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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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09
  對於任何在早上九點整經過信義路的人來說,眼前正在過馬路的兩人十分奇特。

  其中一位長相清秀的小姐,正踏著穩健的步伐向前。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肩上坐著一隻黑貓,尾巴輕輕地搖動著。要是有人跟那貓對了上眼,大概會覺得那雙藍眼,有些異樣的深邃吧。

  而另一個人,披著寬大的褐色斗篷、戴上破爛的黑色手套、就連面部也被面紗所包圍。只能說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寸皮膚,只有臉上露出的兩隻眼睛,稍微顯露生氣。從身形來看,應該是男性,但他的步伐透露一絲畏縮,彷彿⋯⋯躲藏著什麼。

  小紅人靜靜出現在顯示螢幕上,兩人一貓正好穿越整條馬路。

  眾機車騎士、汽車駕駛紛紛通過,將與這奇特二人的一面之緣拋諸腦後。


  任良低著頭,看著奈拉穩健的步伐。異於常人的獸毛讓他覺得有些悶熱,可惜無法卸下寬大的斗篷透透氣。

  他能感受到眾人的視線如箭矢般集中在他們身上,而這種感覺刺痛了他,彷彿下一秒極力隱藏的外貌就要被揭穿並接受公審。

  他再次調整了一下斗篷前方的繫繩,確保不出紕漏。

  前方就是世貿中心了,粉色磚牆上,看不出任何展覽的標示或旗幟,四周也沒見到什麼人群。也對,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明目張膽的寫出來嘛。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來到入場的玻璃門,一名穿著深藍色制服的年輕男子矗立於前,顯然是在看守。他的臉部表情有些緊繃,說不上是嚴肅或是緊張。

  「狼先生啊,等一下請先不要出聲喔,小奈也是。讓我來處理。」貓突然開口,說完便跳下奈拉的肩頭,穩穩落地。

  任良和奈拉幾乎同時點了點頭,任良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建築物前的磁磚地上空蕩蕩的,行人寥寥可數,這也是為什麼他可以毫無顧忌的開口吧。

  「先生早安!我們想進去參觀。」貓向前走到那名男子的腳邊,以少年般的聲音愉悅地說。

  那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著,想找到聲音的主人。最後他低頭一看,才發現說話的並非人類。

  撐大的雙眼透露出男子的驚訝,但這種情緒並沒有維持多久。彷彿是回想起了什麼,他的表情回復原先的平靜,甚至顯露輕蔑。他裝出嚴肅的口氣:「請問勢學中生物個體最大輸出功率要如何計算?」

  任良有些愣住。

  「我都已經是會說話的貓了,你還想要確認什麼啊?而且今年的問題是不是變簡單了?我記得去年不是⋯⋯」
  「請回答。」那人不太給貓情面。

  「好好好!『對於哺乳綱生物,最大功率可由奧利瓦估算式求得,也就是功率常數乘以啟神度乘以神經元數括號的平方』,滿意了嗎?小孩在學的東西還拿出來考⋯⋯」他的碎念逐漸模糊,消散在空氣中。
  年輕男子沒有理會,只是從口袋掏出手機點了幾個選項。


  任良突然注意到他們身後排著兩個人,好像也等著入場。

  「好,你可以了,那女的我知道,是你的助手吧?但是另外一個⋯⋯」男子忽然轉頭面向任良。在某一瞬間,兩人的眼神對上了。

  就像從任良的眼神中讀出了他的茫然,男子有些警覺,他的上身稍稍挺立了些。

  「喂,你也是和他一起的嗎?啟神過了?」語氣有些隨便。

  他照著貓的指示不敢出聲,心跳有些加速。

  「喂,有聽見嗎?」他顯得不耐煩。

  「先生?請放尊重點。這位啊,是我最尊貴的客人,我、還有我親愛的助手都可以為這位先生做擔保。」貓不疾不徐地吐出這句話,抬頭仰望著守門人。

  「別糊弄我,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波⋯⋯異常的平凡,這樣的人不該來到這裡。就連你的助手,要不是特別規範,我照樣會把她攔下來。」他再次看向任良與奈拉,眼神銳利。

  一對男女不知什麼時候排到一行人的後方,顯然也是要入場。他們開始以任良不熟悉的歐洲語言交談著,語氣顯然是不耐煩。

  這樣的情況讓他有些不安,拳頭不知不覺地握起。

  「平凡嗎⋯⋯有意思。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你都不會讓這位先生進門囉?即使我以名譽跟你保證一切安全?」貓仍然維持平靜而歡快的語調。

  「沒錯,規章如此,沒有例外。」這話說得相當堅決。

  貓有些造作地嘆了口氣,絲毫感覺不到他真正在「煩惱」。

  「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麼⋯⋯」他刻意拉長尾音。

  現場一時陷入了寧靜,每個人都靜待著貓說完下句,任良也是其中之一。

  他屏住呼吸,隱隱感覺到貓即將拿出某種厲害的方法,不管那是什麼,他都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讓他順利進門⋯⋯


  無形卻強勁的力道在他的臉部壓下,輕易鬆開繫繩,將他的面紗和斗篷扯了下來。

  「啊⋯⋯啊!不要這樣!」

  一顆毛茸茸的頭顱清楚地出現在守門人的面前,獸毛隨著風搖曳著。

  一片寂靜。

  任良意識到自己正用手護著暴露在外的頭,是幾秒鐘後的事情;意識到這麼做其實徒勞無功時,又過了幾秒鐘。

  守門人盯著任良,彷彿眼前的是什麼珍奇異獸,雖然,某方面來說的確是這樣。略為抽動的臉部肌肉顯示,他正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臉不要露出過於驚訝的表情。

  身後的男女在靜默一會後,其中的男子深吸了一口氣,只吐出一個字。不用理解他們的語言一絲一毫,就能感受到詞義中充滿的驚奇與崇敬。

  眾多的視線聚焦在任良身上,他不禁感到臉上發燙,只能低下頭來,任憑頭頂的狼耳朵不受控制地顫動著。

  「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帶這位先生進去的原因,我想規章裡應該也有賦予他這樣的權利吧?你『相助』的義務呢?」貓一派輕鬆地說,語氣略帶揶揄。

  那守門人望向任良的表情顯得掙扎,揉合了欣賞藝術品的仰慕、對於任良身份的鄙視、還有遭人揶揄的羞憤。一時之間他說不出話來。


  「嗯?我們可以進去了嗎?繼續在這裡待下去,讓外人看見他的樣子可就糟糕了呦。」貓毫不留情地逼問下去。

  守門人沒有再多回話,只見他向右移開一步,低著頭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嗓音說:「歡迎,請進。」

  「謝謝。」貓忍不住聲音中的笑意,擺起尾巴就著麼向前走,許久沒出聲的奈拉連忙跟上。任良走在最後,他拾起飄落地上的斗篷與面紗,簡易做好遮掩後也跟著前行,剛剛加速的心跳仍未平息。

  與守門人擦身而過時,任良用眼角餘光瞄到他的雙頰微微紅著。


  自動玻璃門緩緩滑動,人與貓步入建築之內,一旁的迎接櫃檯空無一人。任良一邊跟上貓的腳步,一邊轉過頭來看向奈拉。

  「請問,剛剛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會讓我們進來?」

  「對了,你不知道吧?好,那我跟你解釋一下。由於魔法暫時不為世人所知,如果有普通民眾成為魔法的受害者,那要怎麼辦呢?若非知情人士幫忙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所以近年來學會大力宣揚『相助』的理念,貓剛剛也有提到吧?任何圈內人都有幫助魔法受害者的義務。」

  「所以⋯⋯你們會幫我來到這裡也是因為這個『義務』嗎?」他談到這個詞的時候稍微停頓了一下。

  「對啊,這裡資訊眾多,可說是最好的起點了。千萬不要以為我們是被強迫的喔!相助的理念並沒有強制,我是真的想幫助你。」她聽出任良話中的暗示,趕緊解釋道。

  任良突然感覺心中暖暖的,這才注意到奈拉塗了一層薄薄的口紅,凸顯雙唇的水潤。

  「我想貓也是這麼想吧?畢竟⋯⋯」

  「是啊是啊!」貓不等奈拉把話說完,逕自接了下去。

  他轉過頭,用一種特殊的目光看向奈拉,彷彿想要說些什麼,一時之間談話停止了。

  「那個⋯⋯貓?」任良輕輕叫喚著,打破短暫的沉默。

  「狼先生?有問題嗎?」

  「我只是想說⋯⋯雖然這次是不得已,但以後要我這樣做的時候,希望你可以先問過我。」

「嗯?你是說⋯⋯啊,我懂了,你是說你現在的容貌吧!你不要我那麼直接地拿掉你的面紗?為什麼啊?我覺得狼先生長得挺可愛的啊?」

  「請多點同理心吧,黑貓。」奈拉轉過身來,有些不耐煩地看著貓。

  「好啦,不開玩笑。但我還是有點好奇狼先生你是怎麼想的。」

  任良吸了一口氣,有些不願跟別人分享這些。

  「簡單的說,是一種恐懼感吧。因為我的外表這樣,又在山裡待了那麼久,不知道多久沒有見到人了。我開始⋯⋯害怕,害怕被他們發現時,會被當作異於常人的怪物。當這種事真的發生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承受⋯⋯就好像⋯⋯自己做為『人』的尊嚴不見了,而我就會因此墮落,變得不再是自己,聽起來很荒謬對吧?但是我忍不住這麼想⋯⋯我真的沒辦法⋯⋯」

  他感覺到奈拉的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止住了他的話。

  「沒關⋯⋯」

  「所以,這就是你不願顯露外表的原因?」貓突然開口,有些強硬地打斷奈拉。他輕輕笑了笑,腳掌向前邁了幾步,來到任良的腳邊。

  「說實話,我沒有辦法理解你的困擾。」

  「所以我說你要多點同理心啊!跟你相處了那麼久,就是這一點我看不慣!」奈拉的音量逐漸提高,與仍然清脆的嗓音有種微妙的衝突感。顯然是用慣了麥克風,不適應大聲說話。

  「我這麼說啊⋯⋯」

  「你不用理他沒關係。」奈拉放在任良肩上的手不自覺地越抓越緊。

  「是因為⋯⋯」

  「不用理他。」

  「你就是你啊?怎麼會有其他答案呢?」貓歡快的語氣一如往常,彷彿是平時的閒聊。


  任良愣住了。

  「我就是⋯⋯我?」他喃喃說著,像是什麼咒語一般。

  「不是嗎?無論你的外表如何改變、無論別人怎麼看待你⋯⋯在我看來,你身上不斷發送的波,就是你存在的證據啊!」
  「從童年過去後,你長大、你成年,神勢波或許會受到記憶的層層疊加影響,又或者因為感情創傷而產生新的特徵,甚至是像你一樣受到改造。但這些都無法磨滅主要波形,也就是你獨一無二的靈魂本身,頂多使其更加豐富,或是添上幾個小缺口罷了。這些人造和後天產生的部分仍然突兀到我現在就能一眼看穿,看見那最真實的你:柴任良,你就是柴任良,不會再有其他答案了。」

  貓的藍眼睛依舊靈動,向上望著。這些話語在任良的心中逐漸發酵。

  「是啊⋯⋯你⋯⋯就是你。」奈拉鬆開了放在任良肩上的手,只是默默附和著黑貓。

  相當有默契地,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