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之章(下),高天原之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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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05
一五九零年,大和日向國(日本宮崎)
出師未捷身先死,幽怨而淒楚的武將神靈,猶然不斷在戰地與家鄉之間迂迴徘徊。
過往的家徽與軍旗全數為後人取代,故閭的景緻或許依舊,權勢與都城皆盡易主。無論在世時的光芒如何耀眼逼人,現時的他,不過是具空渺孤寂的遊魂。
這裡是東北方的越後國,距離我所生長居住的青島,不知有幾千幾萬里遠。
今夜的我再次於睡夢之中,被自稱是我母舅的男人喚醒。男人姓「八十瀨」,並非我媽媽的舊姓「鳥羽」,我對他全然沒有印象,媽媽也不識得這麼一位遠房親戚。
男人喚醒我的方式與他人很是不同,他待我先睡下,再蹭到我的床沿與耳際邊,搖響黃銅色的小鈴,將我的靈魂吵醒。
是的,是靈魂沒錯,我的肉身尚在酣睡。我的魂魄與意志,至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音響起時,便似被人以一彎看不見卻深入面頰之下的吊鉤,從兩眼與鼻樑的中心處拖拉而出,離開原先所寄宿的軀體。
這種態樣的我,不但無法觸碰到陽世間的任何物品和生物,人們也無法感知到我的存在。縱使張口疾呼,也沒有人能聽得我的聲音。
「先生,這次我們要去哪裡?」我不習慣喚這男人舅舅,便呼他為先生。八十瀨道次先生自藤葉婆婆倒下、村塾關閉之後,即身兼青島神社的神主與塾裡的先生二職。除了負責主辦、司掌神社裡的大小祭儀與活動外,也讓村裡未成年的孩子聚到集會所旁的塾堂裡,教授大家讀書習字、侍奉神明的禮儀和知識。
八十瀨先生無論寒暑都把自身包裹在厚重扎實的布疋之下,只露出半張臉和兩丸濁綠色的眼珠。我猜不透他的年歲,但料想應該也不小了,否則,他不會急於找上門來,要求爸媽讓我成為他的後繼。
先生對我與他人的態度明顯不同,但並非出於親暱或關切的表現。無論劍、射、書、數、騎,他都要求我做到最好,卻不管別人家的小子如何。別人求教,他都是一派慵懶不予理會,或遣年歲較大的孩子指導。但對於我,他總要特別督促提點,甚至讓我在課堂後留下,教授不外傳的陰陽法術。
「我這麼做全是為了你,也是為了青島,為了大和的未來著想。」先生說。
對此我感到很是不解。「為什麼?婆婆已經屬意由晴良繼承衣缽。」
「我是我,我不用我看不慣的人。況且,直村另有其他人教導。」
「其他人?」我疑惑著。
「其他人,就是其他可能對你有害的存在。而你總有一天也會明白,與直村晴良決裂,將是你今生莫大的幸運。」
先生很討厭提及晴良的事情,當年更是毫不容情地將他逐出塾堂。先生秘傳我陰陽術時,晴良不過在門外張望,呼喚我一道回家,便引得他大為不悅,要晴良來日起別再到塾裡上課。晴良本來就憎惡這一類目高於頂、難以親近的長輩,無論是過往那兩位先生,還是如今取代婆婆入主神社的此人。此後,晴良無論習劍練字都由爸爸一手包辦。過了月餘,我提出了想返家自修的請求,然不但被厲聲駁回,還遭到一頓訓斥。
「你是青島神社未來的神主,自然非由我親自教導不可!」
先生不僅要求塾裡的學生,亦要全體島民對我恭敬禮讓,因我是神社日後的主人,當與地方領主享有同等尊榮的地位。
九年前的「海嘯」之夜過後,大家早對我與晴良多有忌憚。後來婆婆倒下,加藤夫人因自身詛咒成了廢人,加藤氏舉家遷出青島後,八十瀨先生不知用什麼法子打通關節,取得青島的實質支配權。他的話語,島民莫敢不從,就怕自己落得與加藤夫人同般下場。反之,只要在先生容忍的範圍內安分虔敬地過活,就能常保安泰無憂。
我無法違逆先生,我同樣擔心爸媽受害、擔心晴良遭劫。晴良的媽媽在直村先生過世後的第五年也因病辭世了,晴良沒有其他近親,爸爸便把他接到家中,像親生子一樣對待。這樣和樂融洽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半年前入秋,我十六歲生日,換下女性和服的那天為止。
當天晚上,媽媽做了難得吃上的紅豆飯,我們四人在桌邊圍成一圈,正打算大快朵頤的時候,木門發出叩叩叩的輕響,是塾裡的先生來訪。
「真夜已經十六歲,我想和你們談談他的出路。」面無表情的先生,用平淡無波的語調說話。
晴良一見到先生,連招呼也不想打,就避到房間裡去了。
媽媽請先生坐下,正想為他呈上一碗飯時,先生推卻了。
爸爸說:「您的想法,我已聽兩位小兒說過。但真夜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會尊重孩子自身的意願。」
「神明不會給深具靈知靈能的人們第二條路走,若要抵抗這樣的宿命,必須支付不小的代價。」
先生撇下這麼一句話後,連蓆子都不及坐暖就離開了。
打從我八歲復學後開始,他便時常在暗地裡授予一些不為外人所知聞的知識和技能,也不給我任何置喙和推拒的餘地。這些事,爸媽早已有所耳聞,但比起一味的攔阻排斥,他們更想知道我的心意。但說實在的,我的心意……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在這泱泱亂世之中,該做些什麼才好,要成為守護世人的巫咸之流,還是單純為一家一己奮鬥的男子,我還無法下定決心。
男子……對了,是該回復男子之身的時候了。此後,我將歛去過往的陰柔婉約,展現前所未有的強悍剛毅。
而且,總不能讓晴良一直守護著我,為我奔走、受傷、遭人猜忌。要是晴良沒遇上我的話,老早迎娶村裡適齡的姑娘為妻了,也不會像現在一樣被人懼怕、憎惡、排擠。「海嘯」的事也好,加藤一家的事也好,若不是我,晴良現在肯定過得頗為幸福。
所以,這點是先生說反了。遠離我,對晴良來說才會是莫大的幸運。
用過紅豆飯後,爸爸從竹編的箱子中拿出一件物事,作為我的成年禮物。那是一件給年輕男子穿的淺灰色和服,並以藍黑色的腰帶作為搭配。
我謝過他,將禮物接過來的瞬間,晴良俊逸的一張臉都垮了。
我們三人都以為他應當知道的事,無奈他竟一點兒也不知道,他還以為箱中所呈的是女孩子在成年式時所穿的振袖和服。
走入房內,我卸下女孩的衣裝,換上新裁製的衣裳。把原先垂落於腰際的長髮用繫帶綁成高聳的馬尾,並將一直以來隨身攜帶的防身短刃繫於腰帶左側。
「我家的男孩還真是俊俏,轉眼間,已是個玉樹臨風的少年。」爸爸跟著入房,幫我理了理衣襟和束髮。
那夜,晴良沒再多說任何一句話。隔日稍早,他對爸爸說想離開青島,到外地隨意找個差事做,並趕在我起床梳洗之前就離開了。
任憑爸媽再怎麼好言相勸,都沒能將他留住。
我以為,我倆會從此形同陌路,再也沒有重聚的一天。
一周前的某日夜裡,我才方睡下不久,即被黃銅色的搖鈴驚醒。
靈魂脫體飛出後,我罩上先生給我的雪色紗棉外掛,隻身前往集會所旁的塾堂裡聽從他的指令。這件外衣,先生說是我真正的母親—瀨織津姬獨留於人世的神物,可用以隱身、幻化或迷惑他人,是不可多得的珍寶。他要我飄身到神社的拜殿前方,看他將什麼東西擱置在廣場上,再返回村塾回答他。途中,若發現海面上有任何異狀,或神社的主神—海女豊玉姬夫婦有任何動靜,便立即向他回報。
這時先生要求我修練的功夫,是在不經過他的施法協助或看管下,獨力駕馭自我的靈魂穿梭飛馳於四方之境。他想測試我是否已能在肉體寸步不挪的情況下,得知青島內部所有動靜。
我想快些歇息,便以最快的速度在空中疾行著。越過夜間寂涼的市街、茂密的樹林、河岸的淺灘,尚差幾呎路就能看見佇立在白砂地上的鳥居時,一位枯朽蒼老的女靈、青藍色寬袍的長鬚老者、以及一名年屆弱冠的美青年吸引了我的目光。
是晴良哪,半年前不辭而別的他竟爾在這裡出現,除驚訝外,竊喜和憂慮的情緒也同時湧上心頭。
晴良的輪廓多了幾分深邃與成熟,眼神也增長出堅毅和鬥志,他不再是那個毛躁妄動的孩童,而是出色挺拔的男子。
但這樣的我是無法前去向他問安道好的,別說他見到靈體姿態的我,肯定會感到大為驚駭,就算是平時的模樣,我也不清楚他是否仍為長年以來隱瞞著男子之軀一事生氣。更何況,現時他身邊還有仙逝多時的藤葉婆婆,以及幼時我一直喚作海神叔叔的豊玉彥大人。
藤葉婆婆於去年冬天辭世,先生說她之所以年邁不衰,完全是仰仗豊玉彥大人施展的延命術。修行有成的她,肉身雖囿於昏厥僵化的咒縛無法行動,但靈魂卻能來去自如,也可在暗中傳授晴良法術。後來,豊玉彥大人解除延命之術,好讓婆婆的肉體能從緊箍的咒術中獲得解放。由於婆婆生前為青島諸民做了不少善事,先生遣人厚葬她,算是有為繼任者應盡的道義,加諸婆婆又是由大直日神的分靈體所轉生,自然不該草率行事。
先生所不知道的是,他以為暗授晴良法術的只有婆婆一人。萬沒料到,一向不願插手人間諸事的豊玉彥大人竟然也廁足其間。
—我絕不會洩漏你的秘密,儘管我倆的感情已然生變,或日後必須反目為敵也一樣。—我在心中如此思忖著。
我裹著外掛,距離三位又尚有百呎之遠,一般的凡魂應該見不著我。但豊玉彥大人每一次的抬眸揚首,究竟是不是往這方打量,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每當靈魂與意識脫離肉軀時,我的視力與聽力都會不同以往,連極遠極微的物體和聲音都能盡數網羅。我秉氣凝神,想知道他們究竟有何盤算,晴良習得這些凡人難以體會的神知技能後又將如何應用。
藤葉婆婆說:「如今你已經熟習召喚大直日神的方法,今後,要更加著力於四象和道法的運用。」
「是。」晴良回答。
「我能助你的,僅有『水象』的部分。」豊玉彥大人說道:「地象的話,我會請道俁女神前來相助。而風與火,怕是較難以用力。」
「這兩點,老朽自當會竭力相授。」藤葉婆婆應道。
但見晴良跟著豊玉彥大人依樣畫葫蘆,任水波和泡沫在手上來回翻滾攀爬,一開始還有些像雜耍的戲碼,漸漸地水勢愈來愈快、愈猛愈烈,就似刀劍和暗器在四周碰撞激盪,若是碰著了凡人的肉軀,恐就會割裂出幾道驚悚噴濺的血花。
我看得痴了,不知不覺忘卻時間,亦忘了先生還在塾堂裡等我回去。
「不錯,不愧是大直日神的『幸魂』轉生,潛力和悟性可謂一流。」豊玉彥大人說,並命晴良停下引水、趨水的舉動。
「豊玉彥大人讚謬了,晴良只是一介凡驅,絲毫感受不到太古神靈的靈力和神識。這些日子以來能承蒙您親自指點,真是……真是……」晴良戳著手掌,不斷想著要用些什麼說詞表達較好。
「感激不盡。」藤葉婆婆接續他的話。
「你不用謝我,我是在守護女兒和女婿的神社,以及大和海域周遭的安寧。大綾真夜是由人類女子產出,八十瀨道次則是為了尋求神力,將身心都交付給鬼神的邪僧。最終,他的肉體和靈魂盡然遭八十枉津日神所奪,再也無由恢復。礙於他倆皆是人類,高天原諸神無法介入人類之爭,我只有暗授法力於你,寄望你能為人間驅除迫在眉睫的災厄。」
一聞及我的名字,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多希望他們三人不要發現我。
晴良嘆道:「如果我辛苦修練,最後必須殲除的人卻是真夜……那麼,我乾脆滅亡自己好了。」
若不是已為靈體,藤葉婆婆肯定上前搧他一個巴掌,豊玉彥大人則是氣得連鬍子都蜷曲了。
而我,我感到腮邊冰冰涼涼的,不知靈魂有沒有辦法落下眼淚。
「身為大直日神的幸魂,是不能為了私情拋卻自我的使命的。」豊玉彥大人的聲音有些兒顫抖,連呼息都顯得急促。「你若不想對付他,便要想個法子把他從八十瀨道次身邊帶開。為此,務須找出狙殺或封印八十枉津日神的手段,最快的方法,便是召喚你的前世兄長—神直日神出面相助。」
「我會設法和真夜說說看的。」晴良環手於胸,蹙著英挺霸氣的眉,他們三位都是一臉愁容。
—叮鈴叮鈴!
遠在十里之外,黃銅色的搖鈴響了,是先生在催促我。雖然不捨,但也只好先行抽身,用全速飛騰回去。要是先生起了疑心,晴良可能就有危險,這是我最不願意見到的。
一壞泥土。
先生所交付給我,說是召喚母神的重要媒介,用白絹和絲緞小心地包裹住的布包,內裝的東西竟是一團黑褐色、混雜著石礫和雜質的穢土。
「這是太白山神社主殿周遭的土壤,用以借喻冥間的泥土。人類想與高天原的神靈交流,必須透過媒介或御神體,最能代表瀨織津姬的,便是這種腐植的泥土。」先生說。
九年前的「海嘯」之夜,自稱我母親的大綾津日神把我從青島神社的齋館裡帶出,當時她曾以自身咒力幻化出一只燈籠,授予我召喚她的咒語和竅門。那夜過後,我不曾再唸誦出那串咒語,那怕遭受村人或塾裡前輩的攻訐辱罵,都盡量隱忍著不出手。若要出手,便以爸爸傳授的劍術或拳腳應對。
先生命我幻出燈籠,並喚出母神瀨織津姬。在他過去的嚴格督導下,我已練習過多次化出其上繪有瀨織津姬像的燈籠之法,現已完全不成問題。
「你雖是神之御魂,卻透過人類的軀體誕生。因此,你沒有無盡量的神壽和神能,要壯大自我的能力,除了靠後天的努力修行以外,最快的方式便是掠奪。」先生說。
「掠奪?」我討厭這個詞彙背後所代表的涵義。
「見到那武將了嗎?他已經死了十二年了,由於壯志未酬,靈魂迄今猶不斷地在現世之中徘徊,甚是可惜。這樣的魂,如果能收為己用,並增長自己於冥世間的靈壽,最是再好不過。」
「先生的意思是?」
「將他奪過來!」
我握住燈籠的右掌已沁出涔涔冰涼的汗水,除卻瀨織津姬的那隻燈籠,燈面上的武將畫像時而清晰,時而呈現模糊的殘影,全是因為我的心念不夠堅定所致。
人稱「越後之龍」,兼具剛毅與纖柔兩面的將士之魂,是武神毘沙門天誕化於人世的二十四名分靈體之一,如果這人的陰壽和能力,能完全變成我的東西……
「還發愣什麼?精神集中、氣提起來,召喚你母親出來對付他!」先生怒吼。
「但是,這樣的話這人不就無法再轉生了……」
「浮遊靈本來就無法轉生,你這麼做,是在幫助他安息!」先生又喊。
「好……好吧。」我把手伸入懷中,掏出先生給我的布包,抽掉緞帶,倒出其內的塵土,任它隨風飛揚。「真神顯世,冥土轉生,禍津日神瀨織津姬,急急如律令!」
本應隨風飄散的沙塵漸而匯聚成型,一開始還是一團灰土色的泥球,後來竟化出玲瓏有緻的曲線,並有了顏色和形貌。是名女性,美麗而傲然、冷若冰霜的白衣女郎,她的模樣,就同我九年前在神社後方見著的那位一樣。
「瀨織津姬?母親……?」我傻住了,沒想到會有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打一坨黑褐色的沙土中化生而出。
「她不是你母親本尊,而是你用媒介和咒術做出來的化身。快使喚她攻擊武將,待武將的元靈耗弱不振時,再照我先前教你的方式去做。」
先生的沙啞嗓音割得我耳膜生疼,即便我仍有所顧忌,也想快些結束這一切,返回青島的身軀裡休息。
「去吧,去制伏『毘沙門天神』。」我一令下,那女人周身旋即變化出數以百計的冰錐和光點,如箭矢與彈丸,不由分說地往武將之魂猛攻。
武將也不遑多讓,不愧曾是馳騁沙場的壯士,急將手上戰戟旋成一圈圈閃動的銀花,把飛射過去的冰柱一一打下。
隨著武將之魂的體力逐漸耗損,我亦感到疲乏倦怠,若不是先生在旁催促,我也不願如此費心。況且,九年前海嘯之夜的夢魘,至今猶不時折騰著我。早夭的加藤前輩、千賀君和當年的孩子們,似乎盡死於瀨織津姬與我的咒力之下。要是在降伏武將的過程中波及到其他人的話,那可就不好了。
「心無旁鶩,莫讓他壓倒了你!如失敗了,往後我每晚都會喚你醒來,每晚都會遣你收拾一名小靈小妖,直到你的本事足以降伏這名武將為止。」
由於先生再三吆喝,我只能勉強自己提振精神、竭力而為。為使路旁的小妖小怪得以倖免,我只好犧牲祢了,毘沙門天神。祢擁有二十四位分靈,又有不少人類仰賴祢所欽賜的神能縱橫於世,分我這百中其一,應該不足為過。
貌同瀨織津姬的美貌女子挪動輕巧迅捷的蓮步,喚出漫天疾風暴雪。人類或許感知不到,但對於沒有實軀的靈體卻是一大迫害。
武將的手凍得厲害,戰戟也在冰晶的一再攻擊下斷裂成三截。他將其中兩截做短棍使,賣力的姿態讓我好生敬畏,也令我想起了爸爸。
同樣是出師未捷的壯士,轉生的武尊倭建命竟穿越遙久的時空長河,至人世與由弟橘姬轉生的媽媽再度結緣。
若不是爸媽的壽年未罄,恐怕先生也會拿他們要脅我,要我將兩人之能收為己用吧。
一支細狹的冰椎,沒入武將微彎的右膝之中。武將吃疼,稍一遲疑,又讓後至的數支緊接著埋入左右腿裡。他左膝跪下,以斷裂的戰戟支撐身體。
「就是現在!」先生大叫。
「毘沙門天王在世分靈上杉謙信,完納劫數吧!萬魂歸心,初一始元!」
武將將戰戟插入地面,萬般抗拒我手上這只燈籠的引力,然而受創的靈魂不敵咒法摧殘,土化的女子是不會感到疲累的,要使她倒下,必須攻擊操縱她的我。然而我罩著外掛,尋常靈魂見不著我,自然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燈滅後,我將收納著武將之魂的方形紙燈小心地藏入袖中。一入袖袋內,燈籠即刻消失無蹤。先生說,來日需要遣祂幫助時,便按照喚出瀨織津姬的法子,將咒語內的名姓替換成武將生前的名即可。名字,亦是咒縛的一種。人生來便為咒所縛,死後該咒縛仍如影隨形。若非必要,絕不可輕易透漏自己的名字予他人知曉,尤其是道術有成的人。
「那麼,八十瀨道次呢?」我問先生。
「那不過是在人世間行走時所用的渾名,八十枉津日神的名字,只有父親伊邪那歧知曉!」
「那麼,您自己也不知道?」
先生默然無語,或許他深怕總有一天會遭我暗算或反噬。也或許,高天原內的諸神,並非每一位都樂於讓人知其名姓,可以想見的便是神明之間亦是互有心結。
當先生頭一遭提起,我於現世中的父母是武尊夫婦的轉生,而真正的母親其實是大禍津日神瀨織津姬時,我內心著實震撼不已,良久才得以平復。
當然,這個秘密只能偷偷地埋藏在心底,無法與任何人訴說。
仔細回想自小到大發生在我周遭的怪事,從最初誤殺座敷童子、到孩童們昏厥在燒成一片廢墟的米倉家裡、及九年前的海嘯之夜,都不出瀨織津姬的干預。
然一味地抗拒和忽視是無法成就任何事物的,不如花些心思弄懂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向先生詢問母神瀨織津姬的下落,以及之所以化生出我、化生出「大綾真夜」的理由。
先生問我清不清楚創世之初、諸神誕生的舊事,我點點頭,這類的神話故事我老早便從母親與外婆、藤葉婆婆那兒聽得。
「上古時期的巫咸或以手記、或口耳相傳下來的創世傳說於事實雖有所訛誤,但大致上還算正確。那個時候,人心純樸、民風淳善,與今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當時,執掌禍津的神祇,就只有太初的八十枉津日神與大綾津日神兩位。後來,由人類心中所滋長的邪念,不斷地召喚災厄、也就是引渡兩位神祇的威能降臨到地上來,以致戰禍不斷、天災多有。」
「先生的意思是……」
「福禍自取,咎由心生。並不是禍津神的力量將人間變得烏煙瘴氣,而是人們心中的慾念,呼喚禍津之力降世。」
「是人們自己……」我不自覺將先生的話複誦一遍。
「不錯,如今赤縣神州、十四列島境內戰事頻傳,諸方割據爭奪,每日都有難以計量的死靈湧入冥間,即使以你母親的御死之力,也逐漸感到難以負荷。所以,祂需要足以分擔和制衡的『陽性』神靈的力量。」
「可是,我是人類啊。」
「不錯,你是人類,所以無論高天原諸神再如何忌憚、憂慮禍津日神逐日增長的神力,以及安插在人間界的分靈,都不能貿然出手。這正是瀨織津姬為何大費周章地透過轉生成人的神女之腹誕下你,還得冒上遭你憎惡、忘卻的風險。」
「因為……神祇不能擅自增減人們的福壽,這是有違天上規律的事?」我猜想道。
「不錯,你甚是聰明,想必你母親會感到欣慰。其次,亦有不少神祇透過在人間界安排分靈的方式,間接干涉人間的事務,同時也透過這些在人間界走動的分靈體,壯大自己的力量、鞏固人類對自己的信仰。」
「竟有這種事……」
「只有少數神祇握有更改人類吉凶禍福的權柄,如眾神的長兄豊玉彥的『延命術』,與鎮守赤縣神州東方的東嶽大帝獨有的神術『泰山府君祭儀』等。此外,就是透過與人類訂下『契約』,來改變人既定的宿命。訂約的方式和話術,我日後會慢慢教你。最簡單的契約就是『御守、神符』一類的求許,代表『我信仰祢,祢必須保護或降福於我』的對價關係。」
至於延命術與泰山府君祭,先生沒打算細說,我也不是頗感興趣,便問起瀨織津姬當前的下落。
「你母親目前被軟禁在天岩屋戶裡,由天守力男命看守著。」
天岩屋戶?那不正是傳說中天照大御神過去因羞憤閉關,導致天地晦暗無光的場所嗎?若沒祂的諭令,任何人都無法自由出入。
「你母親的力量一旦啟動,就會直接賦予人類重災或死亡的後果,並非她有意違背天規,而是出自不得已。有的時候……更是為了守護你。然而這一點卻被有心之人利用,直接面諭天照大神降下裁決。」
「有心之人?」
「除了豊玉彥之外,尚有冥府中的八雷神或大物主等人,幾個見不得他人強大的傢伙。總之,來日你離開陽世,取得神格之後,我會再次提點你務須留心這幾位。」
「嗯。」我微頷首。
先生話鋒一轉,提及了兩個久未聽聞,卻再也熟悉不過的名字。
「當前你首要提防的不是他們,而是大直日神與神直日神,尤其是由前者化生出的霧崎藤葉和直村晴良。霧崎藤葉的危害較小,加上辭世已久,料想早被鬼差接回冥世裡去。但大直日神安插到武尊夫婦身邊的幸魂,除了監管你以外,怕是還有其他用意。」
半年前,晴良辭別大綾家後並沒有離開青島,而是一直待在海邊的霧崎家幫忙。青島之外的南日向國已在過去戰火的侵蝕下滿目瘡痍,並不是個適合謀事立命的地方。
爸爸外出捕獵時偶爾會遇上晴良,晴良除了鞠躬深揖、感謝他長久以來的照顧指導外,兩人什麼多餘的話也沒有說上。
自我收伏了武將上杉,得到毘沙門天王的分靈以後,先生有幾分信賴我的本事,他不想事必躬親,也不想總是在旁提點催促,便要我自個將靈魂出竅,到遠地收伏其他的神靈後,再帶回來讓他查驗。
我並不願意遵從先生這般的指令,代替被軟禁的母神執掌禍津之力,為此必須奪取他位神靈的能力和陰壽什麼的,對我而言過於勉強,也太過殘忍。
我想僅留一兩位強大非常的靈在身邊就好,剩下的全數放走,遂向先生請教解放燈籠內靈魂的方法。
「座敷妖童散魄田中千尋,現我以母神瀨織津姬真名將妳解放,魂遣速去,急急如律令!」
小巧的橙色圓柱型紙燈,是九年前盂蘭盆節時我為了幫死於箭下的座敷小童祈福,請媽媽畫了一個娃娃在燈面上代替不知名的她。
後來,我請先生代為超渡。先生見我執拗,便將她散失不全的魂魄集中起來,收入這只小燈之中。
這樣的結果,並不是我所樂見的啊。多希望她能像過去一樣,踩著悄然無聲的木屐,飛快地在某戶人家的屋角長廊間奔馳。
燈滅的一瞬,靈魂殘骸如粉櫻的碎片般被風拂入夜色之中,再也不復看見。對不起,最後還是沒能救妳,沒能讓妳安然無損地回歸冥世裡去,對不起。
先生的一句話,將我拉出憂怨悲憐的情緒之中。「真夜,你該不會想將過往收伏的妖異神靈盡數放走吧?你的眼神早就暴露了心思,一點也瞞我不得。」
「沒有的事,先生。」至少「盡數」兩字,先生猜得不對。
「聽好,我隨時有辦法誘使倭建命和弟橘姬與我訂下契約,大幅削減兩人在世的福壽。你如果想保全人間的父母,就賣力點為真正的母親辦事。」先生的濁綠色眼瞳幽暗駭人,即使不發怒,也予人沉重窒悶的壓力。我知道,這不單是要脅,他早已計議良久。
「這我知道,先生。」
「有個長年鎮守在青島南端的道俁神,今晚,你把祂帶來給我。用上毘沙門天王的話,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但是,道俁神一直以來都和豊玉姬夫婦一起守護著青島,如果沒有祂……」
「打從我入主神社以後,青島的守護神就變作『八十枉津日神』了,難道你還不懂?」
「我懂……」神力遠不及太初大神的豊玉姬夫婦,自從母神瀨織津姬出現在媽媽夢境的那一夜開始,便似被人囚禁在無垠無際的睡牢之中,不但無法顯靈於世人之前,連神識和意志也不知飄忽到何方,即便是海神豊玉彥也無法解救。
而道俁神是阻擋瘟病與惡靈入侵村落的守護神,常被人們供俸於大和各地的道路叉口和邊界處。藤葉婆婆在世的時候,祂倆曾一起驅逐在林間搗蛋作亂的山怪、懲戒喜歡把船隻木筏弄翻的水妖。或許爸爸與直村先生的木筏翻覆並漂流至此,便與當時的水妖有關。
先生的目的並不在於道俁神不甚突出的靈能和壽命,只是為了考驗我的能耐和順從罷了。
如今我也只能先造個燈籠收伏祂,等哪天先生淡忘了,再偷偷解放掉就是。
唉,如果我可以不用服從先生的話就好了。
我披上雪色外掛,本意沿著南路筆直前進。但這回先生沒在身後監視叮囑,我索性繞了遠路,先到海邊搜尋晴良身影。如果與他商量的話,可有辦法阻止得了先生嗎?此外,已然仙逝的藤葉婆婆和豊玉彥大人可願意協助我脫離他的箝制?
晴良就站在濱海處,對著拍岸的波濤揮舞一柄細如針鋒的長劍。我從未見過晴良使用木劍以外的兵刃,他今時所施展的劍術也與爸爸教授的有所不同。
藤葉婆婆不在,豊玉彥大人同樣不見蹤跡,要與他重修舊好,現在是極佳的時刻。
唯見晴良專心致志,將手中細劍作一綑迅捷靈動的鞭子使,一會兒把漫天巨浪砍劈成幾個細碎的浪花,一會又將高聳的尖石擊破成碎裂的小石子。他把馭水之咒融入狹長的劍身之中,先是以水滅水,緊接著引水破土,著實是門超凡入聖的絕技。
比之於我,這些日子以來先生教授的不外乎奪人之魂、以為己用的本事,要說我自己本身,根本一點兒能耐也沒有。
這樣的我,會不會令他感到嫌惡呢?
我往前走了一些,想把他的動作和力量瞧個分明。在離他尚餘三十步之遙的距離時,我的身子僵滯住了,無法再望前跨越一步。
我停下步伐,仔細打量晴良的模樣。現在的他不只是晴良,他將自身一部分的神識和肉軀託管給遠方的神靈,藉由神的牽引和指點,正發揮著前所未有的威能。
這就叫作「合靈」,與將全副身心讓渡予神靈使用的降乩術截然不同,只需出借一部分的肉體和意志,讓神靈暫時入住其中,過程中自己猶然是清醒的,並可以同時使用神靈與自身的力量。
晴良此時所召喚的,肯定便是他的守護神祇—大直日神吧,也因如此,我才會感到胸悶氣滯、寸步難行。
先生說過,合靈之術並非可以任意選召世間諸神,必須揀擇與自己氣場和調性相近的,並透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和修練才能成功,而這類的法術並不適合我。
禍津神本為高天原內不受歡迎的存在,比之與冥府內的其他神祇合靈,倒不如直接施用母神瀨織津姬的力量。而晴良本為大直日神的幸魂轉生,召喚元靈過來助己一臂之力,是最為簡單易行的咒術。
晴良沒感覺到我的接近,逕將海上波瀾全都提撥到自個身邊去,形成一道扎實密閉的水盾,感覺上可以抵禦得了任何刀箭硝石、更甚是術法的攻勢。
下一瞬,晴良解開包裹在自個周邊的圓柱型水牆,讓激流的水花化作一柄柄高速往四周飛濺的奪命暗刃,我心下大駭,忙脫下並舞動身上的罩袍抵禦。我並不擅長以自身咒力和武勇來抵擋對手的術法,雪色外掛雖能將水刀揮落,但也使我的身型和行蹤暴露出來。要我與晴良的距離不只這三十步、而是百步或者更遠,也許還可以即時喚出毘沙門天王或其他擅戰的神衹幫忙擋駕,自己再趁隙脫逃。但現在,我完全沒有緩下來喘息的餘力,初時還能抵擋,後來的勁勢更加猛烈,我猝不及防,左右兩腿和胸部各沒入一柄水刃,左胸的這柄,距離心窩只剩分毫。
「呃!」喉頭一甜,我嘔出一口腥紅的血水。雙膝癱軟坐下,正如武將上杉敗倒在由土壤化生出來的瀨織津姬身前的模樣。
晴良因我的慘叫聲分了神,剎那間,大直日神的意識脫體而出,「完整」而純然的晴良回來了。甫一回眸,便看見渾身血汙的我。
「誰?」晴良跑了過來。「施法之前我明明確認過,沒有遊靈和精怪在附近活動的……」
「晴良……」我輕聲喚他的名。真不愧是大直日神,果然是命定的剋星,不過是數隻飛濺的水刃,就弄得我如此狼狽。
「真夜?」他怔愣住,想攙扶我起身時,才赫然發現我竟以靈體的姿態行動著。「你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我痛得很,想張口說話,卻被喉間一股血腥噁心的氣味攪得難受。晴良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只螺紋尖塔狀的小貝殼,朝那頂端大口呼氣。
「嗚—」如泣如咽的聲音驟然從那米白色的物事中傳出,伴隨著遠方的海濤聲,一塊進入我愈漸聾聵的耳朵。只見冰涼且略帶鹹味的浪花將我團團包覆後,我的靈魂與意志如陷在五里雲霧裡,並跌入幽深綿長的睡眠之境。
我在自己的房內醒來,昏睡了三個晨昏,把爸媽和晴良都給嚇出一身冷汗。
早在先生前來探視之前,豊玉彥大人和婆婆已先為我診治過靈身上的傷口。婆婆僅是診斷,卻不施法救治,她與晴良同樣都屬於大直日神的在世分靈,害我容易,救我卻異常艱險。最後,還是由豊玉彥大人惠賜精煉多年的丹藥,我才得以安然無恙。
待我氣力恢復,得以下床走動時,晴良把我拉到後院,說有些話想單獨對我說。我也一樣,關於先生的事、母神的事、過去的歉疚和未來的打算,有好多好多的事也想說予晴良知悉。
「這次,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不待晴良開口,這會由我先行提問。
晴良側著身子,並不正視著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離開,可是難保不會發生像今天這樣的事。我說過會保護你的,可是基於宿命,可能只會一再地傷害到你。日後與八十瀨道次對決時,說不定也會讓你無端遭受波及……」
「與先生對決?為什麼?」我不禁大叫出來,一時間忘卻爸媽還在屋內,要是被他們聽見,肯定以為我們又要像年少時那樣打架生事了,況且對象還是塾堂裡的先生,這可不好解釋。
「真夜,不要再聽先生的話了,也不要再向他學那種邪門妖道的咒術。」晴良央求道。
「我也不想,可是……他以爸媽和你的性命要脅我服從命令,別人怎麼樣,我都可以不管,但我必須保全你們三人。被你擊昏的那天晚上,我本來是要到南端的海岸邊收伏道俁神的,但我一心掛念著你的修行,於是繞道到神社周邊,恰巧看見你正在修煉馭水之術。」
「唉,沒料到要用來狙殺敵人的法術,竟然先傷及最想保護的人。」晴良垂首,以眼角餘光斜覷著我。
「哪,晴良……」換做以往,我肯定已讓不爭氣的眼淚爬滿腮邊,但已然回復男兒身的我是不該如此窩囊的。「你知道先生的元魂是誰吧,八十瀨道次的肉軀,不過是在人間活動時使用的幌子……」
「我知道,知道所有先生的事、你我的事、大綾夫婦和藤葉婆婆的前生的事。」
「既然如此,你還是決心與太初之神為敵嗎?你會喪命的!搞不好靈魂也會就此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再也沒辦法轉生!」顧不得屋內的爸媽,我又大嚷了起來。
「不會的,真夜。八十枉津日神不會罔顧天規取我性命,頂多……就像婆婆當年那般,睡到陽壽竭盡為止。」晴良苦笑著。
「開什麼玩笑!你是人類呢,神明的紛爭、神明的夙願,都放手讓神明解決就好了。豊玉彥大人呢?這裡是祂女兒和女婿的神社啊,為什麼祂不出面對抗,只選擇牽制和拖延?瀨織津姬危害孩童的夜晚也是如此,都因為祂不肯正面與兩人對峙,以致我倆,不,是晴良你無端遭受島民憎恨,迄今還是無法洗刷冤屈。」
「真夜,我……我沒關係的。」晴良拍拍我發顫不已的雙肩。「天上諸神本互有心結,這是可以想見的。豊玉彥大人不願與八十枉津日神鬥個兩敗俱傷,為賣人情給祂,這才選擇救你。但同時,祂也授予我神力和水術,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才不至於生出大禍端,直接造成青島的覆滅。」
「我……我不大懂。」
「天上諸神各司其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壓制八十枉津日神與大禍津日神,本屬神直日神與大直日神的職分。但觀今之世,遍地戰火、禍亂叢生,這對兄弟神分出了太多元靈,遍佈在大和境域裡,所以,祂們或許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就單一地區的禍事分神。」
「那麼,就該由身為人類的你來代行其分嗎?可是,你並不是『神直日神』啊。」或許晴良與婆婆並不知情,該由他們對付的瀨織津姬目前被關在名為天岩屋戶的牢獄之中。
「我確實不是,但召喚前生的孿生兄長過來相助,卻是義不容辭的義務。而且,下個月就是『神無月』了,得趕在那之前成功才行。」晴良說。
一般而言,神祇即使分化出千千萬萬個分靈,仍會將最純最強的部分精元保留在天上,不會全數散播出去。陰曆十月時,高天原諸神會離開天上,降臨到人世間的「出雲」之國,去向母親伊邪那美問安。屆時,要施行降神、喚神的儀式可就難了,因為神祇皆盡不在天上,因此十月才被人們稱為「神無月」。
同理可斷,先生應該也會暫離青島片刻,去向我真正的「祖母」請安。回想過去數年來的十月,先生都會消失個一兩周左右再回來。若我想到因幡國境內主祀兄弟二神的伊蘇乃佐只神社向神直日神告狀,也只能利用這個時刻。
我無法阻止晴良的決心,也無法逃脫先生的羈束,只能運用自己有限的靈能為我們闢出一條生路。
「我了解了。那麼,萬一在神無月開始後還是無法成功的話,就請你讓我放手一搏吧。」我也把自己的打算告訴晴良。
晴良變了,在我仍少不更事的時候,變得英勇果敢,兼具慈愛與威儀,彷如翩然以降的大直日神本尊,不知是否與豊玉彥大人、藤葉婆婆的教導之功有關。
幸魂是神祇心中司掌「愛」的一環,引申到晴良身上,成為對友人、尊長、家園,以及世人的兼容並蓄的愛。
縱使遭到眾人的猜忌排拒,晴良還是想守護大家,守護生長十八年的家鄉,這片令直村夫婦熱愛的土地。與我不同的,我只在乎咱們四人的性命。於此,我可以橫渡千山萬水,到未曾涉及的地域求取我的心願。
出雲—據說就位於當年伊邪那歧與伊邪那美生死分離的地點—黃泉比良阪正上方數百、數千萬尺處,是天上神祇在地上所建立的神之國度。
而伊蘇乃佐只神社所在的因幡之國,約在出雲以東四百餘里。我從未涉足如此遙遠的地域,不知當如何估算此行所需耗費的靈力、精神以及時間。晴良曾問過豊玉彥大人,若要避免迷途,同時避開前去出雲的路徑、與諸神碰面的風險,最好的方式便是由青島出發,順著海岸線北上,至大和國度的極北之境時改以西進,返程亦循著海路歸來。
日前收伏武將上杉,之所以能在一夜之間往返越後與日向二國,完全是仰仗先生的咒力。如今我必須隻身前往因幡,若不是道俁神願意鼎力相助,我只想託豊玉彥大人為咱們報個信,若在出雲遇見除厄二神,便把先生的事說予他二人知曉即可。
但天上的事,實在不是凡間的人所能參詳的,豊玉彥大人心裡究竟在盤算躊躇著什麼,晴良和我都不甚明白。
十月初一,先生果真不告而別,塾裡的事務都暫由神社裡的其他巫咸們代為打點。
無月的朔夜裡,我悄悄躲入一向乏人問津的末社之後,小心地藏身於參天林木之間。爸媽那裡,我只能先胡謅個理由,道我到神社裡幫忙張羅月中舉行的神嘗祭,晚些時日才會回家。
自我熟悉自行將靈、識二者脫體的法門後,先生便很少在夜間喚我醒來了。後來,他總是命我在月上中天時以靈魄之姿去見他,交付待辦的事項或完成某項試煉。如今,我的靈身已能自由來去,於青島與近海處往返遊走,連續飄移數個時辰也不覺得疲累。
闔眼冥想,將雜思與妄念全數排空,靈魂自然能與四周同調,達到天人和諧的境地。此刻,兩眼與人中之間會略有一股灼熱的壓迫感,睜眼挺身時,就會發現當前所操縱的不再是外有的軀殼,而是無比輕盈的靈身。
道俁神在鳥居前等我,為感念先前的不殺之情,祂決定為我指引海路,待到達伊蘇乃佐只神社後,祂再繼續往西前往出雲,我則沿著海岸線飄身回去。
渾身散發湛藍色清輝,長髮白袍的道俁女神,祂的身型和軀幹彷彿都與周邊的海水陸地同化,呈現一種灰白藻綠的色調。
還不及說出「有勞祢了」這番客套的話語,女神執起了我的右手,我倆的腳尖才稍微點碰到海邊被白砂覆蓋的參道時,我便像被人拋入漆黑的夜色之中,感覺星光和山嶽在身下快速遊走,猜想要不了多久就能到達目的地。
我緊圈住祂的臂膀,深怕一個不留神,分開了可就得費神尋找。女神的胳膊,一邊是粗糙凹突的砂礫,另邊則是冰涼平滑的海岸質感,十分詭譎奇特。
不知我真正的母親—瀨織津姬肌膚的觸感,會不會正如黃泉河岸的泥土?
「就是這裡了,我們就此別過。」
往下觀望,淡黃色的稻作歪歪斜斜地插在乾涸貧脊的土地上。一旁,不知名的矮樹矗立在農田四方,也不怎麼合群地,東邊站個三兩棵、西邊站個四五棵,配上一座爬滿青苔蕈菇的水井,這就是鳥居外的風景。
我放開手,至那石灰色的鳥居前站好身子,再向道俁女神深揖道別。
「萬分感謝祢的幫助。」
目送祂走遠後,我旋過身子,開始打量晴良前生,不,是「大直日神」與其兄長在人世間的居所。
鳥居的名牌下,稻草編成的注連繩被風吹得歪斜,隨時都有斷落的可能,兩旁不知是石獅或石象的神使或神獸亦然覆滿青綠色的苔癬。我不知因幡國是否亦遭受戰火波及,但無論如何,這座神社也未免太不受人們重視。執掌除禍去厄的神祇,應是人們於戰火饑貧中的心靈倚靠,之所以荒涼頹圮,必然事出有因。
我沿著由黃葉鋪展而成的小徑,穿過神門,走到古樸的拜殿前方。由於是靈身的姿態,我無法洗手、也無法朝奉納箱投擲硬幣、搖鈴將神明喚醒,只有拍掌向二神的御神體—比我的臉再大上一圈的石鑄錢幣拜上幾拜,訴說我的願望。
「神直日神、大直日神,請祢們不辭千里勞苦,遠赴日向國東南,正在青島上受苦難的諸民和大直日神的分靈體正迫切需要協助。
請祢們幫助晴良,使他擁有不撓的勇氣、不屈的精神、不敗的靈力,得以破除世間萬惡萬難,也請護佑我的父母畢生安泰無恙,日後也能再度返回高天原的國度裡。」
至於我自己……我還沒什麼具體想法,只要能脫離先生和母神的箝制干涉,就是極大的幸福。
儘管以全速奔騰,回到青島神社時已是隔日的黃昏了。但我很驚訝,要是以過往的本事絕不可能如此迅速,多虧去程有道俁神引路。
不打正門進入,我直接穿越山間林木,到達一天前擱置肉身的末社後方。魂魄回歸後,我打算先到海邊尋找晴良,再返家吃個晚飯。
相信很快地,惡人與災神都會伏誅,一切會迎來最完美純善的結果。
不在。
我的身軀不在末社後方。
這個十七年前瀨織津姬與我媽媽鳥羽千歲首次見面締約的地方。
我飛過山徑、參道、跨過各個末社和攝社,社務所、齋堂、拜殿,甚至連平時禁止進入的本殿聖域都找過一遍,猶然見不到我的肉身。
要是被人當作屍體處理掉的話……
可是,不對!儘管靈魂脫離,呼息和脈搏都屬正常,肯定是被人移入哪個房間了吧。但是,在這麼偏僻靜謐的地方,竟然有人能發現我,可真是怪哉哪。
目前還未尋找的地方尚有—藤葉婆婆生前、也就是現今八十瀨先生的臥房,位於廣場左側的齋館。
「真夜,你可回來了,因幡國的風光可好?此時應該正值蕭條凄涼的秋末吧。」
沙啞的音色、平淡的音調、冷漠的目光,在在是令人窒息的顫慄。
「怎麼可以睡在那麼冷清又骯髒的地方呢?對了,我們本都是由地獄的穢土中生出的。可是,我還是怕你著涼,就把自己的睡床讓給你了。
嗯,想問我為什麼不在出雲多待數日?你這孩子真是不受教,我不是告訴過你,禍津神在高天原裡是不受歡迎的存在,我只向母親問個安,很快地就歸來了。至於瀨織津姬的下場,我也已經打聽到,大抵再過個旬年,也就是八十瀨道次的陽壽將近,我將一切都交付給你的時候,祂們便會放她自由了。」
說著,先生將一團圓球狀、紙紮的物品丟入我懷中。
「來自出雲的禮物,這便送給你。」
是燈籠,其內的青藍色火光熠熠閃動,燈面的道俁女神滿面憂容,像落著藏青色的淚。
「!」
「有了祂,放諸四海各地,你都不會迷途失道。」
「先生……我、我不要這樣的東西……」
「我施了咒力,你再也無法將祂解放。還有,對於你忤逆長上、悖亂道義的行為,也必須給予適度的懲戒才行。」
如果先生施加的是肉體的痛楚或言語的訓誡,我還可以承受得住,偏偏他選擇的刑罰是幽禁,但並不是將我侷限在某一個空間裡,而是讓我的靈魂進不到身體裡面,只能用靈體的方式行動。
而且,由於他隨時看顧著我,我無法外出向晴良求助、向豊玉彥大人或藤葉婆婆說明,爸媽感知不到靈魂的存在,更別說向他們兩人請求。
滴水未進、一味昏睡的身軀日漸顯得憔悴消瘦,同時靈身雖亦感到難以忍受的飢餓倦怠,我卻一點解脫的辦法也沒有。
十月十六日,家家戶戶將新收成的穀物和農作集中到神社裡來,一同參與答謝天照大御神與農耕之神恩惠的神嘗祭。
爸媽跟著村民前來,參與祭典的同時,也想見我實習司祭的樣子。
先生要他們稍安勿躁,待晚間儀式結束,大夥把供桌和祭品都給撤了,就會在齋館裡迎接他們的到來。
先生的如意算盤,我怎麼也點撥不著,只怕有常人難以抗拒的凶險會降臨在爸媽身上。
「說出你的條件吧,要怎樣才能放過我兒?」
略去了客套和禮儀,爸爸開門見山的問話讓我大感詫異。其次,媽媽呢,媽媽到哪裡去了?
「晴良來找過我們,用說的太費神,他索性幫我們夫婦倆的天眼都開啟了。同時有些記憶朦朦朧朧的,也一起湧入腦海裡。」爸爸說。
天眼?這麼說,爸爸現在看得到我,也聽得見我了?
「就你一人,弟橘姬呢?沒陪同丈夫一起前來?」坐在蓆上從容飲用麥茶的先生,十足地怡然自若。
與之相反,爸的眼瞳充血發紅,像剛殺過人似的。
「怕她亂來,我擊昏她,叫晴良揹她回去。」爸爸回答,右掌按住了懸於左方腰際的草薙。
「那也無妨,反正我要的是倭建命的靈,其妻只是增色罷了。」先生起身,把飲盡的瓷杯罩在壺嘴上。「這就是你的草薙之劍,我雖沒見過天上的真品,但據說其劍通體釉綠、削鐵如泥,抵約八九不離十了。」
「莫說廢話!」劍不知在何時出了鞘,發出碧色釉亮的光芒。
「我並不是軍武之神,並不擅長武刀弄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鋪排真夜的未來,由衷希望你們夫婦倆能夠理解。」先生說。
我欲張口呼喊,要爸爸別著了先生的道。但或許是體力不濟,胸口鬱塞、喉間乾啞,我竟發不出任何一個字音,只能猛力地搖著頭。
「跟我訂定契約,讓你的魂與劍都成為真夜爾後的力量。這樣的話,我就放他的靈魂回到身體裡,讓他得以回家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你在說些什麼?我的靈魂與劍,本來就是為了真夜母子施展,是他們的力量!」
「不對!」先生右指一彈,化出一盞八方型的提燈。其中一面繪著一位英明武勇的神將,與之正對的另一面則出現草薙劍的形貌。「人類是無法成事的,只有靈體能成為神祇們運用自如的力量。由於你本是武尊之靈,締約不過是提前返回天界而已,根本絲毫無損。」
不是這樣的!你會被收入燈中,成為一縷意識失卻、情感淪沒,沒有思想的喪屍,我不要你與媽媽變成這個樣子!
「我答應你,但是,同時我也有條件。」
「區區人類,可有和神明談判的籌碼?算了,說來聽聽吧。」咒布之下,笑意由先生的眼裡併射而出。
「不許對真夜、千歲、晴良出手。」
「可以,但若是這三人先對我出手,我只好基於自我保護的立場施力反撲。」
「那是自然。」
「把手放上燈面。」先生令下,爸依言伸出了手。
我上前去,想奮力將他的手撥開。然而我的手卻直接穿越過爸爸的身體和燈籠,觸不及一分一毫。
「真夜,很抱歉,沒有其他辦法了呢。」爸轉頭過來,對我投以一抹淒苦悲涼的笑。
眼淚撲簌簌淌下,我再次違背了不可輕易落淚的承諾。
若無此道誓約,爸爸的壽年約餘下三十。立誓之後,生命週期即與天上諸神同步。人間一年,約僅為高天原內的一天,再過一個月,便是我們生死告別的時刻。
先生解開縛靈之術,好讓我的魂魄能返回身體裡去。僅管靈肉合一了,半個月以來未嘗進食,還是令我虛弱地幾欲昏厥。爸將我駝在肩上,返家的路上,他沒說上任何一句責怪的話,只怨自己醒悟得太晚,沒即早發覺先生的居心,以及自己與媽媽真正的態樣和歸屬。
媽媽為我熬煮稀粥,我餓了這許久,身體或多或少有所損傷,不可貿然進食。
晴良則住了進來,除了幫忙照顧我,也協助爸媽留意先生的動態,不再讓他過來為難。
這幾天下來,爸更加勤於工作,把攢節的錢全數交給媽媽。我們都知道,有他扶持相伴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多。
一日夜間,他把我們三人全召到飯桌前,囑託最後的心願。
「最近,我常夢見一些從未見得的景象。我帶著天人所賜的天叢雲劍與打火石,沿著出雲之國向東征戰,途中遭遇到敵人引火斷路,我以劍砍草,闢出了道路,使我軍得以逃過一劫。」
「那是您前生的記憶,因此,天叢雲劍後來也被人稱作『草薙』。」晴良說。
「不,我不只輪迴這麼一次。上古時期、飛鳥時代、平安時代,有時我是京城中的商賈,有時是風雅的貴族,最多的時候,則是披荊斬棘的武將。」爸爸扶著額頭,汗水至他閉合的雙眼旁滑落。「愈接近死期,我就愈能領會到過去所不曾觸及的東西。現在,我甚至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見高天原的景象,雄偉氣派的殿堂、一望無際的雲海和遠山、幽深陰暗的天岩洞穴等等。」
「孝廣……」媽媽嗚咽著:「不要丟下我們母子。」
「我不會離去的,基於契約也好,是我自己的信念也好,我會永遠陪著你們,成為你們最堅實的劍與盾牌。所以……」爸爸用右手執起晴良的左掌,左手則提起我的右掌,將兩者交疊在一起。「你們要答應我,無論自己過去是誰、來自哪裡、死後又將往何處去,今後,都不會再背棄彼此,同心同德,抵禦日後的外侮與種種劫難。」
「我知道,我永遠都會保護真夜、保護大綾一家,盡我可能地保護蒼天黎民免於災妄疾厄。」晴良承諾。
我的眼眶又逐漸濕潤起來。「我也一樣,我會保護媽媽,保護晴良與我自己。」
「很好。」爸展開雙手,將我們三人圈入懷中。「此外,你們也要答應我,比起天下眾生的祈願、天上諸神的私心、或者前生的執掌,首要成全的還是自己當前的心願。」
「是……」晴良答允。爸這番話,應是說予他聽的吧?豊玉彥大人為求奪回女兒與女婿的神社及東海的平靜安泰,才傳授晴良馭水之術。為完成大直日神厄除的使命,晴良必須置私利和生命於度外,與先生決一死戰。
「真夜,你也一樣。儘管你並非倭建命生前之子,也不是天孫或武尊一脈,你還是我的孩子,我會永遠守護你。」爸的溫熱手心貼上我的面頰。「所以,別再聽從先生的話……不,請你從此和兩位禍津大神斷絕關係吧。」
爸爸的喪禮很是簡單,為避免先生對大體施作邪術,我們將裹著屍身的草蓆運到海邊,讓點燃的火炬瞬間將之吞沒燒滅。一時辰後,我們三人蹲在白色砂地上撿拾散落的骨灰,再讓晴良乘上小船,把船划向視線遠方,順著風勢灑到海面上。
「豊玉彥大人,我的師尊就拜託祢了。」
沒有現身的豊玉彥大人,以數個細碎的白浪作為回應。
一年多前,晴良離開大綾家後,用茅草和浮流木在藤葉婆婆海邊的老家旁隨興搭建了幢簡易的草屋。天晴,跟著漁家一起捕獵魚獲;天陰,則入山林摘採野果;天雨,躲在屋內習劍練咒,就這樣過著怡然自得的日子。
寒露之後,彼岸花在河岸邊盛開,綻放其妖嬈鮮豔的色彩。我和媽媽把為數不多的家當收拾好,一起擠進晴良所住的小屋裡。今後,媽媽可靠著編織和採集過活,我則決心跟著晴良一同學習捕魚和狩獵。
草屋的木門之外有一條以藏青色細線編織而成的注連繩,繩下繫著一枚螺紋的貝殼,和八十瀨先生給予其他島民的很是不同。
晴良見我注意到繩子,便說:「門外的注連繩,其實是用豊玉彥大人的頭髮所編製成的,這是為了避免我在睡夢中或靈魂脫體時遭到邪靈的侵犯。」
我很清楚,他所謂的邪靈指的就是八十瀨先生。
村民見我們母子到來,驚憂的心情遠大於歡迎。九年前的「海嘯」事故、藤葉婆婆昏厥不振、晴良父母仙逝、晴良避世修行,加之我又深得在婆婆之後入主神社的八十瀨先生的厚愛等等,所有與我有關的不祥訛文多少都傳入這些人耳裡。大家雖沒把事情挑明著說,但心裡難免都生出了幾分芥蒂。
媽媽壓根兒不去在意,她照樣吃飯睡覺,還利用屋子後方的空地種植豆苗和蔬菜,不怕沒有商家願意出售食物給我們。
天眼開啟後,她開始看得見許多東西—地精、樹靈、海邊的蝦兵蟹將等等,我得更加小心地把過往收伏的神靈藏好,才不會被她發現。
晚間,晴良通常會到海邊修習法術,現在我都會請求和他一起前去,即使到深夜才返家也無所謂,以免先生又在猝不及防之際硬是將我帶開。自從爸爸過世,我與媽媽遷徙到海邊之後,我慣於接受晴良的保護,便不再到神社和塾堂裡與先生碰面,他現在應是又急又怒地到處尋我。
晴良曾誤傷我一次,本不願意讓我跟隨,但總拗不過我的萬般請求,加上媽媽也有事情想請教豊玉彥大人,便同意讓我們母子一同前往。
夜晚,海天連成一線,宛若沒有邊際,像個漆黑深邃的洞穴,隨時都要將人吞沒。
晴良吹響懷中的螺貝,召喚豊玉彥大人前來。我在心裡數數,還沒算到二十時,一位青袍捲髮、道貌岸然的老者,緩緩自海下探出水面。
「您來了,豊玉彥大人。」晴良望祂深深鞠躬,再揚起頭。「怎不見藤葉婆婆身影?她不是和祢一起上來的嗎?」
「晴良,情勢變了。」豊玉彥把目光撇向我與媽媽,似乎有所顧忌,不敢盡數吐露。「你帶了客人來嗎?」
「不要緊的,真夜也已經下定決心與八十瀨道次一刀兩斷了。」晴良說。
「那就好。聽著,兩位除厄之神已經開始回收散落在人間的分靈了,所以,霧崎藤葉的靈魂被收回天上,做為日後之用。」
「日後是……什麼意思?」晴良緊蹙著眉心。
「這只是我的猜想:如今放眼天地之間,戰爭亂事頻傳,以致太初兩位大神的禍津之力過於膨脹,藉此機會,他倆打算聯手肅清整頓這個世界,將一切回歸到純元無瑕的狀態。」
「純元無瑕的狀態……又是甚麼意思?」
晴良瞠著一雙充血大眼,豊玉彥大人的神情也比之前更加猙獰可佈。
「就是太初之時,葦原中津國與十四列島尚未成形之時。」
「!」
原來,這才是先生真正盤算的事。指導我御魂之術、進而統御青島和大和、用恐懼和威儀來震懾人心什麼的,都只能算是前置作業。
豊玉彥大人繼續說:「你們可知道,長遠下來兩位禍津日神雖為大多數人們所敬畏遠離,但在大和的某些國度裡,他倆也被奉為除厄之神,是世人參拜祈福的對象。」
「我知道,八十瀨先生所出生的東北能登國即是如此。」晴良回答。
「同樣是除厄去禍,兩者不過手段不同罷了,人們會揀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神祇作為信仰奉納的對象,而排斥有害的那方。這也是為何天上諸民與我並不想多加干涉,還是要由身為人類的你親手終結這一切。」
換言之,神直、大直二神是以維持現狀的基準來淨化世界,而瀨織津姬與八十瀨先生,則希望將天地倒退回太初時期的模樣。大綾津日神雖賦予人類死亡與重災的惡果,但伴隨這兩者的則是隨後到來的新生和復甦,然而這樣的結果,並不被高天原眾神與人類欣然接受。就連眾神的父親伊邪那歧,也賜與除厄神們高於禍津諸神的靈力和神通。
縱有滿腹疑惑,我依然不敢逕自向前走去,還是媽媽膽大非凡,直接來到豊玉彥大人跟前。
媽媽伏地拜倒,也不等祂開口示下,便自己站起身子。
「愚婦大綾千歲,拜見豊玉彥大人。關於天地諸神,愚婦心中仍有諸多困惑,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弟橘姬……」
「現下的愚婦,不過是大綾千歲。外子與八十瀨先生初定契約時,愚婦曾多次前往攝社懇請豊玉彥大人以延命之術延展外子壽命,即使減損我的年壽也無妨。但為何祢一再相應不理,甚至連晴良也不見,直待外子辭世過後,才願意再度現身於吾等面前?」
「弟橘姬……」滿面愁容的豊玉彥大人,懇切的語氣裡有著不安和歉然。「我一點也不想……再殺妳第二次了。」
傳說於上古時期,弟橘姬隨同丈夫東征經過走水之海時,遭洶湧巨浪阻擋船隻前進。其不惜以身殉海平息海神盛怒,使波濤狂瀾歸於平靜,戰船得以通行。
「妳可知道,延命術除須以活人的年歲作為交換代價外,獻命與受命雙方還必須承擔萬一術法失敗時的龐大風險。」豊玉彥大人道。
「愚婦略知一二,為了成就藤葉婆婆的高壽,霧崎家的子孫輩亦多有耗損。」
「一者,我並不想明著與八十枉津日神作對,二來也不想再次奪妳性命。日後,晴良與妳家小兒註定要與禍津之神正面對決,若妳懷抱著濟世救人之志,想以有盡年歲成就無盡的功業的話,就暫且留著這條命吧。」
豊玉彥大人並非好戰的軍武之神,與禍津二神交鋒怕只會對自個不利,且傷及目前仍沉眠於神社內的女兒與女婿。
比起救助爸爸,豊玉彥大人或許更希望媽媽把壽命讓渡給能與八十瀨先生抗衡的人。觀諸此世,大抵也只有晴良可以勝任這番重責大任。
不知祂是否知悉東嶽大帝與泰山府君祭的事蹟,行此儀式,即使是死去多時的人類也能復活。只是這又更高豊玉彥大人一籌,赤縣神州的神衹,或許與咱們大和國度內的老死不相往來。為避免媽媽胡思亂想,我還是待來日她不在身邊時,再請晴良陪我前來討教。
【小視窗】
葦原中津國,即整個日本國。十四列島,太古時期的日本列島,包含大八島與後來生出的六座島嶼,當時並未包含北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