪過橫躺在一旁的草薙,出聲喚來打從戰鬥開始便一直立在一旁冷眼觀望的道俁女神,命祂抱起我拔足狂奔遠去。
海岸邊,村落旁。
我要道俁女神在此放我下來,並回到海上引領晴良等人歸航。
先生沒有追上來,他已經捕捉到我的氣息,加之晴良已經不在身邊了,今後他有更多機會可以捉住我。
媽媽還在家中等我回去,可是……我已經沒有顏面、沒有勇氣再回去面對她了。
只消一個遲疑,我就會讓先生逮到,迫使媽媽也訂下減損福壽的契約。而再下一次,就又輪到了晴良。
為什麼僅為我一人的存在、為什麼光為壯大我自身的力量,就要使身邊心愛的人們一一驟逝,又讓數十上百的生靈受害遭縛呢?
這樣的我,獨自苟活於世又有什麼意義?
殘月的寒光空寂清冷,映照在翻湧起伏的海面上。
漲潮了。鬼之滌衣板不久後將盡數為潮水淹沒,通往凹型港的小路也會不復看見。
我把草薙抱在懷中,隻身往港口處走去。稍早在岩岸旁等待家人歸來的村民們,皆被方才的落雷暴雨驅趕走,若他們還在的話,是否會有人出面阻止我做出此等捨命愚蠢的行徑?
應當不會有吧,我是人見人憎、陰陽莫辨的妖異邪妄,若是死了,村民肯定是大為快活。世上會為我哭泣的,應只剩下媽媽和晴良了,然我卻必須為了保全他們捨棄自己的性命。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晴良;對不起,爸爸。草薙喲,沉沒到豊玉彥大人的身邊去吧。」
若是豊玉彥大人的話,必然會將之拾起,交付到晴良手上。
海水淹及肩頸時,我放開手,任浪潮將劍身捲沒帶開。
再向前三步,鹹味灌入咽喉和鼻樑,下一刻,視線被海綠的顏色佔據。
闔上眼後,身子是前所未有的輕盈舒暢,海水的彼端究竟是高天原還是冥河、或是一片荒涼無垠的虛無,我也不甚在意了。
龍宮城一點也不似神話裡的那般金碧輝煌、遍地珠光。
我尋不著珊瑚、珍珠、玉石、瑪瑙等令人目眩神馳的石子的蹤跡。至少,這裡沒有。
水色的紗幔和門簾、深藍色礁石打磨而成的床舖和桌椅,構成這客房裡單調唯一的風景。爸爸的草薙劍,被人平放在床邊的客桌上。
若不是浦島太郎過於浮誇,便是由撰寫故事的人信手捻來。人們總愛把觸碰不及的地域想像成金銀成堆的寶庫,又把難以追求的佳人擬為絕代傾城。
「身子好些了嗎?弟橘姬真是教子有方,母子兩人都喜歡以身殉海,我可真是擔待不起。」掀開簾幕,探身入房的豊玉彥大人挖苦似地說道。
「給您添麻煩了,可是當下……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還能有更好的方法?」豊玉彥大人環起雙手。「早日滅卻八十瀨道次與八十枉津日神吧。」
「打擾了。」晴良也掀開門帳,端來一鍋不知為何物的湯水。
「先安心歇息吧,禍津之力下探不到深海裡來,待你痊癒之後,再來思考應對之策。」語畢,豊玉彥大人離開走遠了。
那夜,我將草薙投入海中後,也讓身子跟著沒入廣袤無際的湛藍。腦子和意識皆盡一片昏昏沉沉,只覺有水波泡沫在身側浮沉飄移,感覺自己像一片枯零的落葉,不知將被海流和旋風推往何方。
再次轉醒時,便到了這個房間裡。
人們總道龍宮城位於深海底端,這話是不錯。但若真位於深海,為何光線充足、海水不入、城主與陪侍盡為人類的形貌,亦有人類可食的瓜果和珍饌?此外,靈魂尚未脫體的晴良與我竟能深入這個地方,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後來我才聽晴良提及,龍宮城外有以豊玉彥大人和海洋諸神神力鋪設的結界,尋常的魚蝦蟹蚌是不得其門而入的,人類自然也探知不了這片神秘的地域。
昏迷之後,有人扳開我的嘴巴,餵我吞嚥以鮫人鱗片研磨製成的丹藥。有了它,我可以暫於水面下呼息而不窒悶,身子也不致於因泡水腫脹發爛、或成為魚群覬覦的食糧。
被我支開的道俁女神,重回海上巡視晴良等人的身影時,恰遇上察覺到天色異常昏晦,忙探出海面觀望的豊玉彥大人。於是,在此二神的引領下,船隻得以平安歸返。晴良怕媽媽擔憂,先返回草屋簡略知會她,再下探到龍宮城裡照顧不省人事的我。
最後,我還是給周遭的人添上不少麻煩了啊。連豊玉彥大人費心精煉的神丹仙藥,也不知被我消耗多少。
晴良近日忙於照顧我,必是疏於練習四象的法術和喚神之技。又,召喚神直日神前來相助一事進行得如何了?
豊玉彥大人認為不該讓媽媽置身度外,便遣了一名千齡龜仙到草屋去迎接她過來。
一出海面,龜仙化作一名鶴髮高壽的長者。雖杵著一桿獸骨製成的拐杖,步履卻輕捷矯健得很,看在人類眼裡應該是相當奇特吧。
媽媽服下鮫人鱗粉,和我一樣得以在海面下行走無礙。龜仙入水,立即變回原先的姿態,媽媽乘上牠的龜甲,與其一起遁入龍宮城之中。
「十二月正是草木凋零、萬物枯竭的時序,最有利於禍津之力的鋪展。若可行,至少要延到春季來臨、萬象新生的時候再行開戰。」豊玉彥大人說。
「但是……八十瀨先生不斷殘害眾多天孫與正神的分靈,又常以真夜的自由、大綾一家的性命、島民的安危相脅,我實在難以繼續坐視!」晴良憤而拍案,差點要把掌印鑲進石桌裡。
「那麼真夜,你怎麼看待這件事?」晴良問道,三人的目光同時往我這方聚集。
我答:「季節的考量,我不是那麼明白。只是依當今之勢,我的本事不足以同時喚出三名武神,並同時與父親合靈,晴良恐怕也還無法傷及先生分毫。該怎麼做,我實在沒有定見。」
豊玉彥大人命我把與先生對決的情景描述一遍,我依言說明,並將諏訪大明神、鹿島神的特長和劣勢盡數吐露。
諏訪大明神生前長於率兵破敵,山崩地裂於前皆然面不改色,先生若以地震或土術來攻,可令其劈石擋土,作為開道先鋒。
鹿島神力技皆備,不但擅於劍術,又有喚雷御風之能。人類的分靈體縱然力有未逮,但穿梭飛舞於崩雷暴風之境,仍是無往不利。
此外,剛柔並濟的毘沙門天王,無論是威猛萬鈞的武術,還是以綿密見長、纏敵封敵的戰技皆然有之。若能將前二者推為前鋒,並可令毘沙門天王支應晴良,自己則以倭建命的合靈之術護身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可惜,我的靈力與修為尚不足夠,光是使喚前二神就耗去泰半氣力,這時如再受些創傷,就容易使遣動的分靈再次返回紙燈之中。
「靈力不足的部分,還可以設法由他處補足。但是,無論前生為何,你與晴良都還只是個人類,萬一受到難以回復的傷害,可是會丟失性命的。」豊玉彥大人說。
「我不在乎死亡,」晴良毅然說道:「身為由神祇元靈分化出去的生命,死亡反而才是脫離人世禁錮的必然,也可重新尋回無盡量的壽命和神能。」
「不錯,但死去之後,你的精神和意志將全數回歸到大直日神身上,作為人類『直村晴良』的存在將盡然消逝於天地之間。然而,大直日神的執掌與宿命,與直村晴良自身的願望未必一致。」豊玉彥大人又道。
我們三人都默然了,若晴良戰死……別道是肉身的死滅腐朽,連靈魂也會一點不剩地重返高天原,就如藤葉婆婆那般,某一天無聲無息地被召回元靈身邊後,便從此長逝無蹤。
驀然間我又想起爸爸。身為倭建命的父親啊,可還存留著生為大綾孝廣時的記憶,可還曾思念著遠在人間的媽媽和我?
我的話尚不打緊,瀨織津姬從未打算將我收召回去。她打算利用我作為制衡和延展禍津之源的力量,於此,我將於生命終結後取得神格,並成為完整而獨立的神祇。但晴良和爸媽卻不是這樣。
「萬一……大直日神並不想拯救青島,也不想請求兄長前來協助的話該如何是好呢?」晴良苦惱了起來。
「所以,你必須盡可能地延長陽壽,保持做為一名人類、做為『直村晴良』的姿態。」豊玉彥大人說。一旦晴良死去,往後的陰壽並非晴良自己的東西,而是大直日神本身的壽年。
「這便是您帶我過來的理由吧?」無語甚久的媽媽,今兒還是頭一次發話。
「正是如此,弟橘姬。多年以來,妳隱晦未展的靈力,我將過渡給真夜;至於陽壽,我會全數提撥給晴良。」豊玉彥大人答道。
我不住揚聲叫喊:「等等!這樣的話……媽媽會?」
「你想得不錯,『大綾千歲』會就此與世辭別,而弟橘姬將重返高天原。」
「竟然……!豊玉彥大人,這就是您的盤算嗎?」我咬緊牙,努力不讓淚水滴落。
「是的,非不得已,我並不想二度了卻弟橘姬的性命。可是……這是唯一能暫時抵擋住八十枉津日神的方法。」
「抵擋?而非戰勝嗎?」我們三人同時聽出端倪。
「不錯,單以人類之能,決計是鬥不過太初大神的。那一日我到出雲,見除厄二神雙雙缺席,也看不到瀨織津姬的身影,就只八十枉津日神姍姍前去。即便是想告狀或討援,也無法把話傳達出去。」豊玉彥大人頓了一下,「不過,倒是見到二神的小妹—伊豆能賣神,設法攀上幾句話。」
伊豆能賣神是伊邪那歧在創生出足以消弭禍津之力的除厄二神後,有感遭受汙染的大地亟需滌淨再生,遂又以自身神力誕化出的神祇。意在使天地萬物諸靈得以重回正軌,生生不息。
「她同樣感受不到兄長們的元神,但二神在百餘年前,為使陷入混亂、群雄割據的葦原中津國早日歸於一統所派出去的分靈在近期逐一重回高天原也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卻遲遲未見當時分化出去的神直日神之『奇魂』和大直日神之『幸魂』歸返,想必迄今仍在人世間流連遊蕩。」
幸魂是神祇心中執掌「愛」與「親」的要件,幸魂未及回歸的話,空有武勇和剛健之心的大直日神,可願意守護僻遠之島的人們?
那麼,神直日神又如何了呢?沒有奇魂,失卻智慧和謀略之能的大神,還能否阻止萬般奸巧狡詐的先生?
貿然以靈身前往伊蘇乃左只神社,徒然讓爸爸遭逢變故,我還真是愚蠢得緊哪!
縱然情勢並不樂觀,但我也遇上女婿的舊友和恩人。根據鹽槌翁命的占算,神直日神將於近日取回奇魂,重登高天原之列,同時也諭示了長期割裂的大和國勢將歸於平穩。」
「所以,我們要如何確保得到祂的鼎力支助?」晴良問道。儘管如此,不安和困惑仍未由我倆心裡淡去。
「甫將萬魂歸元的神直日神,或許還未盡知八十枉津日神於世間的危害。只要我等在此處與之決戰,想必不出數刻即能吸引祂的注意,背負神弓箭矢下降到凡塵裡來。」
過去豊玉彥大人總在神社的本殿聖域內為藤葉婆婆施展延命術,但今時神社已為先生所佔,施術的過程又不可讓他人干擾目睹。為能在事後將媽媽的肉身帶回海面上安葬,豊玉彥大人帶我們到一處不為他人所知的海蝕洞穴內,在璧上鑲入幾把火炬後,便開始了術式的施展。
我服下一丸粉色的藥錠,晴良的則是水色,媽媽的是暗紅色。不出一刻,我們三人的肉身皆盡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但脫體的靈識卻無比清醒,所以能旁觀儀式施展的過程。
從媽媽胸臆中散發出來的金色流光,全數流入我的心口裡。不久,流光轉為細線,漸漸地又變成小點,最後消逝不見。
緊接著,換作血晶般的朱紅色光點自她的眉心處竄升,一點一滴地進入晴良的眼眸與鼻樑之間。
這些光點是她的氣血和精元,也是讓渡予晴良的餘壽。
「待儀式結束後,你們便將弟橘姬的身體帶回草屋之內吧。她的靈魂不會立即散佚或登天,我尚留下五天的陽壽,好讓你們得以慢慢告別。」豊玉彥大人道。
儘管無法選在一年間的極陽時日開戰,也要避免落在一日的夜間、逢魔之刻對敵。那是禍津之力最為熾盛的時刻,我或許沒有影響,對晴良卻大為不利。
「先生,弟子近年來自行修業練功,小有所成,還望先生不吝賜教點撥。可否請您在明日午時一刻前往位於神社之外的鳥居前方呢?」
晴良宣戰的方式很是直截了當,深怕我出事,他要我留在家裡為媽媽張羅後事,自己一個人踏入久未涉足的塾堂裡。
「看來你心意已決呢,我就答應你吧。」先生的回應也相當明快乾脆。晴良原本已做好會遭受突襲的心理準備,不意先生竟一點兒暗算也沒有。或許他認為晴良之能根本不足為懼,從容赴約即可。
豊玉彥大人遣來為數不少凡眼無法視及的海將水兵,將濱海區域圍成一圈緊實密合的結界,也把媽媽的靈魂隔絕在外。如此用意,是為了以水術將我們三人的術法全侷限在陣界之內,免得殃及無辜的人民和物靈。
我與晴良都將靈識脫體,肉軀則在草屋內棲息,和早已了無氣息的媽媽的肉身睡在一起。那房外有以豊玉彥大人的長髮編織而成的注連繩為界,妖魔邪祟是進入不了的。
日上中天時,先生果然前來赴約。令我倆甚感詫異的是,他並不是以八十瀨先生的身軀前來,而是以脫體的靈身出現。
「什麼是言語無法訴明,非要如此劍拔弩張的呢?」先生說罷,迅即拉下蒙臉的咒布,化出一柄青綠色的法杖。
我們雙方並不寒喧、也不閒談,或許在見著對方是以靈體的姿態現身時便已然心知肚明了。
「草薙啊,到我的手上吧。」我早將劍身埋入附近的沙地裡,以便能快速取用到它。儘管現下的我是靈體,但只要對兵器之類的器物灌注強大的慾念或咒力,便可使它如同脫體的靈魂一般,分化出靈身亦可使動揮斬的劍靈。
「真神顯世,日本武尊元靈大綾孝廣,速來跟前,歸一啟靈,急急如律令!」
媽媽聽見爸爸的名字,身子一僵一震,疲軟地癱坐在砂地上。
不行,我得專心致志,協助晴良力抗當前的大敵。
除卻英氣颯爽的倭建命以外,渾身散發虹彩的太古神靈也自日陽的中心垂落降臨,與晴良的靈體逐而交融為一。肯定是大直日神吧?
晴良攤開右掌,有一柄光亮鋒利的細劍自掌心中幻化而出。這便是我先前在海邊窺視他施咒時所使用的劍,原來是以自己的靈力化生出來的。
「破魔令,其十一,返璞,無上歸元!」
晴良以劍尖為中心,在白砂地上畫成一圈封閉的圓。圓弧旁,黃白色的光束不斷騰升綻開,無法辨讀的神代文字自其間翻湧溢出,閃動著熠熠耀眼的輝芒。
唯恐遭受殃及,我無法過於近身,但可不能讓晴良專美於前,旋即揮出未持劍之左手,將一盞橢圓、一盞長柱形的提燈分別擲入空中。
「真神顯世,諏訪大明神分靈島津家久、鹿島神分靈上權信綱,急急如律令!」
不給先生先行喚出風雷土石的機會,我率先叫出二神,望能獲得制敵的先機。
返璞之招原是由藤葉婆婆所授,用以封厄擋煞的招式,晴良再加諸自身對於大直日神心性、氣息、修為等各方面的頓悟,成為抑制他人法咒的術式。
先生以杖尖擊地,不知將喚出何物應敵,但見周遭風雷砂石均無所動靜,料想是晴良的封印術起了作用。
「還不錯哪!那麼,就讓我先以這『飛空』式神,試探一下幸魂的虛實吧。」
大批黃底紅字的符文,從先生鼓脹的雙袖中筆直飛出。符咒以腥紅色的汁液為墨,搞不好真是由人類或動物的鮮血書寫而成。一張張符面上所繪的圖像,都是浴火舞翅的鵬鳥。
符咒一逼近晴良身前,登時幻化成一隻隻張開炎翼的火鳥,少說也有上百之數,每隻的體長都約有三呎以上。火鳥們或朝圓柱型的光柱中俯衝,或揮拍雙翅,讓星火與硝石盡往他頂上砸落。
我在心裡暗叫聲不好,示意鹿島神起風喚雨,由遠處輔助晴良。並喚諏訪大明神上前助陣,以劍術和腕力相協。
晴良緩出未持劍的左手,連續幾個翻掌推臂的動作,令遠方浪潮騰湧捲起,數隻火鳥旋即遭海水淹沒。滅頂之際,鳥兒一隻隻滑落砂地,變回最初的黃色符紙。
儘管晴良賣力地操控馭水之能,同時尤須兼顧封印法術還是顯得左支右絀。
我開始後悔過早將河邊的水妖、溪裡的魚精們放行。若有祂們,多少能以一擋二,減輕晴良的負擔。
豊玉彥大人把雙手反揹於後,好幾次差點就要引水相助,但還是一再地隱忍下來。
晴良的領襟與雙袖都有破損,胸前的開口隱隱透出焦褐起泡的肌膚,右臂的裂痕又長又深,陸續滲出點點滴滴駭人的紅斑。
「真神顯世,少彥名命分靈佐藤倍三,急急如律令!」
一位面色紅潤,骨架瘦弱,頭上綁著沖天束髮的童靈,從船型的紙燈中探身出來。他只有七、八個歲數,還是個不知人世汙濁的年紀,然而也葬送在這茫茫亂世之中,最後還成為禍津神的使令,無法升天善終。
「儘快治療晴良身上的傷,但不要妨礙他施術,去吧!」
我一令下,少彥名命立即一蹦一跳地移步到晴良身旁。自祂體內所散發出的如棉絮般輕柔潔白的物事,一一前去浮貼在晴良的創口上。半晌,棉絮吸收了血汙,落入砂地上消失不見,晴良的傷口也漸有癒合之象。
先生說得不錯,把醫藥之神帶在身旁,當真無往不利。縱然豊玉彥大人不便出手援助,也不用擔心傷重難治。
不過,晴良的創口不僅這三處,仔細凝望,他的臉頰被火花畫出幾道細微的粉紅色淡疤,四肢和軀幹亦有遭受燒灼發黑的區塊。周遭的火鳥攻勢不曾減緩,晴良擊落幾隻,先生便又放出幾隻,然其鼓脹的袖口不見些微消減,少彥名命的療癒術又漸而跟不上被火焚傷的速度。
「小子,你本是為我所擒,怎可如此吃裡扒外的呢?」
先生發現躲在晴良之後的少彥名命,遂伸出罩於沼色大衣內幾無血色、浮滿青筋的淡紫色手掌,一個彈指點劃,攻擊晴良的鳥兒們竟全部霎然而止,下個轉瞬,卻又往少彥名命的方向飛竄。
「不好了!」晴良騰出引水的左手,把少彥名命往自個懷中招攬。「破魔令,其二十五,道大、天地緜長。」
萬丈虹彩再次自日陽中心處落下,匯集在晴良手上的光劍上。原先細如針鋒的劍身已如一名成年男子的手腕般寬大,斬殺火鳥、削弱火炎與硝石都變得更加容易快速。
我正納悶著為何晴良不在戰鬥方始時便使出這門勢同破竹的戰技,唯見他氣息紊亂、揮汗如雨,便知這絕活十分耗元吃力。
散失的氣血如飄落的粉櫻般,從晴良的四肢佚飛出去。這是神明元靈受創時偶會發生的現象,過去也曾有難以計量的水色冰蝶自我胸間舞動攀升。
「就這樣耗磨著也很是無趣,我們還是各自拿出真本事吧。」
語畢,先生扯下纏於額上與頭頸的咒布,露出蜷曲如幼蛆般濃密糾結的褐髮。咒布並未落地化作手杖一類的法器,反而扶搖直入天際。每上升一丈,感覺面積就變得愈加寬大一些,起初遮蔽了我倆頂上的日光,最終成為覆蓋天幕的灰濛色烏雲,密密層層,濃蔭排空,盡將亮白的天色噬沒。
傳說自冥界穢土中誕出的八十枉津日神,一出世即全身包覆著沼綠色的咒布。沼綠,是冥河唯一的色彩;咒布,則是為免象徵不幸和災變的砂塵飄散出去,才以緊縛的綁帶束住全身,以求災厄不生和咒力平穩。
先生自身即是厄除與擋煞之封印,生來便在封印之中長成且逐日強健。於此,用封印術來對抗先生,說不定不僅徒然無功,甚極是愚蠢失當。
晴良似乎也發現了,遂不再執著於返璞之術,改以雙手持劍,將盤旋於身邊的火鳥一一擊落。
「魂歸來兮!」
為了不讓少彥名命成為晴良出招制敵的阻礙,我扔出船型紙燈,收回名喚佐藤倍三的童靈,並納入自己的袖袋之內。
浮雲蔽日,電光閃動,萬雷與風暴即刻襲來,怕只發生在下一個眨眼、下一個須臾。
晴良咬破右手食指,以血為墨,在光劍上不斷塗抹,同時嘴裡不忘唸誦法咒:
「天威浩蕩,原上諸民,懇請惠賜聖炎加護之天之尾羽張劍,以助滌蕩濁世、斬盡穢根、燒滅禍源。急急如律令!」
尾音未落,漫天驚雷與黃色閃電一塊劈下,澆灌在晴良毫無防備的頭顱上。
「保護晴良!」
我揚聲大嚷,情急之下,戰技和謀劃什麼的皆然派不上用場,只得命立身在晴良身旁的鹿島神捨身護持。鹿島神不避不讓,忙高舉雙劍擋駕,並將晴良包裹在其充盈扎實的劍氣之中。
一聲轟隆巨響,伴隨一道巨蟒般的黃光劈下。其光鋒利,如劍如戟,一舉直入鹿島神心窩。
「鹿島神!」
沒有錯愕、沒有任何痛苦或猙獰的表情,武將上權以其一貫平和肅穆的神情,瞬而化作片片細碎微小的灰燼消散。
田中千尋-霎時間,腦海裡又浮現出這個名字。
胸口遭箭矢沒入,以致元靈潰散的座敷童子。
而今,又重演了這個悲劇。
對不起,鹿島神,對不起,上權先生。
我不忍鹿島神的散魄四散滅失,遂喚出裝呈其分靈的長柱型提燈,打算待此戰結束後,再將祂送返故土或墳塋上去。
吃驚只在晴良的臉上出現,為召出天之尾羽張的劍魂,身法遲滯的這一瞬間內,已使先生擊破一名武將神的分靈。失去鹿島神的協助,往後禦風抗雷恐是較為吃力。
天之尾羽張是眾神之父-伊邪那歧用以斬殺火神迦具土之神劍,在後來的開國神話中立下不少功勞。於眾神手中輾轉揮使過後,更增添不少神力與威能。
眼見鹿島神溘然消逝,先生不住輕笑贊道:「我真是對你另眼相看了啊!霧崎藤葉是決計做不到這般程度的,這究竟是誰授予你的呢?」
是豊玉彥大人,我猜想。為彌補合靈與馭水術的不足,豊玉彥大人連呼喚神器的本事也一併相授,望能增加此役的勝算。
「我不會說的。」晴良道。符化的炎鳥不敵神劍的靈威,吸納鮮血後的天之尾羽張,輝芒更加燦紅熾熱。不出一刻,火鳥們紛紛跌墜,化為砂地上焚毀湮滅的餘燼。
「我原本還納悶著,你早先已被三顆硝石擊中頭部、五枚鳥羽焚燒四肢,淌下的鮮血少說也達兩升,儘管有少彥名在旁療傷,濺出體內的血是不可能回溯的。那麼,為何你始終屹立不墜呢……直到看見在你身旁流動的粉晶,我這才明白了!」
先生的目光穿越結界,直逼媽媽與豊玉彥大人那方。
現在晴良身邊飛竄的血晶,即是五日前媽媽讓與他的精氣和壽命。而今,我們與豊玉彥大人約定的期日將罄,再過一會,媽媽作為大綾千歲的總總痕跡即不復存在,弟橘姬會取回前生的記憶和神識,重履故土高天原。
或許,這才是爸媽內心最真切的願望。
我可以感覺的到,附著在身上的倭健命元神因有感妻魂呼之欲出,逐而不肯安分地與我的魂魄合併為一,手上的草薙愈漸沉重便是個徵兆。
晴良一再受到足以破元的重創,早使得媽媽的靈身虛弱不堪。若不是豊玉彥大人施展的延命術,晴良已幾經魄散神離了。
「啊!」
慘呼過後,媽媽疲憊的身子癱倒下來,仰躺在岸邊粗糙濕黏的白砂地上。
「媽媽!」
撕心裂肺的創痛同時折騰著我與倭建命之靈,灼熱的溫潤自腮邊流淌而下,眉心亦是一陣酸楚緊澀。倭建命的元神自行打我的鼻樑與雙眉之間掙出,奔出由海水和術法化生的結界,飛往媽媽的身側去。
「吾妻……」
眼裡已呈不下我的形影,腦海也忘卻關乎我的記憶,父親-倭建命小心捧起遺落在岸邊的淺草色和服與木簪,萬般憐惜地抱在懷裡,目送化為粉色珠晶的媽媽靈身一點一滴地騰升到闇空之中。
「師尊、師母……」晴良雖專注於對抗先生御風喚雷的本領,一旁仍不忘用眼角餘光關注著爸媽兩人。
欲別無言,唯有淚千行。
縱使再說些道別與珍重的話語,一旦靈魂穿越過天人兩界的交隙,肯定就不會再記得我們了吧?
下一瞬,倭建命的身影逐而淡化遠去,融入身後漆黑無垠的暗空,我分不出他倆人是一起返回天庭裡去,還是武尊元靈逕自縮回我袖內的八角柱燈籠之中。
「真夜,趁著血珠尚未飄散,正是你收納弟橘姬的大好時機啊!」
先生笑著,絲毫不留片刻自怨自憐的時間給我,右手一翻,一只粉色花型、巴掌般大小的提燈現於其掌中。
「但我料想你應是難以下手吧,不得已,只好先由為師代勞了。」
「不行!」血珠色的精元就快被引入先生手中時,我大聲令下:「諏訪大神,把燈搶過來!」
諏訪大明神與晴良,一者持槌、一者持劍,分別往先生兩側夾擊,目的不在致傷,而在取物。兩人未及靠近,先生一個向後縱躍,瞬時就拉開丈餘距離。
四周風雷猶然不絕,土崩地裂之術還未展現,已使我方應接不暇。儘管晴良有大直日神為伍、我亦有諸位武神加護,可我倆再強,不過就等同人類中道行最高的術士,然先生卻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太古神祇。今日的風雷驟雨之勢完全不可與試探我的那天等量齊觀,別說會對我倆的魂魄造成難以小覷的壓力,唯恐我等所立足的土地,也會因此突如其來的暴雨、鳴雷、地震或土崩沉入深海。
雖言務須耐心等待神直日神現身相救,但久戰著實不利,也會增加晴良重創或致命的危險。
「真神顯世,毘沙門天王分靈上杉謙信,急急如律令!」
我揚手拋燈,役使麾下最後一名大將。冀望毘沙門天王能頂替鹿島神,將鋪天蓋地的暴風亂雷鎖入其手中所拖持的七層金塔內。
「毘沙門天王、諏訪大神,你們倆一起攻擊先生!」此道指示的用意,是希望媽媽的精元得以安然無損地返回高天原,不會有任何元神或分靈落入先生手中。此外,若二神得以牽制或擾亂先生的動作,晴良的生機自然就多。
先生拋開花燈,似已放棄回收弟橘姬的精元。卻趁著晴良上前取物時,從背後賞其一道貫體的雷擊。晴良吃痛,以插入地面的天之尾羽張支撐身體。這會可不像迎擊炎鳥時有媽媽的氣血精魄墊背,稍有不慎,任何一招一式都會直接導致靈身的覆滅。
「毘沙門天王,把所有風雷都收入塔內!」
天王聽令,掌拍塔身,塔上的門戶登時全數張開。金塔脫手飛出後,倏而擴大數倍,原先只有兩個人頭的高度,現在竟有了一層樓之高。金塔高速旋轉,如一只團團轉圈的陀螺,漫天風雷與在我們腳邊不斷翻滾飛揚的沙土,都被捲入塔上的門戶之內。
「不愧是佛家四大護法之一,果真神力萬鈞!」
先生緩下雙手,扯下縛於左右兩臂的咒布。書滿神代文字的布條飄入濃黑的夜色時,就是更大的浩劫與災妄禍世之刻。
驚濤拍岸,千堆怪礁奇岩自海中迸出。頃刻之間,石叢變作異常鋒利的砂刃與飛刀,一一往晴良與二神所在的方向投擲。兵器之後,還有上百顆寬逾半個成人身高的圓石,一個勁地翻滾夾擊過來。
晴良以天之尾羽張擊落飛刀,沙土與細石則用馭水之術抵擋。白砂吸收海水,逐而凝滯不動,算是勉強抵禦住了。
諏訪大明神舞動手上巨槌,賣力橫掃劈擊,將滾動的巨岩逐一打成碎石。
毘沙門天王專心應對風雷,恐無力分神迎擊於砂石和兵刃。
武神分靈或許不知疲憊與痛苦為何物,但隨著時間流逝,晴良的體力和精神皆然大幅耗損。左掌操持的馭水術與右手燃放著熊熊火焰的天之尾羽張互相抵消,不但平白削弱術式的威力,更大幅消磨他的靈力。儘管如此,仍不能任意解除水火一方,而讓滴水不穿的防禦出現漏洞。
打從開戰以來,晴良與我所施放的神將分靈僅有抵禦的份,不但無法傷及或逼近先生,連咒布也沒能燒毀、法杖亦無法折損。即使神直日神有心救世,恐也無法力保晴良等人周全。
殺人或弒神這檔事,晴良與我從未認真思量過,我們只道此戰是拖延與牽制,而不在奪取八十瀨道次或八十枉津日神其一的性命。那麼,先生又是如何看待我們的呢?
教育我、宰制我,為的是達成母神的願望,還是成就回歸太初的私慾?答應與晴良對決,是為了與除厄二神示威或宣戰,或純為一場揮霍時間的遊戲?
無論如何,都不能盡遂先生所願,也不能讓晴良年輕美好的性命斷然葬送於此,得設法力挽頹勢才可,不計一切手段與代價!
對了,太白山神社裡的泥土還剩下一些,就和紙燈們一塊兒收在我的袖袋中。土化的瀨織津姬雖同樣具有咒死和重災之能,然威能比之於母神本尊尚不及十分之一,只是個聽命於我的陶偶傀儡。要是這位瀨織津姬可以壓制住先生,恰好晴良身上的大直日神又能壓制過她,就最是再好不過的了。
搜出布包,我把餘下的沙土全都傾倒出來。同時,在我胸臆之前,一只圓柱形的燈籠亦正浮現,燈面上的美麗女子窈窕姣好,水色冰蝶在身旁環繞舞動,正是令我又敬又畏的前世母神。
「真神顯世,冥土轉生,禍津日神瀨織津姬,急急如律令!」
身形曼妙、外表妍麗的女子,從沙塵中猝然挺立出現,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可嘆沒有實質的魂魄和思想,只是一具飄渺空幻的偽靈。
「打倒先生吧,拜託妳了!」
不等我張口下令,女子張開雪紗雙臂,鋪天暴雪飄搖落下。
「這……」晴良稍一吃驚,心緒紛亂之際,合靈之大直日神險些脫體離去。
同感駭異的還有豊玉彥大人。「這……乃是一步險棋,萬一兩位禍津之神的力量相乘……」祂囁嚅了,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我也別無他法,只好暫行靜觀其變。
冰雪不但凍凝了天之尾羽張劍身火炎,也使馭水術遲滯不少,乍見是失策了,但砂石所化的兵刃攻勢亦然趨緩。晴良解除馭水咒術,再次以雙手持劍,直指天際。
「破魔令,其五十二,天網,疏而不失。」
環繞於天之尾羽張上的殘炎,開成一張綿密寬大的網,罩住迎面飛竄的飛沙細石。但萬般沒料到的是,糖霜般細緻無瑕的白雪,一旦親近晴良與二神周身時,竟把三人的肌膚溶成一個個難看凹蝕的窟窿,創口上,黃綠色的汁液汩汩流下。
「這……這是?」晴良舉劍指天,再誦一咒:「破魔令,其六十八,道隱,正本清源。」
我並不清楚晴良習得的每道法咒的用途和威力,單就字面意義推想,這應是祛邪或除穢一類的淨咒。難不成瀨織津姬的出現,非但無助於與先生抗衡,反而增長了晴良與二神的負擔?
「哈哈哈哈哈……」
沒有咒布遮掩,先生狂妄傲慢的發笑模樣令人好生憎惡。「瀨織津姬與我,一直都是異體同心的存在。遣祂對付我,著實是個妙極的想法啊。」
我猶豫著是否應立即收回瀨織津姬,便挪眼往豊玉彥大人的位置打量。
豊玉彥大人抿著青白發顫的雙唇,雙手不安地交疊在胸前,明明對上了我的眼,卻不願下達任何指示。
我只能靠自己做出決定。
由晴良劍尖併射出去的虹彩,並未擊中瀨織津姬,只打在一堆砂石和空氣中。沙塵落下,褐黃的煙幕遮蔽視線之際,瀨織津姬也不見蹤影。
我尚未念誦咒語,也尚未將祂收化回來,可見……若不是先生對祂施展隱蔽術法,便是我先前遺落的雪色外掛被先生拾了去,現又交付給祂使用。
不好,要趕緊喚祂回來才行!可瀨織津姬不比一般武神分靈,是先生咒力可以介入操作的存在,再加上現時我已看不見祂、感知不到祂了,不知是否還能成事。
「晴良,不要大意,祂還在你身邊!」
我只能大聲叫喚,提點晴良當心。萬萬不要因我的愚蠢失策,害得你萬劫不復啊!
「不錯,但同時還有個我。」
先生不知何時袒露了半個身子,露出淡青泛紫的上軀,脫手飛出的沼色縛身咒布形同一條粗大緊實的繩索,團團將晴良捆牢。
「諏訪大神,劈開繩子!」我大嚷。
「祂劈不斷的。」先生說。其右足的指尖輕點,身下的大地便開始晃動。
地震了。幾位幫忙張設結界的蝦兵蟹將們無法站穩,在濱海砂地上七橫八豎地摔倒。
原先納入毘沙門天王所操持的寶塔內的風沙亂雷,不知為何竟也逆轉脫出,狂亂地往四面八方飛旋掃蕩。
毘沙門天王趨近失控的寶塔,正想遣動法術或蠻力將塔上門戶一一閉關時,突而遭到許多竄出的風刃和驚雷貫穿肩胛和腹部,金色流光不斷自傷處湧現綻放,身影也開始變得淡薄許多。
晴良尚在思索著該施用什麼樣的法咒脫身,足下突然空出一個偌大的凹洞,他一踩空,連人帶劍被埋入砂地裡,只露出一個頭顱。
「諏訪大神,把晴良拉出來!」
我的聲音與乍然登臨的厲風、暴雷、冰椎三者,不知是哪一物先行來到晴良身畔。
困在砂牢裡的晴良,竟在軀幹皆盡動彈不得的情況下,身受四象術法的突襲。
我看不到他俊俏秀雅的容顏,倒見到為數不少的粉色花瓣,在白砂地上紛飛飄蕩。
「少……少彥名命!救治晴良吧……求、求祢了!」
水霧罩住了眼簾,我只能憑感覺摸出那盞摺著尖角、米茶色的提燈,扔往落櫻飄零的地方。
童靈跳竄竄過去,在晴良消失的地方踱步繞圈,一會後又歪著頭顱跑了回來。
「幹什麼啊……把晴良找出來啊。」我抹抹臉,對那童靈大叫。
少彥名命朝我搖了搖頭。
扔出另盞提燈,我又對水色的女神大吼:「既然如此,道俁神,把晴良找出來!」
道俁神的反應與少彥名命幾乎如出一轍,教我如何不焦急發怒?
「魂召歸來吧,瀨織津姬!」
雪色外掛自天上落下,騰空的土化陶偶漸漸地散成灰褐色的砂塵微粒,遁入廣闊的黑幕中。瀨織津姬不見了,能收入紙燈中的只剩這襲冰涼質滑的雪紗。
現在……該如何是好呢?我偷覷了眼豊玉彥大人,祂對我一如先前的冷漠無視,但祂的神情……卻和一刻之前有所不同。
眉頭舒展,雙臂自然地垂在大腿兩側,明明以海水鋪設的結界被破,晴良也遭受到魄散神離的創傷,遇劫的女兒女婿尚未逃出生天,為何祂已能如此泰然淡定?
在雪紗罩袍後,落於地上的是先生用以蒙面和纏掌的咒布。一垂落地,暗黑色的天幕又被高掛中天的日陽映得燦亮,日夜宛如沒有過渡的時機,夜晚忽去,倏而晝來。
「終於來了啊……」豊玉彥大人抬眸望天,喂然嘆了口大氣。
雲彩彼方,有人正駕著七色方舟往我們這方高速飛馳。乍然以觀,是名黛髮如瀑、身披紅衣、頸戴勾玉、六尺英挺的青年神祇。
「天威浩蕩,原上諸民,懇請惠賜天之麻古弓、天之加久箭,以助滌蕩濁世、斬盡穢根、燒滅禍源。急急如律令!」
這聲音……是晴良!可是……怎麼可能呢?粉櫻般破碎的精元還在空中飛盪,或許再過不久就要全數隱入光亮無垠的白晝,難道……是大直日神本尊?
比太陽更加炫目耀眼的金芒筆直地射入大地,雙目被螫得生疼,我微闔眼,僅開啟一道隙縫。
金芒追著先生,任他的身軀如日行萬里的名駒在砂地上全速奔馳,它都能緊咬著他不放。
「破魔令,其八十一,太初,虛靜無為。」那青年神衹輕聲誦道。
這聲音……確實是晴良沒錯啊,這破魔入道咒共有八十一式也是晴良告訴我的,雖然我沒見過他施展最終一式,也不知晴良是否已將這套咒式學全,可是……還是有些兒不對。
這聲音初聞之下冷冽無波,卻又如穿石之水般有股力透耳背的靈力。晴良的語調向來都是十足的抑揚頓挫,然卻似鐘罄、春雷那般令人心安神馳,兩者的感覺……明顯有所不同。
「道俁神、少彥名命,本座已經解除你們身上的咒縛,今起你們自由了,回到屬於你們的地方去吧。」
?
這人……不是晴良,晴良沒有破解先生法咒的力量。
那青年道:「本座前來回收最後的幸魂,順道斬除橫行於人世的邪祟。」
「果然……是大直日神本體嗎?」先生的腳步在我前方驟歇,他敞開胸襟臂膀,遮住我面前刺眼的光亮。「我不會讓你傷及這孩子,這是我與舍妹之間的約定!」
咦?
先生竟如此護衛著我,為何?他內心真正的想望和欲求究竟是什麼,我實在弄不明白。
「沒料到八十枉津日神竟如此重視情義,那麼……」長相與晴良如同個模子列印出來的青年神祇伸出右手纖指,在空中畫了半個圈子,那追擊先生的十尺光箭隨即由後方疾馳而來,瞬間穿透了我與先生。
我以為如刈如焚的劇痛會忽爾貫穿全身,田中千尋消逝前的痛楚,今時終能體會了。但是,我並沒有絲毫難受或折磨的感覺。
正感到難受或折磨的人,是先生。
「你……你究竟是?」先生緊摀胸口,這會,有千百隻闇色蝴蝶自體內散發飛溢的人換成了他。
「本座前來回收『舍弟』最後的幸魂,順道斬除『我所職掌的』橫行於人世的邪祟。」青年微笑道。
「神直日神?哈哈,是我失算了,但是……祢是無法真正滅絕我的,只消眾神與人類的私慾無法斷絕,我就會不斷再生、不斷茁壯。」
「這點,本座自然知道。」青年神祇舉弓張矢,往我等頂上的白日射上一箭。「本座與舍弟亦必須仰賴禍津諸神,以光大人類對吾人的信仰和崇拜。所以,本座不會截斷你的生機。」
日陽被箭矢鑿出一個大洞,金色流光與七色虹彩自其間傾瀉而下,散成廣域無際的金色雨滴。自先生體內飛濺出去的闇色晶蝶無一不被擊碎搗破。
最後,精元盡失的先生連形影也看不見了,只餘下地上一團灰黑乾涸的焦土。
青年神祇並不將之拾起,也不打算施術毀去或封印,任由髒污的砂礫被風捲起,不知將帶往何處。
「少年,你的祈願本座確實聽見了。你是人類,並非吾等的獵物,好好珍惜身為一名人類的幸福吧。」
「神直日神大人,請祢救救晴良吧。」我說。原來伊蘇乃左只神社一行,並不是無所意義的。
神直日神從右襟中取出一塊巴掌般大的勾玉,與他胸前所繫的那塊大小、顏色都相當近似,應是成對的東西。他走到最後困住晴良的窪地之前,左掌持玉,右手則捻著劍指,召喚飛散的粉晶一一落入翠色勾玉中。
「這麼做的話,晴良會回來的吧?」儘管會為他帶來威脅的先生已經不在了,濃烈的焦慮和不安仍然在我心上縈繞不去。
「你在說什麼?本座並非在挽救任何人的性命,不過是回收舍弟散失的幸魂罷了。」神直日神道。
「不、不行啊!請祢讓晴良回來吧!」驚恐之餘,也顧不及神人之間的分際和禮數了。撲身上前,我打算搶奪神直日神手中的勾玉。
「直村晴良的壽年已罄,原本應當在遭受群鳥的翼火焚身時就已然不支了,你真以為能抗拒宿命嗎?」
「不……」我搖首,「可是……父母仙逝後,如果再失去晴良,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你還有神格與神能,能在壽終後成為神籍的一員,也是舍弟日後將監控抑制的存在。」
「我寧願放棄一切,只求晴良回來。」忽地,我心生一計,在腦內假想著有枚繪製著大直日神像的紙燈,可以為我收納養護晴良的散魄,若他來日復原的話,就能以靈身的姿態再次從燈中挺現出來。
於是,真有一枚圓形的白色壓紋提燈具現於我的右掌之上。過去,我就是這麼收伏諸神與精怪的元神和分靈的。
「大直日神幸魂直村晴良,魂召來兮!萬眾歸心,初一始元!」
我手上的提燈、與神直日神掌間的勾玉互不相讓地吸納空中飄飛的粉晶,也不知是哪方收入的多些,哪方的少些。
「一介人類竟能做到這等程度,當真稀奇。」神直日神依然從容微笑,與我驚惶害怕的心境截然相反。「吾等就各以自己的方式挽回珍視的人吧,但是你要記住,大直日神與你是互為消長的存在,若要他強健壯大,你就得耗弱不振。」
「儘管如此也無所謂。」我緊握提燈,不放棄分毫搶救晴良的機會。「待大直日神……不,若晴良復活康健的話,就讓他來殺我吧。」我說。
「如果這是你餘下的唯一心願,本座會轉達給舍弟知悉。」神直日神道。
粉櫻皆盡納入我倆手上的物事之中後,七色浮雲在祂的腳邊堆積凝聚,構成一艘華美金燦的彩舫,神直日神跳了上去,駕著它歸返天庭。
豊玉彥大人和水兵們還駐足在岸邊,結界崩塌後,地震與土崩嚴重影響著這一代的地形、建築和作物等,濱海的人家是否無恙?我們三人的肉身可還安好無損?
「豊玉彥大人……」我輕喚著,並朝祂走近。「父母死去,晴良又是這般模樣,我……我該如何是好?」
豊玉彥大人朝我望了一眼,隨即轉身命水兵們收拾法器咒物,準備動身返回大海。「你還有性命、還有獨立的靈魂和雙腳,可以走出自己的路。」祂說。
「可是……我不過是名禍津神的分靈,神魔不許,天地不容,哪裡有自己的路呢?」
「這……你要自己去想想。」豊玉彥大人答。或許,祂也無法為我做出最適切的決定。
我好累、好倦、好難過,毘沙門天王遭亂風暴雷破元,道俁神、少彥名命重獲自由後也離開了,倭建命的元靈飄飄忽忽,一點兒存在感也沒有,現在還留在我身邊的,只有一位恰如殘燭,渾身是傷的諏訪大明神分靈。
「哪,豊玉彥大人,晴良當前的情景要以一名辭世的人類觀之,還是遇難遭劫的神明?」我問道。
聞此,豊玉彥大人終得緩下腳步,回眸正視著我。
「真夜,難道你……」
「我要復活晴良,普天之下,我只剩下這一位重要的人了。」
「不可能的!」
「請祢告訴我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教你!」豊玉彥大人咆哮著:「回去取回你的肉身,也準備厚葬你媽媽和晴良吧!金錢、珠玉絲帛和上等的瓷甕等等,我都會命人帶給你,快回去吧!不要再執著不前了!」
豊玉彥大人揮著手,像急於驅趕蒼蠅或灰塵一類的穢物般將我攆開。
肉身……對了,還有肉身,有朝一日晴良要是復原了,沒有肉身的話該如何是好呢,總不能永遠做一抹飄零的野魂吧?為保持肉體的完整健康,還是讓靈魂進駐其內,照樣吃飯活動吧,就請諏訪大神暫先入住吧。
對戰期間,豊玉彥大人一直不肯出手救助,神直日神又遲在晴良破元後才姍姍來到。神直日神駕臨人世時,豊玉彥大人的那句「終於來了啊」也讓我好生介意。
祂倆肯定早有預謀,要使晴良力竭身死,好讓大直日神的幸魂能如期回歸高天原裡。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媽媽奉獻出陽壽和神能,也一塊早日重登仙班呢?這一切,似乎全為我的不幸和孤立所編排。
罷了,我既能飛越因幡國,自然也能遠渡赤縣神州去向東嶽大帝問個分明。豊玉彥大人既有意隱瞞,我便自己設法弄明白就是。
要在滿目瘡痍的濱海村莊裡尋找晴良搭建的小屋並非易事,好不容易,我看到鄰家一位大嬸,跟在她的身後走。她忙著收集果子和乾柴,設法先為丈夫和孩子們張羅晚餐。
周遭的房子被先生引發的狂風和地震毀得七零八落,現在村民們只能先尋個濃密的樹蔭或洞穴暫行遮風避雨。
我想起豊玉彥大人為我們施展延命術的海蝕洞,可將媽媽和晴良的身體暫放於內。
大嬸遇上一名熟識的少婦,一搭一唱地談天起來。
「真是糟糕啊,怎麼會突然發生地震呢?」大嬸說。
「就是說啊,不只地震,天上還濃雲密佈、天打雷劈的呢!」
「上個月也是這樣,但總不如今兒嚴重。上一會,就只神社周邊發生損害,浪潮雖高,倒還沒淹進村子裡來。幸好這次屋舍雖倒下不少,初播的秧苗也近乎被海水淹了,所幸家人和村人大多平安,就只隔壁的老翁在逃命時跌斷一條腿。」
「這樣呀,真是可憐。話說,今時海水來襲的慘況雖不比從前,但總讓人聯想到十餘年前的那晚呢。」那少婦說。
「噓!」大嬸忙摀住少婦的嘴。「別說了,小心隔牆有耳啊。」
少婦壓低了音量:「哪來的耳?」
「神主先生和他陰陽怪氣的徒弟,還有直村家的餘孽,三個人都邪門得緊。」
我掛心著媽媽他們,本對這番對話不感興趣,直到她倆提及幾個熟稔的名字。
大嬸繼續講道:「過去,咱村人總看在外曾祖母的姐姐藤葉婆的份上,一個勁地禮遇大綾和直村,連父母輩都叫我們要待那兩家好些。藤葉婆屬意的後繼直村晴良,小時候明明還是個可愛好動的頑皮小子,長大後,不知從哪學來幾道旁門妖術,不時對著空氣說話也就罷了,有一日外子路過他搭建的小屋,想分些漁獲給他,喊了半晌沒人回應,便擅自走進去了。結果,妳猜屋內有著什麼古怪?」
「我猜不出。」少婦聳肩。
「那可真是不得了了!那小子盤坐在床上,雙目緊閉,肌白如紙,像個坐化的苦行僧般,一點兒呼息也沒有。外子嚇了好大一跳,把家裡的人全都嚷過去瞧看,沒料到,他竟當著眾人面從床上跳下來,瞬間臉色紅潤,精神飽滿,就如剛睡飽吃足似的。」
「這……究竟是怎生回事?」少婦抖著身子,看起來有些害怕。
「不清楚,不過,不打緊了。不管是大綾還是直村,再也害不了咱了。」
「怎、怎麼說呢?」
「地震前,我大伯與哥哥恰好經過那幢茅房,心道已經好幾日沒見到有人進出屋子,該不會又生什麼異端了吧。一進去,又是個不得了,三具坐化了的死屍,兩位大綾,一位直村,母親仰躺在床上,兩個孩子盤腿坐在地上,都是了無聲息。他倆即刻回家,和大夥一塊思考討論過後,決定放把火把屍體連同房子燒得乾淨。」
!
大嬸雖掩著嘴,卻掩不去滿心滿臉的笑意。「這會神社半塌,要是正巧也軋死了八十瀨先生的話,不知道能有多好。這個村子,再也不會有邪魔妖道光顧了。」
我們太大意了,屋外雖有以豊玉彥大人頭髮所編織的注連繩為界,可不受咒法和邪靈的侵襲。可是,人為的禍害就抵擋不住了。
媽媽就算了,要是晴良和我的肉身遭到焚毀,我們便再也回不到陽世之中。
「啊,我怎麼愈說愈起勁?妳偷偷瞧,那幢外表被燒得焦黑,骨幹和門面卻絲毫無損,還能在大地震裡屹立不搖的,就是他們的房子。」
少婦聞言,正打算旋頸張望時,大嬸出力把她的肩膀扭了回來。
「不行啊,不要直視。人死是死了,要是靈魂為亂作祟的話該如何是好?我言盡於此了,家裡的老小還等著我做飯呢。」
「喔、好!」少婦應和,揮手與大嬸道別。
晴良啊,你犧牲黃金年歲,努力修行只為救助的世人竟是如此地醜惡難當。假使時間回溯,你還會做出同樣的抉擇嗎?肯定會的吧,你就是這樣一位性善熱腸的人啊。
仔細思量,先生說的其實一點也不錯。我倆實在沒有必要順從豊玉彥大人或除厄神的願望,去成就他人的私利或幸福。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領導青島、統御大和、匡正世界,我想守護的向來都只有那三人而已。然如今,三人都已然離我遠去,我還能、還該懷抱些什麼、堅信些什麼呢?
房內一片漆黑,我們三人的骨骸孤苦的散落在臥房裡,沒有人想代為撿拾或掩埋。就連我自己,也不忍再去正視。
剎那間,一個初生的強烈念頭在腦裡沸騰滾動—
「我乃一介禍津大神的分靈,沒有必要為人類帶來福祉。破壞和掠奪,才是本命的天職。」
是,是啊,我願掠奪千萬神靈,換取與你一紀、一旬、一年、一季、一日、一宿、甚或僅只一須臾的再會。
「諏訪大神啊,舞動你肩上的巨槌,搗毀青島、屠盡生靈吧!爾後,你就自由了,回到高天原的本尊身旁,從此過著受萬人景仰、尊榮無比的生活吧。」
我別過身,看最後一眼市街的繁華。
人們淒厲的叫喊,與靈魂抽離肉體時飛逸四散的華火,都成為今年寒冬最別緻絢爛的光景。
「晴良,就這麼約定了。哪日要是復活了,就來制止我、封印我、甚或殺死我吧!」
【小視窗】
諏訪大明神、鹿島神之別名分別為—建御名方神、建御雷之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