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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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25
第四章
「之前您都會帶牠來這邊散步,對吧?」
詹莫群在河濱公園的橫椅上坐下。身旁是一位兩鬢斑白的阿伯,頭上戴著深藍色的鴨舌帽,銘黃色的字體繡著附近知名宮廟的名字。他的身材有些細瘦,套在身上的藍色條紋襯衫顯得過於寬鬆,在夏日晚風吹拂下如同一具空蕩蕩的稻草人。
橫椅位在堤防的上方,緊鄰著是河畔的籃球場和自行車道,再過去就是河流本身。由上往下的視野極佳,可以看見對面河岸市街的燈火,在地面上與天上的星空遙相呼應。
今天是星期六,是籃球場開放的日子,在明亮的日光燈柱照耀下三個場地都擠滿了打球的人們。阿伯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著其中一個穿著紫色球衣的少年在三分線外運球,然後向前衝刺,一個急停晃過面前的阻擋著,接著翻身上籃。
沒進。
「牠的名字叫做來壽。」阿伯說,旋即又陷入沉默,看著眼前的球場發呆
「我的名字叫詹莫群,是一位寵物溝通師。」詹莫群說:「我想聽聽更多關於來壽的事情,或許能解開您心中的一些疑惑。」
阿伯瞪大了眼,然後眼神中的光芒又漸漸黯淡下來。
「我已經老了,身上也沒什麼錢。不需要在我身浪費時間。」
「哈哈哈,我不是那種詐騙集團啦。」詹莫群隨即正色說道:「這不光是為了來壽,也是為了一隻可憐的小貓。」
詹莫群把炭炭的異常情況悉數告訴阿伯。阿伯聽完之後只是微微嘆了口氣,然後把銀色的鍊子從領口中掏了出來,上面繫著一個狗笛。
「老伴過世前,她透過朋友去領養了來壽給我,說要代替她來陪我。」阿伯說。
來壽是一頭棕黃色的拉布拉多犬,雖然老伴一直誇來壽有多可愛,多通靈性,但阿伯心中總無法真正喜歡上牠。總覺得看到牠,就意味著老伴的日子越來越短。醫院裡沒辦法養寵物,若不是老伴堅持要在天氣好時讓他帶著來壽跟她到公園走走,說不定那時他就把來壽給丟了。
畢竟,這是他大半輩子以來第一次和人類以外的動物相處。
來壽小時候在寄養家庭有用狗笛做簡單的訓練,因此對笛聲有反應。老伴也很喜歡看著來壽依據狗笛的指示,做出像蹲下、坐下,握手的動作。老伴看到每每都笑得十分開心。為了討老伴的歡心,讓她在最後的日子裡心情輕鬆些,阿伯也找了些書研究如何訓練來壽,讓牠可以變出更多的把戲。
那是結婚那麼多年後,阿伯再一次看到老伴露出這麼開心的笑容。
可是那一天還是來了。
處理完紛擾和令人心碎的雜事後,阿伯推開家中的房門,漆黑的房間中只看的見來壽蜷曲在客廳中。
「滾!」那是阿伯對來壽喊的第一句話。他站在玄關吃力著罵著來壽,把這陣子心中所有的不滿都倒了出來,為什麼老天爺對我們如此不公平?為什麼老天爺要這麼早帶走老伴?為什麼現在就只剩下這隻畜生來陪我?
為什麼?
他一直罵著,不斷罵著,持續罵著,直到全身上下的力氣都被罵聲帶走,只能倚著拐杖,癱坐在地板上默默啜泣。
然後來壽走了過來,靠在他的身邊,用牠滿是黃毛的大臉在他懷中磨蹭,口中也發出輕微的嗚咽聲,如同他也一起在哀悼老伴的逝去。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老伴真的走了,真的不在了。就只剩下來壽和我。」
「我懂。」詹莫群說。寵物是很敏銳的,他們能感知到主人的情緒,也會對主人的消失感到憂慮和壓力,即使他們不一定清楚原因。
「但我卻……,我居然不小心害死了來壽。」阿伯眼眶泛紅,枯瘦的拳頭跟著握緊:「那可是老伴留給我的啊……。」
與詹莫群的談話讓他這幾個月來壓抑的情緒整個潰堤開,雙手掩住臉龐,眼淚卻不住地從指縫中滲出。詹莫群只能輕輕拍了拍阿伯的背,讓晚風撫平他的傷痛。
「來壽是怎麼過世的?」詹莫群問。
「牠是吃到老鼠藥,我……我沒注意到里上的除鼠通知,還是放來壽一樣四處亂跑,沒想到有天回家就發現來壽倒在走廊,送醫院已經來不及了。」
「如果我能多注意點就好了。這樣來壽就不會死了,那可是老伴留給我的啊……」
「不,這不全是您的責任,殺鼠用的毒餌本來就不該這樣放在被寵物容易找到的地方。」詹莫群儘可能安慰眼前泣不成聲的老人,連續失去親人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打擊,只能讓時間慢慢撫平。
「所以即便來壽過世後,您還是每天晚上會來河濱公園?」
「這是我最後能回憶他們的方式了。」
「您為什麼要在下樓梯前吹響狗笛呢?」
「那是為了告訴來壽該下樓梯了。」阿伯說:「牠一直以來好像都不太會下樓梯。」
而這就是炭炭對著牆壁叫的原因:每天晚上八點阿伯出門散步時,下樓梯前都會先吹響狗笛,炭炭聽到狗笛的聲音異常的緊張,因此就會對著牆壁開始喵喵叫。而狗笛所發出的高頻率聲音是只有貓狗可以聽見,而在人類可聽見的頻率之外,所以趙語晴和詹莫群在炭炭發難當下才會察覺不到任何跡象。
所以為了能夠與阿伯搭上話,詹莫群沒到八點就躲在樓梯間埋伏,準備親眼確認阿伯吹響狗笛,並接著尾隨他一路來到河濱公園,並抓準時機在阿伯身旁坐下,這也才有了前面這場對話。
「而且來壽並沒有怪你,牠知道這並不是你的錯。」
阿伯愣愣地往著詹莫群說:「你說什麼?」
「我是一名寵物溝通師。」詹莫群目光放遠,看著夜色中的河道閃爍著日光燈柱上的反光,如同片片錫箔順流而下:「我能夠與寵物交流,即便是在寵物過世之後,依然能夠感受到他殘留的氣場圍繞在您的周圍。」
「來壽從來沒有怪過您,但看到您的樣子,牠也始終放不下心。每每只要聽到笛聲的呼喚,牠就會想要回應您,陪伴您。」
阿伯看著手中保養得宜,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的狗笛,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說:「所以我吹狗笛的行為反而困住了來壽,讓牠沒辦法去投胎是嘛?」
「您重視著來壽,而來壽也重視著您。牠不希望您繼續困在這邊。」詹莫群說:「如果您能斷開狗笛這個聯繫的話,無論對您還是來壽都比較好。」
「我知道了。」阿伯拿起狗笛用力吹了一下,如同設計般沒有發出任何人類可聽見的聲音:「來壽……,這是我最後一次吹這個狗笛了,你要趕快找個好人家投胎,不要再像這次一樣遇到我這個笨飼主了。」
阿伯驀地站起身,從脖子上拔下狗笛,往河道中使勁一丟,在空中劃出一道銀色的流星。
「來壽……。」
「讓年輕人你見笑了,一把年紀還哭成這個樣子。」阿伯說:「這樣小姑娘的貓也不會被嚇到了。」
「我認識一些不錯的中繼之家,可以幫您找到合適的夥伴。」
「謝謝你。」
阿伯看著狗笛掉入河道的位置,表情和最初比起來輕鬆了不少。
※※※
據趙語晴在電話上所說,星期天炭炭就不再對著牆壁喵喵叫了,看來阿伯吹狗笛的聲響確實是造成炭炭壓力來源的主因。但保險起見,詹莫群還是保持原訂計畫,週一晚上和趙語晴約在便利商店門口集合,再去看看炭炭有沒有其他的問題。
趙語晴同樣穿著黑色的套裝,搭配著白色襯衫,提著超商的微波咖哩飯在玻璃門外等他,但這次神情已經輕鬆不少,炭炭恢復正常也讓她放下心中的大石頭。
「小莫老師,真的很謝謝您的幫忙。昨天炭炭真的就沒事了。您真的跟表哥說的一樣厲害。」趙語晴邊說邊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對折的紅包遞給詹莫群:「這是一點微薄的心意。」
「不,這我怎麼能收,只是點小忙。」詹莫群輕輕將紅包推了回去:「幫炭炭多買點玩具吧。」
「可是……。」
「孝ㄟ和我是十幾年的朋友了,這錢我真不能拿。」詹莫群說。
他的眼神堅決,回推的手力道雖然溫柔,但是卻足以讓趙語晴知難而退,只得將紅包放回口袋中。
「另外,炭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趙語晴這個問題在心裡憋了好幾天,總算在走回住處的路上有勇氣把它給問出來。
「哈哈,這沒什麼啦,我回家後再嘗試跟炭炭溝通,牠跟我說搬到新家之後會聽到隔壁電器發出的雜音,感到很好奇。跟牠說明之後牠就比較放心了。」詹莫群說。
「那真是太好了,幸好只是電器的聲音。」趙語晴放下心來:「不然我真的好擔心炭炭是看到不乾淨的東西。」
詹莫群在路上又跟趙語晴說炭炭覺得自己剛搬到新家還是有些不適應,希望趙語晴下班後能多花些時間陪牠玩,趙語晴隨即稱是。詹莫群也順勢跟她介紹了響片訓練的扼要方法,談笑間,很快兩人就回到趙語晴住處的門口。
「炭炭!」
趙語晴一打開門,就看見炭炭黑色的身軀倒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嘴巴鼻子都滲出了血水,嘴巴大口喘著氣,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怎麼會這樣?」趙語晴跪在地上,奪眶而出的眼淚直接滴到了炭炭身上。
「外出籠呢?還有拿塊毯子來。」詹莫群大吼:「快,我們要馬上送炭炭去醫院。」
嘴巴鼻子等孔竅流血,是寵物誤食抗凝血劑類老鼠藥的指標症狀,但通常出現這個症狀表示藥品已經被吸收了大半,催吐已經沒有什麼效果了,只能送獸醫院治療爭取最後的一絲希望。
被詹莫群的氣勢震懾到,趙語晴瞬間理解到這對炭炭是性命交關的時刻,整個人收起眼淚,衝到陽台抓下浴巾,另一手腋下夾著藍色外出籠,跑回炭炭面前。
詹莫群小心翼翼用浴巾輕輕裹住炭炭虛弱的身體,放進外出籠中。然後提起籠子,環顧四週:「你最近有用老鼠藥嗎?盒子呢?」
「沒有,我沒有買過類似的東西。」趙語晴說:「其他東西我都有收好,我真的不知道炭炭吃了什麼。是不是跟牆壁裡的東西有關?」
該死,詹莫群在心中暗罵。
「不,牆壁裡什麼東西都沒有,炭炭是被下毒的。」
趙語晴向後倒退了兩步,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怎麼可能?誰會做這種事?」
「現在先救炭炭要緊,我載炭炭去孝ㄟ那,你先打電話給他。」詹莫群邊說邊拉開大門向外跑去。
「我也要一起去。」趙語晴追在後面跑了出來,跟著詹莫群奔下樓梯。
「我只有一頂安全帽。」詹莫群說。
「可我是炭炭的主人。」
該死,詹莫群在心中又暗罵了一聲:「那你等下頭低一點。」
詹莫群把外出籠放在機車前的腳踏墊,戴起紅色全罩式安全帽,不等引擎發動,趙語晴就直接跳了上來,抱住了詹莫群的腰部。
「抓緊了。」詹莫群催下了油門。
孝ㄟ的診所離這邊正常速度騎的話大概十五分鐘的車程,但現在顧不得那麼多了,詹莫群油門幾乎是加到底,抄了他能想到車流最少的小巷,一連闖了三個紅燈,總算在七分鐘內趕到孝ㄟ的醫院門口。
詹莫群飆車的同時,趙語晴在後座也沒閒著,已經打電話通知了孝ㄟ炭炭現在的情況,等兩人到達時,孝ㄟ已經在門口等著,立刻就接手把炭炭的外出籠中放上鐵製推車交給助理推進醫院中。
「孝ㄟ,炭炭就交給你了。」詹莫群拉開黑色的面罩對張孝麟說,但他的身體仍跨坐在發動的機車上。
「學長,不如炭炭就由您……。」
詹莫群拍了拍張孝麟披著白大褂的厚實肩膀,他的身材魁梧,外人看起來更像是橄欖球員,當初在學校裡大家都半開玩笑的說他應該去走大動物組才對。
「不,孝ㄟ。我相信你,你快進去吧。」
張孝麟咬了咬他如同臘腸般的厚嘴唇,點了點頭,立刻轉身跑進醫院中。
「小莫老師,到底是誰這麼狠心?」趙語晴沒有馬上跟著張孝麟進去,而是站在詹莫群的機車旁等著他的答案:「炭炭有跟你說些什麼嗎?」
「我現在就要去解決這件事。」詹莫群放下了面罩,擋住了兩人之間的視線。
「我也要去。」
「你是炭炭的主人,現在是炭炭最需要你的時候。」詹莫群說:「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身分,而現在就是寵物溝通師上場的時候。」
趙語晴不知道這和寵物溝通師有什麼關係,但從這幾次的相處中,她知道詹莫群是真心在乎炭炭的。
「千萬要小心。」
詹莫群點了點頭,加足了馬力向前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