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在雨停之前-下
本章節 10128 字
更新於: 2022-04-02
雖然打著休養的名義待在小院裡,但千草子的日常還是很充實的。
日爍每天都會在用膳時間前返回小院,避免千草子一碗白飯配醬油過一餐,除去必須外出檢視進度之外,他比往日更形影不離了。
這是宮人們的統一共識,也是日爍和千草子故意營造出來的氛圍。
千草子在與切葉蟻王的談話之後,老實地向日爍坦承了自己的右手情況並不好,她尚不熟悉控制費洛蒙,這樣會讓千草子在使用費洛蒙技能時對右手產生很大的負擔,蟎毒對她的手影響頗深,千草子沒辦法無視它,勉強自己在這個時候遵循著原來的計畫繼續練習費洛蒙技能施放,反而會阻礙她的恢復。
因此日爍更改了千草子的日程安排,將費洛蒙練習壓低到只有每天控制費洛蒙的聚集和施放它的輕重緩急,不再允許千草子隱約急於求成似的練習。
也許是因為千草子對於傷勢的坦白,去地下湖泊時那天日爍的心神不寧恍若未曾存在過一樣,他恢復了原先的溫和穩重,只是比起以前,對千草子身體的關注更加仔細,連帶著那些與千草子相關的情報也過濾得更細膩了。
畢竟昏睡四日是事實,召喚者的病況已經無法隱藏,萬一又讓外人知道千草子目前還無法將費洛蒙技能使用自如,那是很危險的事情。因此在小院裡,除了日爍和幾個從長腳家蟻國撥來的熟悉宮人,其他宮女侍衛也都打發去建坎井了。這些宮人從千草子在長腳家蟻國的小院挑出,負責接收日爍和千草子的命令,其他人的話一概不聽,這也是日爍在他們來的第一時間就下的指示,沒有辦法認清主子、為主子封口,他們就等著被遣送回去領罪。
暴雨傾倒,千草子在屋子裡讀著日爍的簡易報告,由於千草子不喜歡被過度服侍的緣故,兩名侍女安靜地在房間外等候著她的呼喚,一感應到周遭有好奇的切葉蟻宮女經過,侍女便會用目光投射過去,笑容可掬的散發著「請不要過來喔~」的信息素,對於親眼目睹此景三次的千草子而言,她的感想是自己的院門口活像站了兩尊女性門神,簡直比一般的侍衛還要有壓迫感。
日爍在雨幕中緩緩降落,侍女們在他落地的那一刻福身行禮,卻沒有主動上前為日爍撐傘,仍站在原地等待日爍回應,同時執行著她們守門的職責,這一方面是她們很清楚日爍會拒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們想展現自己身為千草子專屬侍女的模樣。
千草子的命令比任何人都重要,她們必須顯示出這樣的態度才行。
見到侍女的反應,日爍伸手示意她們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因為她們的成長而揚起微笑,大步走向院門的時候,他也聽見裡頭的召喚者以信息素傳了一句「換過衣服再進來」,便在門口用信息素應聲,遂更改了自己前進的方向,去自己的房間準備更衣。
「閣下,您的常服已經乾了,奴才給您放到屏風後頭。」
「好,你退下吧,我自己就成。」
「是。」
宮人恭敬的退了出去,日爍走到屏風後,拿起一旁的毛巾擦起那一頭濕透的紅髮,同時把衣服給換下,迅速著裝完成。
「閣下。」
「什麼事?」
宣紙畫的屏風外,又一名侍女的影子站在安全距離之外說話:「小廚房已經做好了千草子殿下的午膳,依據殿下的吩咐,兩菜一粥。」
兩菜一粥?
翠綠色的眼微瞇,頭頂的觸角略略顫動後停止,日爍在確認髮絲全乾後擱置毛巾,從一個矮桌上的木盒裡,拿出那枚對他極為重要的黑色髮夾固定瀏海:「......去告訴小廚房,增加兩道菜,我要吃的。」
「是。」
「還有,」從屏風後面走出,日爍雖然笑著,信息素裡卻帶著疏離:「我先前說過,可以自由進出我和殿下院落的,只有千草子殿下從長腳家蟻國撥來的宮人,別再忘記了。」
「啊!是!」切葉蟻侍女頓時臉漲成茄紅,慌張的行禮道歉後,半掩面逃了出去。
千草子殿下知道的話,肯定會因為覺得我太計較而把那雙眼瞇起來。他這麼想著。
但是地位和自信這種事情,就是由這樣的事情逐一建立起來的,千草子再不習慣,也會在理解用意的情況下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多說什麼,只是表情上還是會有點表示。
彷彿已經看見了那張臉平著眉露出死魚眼的模樣,他淡淡地笑了。
千草子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其中最主要的滿足條件,就是讓長腳家蟻國擁有尊嚴,這一點已經有所改變,他方才落地時,長腳家蟻侍女們沒有因為日爍的種族遠高於自己而下意識優先對他做出行動,這樣就是他們改變的第一步了。
無論什麼情況,都要以自己的主子為重,即便來人地位高於自己。
「不過居然還是只叫兩道,殿下是不是以為我不會回來檢查?」
一邊嘆氣,日爍走到房門口時,侍女正接過小廚房送來的食盒,一名切葉蟻雌官緩步從大廚房來,後頭還跟著一列同樣拎著食盒的侍女們,光是食盒上雕的牡丹花紋就比小廚房送的還精雕細琢,日爍掃了她一眼,雌官立刻停在原地行禮,讓長腳家蟻侍女先將菜送進房裡。
「日爍閣下。」
「什麼事?」
雌官溫軟道:「恕奴婢直言,若是只讓長腳家蟻侍女出入,並不符合禮制。」
依照蟻種的地位高低,照料千草子和日爍這兩位貴客的日常起居,是切葉蟻應當負責的工作,至於長腳家蟻宮人,只要負責那些鑿井務農那樣的差事就夠了。
面對這樣給予派遣建言的雌官,日爍不做正面回應,只反問:「妳是哪裡的雌官?」
「回閣下,奴婢是大廚房的掌事人。」
果然是有點地位的雌官,才會拿禮制說話。
他點點頭:「知道了,妳帶著那些菜回去吧。」
彷彿沒有想到自己的諫言會直接被日爍無視,雌官微微一怔,眼睛裡掠過一陣不可置信,還是穩住了自己的儀態,想著也許日爍只是擔心他們的大廚房做不了召喚者喜歡的料理,於是又追加解釋:「日爍閣下,千草子殿下或許口味特殊,但大廚房的廚子絕對能做出令千草子殿下合口的菜......」
何況,小廚房做的菜,殿下每回都只叫了兩道,那不就是明擺著不喜歡小廚房的廚藝嗎?
聞言,日爍的面上雖然沒有變化,但對於一直在暗地負責千草子膳食的他而言,這是一種極端的表面評價,由於知道日爍會下廚的人就那麼幾個,這陣子他也為了忙於監工而多是只做簡單的菜餚,難怪雌官會以為小廚房的人只會做簡易家常菜,遂大搖大擺地拎著食盒過來。
可日爍也沒辦法直說做菜的人是他,這不是一位皇子輔官該有的技能。
紅火蟻族第一皇子輔官竟然親自下廚,這是在嫌棄切葉蟻國的料理不夠格,還是皇子輔官本來就是在幹低階下人的差事?
日爍還在思考著如何應對,他身後已經浮現一抹忍冬花的香氣。
「抱歉,長腳家蟻跟我比較熟,就不用麻煩你們還要適應我。」千草子站在門口,淡然的說:「而且做菜的人也不是大廚房可以比的。」
她在房間裡就聽到了一點雌官的聲音,想起日爍曾經說過少有雄蟻進廚房,就默默地走了出來,沒想到正好插進兩人的對話裡。
日爍和雌官都頓了一下,切葉蟻侍女們立刻朝手臂上巴著一隻小蠑螈的千草子行了完整的禮,而雌官靦腆地福身,向著千草子還有日爍歉然道:「殿下,是奴婢失言了,望殿下恕罪。」
殿下,怎麼出來了?
日爍沒想到一向不喜歡處理這種場面的千草子會親自出馬,有些無措,也因為她那一句「不是大廚房可以比的」而有點暗自慶幸,連帶著藥草氣味也鬆散不少;雖然說是留意到日爍應該不能把他做菜的事說出來,千草子才走了這一趟,但實際聽到切葉蟻雌官的話,終究還是有點感慨,漆黑的雙眸瞧了瞧一旁的切葉蟻侍女,暗道著現代人人平等的假面表象真好,擺擺手示意讓她們回去。
切葉蟻侍女們走的飛快,就像是要把方才的尷尬給甩開。與她們成為對比的,則是一直守在門邊的兩位長腳家蟻侍女,整段對話裡,她們既沒有出聲插嘴替日爍回答,也沒有擅離門邊去向主子通報門口的爭執,只是盡責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因為她們並沒有聽到千草子給予任何指示。
只不過,聽到千草子那一句「長腳家蟻跟我比較熟」,她們的臉驀然抬得更高,連背也挺直了不少。
如同日爍心中的喜悅,得到了主子的認同,對她們這些僕人來說便是獎賞。
「殿下的傷未癒,還是不要走動了。」日爍提醒道。
「千草子殿下——」
雌官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力挽狂瀾,可她並沒有得到這個機會,千草子只是側過臉,一臉平淡地說:「不管到哪裡,我以長腳家蟻國的人為優先使用者。」
言下之意,無論今天站在她千草子面前的,是最高階的紅火蟻,還是第二階的子彈蟻,她都會以長腳家蟻國的僕役作為自己主要的用人選擇,這是親疏之別,想要論地位高低,在千草子面前,那是不管用的。
雌官低下頭,沒有再多說話,伏下臉追上了先走一步的侍女們退下了,千草子也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日爍跟在她後頭,對於自然地坐在千草子對面這一點依舊有著不習慣,但那雙黑眸一盯,他身邊那些安靜為兩人布置碗盤菜餚的侍女立刻起了一陣寒顫,「拜託請閣下快點就座吧」的信息素頃刻間都飄滿整間房了,日爍只好默默地坐了下來。
閣下對不住,咱們身為奴才真的不敢跟殿下同桌吃飯啊!她們帶笑含淚的面容上無聲的泣訴著。
我也一樣啊……他第一次因為要和千草子同桌而有股想哭的衝動。
日爍也清楚自己是宮女們最好的吃飯用擋箭牌,只是他還沒那麼快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先是失職、後續又見了那個……儘管已經透過「誠實告知傷勢」這個行為明白了召喚者依然極度信賴他,可那夜幾乎要被逼出的不安似細長藤蔓一般纏繞心頭,只是報告工程進度倒還好,但再這樣的心情下要他若無其事恢復往常的模樣和千草子吃飯,對日爍來說還是有點小困難。
好容易才躲了前幾回的用膳,看來今天是躲不掉了。
待侍女們將房門闔上,按捺下自己滿腹的複雜情緒,日爍才看著已經動筷的千草子開口:「居然讓殿下親自處理,是在下思慮不周。」
「那種情況由我出面比較適合。」
她只是討厭過於講究禮制,不代表她不懂禮制象徵的權力有多好用。「召喚者指定」和「高階蟻族指派」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千草子還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僅僅只是日爍口頭命令,在沒有皇族的明面支撐之下,就會出現方才切葉蟻雌官那種質疑的聲音。
日爍微微一笑,殿下果然是個聰明的人。
「先吃飯。」餓肚子的時候什麼事情都做不了,這是千草子作為曾經的職場人士的其中一項體悟。
用餐間,日爍簡單向千草子報備了坎井工程的進度,雖然官員和有建造經驗的工人們不太理解這樣的地下水道會有多大作用,但看在勞力幾乎全部由長腳家蟻宮人承擔的份上,沒有出現多少閒言碎語,反倒是巨山蟻國那邊遲遲沒有派出當初說好要支援的人力,為此、去勘查的切葉蟻王很直接地對著同樣飛在空中淋雨的日爍稍顯不悅的抱怨了幾句。
「一下子是送物資結束就派人,一會兒又說是半路上遇到急症必須返國,他們還真——多毛病啊?」
切葉蟻王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在說這番話,日爍能理解他為何如此氣憤,面對掌控糧食命脈的切葉蟻國的求助,所有的蟻族都有的共識就是不能拒絕、迅速支援,巨山蟻國卻在這時反其道而行,就像是要給切葉蟻國一個下馬威似的,不論詢問書信去得多勤都一樣。
「這就是殿下要求本王不要說出長腳家蟻國已經派人支援的目的嗎?」切葉蟻王俯視著底下忙碌穿梭的宮人,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原來本王的敵人一直在裝乖,就等著本王一個閃神踏進陷阱?」
日爍提醒道:「現在還不清楚殿下的猜測是否正確,頂多只能說巨山蟻國有趁機讓你們示弱的打算。」
切葉蟻王聳聳肩:「這意圖這麼明顯,感覺都不把本王當回事了。」
越是看似愚蠢的挑釁行為,越有可能只是掩蓋真正目的的表面功夫,這一點切葉蟻王不會不明白,卻還是為了巨山蟻國的幼稚舉動而生氣。
畢竟受苦的是他的國家、他的蟻民,他沒辦法理性到連抱怨一句都沒有。
聽到這裡,千草子想起了那個突然被當成懺悔神父傾聽過往的下午,眼神默默地飄移了一下。敢情這傢伙還知道自己並不理性啊?
「另外,切葉蟻王對殿下如何得知坎井很有興趣。」
「從學校的課本上。」
「學校?」日爍頓了一下,想到了答案:「殿下所指的應該是殿下接受學識教育的地方。」
「嗯。」坎井原理可是這單元的考卷必考的題目,就算不考原理,也會考在哪裡使用它,她怎麼可能會忘記,也幸好日爍理解力很強,千草子不需要解釋得很詳細,他也能意會,接著換句話說明給那些宮人和切葉蟻王聽。
當然也多虧了她爸爸時不時會為了研究昆蟲到處跑,還帶回一堆奇怪的風景照的習慣,其中幾張照片就有坎井的影子。
趴在千草子右手上的小蠑螈似乎很無聊的打了個哈欠,日爍見狀,雙眸一垂,輕輕地問了:「殿下的手可還好?」
千草子舉起右手晃了晃:「不怎麼痛,感覺連裂開的骨頭都好了。」
說也奇怪,明明她就只是在院子裡當宅女幾天,她的手就默默的好了,都不知道是不是綠光蠑螈除了淨化水質之外還有治癒物理外傷的作用。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感覺帶一隻在身邊也不是什麼壞事。
但這一點被日爍給否定了,儘管綠光蠑螈可以做到淨化感染,但那不代表牠們就能治癒所有的傷,至少在日爍腳上所留下的那些被吸食的傷口,並沒有因為牠們的淨化而消失。
「還是再請宮醫來確認一下比較好。」見到千草子一日日康復,日爍稍稍放了心:「對了,那些綠光蠑螈目前都在原有的集水池裡生活,農作也因此成長得比以往更好,副使說、今年應該就可以開始向長腳家蟻國供應談好的糧食。」
為了安置那些因為地下湖泊被毀而無處可去的綠光蠑螈,切葉蟻王將牠們引到了國內為了避免旱期過度影響農收而預備好的集水池,它雖然存了大量的水,卻因為位處宮廷正下方,僅僅只能算是個人工水池般的存在,它的存水構造使它無法依靠降雨而補充水量,是一個只能使用一兩次的緊急水源,雖然這並不是它原本的用途,卻意外的成為了代替地下湖泊的綠光蠑螈好去處。
而為了避免農作受到蔓延於地下那些尚未淨化的水影響,切葉蟻王啟用了成為蠑螈們住處的它,也得到了意外的收穫——原先可能損失的農作產量,可以因為比以往更好的質量而被忽視,切葉蟻國的農損也就不會那麼嚴重了。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引起對方注意,但至少可以肯定她和日爍應該已經破壞了一半的計畫。
千草子放下了筷子,桌上的碗盤已經被兩人清空,日爍放著信息素讓侍女進門收拾,她們在詢問了是否要上茶點之後又退出了房間;千草子看著做著同樣動作的侍女,總覺得她們身上的氣味有些不一樣了,微微歪了下頭,這舉動讓日爍輕聲的笑了出來。
「殿下是不是感覺她們不太一樣?」
沒有回話,但千草子的表情很明顯寫著困惑,日爍這才解釋:「這是因為她們稍微有點自信了,殿下。」
自信?她怎麼就沒看出來她們哪裡做了有自信的事?不一樣都是端茶、送水、送糕點、打掃,外加充當兩尊會驅趕切葉蟻的門神。
日爍揚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伸手摸了下自己瀏海上的黑色髮夾:「殿下,這就和這個髮夾的道理是一樣的。」
……這傢伙在胡說八道什麼?這跟髮夾的道理可以一樣嗎?難道他們的新功能是可以別在誰的頭上夾頭髮嗎?
彷彿看出千草子死魚眼不說話的面容下想著這樣的回答,日爍給千草子沏了杯溫熱鮮香的茶:「這枚髮夾雖然不具任何特殊功能,但因為這是殿下贈與的,它便與其它髮夾有了天壤之別。」
換句話說,長腳家蟻宮人們雖然還是做著一樣的差事、說著一樣的話,可因為他們服侍的人是尊貴的召喚者,又是千草子親自指定要求他們負責近身瑣事,這就讓他們的本質有了天大的變化。
「即便他們是最低階的長腳家蟻族人,其他蟻族也得因為他們是殿下的宮女侍衛而給予基本的尊重。」日爍這麼說道。
所以,這樣的態度轉變,讓那些被派來的長腳家蟻宮人們也逐漸興起了一種責任心,這種責任心促使他們對於自己的待遇更加要求公正,不再如同以前那般軟弱到容許自己被他人隨意輕視,因為當奴才被輕視,就等同於承認自己的主子無能護下。
千草子忍不住仰望著天花板:「……好麻煩。」
她只是單純地想要讓已經習慣她的人待在旁邊而已。
日爍苦笑:「但這也是好事,要讓長腳家蟻國的地位提昇,這便是好的發展。」
既然能有這樣的成果,也不枉費他們大老遠來一趟還去地下探險一回了。
「殿下此趟的目的已達成,接下來是直接返回長腳家蟻國嗎?」
千草子歪頭思索:「的確。」
大部分的事情也都已經結束了,沒什麼繼續待下去的理由。
不過有件事讓她有點在意,那就是切葉蟻王所說的、他的長兄曾經到子彈蟻國求助的事情。子彈蟻國接到了求助,卻沒有任何動作嗎?還是紅火蟻國那邊不認為這是個問題呢?能夠導致滅族的禁物會不被人當作問題嗎?
「……日爍,你問過蟻蟎那件事了嗎?」
「在下請副將查過,是當年的司令不相信會有人膽敢使用禁物,這才讓那位改去了子彈蟻國。」
「是嗎?」
「是,而且在紅火蟻國的官員已經做出不信任態度的前提下,子彈蟻國會虛與委蛇也是正常的反應。」日爍道:「而且報告上也寫了,當時呈報的人身邊帶著一位中了瘋人草的矮子,在下猜想應該就是陳屍湖底的兩位。」
瘋人草?
再度出現了千草子並不懂的東西,日爍下意識便開啟了自己的科普功能:瘋人草是一種毒物,其草葉汁液能使人產生幻覺,量多則可使人瘋癲,雖然可以入藥作為簡易的止痛劑,但是因為很難掌控每個人對於它的承受度到哪裡,因此多半還是會作為審訊的工具來使用。
日爍將副將傳遞給他的消息一併簡述給了千草子,越聽越覺得累,紅火蟻族的官員就像個無腦的稻草人一樣,跟她以前共事過的同組同事們簡直有八成相似,身邊都有著被下了瘋人草的傢伙——被下瘋人草這種使人精神錯亂的毒物,那就代表他極可能是被人封口了——卻認為這只是訛傳,這樣的人並不是經驗老到,只是單純的蠢而已。
而且子彈蟻國的態度也確實讓人抓不到把柄。
雖然有做了登記,但是卻說了證據不足,不予受理,也就是、表面安撫對方,實際上什麼動作也不會有。
正因如此,才更顯得副將的猜測是有可信度的。
如果是誤會那就算了,萬一子彈蟻國真的隱藏著想要一舉覆滅兩個蟻種國家的主謀,那麼這就不只是長腳家蟻國的事而已,這便是一個串連起所有蟻種的算計。
為什麼要讓長腳家蟻國消失?因為想獲得足夠的腹地和人力。
為什麼想讓切葉蟻國生產力受到重創?因為要讓其他國家得不到應有的資源。
光是這兩種假設性的答案,就已經可以連接成一個可怕的正解。
……戰爭。
有人想要引戰,無論是哪兩個國家之間都可以,反正結果是對方希望的就好。
啊啊——
此時此刻,千草子只想悶頭栽進自己的被窩裡,當然、是現實世界裡那個柔軟的被窩,然後好好地睡個三天三夜,放著這些打結成一團毛球的問題不管。
如果只是看小說的話,或許千草子還會津津有味地解讀下一步會有什麼發展,但這是她現在正在親身經歷的現實,是一旦想錯了就會有成千上萬人因此失去性命的、真正的關卡。
不是我要抱怨,為什麼我連到了異世界都得思考人際關係?而且這還不是普通的職場社交人際關係,這是一旦失手下錯子就會全盤爆炸的「國際關係」,之前在公司裡那些團體派系裡的明爭暗鬥,跟蟻族之間錯綜複雜的局勢相比,簡直不是同一個檔次的。這很明顯是社會人士跟小學生的差異,在公司裡那點屁事只不過是互相扯著頭髮打架或是大聲嚷嚷「不許跟她好!!」的那種幼稚天真的小打小鬧等級,我還能裝眼睛瞎了看不見,但是這個行嗎?行嗎!?
「……我可是有社交障礙啊。」在心裡一頓痛罵的千草子瞪著一雙死魚眼長嘆。
居然讓一個社交障礙宅人得去思索國際局勢,這世界是不是瘋了?
「社交障礙……?」歪了下頭,日爍不解的重複一次千草子所說的話。這還是日爍第一次無法馬上聯想到千草子想表達的字詞,只能眨了眨那雙翡翠般的眸子看著她,希望從對方那裡得到解釋。
「呃、嗯,社交障礙就是指無法和他人正常交流互動,嚴重的會連半句話都不說,但是自己待著的時候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難得自己也要當科普,千草子解釋起來沒有日爍那麼順暢,只能用自己的狀況大致說明。
日爍恍然大悟,卻又有著新一層的疑惑:「所以是、殿下無法與人正常交流的意思嗎?」
明明跟他還有切葉蟻王說話都很正常來著,還是說……
「殿下的社交障礙是體現在無法接受社會地位高低那些……」
「不是,」千草子擺擺手否定日爍的猜測:「我的狀況不是嚴重的,只是容易讀不了空氣、說不對盤的話。」
全身僵硬跟刻意避開人群倒也會有一點,只是這件事就不需要特地告訴日爍了,畢竟在這個世界裡滿街跑的都是人型蟲子,按照日爍的說法,要遇到召喚者的機率太低,那就不必讓他知道這麼詳細的事情。
對蟲子說話,她很拿手的。
而日爍,在聽完多一層的解釋之後,有些更加混亂了。
……讀不了空氣?殿下那邊的空氣難道還能閱讀嗎?不對、殿下曾經在他示範費洛蒙資訊時說了類似的話,他的臉旁邊多出了他的名字之類的,也許殿下故鄉的空氣是真的可以閱讀的東西。所以殿下無法閱讀空氣是指她沒辦法及時注意到那些寫在空氣裡的字嗎?還是說出現的文字會模糊不清?
感應到面前的紅髮男人陷入一陣胡亂的腦內糾結,千草子有點心情微妙的止住了他的神奇聯想:「那個啊、讀不了空氣是指不會看當下的氣氛做事。」
「啊!是這個意思!」
真是抱歉讓你誤會了,就算是我所生活的現代社會,也沒高科技到可以讓空氣成為乘載文字的媒介啊。要是生活真的變得那麼高級的話,手機、電腦這些東西也不必存在了。
「既然如此,在下會更加註意。」得小心不能讓召喚者感到不適才行。雖說千草子目前看上去是是正常的,但不能排除她是在默默忍耐,畢竟她已經有過一次前科了啊。
「不過不用太在乎,在這裡不會出現這個狀況。」除非真的中彩券般碰上珍稀的召喚者,不然在這個蟲子橫行的異世界,「社交障礙」這張她天生就裝備上的被動陷阱卡,應該是不會有任何可以發動的機會。
「是。那方才所提的,殿下是不是想去子彈蟻國?」
「嗯,要去一趟。」除了確認一下當年的事情真偽,千草子也是當作順便瞧瞧所謂的蟻族大國是個什麼樣子。
「在下會備好一切,只要殿下療養好了……」
話才說到一半,日爍就感受到來自千草子那雙無感情的視線,正在灼燒著他企圖讓對方多一點時間養傷的厚實冰牆。
「……一月後。」
「……」
「半月後。」
「……」
「十日後。」
「……」
「七日後。」
「……」
「哈啊——殿下打算何時出發?」
「算上確認工程的時間,後天。」得到滿意的回答,千草子喝了一口茶,無視了一旁有點欲哭無淚的日爍。
他真的盡力了,無奈他對上的是一旦決定了就是十頭龍也拉不回頭的殿下啊!
唔!如果不是心中還存著失職的罪惡感,他是絕不會在這種情況敗下陣來的。
「還有,為了避免地下湖泊那種必須得隨時保持連絡才行的緊急狀況,我們倆做個費洛蒙連結比較好。」千草子放下茶杯道。
要是在遇到綠光蠑螈的時候就有日爍的知識支援,相信千草子能夠更快排除那些錯誤選項,或許牠只需疼痛一回就能解決,她也能及時向日爍說明湖中有大量蟻滿,後面所發生的落湖也不必發生,地下湖泊就能保持原樣,不會被砸破一個外顯的大洞,至於湖中的蟻蟎,千草子和日爍也能另找方法殺死,不一定非要這麼極端的使用費洛蒙技能。
總之,不管再怎麼不想被唸叨要吃正餐,費洛蒙連結都是得做的。
沒想到這事會被千草子提出,日爍整個人連帶觸角都僵了一會兒。
真的嗎?要跟他這種人做費洛蒙連結?讓他成為第一位連結的人好嗎?
本來都已經沒想提,如果是先前那個沒有重大過失的自己就算了,犯了錯的人還能要求什麼。
何況,他還是……
放在膝上的手掐了掐膝蓋,像是在逼自己維持著一如往常的表情,也像是在警告自己立刻遺忘那件不能被想起的事。
面前的日爍安靜得有點不對勁,千草子不由得問:「怎麼了?」
——這是殿下的要求。
他這麼告訴著自己。
——殿下所希望的,我就該全力以赴。
「……沒有,什麼事都沒有。」搖搖頭,日爍壓下胸口那股想反問對方原因的衝動,俊顏揚起一如往常的溫和微笑,沒有一絲破綻,彷彿停頓與安靜只是稍縱即逝的錯覺。
這是在下的榮幸。他說著。
日爍讓千草子將左手放上桌面,他用右手將自己的費洛蒙捻成了一條銀白色細線,又告訴千草子同前幾次的簡易練習一樣,把費洛蒙聚集到左手背上,已經掌握基本技巧的千草子,只花了幾秒鐘,她的左手手背上便出現一顆穩穩漂浮著的淡紅色球狀氣體,日爍從它的表面捻出了一縷紅,指尖輕輕摩娑著,將它捻成和自己右手上相同的細線,接著把它們倆合在一塊。
宛如鑲入了數股銀絲的紅繡線,連結在一起的費洛蒙微微閃爍。
「殿下,可以放鬆了。」
「喔。」
才一鬆懈,那些本來還在眼前漂浮的紅繡線就宛如融入了空氣般消融,千草子有些感嘆得嘀咕:「不管看幾次,我都覺得這東西簡直是抄襲……」
比如抄襲某少年漫畫的X能力之類的。
可考慮到各種魔法世界觀也很多可以「看見」魔力的設定,千草子又覺得或許是自己小題大作了。
嘛,不管如何,只要是可以理解的設定就好了。
「一般是雙方自己做線,但殿下還沒熟練到可以捻線而不掐斷,在下才替殿下捻線。」因為感覺得到與自己相連的費洛蒙中多出了絲絲忍冬花的香氣,日爍含了一抹柔和的笑意:「但殿下的練習頗有成效,想來不出多久就能做到這樣精細的動作,往後殿下若有其他想做費洛蒙連結的人,也能夠自己捻線了。」
費洛蒙連結無異於手機通訊加了好友,想到先前還在做職員的時候,手機通訊錄裡日日夜夜被同事老闆的加班訊息轟炸,千草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不,越少越好。」
跟幾個重要的人有聯絡就可以了,太多人出現在好友欄裡,千草子只覺得心累。
越少越好?日爍腦海掠過剛才千草子說過的社交障礙,暗想對方的確不會喜歡與那麼多人做費洛蒙連結,卻有一片暖意湧現。
儘管不喜歡與人交流,千草子卻主動提了要和他做費洛蒙連結。
果然是一位溫柔細膩的召喚者。
「殿下可要嚐些茶點?」
「……不是才剛吃完飯嗎?」
這樣進行著日常對話的日爍,終究沒有把那一夜說出口。
儘管回來之後他以颶風掃落葉般的速度,立刻把所有與服侍召喚者起居沾上邊的切葉蟻侍女給撤換掉,暫時啟用了一些本來負責務農的長腳家蟻族,並在小院的舊人到來前,暗地徹查了千草子身邊所有的宮人,確認那天在地下湖泊遇到的人所說的探子只不過是假象,他卻依舊沒有放心。
日爍不得不承認,他的不安正在侵蝕著他的心。
不要發現。
他的事情,殿下永遠都不要知道就好了。
只要不被發現,只要不被知曉,自己就還有價值,就不會被拋下。
拜託,這樣平和的日子,越長、越長,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