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 落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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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4
身為蟻王的嫡長子,他一直都是帶著隱約的傲氣去對待所有的人。

僕役們誇他性子謙和溫厚,臣子們說他自帶王族氣勢,夫子們說他是難得的奇才,不僅飽讀詩書,精通兵法,小小年紀已經能夠將費洛蒙幻化成武器,非常適合作為下一任的王。

「我的兒,你是王族的驕傲,你要記住,身為嫡長子,你就是這整個國家中第二尊貴的人。」

母妃經常這麼對他說,特別喜歡在各種社交集會面前,以這樣的言語有意無意的刺激著尚未有子卻較為受寵的側夫人。

由於母妃是父王的堂妹,年齡小了幾歲,成年沒過多久就抬進了府做正室,他很清楚自己的母妃和父王並沒有那麼深厚的感情,那些重大的日子,父王比較常去自幼一塊成長、知書達禮的側夫人宅院度過,也很常對他感嘆如果他是側夫人所生該多好。

他對父王並沒有多大的期待,該給予的一應俱全、不打不虐也就過得去,不去渴望父愛是他在母妃執拗的愛意下得到的結論。

執著會導致一個人走向毀滅之途,他只要照著他人設定好的方向去走就行。

他很清楚,母妃會生下自己,純粹是因為父王必須對王族有個交代,得讓較純正的直系血源繼續留淌在這個世界上才行,並非父王喜愛身為正室的母妃;至於不受寵的原因,他也很能夠體諒父王,作為一位正室,經常沒有眼見的擅自闖入各種集會,大肆宣揚自己的丈夫已經數月不與自己同房,放肆地嘲諷側夫人是用小人招數誘惑丈夫;明明是一國之母卻如同潑婦般行動,又有哪個男人受得了?何況父王還是一國之君,房中之事被公開得幾乎沒有秘密,他的尊嚴簡直被踐踏得體無完膚。

基於這樣的憐憫和諒解,他從來沒有要求過父王到母妃的宮中,一次都沒有,就算是母妃的生辰,他也沒有開口提示父王該送禮或慶祝。

早熟的他,從未替自己的母妃爭取過父王的寵愛。

「你很聰明。」

父王在滿月的夜裡,讓人上了酒,坐在聳立的巨樹宮頂,父子倆在酒後第一回對彼此都露出了一點真心,他還開著玩笑嘆氣說父王帶壞了他、居然讓他未成年就碰酒云云。

墨黑的髮絲間透出幾縷灰,父王看上去雄武的臉面容,顯露出一絲歲月蒼老的痕跡,明明正值壯年的身體卻有了這樣的灰白和疲態出現,可想而知母妃的撒潑和支持母妃的臣子們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壓力,而蟻王對著身旁自己的嫡長子說:「正因為你很聰明,所以本王更希望你成為下一任的王之前,先找到正確的夫人。」

這一席話的言外之意,便是母妃並不是父王的「正確的夫人」。

敏銳如他,苦笑著:「聽聞父王近日勞累,兒臣會讓母妃消停些,也會警告那些碎嘴的人。」

父王望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王的好兒子,本王有你,是幸運。」

——本王期待你的雙眼,從始至終,都保有這樣的慧黠。

當蟻王這樣對他說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必須承擔起更多的身分了。

不再只是人們口中的「嫡長子」,還要肩負起「王族嫡長子」的事務。

從那天之後,父王便開始下放權力給他,交代他去執行許多事。

那幾年,即便母妃被他哄著安居宮內,被人嘲笑失了正宮的樣子,也沒有人敢對他無禮,因為在大家眼中,他就是那最適合坐上下任切葉蟻王之位的人。

當然,他本人也是這麼想的,直到父王帶他見到了被藏在別院裡的那對母子,他才徹底明白自己有多麼的愚蠢。

「有件事,本王必須得告訴你了。」

父王趁著夜裡高掛星斗,帶著他隻身避過宮人的耳目,來到一處幽僻的宅院。

宅院外雜草叢生,又處在綠洲林邊境,如果沒有刻意去找,根本看不出來這裡竟有座不小的宅子座落,十成十會被當成是綠洲林的一部分忽視掉。

宅邸內與荒涼的外觀相反,雖然並不華貴卻打理得乾淨整潔,父王帶著他進入內室,一個棕髮女子正在小心翼翼替一隻石刀兔梳毛,她的身邊圍繞著許多柔順的小動物,趴在她的乳白色繡紅蓮紋裙襬邊,女子抬起頭,朝他和父王笑開了一朵燦爛的花,接著又低下頭,彷彿沒看見他們似的繼續著手中的動作。

「爹,您來了。」

稚嫩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怔怔的回身,望著那一個年幼的孩子,孩子也是棕髮,雜亂的頭髮用樹根做束繩紮成一束放在後頭,手裡捧著一籃洗淨的樹菜和瓜果,而他身旁的父王輕輕的「嗯」了一聲,對著孩子道:「過來,見過你哥哥。」

「我有哥哥?」孩子晶瑩的雙目漾著再明顯不過的喜悅,那一刻他嗅到了屬於孩子的費洛蒙,渾身因應本能的打顫起來。

香甜的、杜松子酒的氣息。

一瞬間,房中的動物都垂下了頭,就連他也差點伏地。

父王顯然也察覺了他的異狀,沉穩的朝他點點頭,這讓他明白父王肯定已經歷過這孩子費洛蒙第一次散發的過程,或許、也同現在的他一樣,差一點就對著這孩子順服。

「……我是你的哥哥,」他走上前,對著孩子溫柔的說:「喚我長兄便好。」

「我還有其他的親人嗎?」

「……有的,」確認過父王的信息素,他挑著說:「只是現在還不是你和他們見面的時候。」

他的弟弟,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強烈的王氣,是他的兩三倍,更不要想當弟弟成年之後會有多驚人。

帶著氣勢,帶著王氣,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一個還得依靠儀態和自信維持,一個卻是只要待在那裡就能讓人折服。

光看那些垂首於弟弟的小動物就知道了,牠們對弟弟絲毫沒有敵意,溫順得彷彿從出生第一眼就見到並認定他似的。頭髮顏色雖然隨了弟弟的母親,但是那股子王氣卻是不可能忽視的證據,證明弟弟的確屬於父王的血脈。

只有瞎了眼的人才會看不出來弟弟更適合做王。

「弟弟知道了。」

儘管小臉上掠過一絲失落,孩子還是笑著應聲,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你還小,不懂得如何控制費洛蒙,日後長兄慢慢教你,你很快就能熟悉的。」

孩子點頭如搗蒜:「好呀!弟弟會努力學的!」

像是確認完他沒有敵意,父王打叉著輕聲問:「稚兒,你想給你娘吃什麼呢?」

孩子揚了揚手中的瓜果:「這是給娘餵食用的。」

父王點頭:「我和你長兄還有話要說,你先去吧。」

孩子沒有多想,跳躍著到了女子身邊,他聽見父王的聲音,很憂愁。

「兒臣能問父王一個問題嗎?」

「本王許了。」

「弟弟的存在,只有兒臣知道嗎?」

為了安全,他必須知道有多少人知曉弟弟與夫人的事,而他的父王給了他肯定的答案,目前只有他們父子倆知道蟻王在外還有個私生子,想來蟻王為了保住他們,也費了不少心思。

他能明白,父王帶他來見這對母子,第一是瞧瞧他對這個帶有王氣的弟弟是何態度,第二便是確認態度之後的處置。

如果在這裡表現出了對弟弟的惡意,踏出這座宅院回到宮中,也許過沒多久他就會被父王扼殺在房裡。

但這件事不會發生,親眼見過弟弟的他,不可能會有那種想法。

……和本王一起照護他,別穰他安靜的死在這兒。父王這樣對他說著。

「父王放心,兒臣必將扶持弟弟繼承王位,輔佐他成為不遜於父王的賢王。」

遲疑和驚異的視線朝他投射過來,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嗅到了父王的費洛蒙有了濃淡起伏,想必是對他這一席話真心震撼到了吧。

扶持弟弟繼承王位,代表他認同弟弟的天賦,輔佐弟弟成為賢王,象徵他的眼中將不再有坐上王位的想法,這是在向父王表明他會完全放棄上位,專心一志地為這個突然冒出的弟弟鋪路。

「父王既然有意,那麼兒臣想每月多來這兒幾次,直到弟弟能夠以費洛蒙自保為止。」閉一閉眼,腦海浮現了母妃的模樣,他毫不猶豫,為了弟弟的性命,他必須說出事實:「父王心知,母妃向來以兒臣將來會繼承王位這點作為炫耀之本,若是知道了有弟弟這樣的存在,絕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怕弟弟和夫人活不過一個時辰。」

「你母妃……她會嗎?」

果不其然,父王遲疑了,面對平日裡總是對自己嗲聲撒嬌的母妃,或許父王還抱持著天真的想法。他握一握拳,朝父王拉起了自己的左手袖子,露出尚未消去的紫紅瘀痕,而父王的費洛蒙第二回動搖了。

「父王,兒臣是母妃的親生兒子,可在教養兒臣的時候,母妃下得去手,因為她要求兒臣必須有王太子的模樣,她不容許任何阻礙兒臣上位的因素存在,更何況是弟弟這樣天賦異稟又留有王族血脈的孩子。」

即便是自己的母妃,他也不會為她隱瞞,他很清楚自己比不上弟弟,他或許會是個能夠延緩國家殞落速度的好王,卻不能像弟弟那樣成為一個能夠撐起切葉蟻國的賢王。父王應該也明白,切葉蟻國正逐漸衰弱,腐敗的制度正在侵蝕切葉蟻國,若真心為這個國家好,就應該選擇一位賢王,而非好王。

「……本王會給你安置一個長期任務,避過你母妃的猜忌。」

父王看上去有些難受,興許是接受不了自己娶作正宮的女人竟真有如此狠辣的一面,他的手傷被父王拉起袖子掩蓋,父王的信息素裡參雜著愧疚與失望,更多的是對他的期望。

「光母妃還不夠,」他說:「側夫人也一樣,這座宅子,只能是父王與兒臣的秘密,就像這裡原先是父王一人的祕密一樣。」

之所以不讓側夫人知道,是害怕側夫人會想方設法奪走弟弟做養子,可是他很清楚,側夫人寵眷正濃,萬一有了親生兒子,弟弟就是再有才能也會被刻意養成廢人,何況弟弟天真單純,萬一被側夫人當作爭寵工具,那股純正的王氣只怕會扭曲成其他的東西了。

父王沉默了一陣子,最後點了點頭。

「你弟弟——交給你了。」

他開始了每個月去宅邸數次的隱密任務,多虧了父王早早就開始給他權力這一點,讓他無論何時出宮都變得順理成章,每回去宅邸,父王都會順帶給他外出的名目,母妃也以為他真的是去辦那些小事,可事實上他是去宅邸照顧弟弟和夫人。

他給母子二人帶去了日常所需物品,讓他們的生活比起先前蟻王只能久久來一回的時期還好了不少,弟弟很喜歡他,不管他教什麼,弟弟都會聽著,將他安排的功課早早完成,經常用心預習他留下的書冊,手上也因為練武多了些小小的繭,是一個極好又聰明的學生。

至於夫人,還是那樣安靜,弟弟告訴他,從弟弟懂事以來,夫人便一直是那個樣子,沒有辦法正常交流,但是可以給予極短的回應,比如一個微笑或注視,偶爾面對弟弟的時候,會摸摸弟弟的頭,對弟弟遞給她的東西全盤接收。

如他所想,弟弟對於費洛蒙的掌控力不錯,過沒多久就能收放自如,他開始帶著弟弟去嘗試各種武器,卻在這裡遇上了瓶頸。

就像是天生與武器相剋似的,弟弟無法拿起任何刀劍,長槍長茅也是,連較小型的弓箭短刀也僅僅只能拿在手中,要是弟弟想要用它們做出攻擊,便會被早就該控制好的費洛蒙彈開,落到地上去。

「長兄、對不起……我馬上……」

弟弟很焦急,但他卻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因此他制止了弟弟的動作,自己把落在地上的弓箭拿起。

「你方才拿著弓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咦?什麼都沒有想。」

他望著手中的弓箭,再度確認:「真的什麼都沒有想?」

「沒有的。」

他單手抱胸思索著,弟弟也知道他正在試著解決這個尷尬的狀況,跟著保持沉默不說話,好一陣子,兩人都沒有開口。

他抬眼環顧四周,平日裡、不管弟弟做什麼,旁邊總是會圍繞著一些不請自來的小動物圍觀,唯獨一種時候,牠們絕對不會出現,那就是他帶著弟弟練習使用武器的時間。

不管弓箭、短刀、長劍,武器類最原始的用途是什麼?是殺戮,是傷害。

儘管多出了「守護」的概念,但終歸是得先傷害某物,才能保護某人。

於是,他換了個問法。

「那、學會用弓之後,你想做什麼?」

弟弟有些困惑,歪頭回答:「就是、想拿起弓,然後……」

如果硬要說在想什麼,應該是早一點熟練起來,可以替娘親打些肉回來。弟弟這樣說著。

……就是這個!?

「哈啊——」他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雖說是解決了這陣子以來的困擾,但這解答卻讓他有些哭笑不得:「好吧,看來我們得找出讓動物們接受你拿武器的折衷法子了。」

不然你的費洛蒙也會因此拒絕你拿起武器。他苦笑著,揉揉還滿臉疑惑的弟弟的頭髮。

他日思夜想了好幾日,最終還是盯著梳著兔毛的夫人才得出了答案。

「弟弟,你試著想像,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想讓你們高興』。」

「這樣想就好了嗎?」

「你先試試。」

框啷。

短刀依然在做出揮擊動作時被彈開。

「長、長兄……我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有辦法……」

弟弟很慌張,這段時間這麼努力偷偷嘗試,卻每次都得到一樣的結果,又怎麼可能不喪氣呢?

「不要緊,我會找出方法的。先休息會兒吧。」

一邊安撫著弟弟的情緒,一邊把短刀撿起,他不經意地瞥到了屋內窗邊的夫人,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腿上的兔子,用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梳理著兔子凌亂的毛。

「弟弟,為何夫人總是不用梳子呢?」用手指梳理不是很麻煩又容易被粗糙的毛弄傷手嗎?

「啊、長兄是指給動物們梳毛的時候嗎?」弟弟天真地笑了起來:「我也給娘做過梳子,爹也送過質量好的骨梳,可娘親並不喜歡的樣子,她會皺眉,然後把梳子扔掉。」

似乎是覺得用梳子的話,動物們會不舒服。

「這樣啊……」

不用媒介,直接用手……

「弟弟,你能將費洛蒙弄成球嗎?」

「可以的。」

弟弟立刻在向上的掌心內聚集了一顆漂亮的光球,他又讓弟弟隨意想像,把光球捏成某種武器。

但光球並沒有辦法成為任何武器的形狀,弟弟頂多讓它變成彎月般的弧形。

「無妨,已經很好了。」

接下來——

他施放了足以強力壓制住弟弟的費洛蒙,其中飽含著他刻意捏造出來的殺意,然後用短刀朝弟弟身後的草叢扔去,那兒躲著一群石刀兔幼崽。

如果無人阻止,那把短刀將會一刀穿過三隻幼崽。

錚。

在刺耳的撞擊聲中,短刀被一分為二,狼狽地墜落。

那一瞬間,弟弟的本能促使他扔出了手中的弧月,擊落了往幼崽而去的短刀。

「長兄、我不是、弟弟不是故意——」回過神來的弟弟,目瞪口呆的看著地上的短刀殘骸,急著解釋。

「別怕。」他笑了笑,收起了費洛蒙,走向弟弟:「長兄我是故意的。」

故意的?

弟弟稚氣的臉上沾了些泥沙,他從袖中拿出帕子,小心翼翼的擦了擦那小小的臉龐:「原理咱們進屋說,放心、長兄會解釋到你理解為止。」

依據種種現象,他推斷弟弟的費洛蒙必須有特定的觸發方式。

不能利用武器實施攻擊,是因為武器本身帶有傷害生靈的可能,這一點延伸到了弟弟的費洛蒙上,因此弟弟才無法將費洛蒙凝聚成武器的模樣。

帶有王氣的人,初期使用費洛蒙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觸發限制,而弟弟的觸發限制應該就是「完全不能具有傷害意圖」。

一開始他教弟弟的,無非都是如何收斂或施放費洛蒙,因為普遍來說、先找到自己順手的武器,再針對它做相應的費洛蒙技能訓練會更好,沒想到反而讓他提早察覺了弟弟的觸發限制,也算好事一件。萬一先訓練了才發現觸發限制是與其相關的事,那練習的時間反而白白浪費了。

「那、該怎麼辦?不能拿武器,不就不能保護娘親了嗎?」

「把限制弄清楚,就能夠想出解決之道。」他說:「方才你不是阻止了短刀,那是因為你的費洛蒙是用來阻止短刀繼續往前,而非傷害某人,既然如此你要開始練習,每一次使用費洛蒙的時候,都要以動作本質去做為你的最終目的。」

弟弟聽得懵懵懂懂,但也很快就掌握了他所說的技巧,比如打出月弧的時候,單純只想著「阻止飛過來的匕首」,投擲光球的時候,則想著「停下長兄揮舞的劍」,諸如此類的大小練習。

不知不覺間,弟弟已經是個身高快追到他胸口的大孩子了。

儘管還未成年,可由於有他帶著練武的關係,弟弟的身子抽高了不少。

而他,也因為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難找到完整的空閒時間來教導弟弟,作為王太子的責任讓他書案上的卷軸只增不減,同時又要暗地為弟弟設立各種未來的預防措施,他經常會有分身乏術的感嘆,卻又不敢有一絲鬆懈。

側夫人不會放過任何一點機會,母妃也是。

兩位夫人的競爭始終存在,她們都希望自己的肚皮能夠爭氣些,懷上下一位王族子女。

但這一點只能是妄想,他是不可能放任阻礙弟弟繼承王位的孩子出生的。

為此,他暗示了宮醫,讓他們給正側兩位夫人都送去了特殊的「坐胎藥」。

單純翻看方子或藥渣,任何習醫的人都會說那是極好的坐胎藥,絕對察覺不到任何異狀。

神不知鬼不覺的,只要她們在喝完坐胎藥之後,跟著吃下特定的食物,這碗甜蜜的「坐胎藥」就成了極好的「避子湯」,她們誰也不會懷上的。

要達到一切自然到不可思議的效果,他花了快一年的時間,利用大大小小的事件,多次汰換並買下了夫人們宮裡的宮女和侍衛,現在兩位夫人的宮裡,除了她們的一兩位貼身侍女之外,全都是他手裡的人,因此他不擔心沒有人幫他適時送上能促使藥效轉變的糕點或菜餚。

兩位夫人全然不知,自己跟前看似忠心的奴僕們,實際上全是王太子的人馬。

他還刻意讓兩位夫人的藥方子依據時節而有所不同,防止時間久了,她們懷疑坐胎藥無效,就不喝了,常常換味道,就可以讓她們產生自己喝的藥方子一直都有在隨體質做更換的錯覺。

在他全力保護著弟弟的這段期間,他盡力教會弟弟該會的知識,也慢慢向弟弟透漏了那不平凡的身世,總有一天要回到宮裡的弟弟,必須有點心理準備。

又一年過去,兄弟倆迎來了夫人的逝去。

「跟著我回去吧。」他這樣對剛低調辦完喪儀,仍舊身穿孝服的弟弟說。

弟弟唯一的牽掛是夫人,既然夫人不在了,他就更應該把弟弟接到宮裡照顧。

然而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即便有父王出面正式接弟弟回宮,天外飛來一個有王族血脈的私生子,正側夫人的反應有多激烈可想而知。

飲食下毒、刺客襲擊都是家常便飯,如果他沒有先教會弟弟以費洛蒙自保,恐怕他前腳一踏出宮,弟弟便會死在他的後腳跟。沒有子嗣的側夫人更是想盡辦法哄著蟻王把弟弟交給她扶養,可都被他的一席話給擋了下來。

「父王與側夫人遲早會有自己的孩子,到時候弟弟該如何自處?父王真心認為,側夫人有了自己的兒子,還會對弟弟有愛護之情嗎?」

蟻王對於側夫人的爭寵之意也看在眼裡,因此對側夫人的要求都是聽聽,偶爾鬧得兇了,還會訓斥幾句,幾次下來倒也安分不少,加上他不時會製造一些動靜,適時增添蟻王對於兩位夫人的警戒心,宮裡的日子雖然蒙上一層濃厚的血腥味,卻也稱得上保持著危險的平衡。

等到弟弟的鋒芒逐漸到了快顯現,而他也到了即將迎來成年的前一年,他便撤掉了側夫人的坐胎藥,因為弟弟需要一個擋箭牌來吸引眾人目光。

母親是受寵的側夫人,父親是一國之主,這樣的孩子不論是男是女都會是正夫人急於下手的目標,反而會暫時擱置身為私生子的弟弟不管了。

沒多久,側夫人誕下一子,深獲蟻王寵愛。

「你放心,只要長兄在一日,便無人能欺侮你。」

對與他生活在同一座宮裡的弟弟如此保證,他開始將染上血腥的手,悄悄伸向了自己那已經被偏愛蒙蔽慧眼的父王。

一切發展得很順利,蟻王很重視那位新得的幼子,對弟弟的關心也就逐漸冷落了下來,而他也能順理成章的把弟弟護在宮中,教會弟弟分辨來者是善是惡,帶著弟弟實際踏上宮外的土地,體會民間疾苦。

「長兄不求你出人頭地,不求你武力超群,只求你無論做什麼,都要不愧對生命之貴重,不輕賤、不歧視。」

他期許弟弟,能在他不厭其煩地唸叨下,做一個心懷蟻民的王,卻又不能做得太過明顯,給弟弟引來殺身之禍。

單純的弟弟還誤以為他是在培養自己成為賢臣,殊不知、他想要的是賢王。

「為何還帶著那破東西?」母妃對弟弟的厭惡始終沒有收斂過,如果弟弟在場的話,那盞端正在手心裡的茶杯,恐怕已經扔到弟弟的腿上去了,她高傲地抬起臉來:「光是守住王太子的位置就已經費盡心力,與其花時間在他身上,不如多想想怎麼討你父王歡心。」

「母妃多慮。」他心平氣和地用茶蓋颳了刮杯緣,淡然地說:「只要母妃不多管閒事,父王自然不會動兒臣王太子之位。」

「你、你這孩子!是嫌你母妃礙事了嗎?!」

面對氣急敗壞拍桌的母妃,他只是笑了笑。

「是的,兒臣嫌母妃礙事呢。」

「放肆——」

茶杯摔碎的聲音,在夜深人靜的宮裡迴盪不去,他感應到了正在接近的氣息,才要上揚的唇角頃刻下彎,使他成為了正直而憤怒的面容。

「母妃很清楚,父王疼愛幼弟乃人之常情,天下哪對父母在中年得子時不是歡天喜地的?何況幼弟還那麼小,一歲未滿,母妃何必挑撥兄弟間的感情?」

「感情?!王族之間何來真正的親情?!那不過是演給外人看的!」

果不其然,被他的話氣瘋的母妃,完全沒有注意到母子倆的對話已經多了不少觀眾,不管不顧地對著他摔了裝飾用的瓷瓶,一瞬間遍地狼藉,其中一片碎瓷劃破他的臉頰,溫熱的血沿著肌膚流下,但他並不覺得疼痛,因為他的戲份、可還沒唱完呢。

待氣息越近,他方故作憤怒的開口:「母妃怎可說這種話?父王待兒臣是真情,待兩位弟弟也是,雖說母妃是兒臣的親生母親,可作為一國之母,母妃必須心懷萬民、母儀天下,所有的蟻民都是母妃的孩子,這當然也包括幼弟!」

「你、你這逆子!!」

「說得好——」

蟻王攜著側夫人踏進了廳堂內,母妃登時怔呆,連舉起要掌他的手都顫抖了起來,心虛語塞的說著不成句的辯解,但蟻王並沒有理會她,只是走到他面前,寬慰地拍拍他的肩:「孩子,讓你委屈了。」

「兒臣不委屈,」他跪地行禮:「兒臣明白母妃失言,兒臣不求父王輕輕揭過,但求父王,別讓此事傳至宮外。」

一國之母因忌妒而口出狂言,這樣的事傳出去,對王族的人都是不好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本王會封住所有的嘴。」

泣不成聲的正夫人以身子不適須休養為由禁閉宮中,非詔不得外出,亦不可隨意見人,算是正式被蟻王厭棄了。

至於側夫人,她在隔日的請安中,向他表達了友善之意。

準備了許多他喜愛的茶點,還對他絮絮叨叨應當快些娶妻生子之類的話,一邊繡著給幼子的衣裳,這盞茶喝了足足有一個時辰之久,側夫人從頭到尾笑面如花,彷彿打從開始,她就是一位體貼正室孩兒的長輩。

只不過話裡話外都在暗示他拋棄弟弟就是了。

好不容易離開了側夫人的宮,他剛回到自己的地方,便見到弟弟欣喜地放下糕點朝他走來。

「已經能遠遠察覺到我的腳步了?」

「是的,弟弟偷偷備了些糖花糕,長兄用些。」

「啊……還是你這兒的東西能吃。」他忍不住抱怨:「你不知道那側夫人多會裝模作樣,吃什麼都反胃。」

弟弟苦笑:「暫且受著吧,或者長兄偷偷用費洛蒙把耳朵給塞了?」

「那還不是看見了……」

他們兄弟間相處的氣氛永遠如此和睦,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段時光。

這個天真單純的弟弟,是他最珍貴之物。

時機成熟,是他成年之際。

父王派遣兩位弟弟外出辦事,而他作為一個也逐漸被父王視作臣子來培養的王太子,也終於等到了血染手心的那一日。

他並不在乎自己的王太子之位不穩,即便父王不再是以往那個慧黠的雄蟻,不再具有統領一國前進的能力,心胸狹隘得判若兩人,在政策上與他處處掣肘,多次明目張膽的偏袒於側夫人的孩子,這些都與他無關——這些都是可預料的未來,也是他一步步為弟弟鋪平的踏腳石。

和側夫人密謀,長期給父王服用的那些糕點,藏著一點點累積起來、足以讓父王在適當的時間點一夕駕崩的瘋人草。

瘋人草,能使人精神錯亂,長期少量服用,卻能在不影響自我意識的情況下,累積在五臟六腑,消耗精力,使其逐漸耗弱,最後的那一天,心愛的側夫人遞過父王最喜愛的甜品,親自餵著蟻王咬下一口參有大量瘋人草的甜糕。

想當初,還是父王教會他如何妥善使用瘋人草審訊犯人。

如今,他用上了瘋人草,取蟻王性命。

而後更是雷厲風行的,以費洛蒙壓迫著正側兩位夫人,逼迫她們服毒殉葬。

「你答應我的——」側夫人死死拉著他的衣襬:「我可以死!但是你會讓我的孩子登上王位!快說!」

他笑了笑,溫柔的像是把春天的暖意都捎上了臉龐。

「側夫人,下一世,千萬記得……」彎下身子,他輕輕拂開了側夫人那雙蒼白的手,就像在拍開一片無故落在鞋上、無關緊要的落葉似的:「不要和臣的弟弟爭王位。」

留下側夫人的孩子,是為了讓弟弟有一個可以與其做對比的負面角色。

他安排了這一場戲,而戲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弟弟的陪襯。

他願意為了弟弟手染血腥。

弒父殺母。弒君毒后。

如果不是還有作用,他會連那個側室的孩子都殺了。

從小被寵得無法無天,目中無人,連面對嫡長兄都毫無恭敬之心,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對以私生子身分上位後的弟弟心悅誠服、為弟弟盡忠。

至於那個從來沒有給過弟弟好臉色看的正夫人,他連聽取最後的遺言都沒有,直接拽著她的手,握住毒藥瓶,塞進她猶在咒罵的嘴裡,親手弒母,他卻毫無罪惡感。

在這座宮殿裡,有許多和他有著血緣關係的人。

失去君王本質的父王,全無懷柔母性的母妃,盡見利益權貴的側室,受盡溺愛無能的幼弟。

宮裡唯一的溫度,是弟弟的笑容和關懷。

在局勢穩定後,他宣布放棄王太子之權,並順勢讓民心滿載的弟弟坐上了那張他規劃已久的王座。

可以了。

他原本是這樣想的。

弟弟成為新一任的切葉蟻王,而他把控著那個幼弟,適當的讓他作亂,製造一點小動靜,加劇了幼弟的人脈消散。

平和一直持續到那一日,他看見幼弟準備了一盒蟻蟎幼蟲為止。

幼弟不知從何處尋來了蟻蟎,想要玉石俱焚,自己做不到的王,誰也別想得。

為了搶下那災禍的源頭,他的右手臂被蟻蟎啄了一口,感染迅速擴散。

自己,命不久矣。

那麼在生命的最後,至少、至少他要全力為弟弟攔下這群可怕的惡魔,他要守住這個國家,守住他的弟弟。

萬一發現蟻蟎的人不是他,而是弟弟……光是想像自己手上那些白斑出現在弟弟身上,他就覺得渾身寒意侵蝕,遠比自己死亡還要令他痛苦。

拖著病體,造訪了紅火蟻國,去了子彈蟻國,刻意地使用了瘋人草讓幼弟在人前精神失常,接著——引來了真正的主謀。

那對主僕戴著面具,但是他確信自己曾經見過那兩個人。

雖然瘋子所說的話、所呈的供證並不可信,但是他很確定對方不會冒著消息敗露的風險,放他們倆安全返回切葉蟻國。

——我們是同一種人。

對方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望著他,同時、他也是。

我能為我的弟弟做到這一切,你能嗎?

在那座地下湖泊,藏滿了幼弟打算引進的蟻蟎群,看著那僅憑一己之力無法消滅的數量,他忍不住大笑著,在那對主僕面前,自己銬上了鎖,砍殺了幼弟,幼弟直到被他一刀貫穿腹部之前,都還幻想著那對與自己聯手的主僕會出手拯救自己。

這個愚蠢的幼弟並沒有看清楚,從頭到尾,自己都是玩物,就連出生也帶有目的,全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那個人似乎對他的做法頗有興趣,歪著頭看他把鐵球鎖上自己的腳,在把自己沉進湖底前,他對那個人問道。

「你真是個瘋子。」這是對方的回答。

是瘋子嗎?他的確是。

但是他心甘情願,只要他的屍體能夠把這群蟻蟎控制在這座湖底,那麼他一點也不介意死在這裡。

只要能為弟弟派上用場,就算是屍體,他也不會放過。

「你和你弟弟……感情好嗎?」那個人問。

聽到這個問題,他因為感染而昏昏沉沉的腦袋,浮現了他第一回看見弟弟時的景象,那個時候、弟弟睜著那一雙極其明亮的大眼,欣喜地望著他說:「我有哥哥?」

他揚起一抹非常溫柔的微笑:「很好……」

他邁步跌進了湖裡。

對不起,長兄要失約了。

這是他第一次沒能好好回到弟弟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