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Answers⑩

本章節 4326 字
更新於: 2022-04-04
  「喂,你沒事吧!」

  那孩子因為狩刀這聲呼喊,緩緩回過頭,狩刀這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是個男孩。

  他是一個有著醒目的紅色長髮,雙眼卻絲毫沒有生氣的男孩。他的頭髮亂得就像粗糙的鳥窩,不只毛躁地向外捲翹,甚至參差不齊。他身上穿著淺灰色的實驗服,雙手雙腳都銬著沉重的枷鎖,連結枷鎖的鎖鏈已經斷裂,隨著男孩的動作,發出清脆卻沉重的聲響。他的身體各處包著繃帶,手腳有些細小的傷痕或是已經結痂,或是還在淌血,讓剛才拉比尼斯咬出的傷口看起來一點也不突兀。

  狩刀不知道那些鎖鏈原本跟哪裡相連,但他瞬間理解了一件事——這個男孩肯定過著比天夜更不正常的生活。

  男孩轉過頭一看見狩刀,便瞪大雙眼,同時推開狩刀,自己吃力地站起。

  「別⋯⋯碰我⋯⋯」

  「什⋯⋯」

  「神野!」

  不知是因為拉比尼斯已經被解決,還是男孩的身體受到侵蝕影響,現場的火焰已經沒有剛才那麼猛烈,映良終於領著人進來。

  但這時機也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男孩一看到有人湧進,瞬間觸動他敏感的神經,他就像鎖定了獵物的野獸一樣,瞬間興起殺意,身邊再度冒出熊熊的烈火。

  「我是兵器⋯⋯要殺死所有人⋯⋯!」

  「唔⋯⋯!」

  熾熱的火焰從男孩的身體四周湧現,就像龍捲風一樣,向上盤旋、翻攪,然後撲向狩刀和映良等人。儘管他們已經在第一時間迅速退開,還是沒能完全閃避,火焰直接攀附到眾人身上,以及——一旁架子上擺放的藥品。下一秒——

  轟隆!

  隨著這聲巨響,現場再度發生爆炸,所有人甚至來不及發出被火灼傷的慘叫,就這麼被爆炸的熱風和衝擊力吹飛,或是撞在室內牆上,或是倒在外面走廊。

  「唔⋯⋯」

  狩刀勉強自己睜開眼睛,並撐起身體,試圖以最快的速度看清現狀,卻無法隨心所欲控制手腳,只能趴在地上,吃力地看著前方。

  在身體感覺陷入短暫的麻木中,他的視野籠罩在一片薄霧裡,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傷勢如何。在他判別出眼前的薄霧是濃煙還是身體出了狀況之前,他首先看見那男孩在烈火當中模糊的身影。

  男孩茫然看著已被燻黑的天花板,伸手碰觸那片已經燒過他頭頂的火焰。

  「⋯⋯⋯⋯」

  男孩的嘴巴一開一闔,似乎說了什麼。

  但他的聲音實在太小聲,加上狩刀因為剛才的爆炸,耳朵陷入耳鳴狀態,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即使如此,狩刀還是「看懂」他說了什麼。

  ——已經⋯⋯夠了⋯⋯

  沒有聲音,就看嘴唇解讀——這是狩刀以前在組織中養成的習慣。

  回想起從前有人小聲說他閒話的時候,因為有這個技能,就算不願意,他都看得出來對方在說什麼,還因此覺得煩悶。但現在他卻首次慶幸自己會讀唇語。

  否則他將會看漏男孩此刻的心聲——

  『燒吧⋯⋯再燒旺一點⋯⋯』

  男孩放下才剛舉起的手,改抓著自己的領口。下一秒,火紅的烈焰隨即從他的胸口竄出,就這麼攀附在他的身上。

  然後,他再度開口:

  『燒死我⋯⋯』

  當狩刀「看懂」的瞬間,那份驚訝之情,讓他在情急之下想要站起。

  「唔⋯⋯啊!」

  然而他的身體還是不聽使喚。

  儘管恢復了一點知覺,卻是妨礙他起身的痛覺。

  狩刀只能看著男孩那雙晦暗的眼眸盯著什麼都沒有的空中,看著他拋出自己的性命,看著他封閉自己未來的大門。

  在這樣的狀況下,越是無能為力,就讓狩刀越是焦慮。

  「唔——⋯⋯少用這副模樣尋死!」

  當他的內心再也容納不下更多的焦慮,只能張嘴大吼,將那些情緒全部宣洩出去。

  「既然要死⋯⋯就給我死得更瀟灑一點啊!你這個沒出息的小鬼!」

  其實狩刀也不知道自己在吼些什麼,他只知道過去一定沒有人這麼勸人家別自殺。

  所以那句「沒出息」或許是在罵他自己。罵自以為有能力救人,其實跟過去一樣窩囊的自己。

  不過狩刀這句吼叫似乎引起男孩注意了。只見他側著身子,歪頭且面無表情地看著狩刀,似乎不解狩刀話中的意思。

  狩刀於是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大喊:

  「這真的是你想做的事嗎!難道你沒有想見的人、想回去的地方嗎!殺光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之後,你想要的世界真的會到來嗎!」

  狩刀話才剛說完,室內的溫度就一舉升高,火焰也燒得更加猛烈。

  這讓狩刀反射性明白——他說錯話了。

  「沒有⋯⋯」

  男孩靜靜地開口。接著就像周遭的烈焰一樣,情緒瞬間翻騰。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他抓著頭,揪著頭髮,彷彿使出全身的力氣低頭大吼。

  「我是博士的兵器⋯⋯沒有家人⋯⋯我不需要家人!不需要世界!就連天海千封這個名字都是假的!」

  「天海⋯⋯千封⋯⋯?」

  那一瞬間,狩刀確實聽見了。

  儘管耳鳴還沒完全消退,他卻清楚聽見那個熟悉的名字。

  當那個名字被大腦理解,一段記憶也跟著復甦。

  當下,狩刀的腦海裡掠過一名女孩的臉龐。

  那是幾年前,他在這附近遇見的一名傷痕累累的女孩子。

  她叫做——天海千世。

  「所以我會如你們所願!殺死這世界的一切!」

  男孩繼續吼叫,四周的火焰也不斷肆虐,焚燒著圍繞在四周的牆面,狩刀看得見,牆壁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出現明顯的毀壞痕跡,再這樣燒下去,沒過多久,這裡就會崩塌。

  「唔⋯⋯!」

  ——要救他。

  狩刀的心中浮現這道鮮明的想法。

  ——一定要救他。

  即使明白光憑相似的名字不能證明什麼,他就是無法忽視這樣的巧合。

  一樣的姓氏,同為「千」字輩,在同一塊土地上雙雙受到暴行——

  這些片段而且不確實的線索,在他的心中形成一種確信,或者說——是希望。

  狩刀一直覺得當時並未真正拯救千世。那個案子也尚未結束。

  所以如果今天能拯救這個男孩,對那個女孩來說,會不會成為救贖呢?

  狩刀咬牙撐起身體,感覺到心中的衝動不斷漲大。

  一定要救他。

  有人還在等他回去。

  在這些念頭的驅使下,狩刀已經不想理會逐漸恢復的痛覺,只想早點起身,阻止男孩殺死自己。

  他策動不斷無力顫抖的雙腳站起,挺直早已麻木的身體,然後用滿是鮮血的右手,抽出固定在右側腋下的自動手槍,接著將槍口對準男孩。

  「呼⋯⋯呼⋯⋯!」

  他的手不知道哪裡受了傷,他竟覺得已經拿慣的手槍此刻沈重不已,手也不停顫抖,無法好好瞄準。

  因此他首先開槍射向一個無關緊要、卻能有效阻止行動的地方——也就是男孩的腳。

  然而男孩一看到有人拿槍指著自己,眼睛瞬間瞪大,瞳孔也跟著縮小。他身邊的火焰就像要保護他一樣,延伸到大腿膝蓋處,直接將那顆本來應該射進大腿的子彈燒成灰。

  「什⋯⋯!」

  狩刀沒想到男孩能這麼靈活地操縱火焰,愣了一瞬間後,立刻恢復冷靜,又開第二槍。

  「唔⋯⋯!」

  但滿手的鮮血和孱弱的握力,讓他的槍口在扣下扳機時,有了小幅的誤差,子彈因此射向男孩前方的地板。

  這樣的結果不知是幸或不幸,子彈正好打中地面上的鎖鏈,形成不規則彈跳,彈入男孩的小腿。

  小腿中彈讓男孩頓了一下,但他沒有發出疼痛的呻吟或慘叫,只是看了看小腿,然後再度瞪向狩刀,往前跨出一步,彷彿感覺不到疼痛。

  他這樣的反應,讓狩刀驚訝了片刻。他花了下一秒回過神來,然後仔細分析狀況。

  「⋯⋯火焰是依照他的意志行動,換句話說,只要是他看不到的攻擊,或是來不及反應的攻擊就有用⋯⋯」

  狩刀說著,不知為何,拋下手上的槍,改抽出大腿上的短刀。

  他反握刀柄,將刀尖對準男孩。

  「呼⋯⋯呼⋯⋯」

  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他知道,如果不在下一擊阻止男孩,他恐怕無法再站起來。

  到時候男孩會死,他也會死。

  但是——

  「我不是一個人⋯⋯所以,你也別待在那裡,回來吧。」

  說完,為了提振自己的精神,狩刀瞪大了眼睛,大吼一聲後,直衝男孩面前。

  「喝啊啊啊啊!」

  他舉起手上的刀,往男孩的臉揮舞而下。

  這樣單純的攻擊,男孩當然直接看穿,他二話不說,操縱火焰,攻擊狩刀的短刀。

  短刀遇上熾熱的火焰,立刻軟化成無用的鐵水。

  狩刀在訝異之際,迅速放開短刀,但手掌依舊被燙出一塊燒傷。

  鐵的熔點是一千五百多度,現場雖熱,卻不可能達到那樣的高溫,否則狩刀打從一開始就無法接近男孩。

  即使如此,手上的刀具確實熔化了。

  這就是「能力」嗎?

  「嘖⋯⋯!」

  但沒關係。反正狩刀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用短刀制伏他。

  「映良!」

  對映良來說,這道吼聲是多此一舉。

  剛才狩刀低聲分析男孩能力的聲音,已經透過他領口的通訊裝置傳給在場所有隊員了。當映良看到狩刀把槍丟掉,就知道他要去吸引男孩的注意力,替他們製造攻擊時機和空檔。

  所以不用狩刀吼他,他也早已從男孩的死角舉槍,瞄準好目標了。他看準時機,幾乎在狩刀大吼的瞬間扣下扳機。

  「部隊長!」

  而剛才被爆炸炸傷,躺在一旁地上的隊員,見狩刀手上沒了武器,立刻將自己的槍丟給狩刀以防萬一。

  同一時間,從映良的槍管裡飛出的子彈,筆直往千封的大腿射去。

  就在眾人以為子彈會射入男孩的腿時,一道火焰從旁襲捲而過,迅速將子彈燒成灰。

  這讓映良不禁訝異男孩的反應竟如此快速。

  他的注意力明明已經被狩刀吸引,卻還是知道有人從死角發動攻擊。

  他說得沒錯。他果然是兵器。是被這個費利爾研究所調教出來的精良兵器。

  「可惡⋯⋯!」

  映良砸了聲嘴,但狩刀並未氣餒,動作也尚未停下。

  他彷彿已經瞬間料到男孩會將映良射出的子彈處理掉,所以他接過隊員丟來的槍後,直接轉身,拿槍敲向男孩的脖子。

  面對一連串瞬間反應並且接踵而至的攻擊,男孩似乎終於無法應付。打中某種物體的手感順著手槍握把傳到狩刀的手上。他知道,他的攻擊確實擊中男孩了。

  男孩的腳步立刻不穩,晃了兩下後,終於支撐不了身體,跪在地上。狩刀也因為再也使不上力,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唔⋯⋯」

  但他還不能倒下。男孩還有意識,還沒放棄抵抗。

  雖說狩刀攻擊的是脖子側邊,好歹也有穿透腦幹的衝擊力道,照理來說,應該會造成暫時缺氧,使人昏厥。但男孩卻還有意識。

  一個孩子到底哪來這種身體素質?

  「唔⋯⋯呼⋯⋯還沒⋯⋯」

  男孩喃喃唸著。

  他抓著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嘟囔著。

  「我還沒倒下⋯⋯所以⋯⋯」

  狩刀倒在地上,困惑地看著男孩。

  他以幾乎抓出傷口的力道,用力扯著胸口,表情也扭曲不堪,看起來似乎非常痛苦。

  「我可以戰鬥⋯⋯可以⋯⋯我會⋯⋯幫你毀掉⋯⋯唔⋯⋯」

  他在哭。

  雖然眼裡沒有淚水,但狩刀看著出來,他確實在流淚。

  他很痛苦。

  雖然不知道痛苦的源頭是什麼,但那宛如兇器的壓迫,卻始終殘害著他。

  他根本不想做這種事。所以才想燒死自己。

  那副模樣很像。很像當年那女孩被狩刀的言語傷害後,陷入自我厭棄的樣子。

  看到男孩這樣,狩刀努力撐起上半身,吃力地伸長了他的手。

  他覺得自己彷彿看到女孩的幻影。

  在他的眼中,當年那個被無力感壓垮的女孩,就在他的眼前。

  所以——

  他伸出大掌,蓋在男孩的額頭上。

 「痛痛,痛痛,飛走了⋯⋯」

  然後唸出那女孩留在自己心中的一句話,做出跟當年一樣的舉動。

  當男孩聽到這句話,瞪大了雙眼,看著狩刀,彷彿喚起了一段他封藏在內心的記憶。

  「⋯⋯姊⋯⋯」

  他開口悄聲呢喃著什麼。那聲音非常細微,狩刀甚至不知道他有開口說話。

  隨後,男孩終於放棄再繼續痛苦地強抓著自己的意識,就像斷了線的人偶一樣,往狩刀身上倒去。

  而狩刀已經無力撐著男孩,只能任由他壓上自己的背部,就這麼雙雙倒地。

  「神野!」

  「呼⋯⋯呼⋯⋯」

  狩刀瞇著眼睛,看著眼前逐漸模糊的景色,在喘息中,放鬆了緊繃許久的心弦。

  「喂,神野!」

  然後他閉上眼睛,放任映良焦急大吼的聲音逐漸遠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