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在說話之前-上
本章節 12107 字
更新於: 2022-03-24
車輪在日爍施放的信息素下和緩的停下，他率先躍下車，替車上的千草子放下踩腳的踏板，空出了右手擋在對方的頭頂，預防她一不小心就撞上車頂，左手很自然的伸向已經來到車門邊的千草子，千草子也沒跟他客氣，將手放上、讓日爍握著她的手助她平安落地，畢竟——為了配合巨大馬陸的高度，連帶的車廂也做得離地略有高度。
從這個高度直接跳下去，一般人腳不會斷也會骨裂吧，要是我直接跳下去，這傢伙大概會在半空中華麗地接住我，那樣的注目禮太可怕了。這是千草子的判斷，畢竟她在上車的時候可是爬了十幾階木階梯，那還是日爍為了尚未擁有蟲族強健體質的她特別製作，擔心馬陸負重量過大，平衡失穩讓千草子暈車，日爍將木階梯留在長腳家蟻國，單純用來讓千草子乘坐巨大馬陸外出和歸來時使用。
蟻族的雄性既然有翅膀可以飛，這些馬陸車就能無視地面高度，另外，日爍也解釋坐車是屬於高等蟻族或是蟻后、蟻王這樣地位的人才會有的行為，除去一般蟻民無法負擔租用的車錢之外，也因為飼養馬陸的飼料費驚人，普通蟻民賺的錢就不夠家裡人吃了，哪有剩錢養胃口大的馬陸。
也因此，在日爍這簡單的解釋之下，千草子默默打消原先想先在這個異世界養幾隻馬陸的念頭。
別人有錢，她可沒錢，把長腳家蟻蟻后的小金庫掏空了都不見得養得起一隻馬陸三天。
在城門前的衛兵之一小跑步過來，觸角劇烈地晃動，一見到日爍便行了個大禮：「原來是紅火蟻閣……啊！日爍閣下！有失遠迎！」
日爍沒有應話，只是在確認千草子站穩後對她介紹：「殿下，這兒是切葉蟻國的關門，由於切葉蟻國土廣大，因此所有外地的人都得在這裡換上在國內通行較為便利的小型馬陸車。」
抬眼看了看那高大的城牆與漆成墨綠色的大門，千草子「喔」了一聲，不忘擺了擺已經放開的手，日爍心領神會，那是讓他先去處理旁邊的衛兵的意思，碧綠的眼眸望向那還行著大禮的衛兵：「不必多禮，這位是召喚者、千草子殿下，殿下有急事進關，麻煩你替我們準備好適當的車馬。」
「召、召喚者大人……！」衛兵大驚失色，整個人明顯縮了一下，連忙又要對千草子行大禮，被千草子一個無所謂的揮手制止了，日爍笑了笑，明白千草子不喜歡這些形式，便讓衛兵下去準備他們需要的代步車；關口四周盡是砂石，看不出有任何可以提供植物生長的水源，估計城牆內就會逐漸接近綠洲，在沙漠裡的國家大多都是依靠綠洲資源提供發展的基本需求，只是可以發展成整個族群重要的農業大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可以拿到好的契約條件是最佳解，確認切葉蟻國對於長腳家蟻國的支持度是最低要求，不管怎樣、都需要更多的情報。
千草子看著一旁的馬陸又慢悠悠的回過頭，朝她搖頭晃腦著，伸手拍了拍牠們的頭頂，羽毛般的觸角掃過她的手心，她聽見了花朵綻放般陣陣的高興，從面前的龐然大物散發而來，嘴角也牽了起來。
日爍安靜地看著召喚者與馬陸的互動，觸角微微擺動，一邊偵測著周圍是否出現敵人，一邊確認新的馬陸車準備的情形。
雖然不知道千草子是否養過，但至少從她願意直接接觸馬陸來看，千草子似乎並不討厭大多數的蟲子，日爍記起千草子曾說過的話，對方在原來的世界是養過螞蟻的，一股好奇感湧起，但他還沒收斂信息，千草子已經感應到，側過臉回答：「我幾乎什麼蟲都養了喔。」
「多謝殿下解惑，」千草子就站在旁邊，他想不著痕跡地思考關於召喚者的事，似乎有點不切實際，日爍苦笑了一下，心裡暗道要多加註意自己的信息素控制，便順著這突如其來的話頭接下了：「殿下似乎對螞蟻很熟悉，主要飼養的是以螞蟻為主嗎？」
「老爸養了很多種螞蟻，」千草子歪頭想了一下：「只有一種螞蟻他不養。」
「是哪一種呢？」
聞言，千草子伸出手指指向日爍。
「是、紅火蟻？」
「嗯。」千草子點頭，沒有多加解釋，因為知道在這個世界身為高階種的日爍，應該可以自行理解紅火蟻之所以不會被飼養的原因，紅火蟻的惡名昭彰在她的世界相當出名，不僅攻擊性強，咬傷造成過敏的傷亡人員也不少，因此只有防治中心才會飼養，一般人見到紅火蟻往往敬而遠之，對牠們最大的人道反應就是通報防治中心剷除，更遑論當成寵物飼養。
雖然千草子沒有說出來，但是從她那副沒打算多說的模樣，日爍也大致猜到了自己的蟻種對於千草子故鄉的人並不受歡迎，沒再多糾結於此，看馬陸都用觸角蹭上千草子，他輕輕笑了。
「千草子殿下、日爍閣下，馬車已經備好了。」
日爍微微頷首，轉向千草子時，她已經把手收回，風沙揚起她長長的鬢髮，墨色髮絲幾乎成了糾纏的繩結。這樣是不是不太方便呢？他默默記下了這件事，等到了境內，得試著提議讓千草子換個適當的髮型才行，畢竟在風勁大的切葉蟻國，只是簡單紮一束馬尾的話，頭髮很容易就會被吹成稻草般毛躁的。
不過，儘管他想這麼多，那也得千草子聽得進去才行。
總感覺她肯定會擺個手說「無所謂啦」就當作沒這回事了。
儘管千草子是個女孩子，但是她隨性到有點隨便的性格，總讓日爍覺得有些微妙的困擾，明明作為一名女性，本該注重自己的儀容，但千草子極度缺乏關於愛護自己外貌這件事的注意力，才會連衣服都說一句「方便、能穿就好」，讓負責打點行李的他臨時也不知道怎麼處理，只能讓宮女拿些擱置庫房裡不用的素絲布，再按照千草子的穿衣習慣去炮製了兩件符合要求的簡單常服。不僅如此，連吃食、禮儀、住所都要從簡，甚至簡略的讓他逼不得已，只能強制替對方配菜才能確保這位地位高貴的召喚者有好好吃飯，雖然這代表著日爍自己得違背禮制的跟她同桌用膳。
想到這裡，日爍略顯無奈的苦笑起來，一旁的千草子「嗯？」了一聲看著他，搖搖頭，向衛兵道了寄放原來的馬陸車，替千草子拿下她唯一的小行囊——裝著兩套簡單的常服和記錄用本子的素紅包袱——又拿下他為千草子額外備下的小型雜物箱籠，千草子卻直接把那包袱拿回自己手上去。
「你拿箱子就好了。」又不是真的傭人，沒有全部都讓他拿的道理，不過千草子也知道日爍在意什麼事情，因此她也不強求要他讓一邊給自己提來分擔箱籠的重量——因為說服他太麻煩了，何況他們日後怕是要相處很久，在這類支微末節的小事上，兩個人都各退一步才能好好共事。
日爍明白，只抿唇一笑道「是」，單手提著箱籠，走在千草子身側，遮擋了本來照在千草子身上的熾熱陽光，現在千草子的身體還是屬於人類體質，不管是耐熱還是抗寒能力都比他們蟲族來得弱，瞧、才不過下車曬了五分鐘，千草子身上的衣料已經有了因為汗水而變得較為貼伏身體的現象，這到了夜晚，氣溫驟降，她肯定受不了。
進了關，一輛小了不少的馬陸車就停在旁邊，日爍立刻上前將行李安置好，拍拍牠們的外殼、遞了信息素打照面下指示，讓牠們知道接著幾天就要負責他們的代步了。
「殿下，在下先安置下行李。」
在日爍忙碌的時候，千草子擦了擦汗，想來人的適應力還真的是很強，雖然自己已經開始不能算在人類的範圍裡了，不過這段期間她已經逐漸習慣四周螞蟻們散發出的氣息，不再過度被情緒聲音干擾，學會怎麼用費洛蒙給自己做第一層防護，讓千草子的耳朵不會再像先前於地牢一般疼痛難捱，至多就是感覺有些吵雜，就算真的反應激烈，日爍也會在她承受過多音量之前壓制下來，自從日爍回來後，千草子的身圍總是散著一絲他那類似於藥草香的費洛蒙，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替千草子做了預防情況突然失控的萬一。
比如現在，即便知道尊貴的召喚者來了，讓那些衛兵有些緊張，但是因為有日爍在場，他們也就沒有太過強烈的反應。
是說，依照日爍雞婆的性子，應該是會先通知切葉蟻國他們要來才對，居然到了這裡才讓對方知道要替他們備車。
千草子沒有想到，這是因為日爍知道她不喜歡鋪張排場，才特意讓他們這趟拜訪走著同其他商隊一樣的排程，要是他是先通知，就算說了一切自然為好，切葉蟻國肯定還是會做出一定程度的歡迎排場吧，到那時候就會讓千草子陷入不得不配合走完宴會流程的窘境了。
「殿下，已經準備好了。」
「喔，謝謝。」
兩人搭上小上不少的車，這次的高度只需走五階木梯，馬陸的大小也無法和那些金黃色馬陸相比，大約是考慮到牠們要進城，因此換成了方便進出的品種。掀開簾子，透過車窗，日爍給馬陸下達了指令，車子便緩緩行駛起來，千草子見狀，感嘆道：「信息素真是方便啊。」
可以用來代替說話，又能隔空下達指令，堪比她所知道的現代手機，只是不能無遠弗屆的通訊而已。
細心擱下車簾固定，日爍替千草子倒了一壺早已備好的蓮花茶：「殿下對信息素的使用還不熟悉，要不要趁這段時間，在下稍微解釋一下，日後也能更好的與其他蟲族溝通。」
「好啊。」接過日爍遞來的茶水，千草子順手的替他也倒上一杯，日爍應謝之餘也逐漸習慣她「禮尚往來」的處事方式，下回他會記得乾脆把兩杯都倒好的。
日爍細心的說了些簡單的注意事項，像是信息素可以表達指令，也可以呈現情緒，根據施放的濃度可以控制傳遞範圍與執行強度，可以說是蟲族代替語言的溝通方式，而且通過信息素也可以對馬陸那類並未演化成蟲族的蟲子下達最基本的指令，或從中得知牠們的身體、情緒狀態；跟費洛蒙不太一樣，費洛蒙的變化較少，氣味濃淡表現強烈度，每個蟲族身上的費洛蒙都是與生俱來、獨一無二，家族成員會有些類似，但是其中也會參雜著個體差異，因此也可以用來表明身分。
「比如，殿下給在下取名前的費洛蒙，不知殿下是否記得？」
「嗯……像是香草跟藥草混合的味道。」
微微眨了下眼，日爍停頓了一下：「那麼、現在呢？」
本來還不清楚日爍為何停頓，在嗅到了空氣中加重的香藥草味之後，千草子便知道他是在刻意施放費洛蒙給她做示範了；她歪了下頭，這股熟悉的氣味裡，感覺多了一些什麼，似乎、像是直接看見了日爍的俊顏旁直接多出了一個格子，上面明白標示著「日爍」兩個字，千草子立刻想到方才那個衛兵本喊他「紅火蟻」，卻突然改口成「日爍」，原來就是因為這樣啊！
也就是說、像是遊戲對話窗一樣嗎？不對，是狀態欄吧？那個顯示在上面的東西簡單來說就是個人基本資料吧？如果用現實一點的方式來比喻，這就是把自己的身分證正反面都大剌剌貼在壓克力板上，架在自己的肩膀，公告給每一個經過自己身邊的人一樣嘛！這樣做真的好嗎？！重點是全世界都這麼做，還沒有人覺得自己的個資充滿了危險！
千草子無語抽動眉角的表情已經充分顯示她明白了其中差異，日爍收斂起自身的氣息，不自覺笑得略為燦爛，看在千草子眼裡，現在的日爍彷彿像是把一整顆太陽給摘了下來放在背後做造景似的，不住地「哈啊」拉了一聲長長的無意義語助詞，但很可惜的是日爍本人並沒有察覺，反倒很直接地說出了他笑得如此高興的原因：「像是名字這樣的信息，要融入費洛蒙需要點時間，不過總算是完成了。」
千草子木著臉問：「……你很高興？」
「是。」
明明是螞蟻，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千草子總覺得自己眼中出現了幻覺，把日爍頭頂那對觸角看成犬耳、身後也出現了一條微微搖晃的尾巴之類的奇異幻覺。
到底是為什麼呢？絕對是錯覺吧。身為「穿越第一抽」，你要振作點，不要這麼輕易被「她是如此特異獨行」的老梗擊落了。
千草子一點都不想開啟愛情修羅場，在不違背道德跟基本禮貌的情況下，她會努力跟日爍保持距離的。
雖然依照她對於人際關係的遲鈍性，有可能一點用都沒有。
「放什麼資訊是自己決定嗎？」如果是自由填寫的表格，那就太好了。
「非也，像名字這樣重要的事情肯定會融入費洛蒙的。」日爍道：「能夠自己掌控訊息的只有信息素而已。」
日爍抬起右手輕輕一揮，千草子便收到了他傳來的「茶水略涼」，低頭一看，端起茶杯，裡頭的茶湯果然已經冷了，千草子忍不住再度感慨它的方便性：「如果這功能沒有距離限制就更好了。」
「殿下有所不知，如果做了費洛蒙融合，雙方是可以長距離傳遞信息素的。」
「費洛蒙融合？」那是什麼東西？
「是。」
在日爍的講解下，千草子大概理解了「費洛蒙融合」的概念，有點類似於定位，或者是現在的「交換手機號碼」、「加入好友」功能，做過費洛蒙融合，可以讓信息素針對特定對象做傳遞，只是距離越遠，所需要的傳遞時間越長，就像是兩個用通訊軟體傳訊息的人都待在網路不好的山洞裡那樣；日爍也提了自己同幾個竹馬都做過費洛蒙融合，只是近期不常使用，因為他們大多都很忙，若是隨意使用費洛蒙融合和他們進行聯絡，反而容易打擾到行程滿檔的摯友。
而且，費洛蒙融合也有時間限制。
一般來說，可以持續的時間是兩到三年，一旦快要接近期限，傳遞信息的穩定度就會越來越低，到最後就等於斷線了。
欸……自動解除好友啊。這個限制居然意外地具有人性化的一面，要是在我的世界裡也可以把通訊軟體加上這個時間限制，就可以在雙方都不知不覺之間過濾掉很多壓根兒都不會再聯絡的人了，同時還省去了被對方發現自己不再是好友的尷尬。就算被發現了自己不在好友名單裡，只要一句「啊！系統居然把你刪掉了」就可以避免被發現自己其實樂觀其成的這件事。
啊……真好的設計，只可惜這樣的功能是不可能帶回去用了。
見到千草子微微歪頭，若有所思又有些惋惜的表情，想到對方的個性，日爍輕笑：「殿下的表情像是在說要是可以在故鄉使用該多好。」
「嗯？很明顯嗎？」
「是。」日爍提醒道：「不過這個限制是有目的的。」
費洛蒙融合的雙方，若是一雄一雌，是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結束連結的，時限當日會斷開沒錯，但若是雙方都沒有任何一方發出結束費洛蒙融合的信息素，那麼一旦完整度過了時限那一日，隔天彼此的費洛蒙會真正開始進行「融合」，也就是「標記」。而「標記」這件事對蟻族來說重要性與代表意義就相當於結婚，就像是日爍的名字被銘刻在氣味中一樣，把自身氣味標註在對方的費洛蒙信息中，就能向四周的異性表明自己已有固定的交往伴侶，而不必一遍又一遍的贅述。
千草子大致想像了一下：「……就是、在你的名字底下又加上那個雌性的名字這樣？」
原來在殿下的眼中，費洛蒙的訊息是那樣呈現的嗎？日爍點點頭：「雖然不清楚殿下說的畫面，不過就是那個意思沒錯。」
大概是在公告全天下的身分證正反面壓克力板上增加配偶欄的意思，也像是在網路社群上顯示的「與XXX已婚」的概念。
以自己的方式為日爍所說的一切做出最接近的註解，她看了一眼日爍的臉，對方彷彿知曉她會再追問，歪頭等待她開口，千草子遂問了自己好奇的一點：「加進費洛蒙的訊息可以拿掉嗎？」
「不能，」日爍神情極為認真，「所有加進費洛蒙裡的訊息都是無法被消除的，因此費洛蒙融合都是同性之間在做居多，這樣的話便不必承擔被迫與某人結伴的風險，各國的聯絡者也多半會依據雄雌性去選擇費洛蒙融合的對象，盡量不要造成雙方的困擾。」
「……即便其中一方不幸早亡嗎？」
「即便其中一方不幸早亡，標記也不會消失。」
所以是無法被修改的身分證正反面，那貼在壓克力板上跟著蟲族走來走去的就不是身分證，而是戶政事務所的人身資料了啊？這樣他們真的沒問題嗎？
相對於千草子正無言於蟻族幾乎為零的個人隱私權，這邊因為想到千草子有些隨興、一切以方便為主的做事方式，日爍不免擔憂的提醒一句：「殿下若是覺得這功能便利，想與誰做費洛蒙融合也並非不行，只是還請殿下務必慎選，另外、也請殿下務必讓在下知道對象。」
如此一來，即便千草子本人沒有注意到時限快到了，日爍也能代替她注意，進而提醒千草子要先結束連結再重連回去。
「……我會的。」聽完這麼麻煩的規矩，比起驚嘆它的方便，更加嫌棄於那想像中彷彿詳細記錄身分證號公布大街的千草子，不由得也認為若是自己真不得已要做這件事，自己應該讓心細如髮的日爍知道才行，她沒想到雄雌性之間的溝通有這麼多要注意的事情。
說到方便，千草子的黑眸默默凝向眼前最常和自己交流，也最容易一個不小心被自己派出去做長距離差事的男人。然而，剛剛想到要是做了費洛蒙融合，自己不時就會收到對方隔著千里也要督促自己吃那些精緻食物的訊息，千草子又感覺不做才是正確的選擇。
每次都要等日爍出去才能自由吃飯，她才不要自己挖墳把自己填了。
大致可以明白千草子在顧慮什麼，日爍淺淺一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著手替千草子重新換了一杯溫茶；就算沒有做費洛蒙融合，日爍有自信，自己不論被賦予了什麼任務、被要求到多遠的地方去，他都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返回千草子的身側，因此沒有同千草子做費洛蒙融合也無所謂。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是自己的能力受到認可，才讓召喚者想要與他做這件事。
車輪微微一顛，日爍側過身子，掀開車簾，見到外面的景象，他微微偏過身讓千草子也能看見：「殿下，要到目的地了。」
雖說稍微有了點基礎的心理建設，在看見窗外的景色時，千草子不禁還是有些吃驚，稍微挪過了身子，也捱到了車窗邊──大片的翠綠農田，遠處甚至可以看見茂盛的果林，有些已經結實纍纍，墨綠的樹葉間有著漂亮的桃色果實。
「──果真是農業大國啊。」千草子道。
*
切葉蟻是一種會自行種植糧食的蟻種，牠們會四處尋找自己喜愛的真菌容易生長的樹，精準地將葉片切下一個又一個大小適當的圓，接著運回自己的蟻巢，安插在真菌區，分泌促使葉片發酵的酸，進而讓牠們愛吃的真菌生長，還會細心的用自己的蟻酸作為「農藥」，殺死那些並不屬於牠們食物範圍內的真菌，可以說是植苗、施肥、除草都做得盡善盡美的農夫了。
但是如果認真的去思考，現實中的切葉蟻們，就只是一群只肯吃特定香菇、偏偏自家人的數量又多到不可能依靠採集供應需求，只得努力自己種出一片香菇天堂的挑食鬼而已。
一大片彷彿見不到盡頭的翠綠農田，裡頭零散的穿梭著幾個農人，可以看見些許汗水從稻草帽下的臉頰滑落，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股純樸天真的氣息，千草子腦海交錯著浮現自己曾經跟隨父母去走過的鄉野，儘管母親常常念叨著別連出門都來這樣少有人說話的地方，卻依然會隨著父親的意思，陪他們到開滿紫紅色波斯菊的休耕期田邊下車散步；空氣裡悄悄浮動起來的忍冬花香，渲染著一股淡淡的喜悅，日爍略為抽動了下觸角，腦海閃現出一絲紫紅交錯的花海景色，嘴角牽起，這是千草子少數讓他感應到的歡快之情。
──看來到切葉蟻國也許還能順帶讓殿下散散心。
他感覺得到，千草子一直都記著先前因為蟻蟎而逝去的生命，直到抵達切葉蟻國之前，她的氣味聞著都隱約夾帶抑鬱，即便說話時神情都沒怎麼變化，憑藉著這段短暫時日的相處，日爍還是可以感應得出來，她的思緒始終有一部分沒有從那場蟎疫中離開。
「殿下，等會兒在下會先去向負責這一塊農務區的官員會面，煩請殿下在車上稍待片刻。」
「嗯？我不用一起下車嗎？」
日爍簡單的說明：「殿下不喜那些繁文縟節，在下先去應付，對殿下會比較輕鬆。」
千草子忍不住皺起眉頭，擺出了明顯有點嫌棄的無奈臉：「啊……那些事情就麻煩你了。」
想到要重講一遍自己討厭敬禮、討厭敬語、討厭被捧高，還要面對他們一臉的為難，千草子很乾脆地把這份差事交給日爍，他都已經做了這麼多次，處理方式絕對會比自己一開場就對他們要求「不要行禮」要好得多。
她那一套直白功力在長腳家蟻國就不管用了，她才不要自討苦吃再來一次。
在車子停下之後，日爍道了「在下先去，若有事，隨時可以喚在下回來」，便揭開車門下車。
車門再度關上，千草子翻著自己帶來的小本子，重新捋一遍已知的訊息，雖然並不是很喜歡，但蟻族基本的官位高低，千草子認為自己還是得知道的，她之所以可以正大光明的出這趟遠門，不僅僅是因為日爍本來就要到各國巡視，也因為她從長腳家蟻蟻后那兒好說歹說的要來了一個官做。
是的，那算是千草子硬要來的一枚官職，考慮到她日後基本上大事都得以長腳家蟻國的存亡利益為前提行事，光是用「召喚者」這個身分，有可能會讓人覺得她的立場是搖擺中立的，而選擇對長腳家蟻國下手，讓她改成支持自己所屬的族群；為了預防這個可能，在「召喚者」這個身分之前冠上「長腳家蟻國的」、這樣一個指定形容詞，在她看來是目前最省事的做法。
第一能避免立場搖擺，第二能杜絕遊說出現，第三能直接歸屬功勞，不管做什麼都以長腳家蟻國為優先前提，這樣子也可以間接影響到那個躲在暗處的傢伙。放走刺客，故意施加了長腳家蟻國無力也無膽處置刺客的印象，應該可以大幅度拖緩對方的步伐和警戒心。
把前三個明面考量告訴長腳家蟻蟻后，雖然有些誠惶誠恐，但總歸是在日爍的贊同和客觀說服下，給了千草子一個自由度極大的官名——事務官。
工作內容不限，職權範圍高過蟻后，甚至可以動用兵力——這是膽小的蟻后所能做出的最大抵抗。千草子並不介意，她也只是要一個名稱，千草子很清楚，要蟻后給與地位遠遠高於自己的召喚者一個職位，這真的是太勉強那個膽小如鼠的女人了。
「真是幸好當時有日爍在啊……」回想起蟻后那副驚弓之鳥，搖頭跟搖鈴鼓一樣劇烈的模樣，還讓千草子差點以為她的觸角要被甩下來了，更是深覺身邊有一個可以強制對方冷靜下來的日爍真是方便。
在教她信息素知識前，一直都是使用語言正常交流，能聽懂她那些「故鄉」用語，也願意配合她的說話習慣，而且就算給他麻煩的差事，日爍也會完美的達成。
如果日爍是人類的話，或許有著偽社交障礙的自己，也能跟他有一定程度的交談吧。
千草子偶爾會閃過這樣的想法。
雖然、他的囉嗦程度也很可怕就是了。比如一定要她吃得「很正常」，或者是要她穿得「稍微正式」 一點，可是那些衣服太複雜了，千草子一點都不想要那種沒辦法自己穿、一定要別人幫忙的服裝，如果能到其他國家看看，說不定就能找到日爍的要求和她的喜好之間的平衡點。
不過在那之前，也許自己得先用點心在處理這些官職名稱上。
「我看看……切葉蟻的話，是這一面啊。」
在小本子中找到紀錄切葉蟻的那一面，千草子開始一一讀著日爍為她做的小註解，最高等的當然是切葉蟻王，接著是主簿和司農卿，蟻王的身邊都常備一位侍衛，有日爍做擋箭牌，基本上自己會見到的應該就剩這麼幾個人了。
不過認真一看，這國家在農業方面的分配細緻到不行，要是千草子想一個一個去看的話，那她要記的人可能就不只這些了。
如果螞蟻有名字就好了，不對，有名字的話、自己是不是要記更多東西了？
「這輛車是日爍大人的車嗎？」
「瞧著不像，日爍大人不都是用飛的來著？」
有些稚嫩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千草子掀開車簾，車旁邊站著一老一少，老農並沒有注意到她，倒是少年察覺了她的動作，於是千草子便對上了那一雙少年清澈的雙眸。少年身著棉麻布服，脖子上掛著一條略為髒汙的毛巾，袖子和褲管都捲上，裸露的手足皆沾著泥巴，頭頂戴著稻草笠，但他腰間那繫著短刀的葉紋腰帶顯示了少年的身分並不一般；既然如此，不打招呼有些不禮貌，千草子率先開了口：「……初次見面，我是跟日爍一起來的千草子。」
「千……啊！千草子殿下嗎？」少年連忙將手拍了拍，拿下脖子上掛著的毛巾擦手，摘下斗笠和毛巾一齊放在地上，對著千草子拱手作揖：「敝人是司農侍部副使，見過千草子殿下。」
「……喔。」看來讓日爍下車先去處理，最大的效果就是這樣了吧。
她看了看車身高度，只是五階，還行，小時候爬山也跳過差不多高度的岩石，不至於一跳下去就斷腳。
千草子放下車簾，挪動身子開門下車，副使見到車簾被放下，起先還有些疑惑，但是當他看到車門打開、千草子就要跳下車的時候，他幾乎是驚得一跳：「千草子殿下、等等——」
一陣風，猛得颳過副使的耳邊，撩起了他深棕色的髮絲搖曳不止。
那雙手穩穩的撐住了千草子那從車板上放開的手，無奈的苦笑在千草子耳畔響起，她的雙腳也輕巧的在對方的輔助下落地；在確認千草子已經站穩後，日爍放手，道：「殿下，這車子的高度雖比來時的車低了許多，但直接跳下來對殿下的雙足還是很不妥的。」
至於千草子，她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日爍，再看了看田裡那群因為日爍離開而有些騷動的農民，微妙的令她起了一陣冷顫，啊啊啊啊！！這種不論自己想做什麼、對方都瞭若指掌的感覺啊！
「我說——你這種無微不至真的、真的很……」
「？」頭頂的觸角微微傾了下來，日爍的俊顏寫滿了「怎麼了嗎」，讓千草子的「詭異」二字剛到喉間就又吞了下去，移過了眼神。
「沒……什麼事都沒有。」有種說出來也會被劇烈反駁的預感，此時此刻她還是當個愉快的啞巴好了。
「殿下無事便好。」日爍提醒道：「車外日頭大，殿下若想要四處看看，請稍等在下。」
「嗯。」
日爍對一旁的副使點頭示意：「殿下暫時麻煩你了，我去去就回。」
「是！日爍大人請放心。」
一個踏步，日爍輕盈的躍回田中央，農民們在他身邊重新圍成一圈說話，千草子歪頭瞧了瞧，日爍在說完話後從田裡拿起了剛才扔掉的除草長刀，異常迅速地割起了草來，隨即開口：「日爍在種田嗎？」
「是，日爍大人正在幫農民除去雜草。」副使熱心地回答：「現在這些食麥稻正在成長期，如果沒有好好把雜草除掉，會讓它們更長不好的。」
雖然想問為什麼他會去幫忙除草，可想起日爍那張不管怎樣都掏得出理由堵她的嘴，千草子那種想詢問的心情又默默的消退了。既然日爍會選擇獨自處理，九成概率就是在為她解決某些切葉蟻國的入境規矩吧，考慮到自己對農耕的實作一竅不通，如果自己堅持要下田幫忙，也只會給日爍帶來更多差事。
照顧植物這種事，在千草子身上真是一場災難，她只能勉勉強強養著讓它們不要枯死，每一株都奄奄一息，讓千草子的父親再也不敢把植物交給她了，更不要說是照料農作物，她不要把食麥稻錯當成雜草給一把把拔掉，那就該謝天謝地謝謝上帝了。
與其在這裡多問，不如之後再找個機會把這份人情還回去。這樣做了決定的千草子，將她的注意力很快地放在副使所說的名稱裡。
食麥稻。
是一個沒有聽過的名詞。
默默記下它，就算不會種，至少要認得。想著自己該找個時間認真去認識過異世界的動植物——能夠被拿來當作糧食的那種——千草子順著話題問：「現在是它的成長期嗎？」
「其實有些慢了，今年的雨不多，長得慢也屬正常。」
一般來說，它們該長到比小腿還高了才對。副使這樣說著，未成熟的食麥稻迎風飄揚，日爍身著紅服的身影在一片綠意中相當顯眼，千草子看著田邊的小水渠，裡頭的水潺潺的在流動，若隱若現的、剛覺著它似乎有些緩，便又覺得速度並無改變，依然是鼠見貓兒時竄逃般迅速。
「後面那片是什麼？」
「那塊區域是果樹的範圍，農田依照果樹的性質做漸層變化，這樣就能避免作物所需要土壤酸鹼度差異過大的問題，同時又能夠利用到所有的土地。」
副使開始指著一塊塊的田地，向千草子介紹著它們，她聽著、在心裡給它們大致排了些模糊概念，直到將袖子放下的日爍返回，也不過是數分鐘後的事情。
「日爍大人已經完成了嗎？！」
相對於副使的吃驚，已經對日爍的行事效率有了免疫的千草子，倒是沒說什麼話，只是靠著車身，用指節敲了敲，他一頓、會心一笑，又帶著些理解的無奈。
在下已經用過茶水。日爍用信息素如此說著。
「……隨你。」喝過就算了，她也不可能壓著他去車子裡灌完一壺茶。
「喂——」
一個嬌小的人影在田裡朝他們的方向大力的揮著手，大聲的喊道：「已經完成了嗎——？」
日爍並沒有回話，但是副使也跟著舉起了手大聲回應：「日爍大人已經完成了——」
「是嘛──」嬌小的身影幾乎被食麥稻給淹沒，千草子只能看見他參雜在稻子間的褐色髮絲，但對方的語氣聽上去十分朝氣：「感謝啦——」
千草子輕眨著黑眸，微微垂了下，凝向日爍，他察覺到她的視線，雙脣抿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帶著「請先什麼也別說」的意味，黑眸收起，她開口：「接著去哪？」
「若殿下不累，可以先在這附近繞一繞。」他感覺得出來，殿下似乎挺喜歡欣賞沿途風景，否則也不至於讓他在車廂裡不停換茶水了。
「嗯。」
除去那些食衣住行的瑣碎要求，對於日爍的行程安排，千草子基本沒什麼意見，她知道對方會依據自己的習慣去安排，從她在長腳家蟻國的小苑就能明白，日爍並非那種盲目恭維的類型。
不過，這樣平靜的農田，似乎哪裡有些違和。
雙眸彷彿羽毛撫過般掠過眼前的景象，沉思著的千草子身後，日爍始終保持著一個跨步的距離，對於她會提早從車廂出來這事，他一點也不意外，只是覺著自己加快速度把「過路費」完成是正確的選擇。在切葉蟻國，你可以不必擔心食住問題，只要你願意付出勞力，都能在這裡獲得基本的住宿和飲食保證。對於切葉蟻國，最缺的並不是錢，而是幫忙勞作的人力，他們承擔了七成以上的蟻族農牧業食物供應，錢是會源源不斷送進來的。
只是他不可能讓千草子動手就是了。
「日爍。」
「在。」他應聲。
「你來過嗎？」
「先前陪著第一皇子出巡來過。」日爍微笑：「那時是薯瓜盛產季，隨處可見滿田的橙紅薯瓜，別有一番趣味。」
「那個時候，也跟現在一樣安靜嗎？」
觸角微動，感覺千草子話中有話，日爍跟著張望起四周，一切都是那般平靜，蟻民們勤勞耕耘，交談中偶爾參雜對他們倆的好奇，但是——哪裡怪了呢？
安靜……聲音？
綠眸微張，日爍立時明白了哪裡不妥——
「……沒有其他生物的聲音。」
明明是戶外，是一大片空曠草原兼農田，日爍陪著皇子出巡時，四周都是想偷吃成熟薯瓜的小動物，除去蟻民的交談聲，更多的是小動物們製造出來的聲響，然而現在卻一點動靜也聽不見。
千草子沒有多說，黑眸微微閉起。
不妙。
這樣的情形，無論放在小說還是電影裡，都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只等主角出現再一口氣爆發。
「殿下，在下先去……」他停了下來沒再說話，觸角因為感應到異常強烈的震動而轉向了西邊的樹林，日爍閃身到千草子側邊，呼應他似的，隆隆聲逐漸變大，沙塵飛揚，一層沙色襲捲而來，還夾帶著無數大小宛如三歲孩童的圓滾影子。
牠們圓滾的身影可見赤紅色的毛皮，強而有力的後腿讓牠們一蹬便躍了數尺，背上數顆不規則的黑色金屬在沙塵中朦朧的反射出微薄的陽光，那對長耳彷彿未經琢磨的漆黑鐵刃，筆直地劃開空氣，所經之處的農作無一不殘，果樹被狠狠地削平、稻子被踐踏成翠綠的泥，可見牠們的破壞力有多麼驚人。
「——是刀石兔！」在周圍蟻民的驚呼聲中，日爍拔劍，銀色劍鋒映著朝他們直衝而來的大群刀石兔，強大的費洛蒙頓時覆蓋了兩人所在的整片農田，對著切葉蟻們下達了離開的命令：「有費洛蒙壓制，應當不會有過多數量，只是——」
「少廢話，」千草子皺眉擺手：「只是用費洛蒙壓制的話，我也可以，你先讓其他螞蟻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再怎麼說，召喚者的費洛蒙肯定會比多數的蟲族有用許多，只是她現在還不熟練如何收放自如，誤傷他人的風險還是頗高。
農田邊緣已經被毀壞，切葉蟻們在副使的指揮下還算有秩序的撤離，逐漸遠離了日爍和千草子，但卻還不到可以躲避千草子費洛蒙影響的範圍。
「在下的職責是保護殿下。」日爍很清楚，千草子不可能像一般王族一樣選擇撤離，別說走了、她的腳連往回挪一毫米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他是不會離開千草子半步的。
不作聲的千草子，還在用信息素引起的噪音判斷著最後一批蟻民的距離，面色淡漠，卻微皺眉頭。
還不夠遠。
現在就施放費洛蒙的話，他們絕對會原地昏倒。
此時此刻，卻有一道彷若孩童的聲音說：「沒事的——交給本官吧！」
從這個高度直接跳下去，一般人腳不會斷也會骨裂吧，要是我直接跳下去，這傢伙大概會在半空中華麗地接住我，那樣的注目禮太可怕了。這是千草子的判斷，畢竟她在上車的時候可是爬了十幾階木階梯，那還是日爍為了尚未擁有蟲族強健體質的她特別製作，擔心馬陸負重量過大，平衡失穩讓千草子暈車，日爍將木階梯留在長腳家蟻國，單純用來讓千草子乘坐巨大馬陸外出和歸來時使用。
蟻族的雄性既然有翅膀可以飛，這些馬陸車就能無視地面高度，另外，日爍也解釋坐車是屬於高等蟻族或是蟻后、蟻王這樣地位的人才會有的行為，除去一般蟻民無法負擔租用的車錢之外，也因為飼養馬陸的飼料費驚人，普通蟻民賺的錢就不夠家裡人吃了，哪有剩錢養胃口大的馬陸。
也因此，在日爍這簡單的解釋之下，千草子默默打消原先想先在這個異世界養幾隻馬陸的念頭。
別人有錢，她可沒錢，把長腳家蟻蟻后的小金庫掏空了都不見得養得起一隻馬陸三天。
在城門前的衛兵之一小跑步過來，觸角劇烈地晃動，一見到日爍便行了個大禮：「原來是紅火蟻閣……啊！日爍閣下！有失遠迎！」
日爍沒有應話，只是在確認千草子站穩後對她介紹：「殿下，這兒是切葉蟻國的關門，由於切葉蟻國土廣大，因此所有外地的人都得在這裡換上在國內通行較為便利的小型馬陸車。」
抬眼看了看那高大的城牆與漆成墨綠色的大門，千草子「喔」了一聲，不忘擺了擺已經放開的手，日爍心領神會，那是讓他先去處理旁邊的衛兵的意思，碧綠的眼眸望向那還行著大禮的衛兵：「不必多禮，這位是召喚者、千草子殿下，殿下有急事進關，麻煩你替我們準備好適當的車馬。」
「召、召喚者大人……！」衛兵大驚失色，整個人明顯縮了一下，連忙又要對千草子行大禮，被千草子一個無所謂的揮手制止了，日爍笑了笑，明白千草子不喜歡這些形式，便讓衛兵下去準備他們需要的代步車；關口四周盡是砂石，看不出有任何可以提供植物生長的水源，估計城牆內就會逐漸接近綠洲，在沙漠裡的國家大多都是依靠綠洲資源提供發展的基本需求，只是可以發展成整個族群重要的農業大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可以拿到好的契約條件是最佳解，確認切葉蟻國對於長腳家蟻國的支持度是最低要求，不管怎樣、都需要更多的情報。
千草子看著一旁的馬陸又慢悠悠的回過頭，朝她搖頭晃腦著，伸手拍了拍牠們的頭頂，羽毛般的觸角掃過她的手心，她聽見了花朵綻放般陣陣的高興，從面前的龐然大物散發而來，嘴角也牽了起來。
日爍安靜地看著召喚者與馬陸的互動，觸角微微擺動，一邊偵測著周圍是否出現敵人，一邊確認新的馬陸車準備的情形。
雖然不知道千草子是否養過，但至少從她願意直接接觸馬陸來看，千草子似乎並不討厭大多數的蟲子，日爍記起千草子曾說過的話，對方在原來的世界是養過螞蟻的，一股好奇感湧起，但他還沒收斂信息，千草子已經感應到，側過臉回答：「我幾乎什麼蟲都養了喔。」
「多謝殿下解惑，」千草子就站在旁邊，他想不著痕跡地思考關於召喚者的事，似乎有點不切實際，日爍苦笑了一下，心裡暗道要多加註意自己的信息素控制，便順著這突如其來的話頭接下了：「殿下似乎對螞蟻很熟悉，主要飼養的是以螞蟻為主嗎？」
「老爸養了很多種螞蟻，」千草子歪頭想了一下：「只有一種螞蟻他不養。」
「是哪一種呢？」
聞言，千草子伸出手指指向日爍。
「是、紅火蟻？」
「嗯。」千草子點頭，沒有多加解釋，因為知道在這個世界身為高階種的日爍，應該可以自行理解紅火蟻之所以不會被飼養的原因，紅火蟻的惡名昭彰在她的世界相當出名，不僅攻擊性強，咬傷造成過敏的傷亡人員也不少，因此只有防治中心才會飼養，一般人見到紅火蟻往往敬而遠之，對牠們最大的人道反應就是通報防治中心剷除，更遑論當成寵物飼養。
雖然千草子沒有說出來，但是從她那副沒打算多說的模樣，日爍也大致猜到了自己的蟻種對於千草子故鄉的人並不受歡迎，沒再多糾結於此，看馬陸都用觸角蹭上千草子，他輕輕笑了。
「千草子殿下、日爍閣下，馬車已經備好了。」
日爍微微頷首，轉向千草子時，她已經把手收回，風沙揚起她長長的鬢髮，墨色髮絲幾乎成了糾纏的繩結。這樣是不是不太方便呢？他默默記下了這件事，等到了境內，得試著提議讓千草子換個適當的髮型才行，畢竟在風勁大的切葉蟻國，只是簡單紮一束馬尾的話，頭髮很容易就會被吹成稻草般毛躁的。
不過，儘管他想這麼多，那也得千草子聽得進去才行。
總感覺她肯定會擺個手說「無所謂啦」就當作沒這回事了。
儘管千草子是個女孩子，但是她隨性到有點隨便的性格，總讓日爍覺得有些微妙的困擾，明明作為一名女性，本該注重自己的儀容，但千草子極度缺乏關於愛護自己外貌這件事的注意力，才會連衣服都說一句「方便、能穿就好」，讓負責打點行李的他臨時也不知道怎麼處理，只能讓宮女拿些擱置庫房裡不用的素絲布，再按照千草子的穿衣習慣去炮製了兩件符合要求的簡單常服。不僅如此，連吃食、禮儀、住所都要從簡，甚至簡略的讓他逼不得已，只能強制替對方配菜才能確保這位地位高貴的召喚者有好好吃飯，雖然這代表著日爍自己得違背禮制的跟她同桌用膳。
想到這裡，日爍略顯無奈的苦笑起來，一旁的千草子「嗯？」了一聲看著他，搖搖頭，向衛兵道了寄放原來的馬陸車，替千草子拿下她唯一的小行囊——裝著兩套簡單的常服和記錄用本子的素紅包袱——又拿下他為千草子額外備下的小型雜物箱籠，千草子卻直接把那包袱拿回自己手上去。
「你拿箱子就好了。」又不是真的傭人，沒有全部都讓他拿的道理，不過千草子也知道日爍在意什麼事情，因此她也不強求要他讓一邊給自己提來分擔箱籠的重量——因為說服他太麻煩了，何況他們日後怕是要相處很久，在這類支微末節的小事上，兩個人都各退一步才能好好共事。
日爍明白，只抿唇一笑道「是」，單手提著箱籠，走在千草子身側，遮擋了本來照在千草子身上的熾熱陽光，現在千草子的身體還是屬於人類體質，不管是耐熱還是抗寒能力都比他們蟲族來得弱，瞧、才不過下車曬了五分鐘，千草子身上的衣料已經有了因為汗水而變得較為貼伏身體的現象，這到了夜晚，氣溫驟降，她肯定受不了。
進了關，一輛小了不少的馬陸車就停在旁邊，日爍立刻上前將行李安置好，拍拍牠們的外殼、遞了信息素打照面下指示，讓牠們知道接著幾天就要負責他們的代步了。
「殿下，在下先安置下行李。」
在日爍忙碌的時候，千草子擦了擦汗，想來人的適應力還真的是很強，雖然自己已經開始不能算在人類的範圍裡了，不過這段期間她已經逐漸習慣四周螞蟻們散發出的氣息，不再過度被情緒聲音干擾，學會怎麼用費洛蒙給自己做第一層防護，讓千草子的耳朵不會再像先前於地牢一般疼痛難捱，至多就是感覺有些吵雜，就算真的反應激烈，日爍也會在她承受過多音量之前壓制下來，自從日爍回來後，千草子的身圍總是散著一絲他那類似於藥草香的費洛蒙，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替千草子做了預防情況突然失控的萬一。
比如現在，即便知道尊貴的召喚者來了，讓那些衛兵有些緊張，但是因為有日爍在場，他們也就沒有太過強烈的反應。
是說，依照日爍雞婆的性子，應該是會先通知切葉蟻國他們要來才對，居然到了這裡才讓對方知道要替他們備車。
千草子沒有想到，這是因為日爍知道她不喜歡鋪張排場，才特意讓他們這趟拜訪走著同其他商隊一樣的排程，要是他是先通知，就算說了一切自然為好，切葉蟻國肯定還是會做出一定程度的歡迎排場吧，到那時候就會讓千草子陷入不得不配合走完宴會流程的窘境了。
「殿下，已經準備好了。」
「喔，謝謝。」
兩人搭上小上不少的車，這次的高度只需走五階木梯，馬陸的大小也無法和那些金黃色馬陸相比，大約是考慮到牠們要進城，因此換成了方便進出的品種。掀開簾子，透過車窗，日爍給馬陸下達了指令，車子便緩緩行駛起來，千草子見狀，感嘆道：「信息素真是方便啊。」
可以用來代替說話，又能隔空下達指令，堪比她所知道的現代手機，只是不能無遠弗屆的通訊而已。
細心擱下車簾固定，日爍替千草子倒了一壺早已備好的蓮花茶：「殿下對信息素的使用還不熟悉，要不要趁這段時間，在下稍微解釋一下，日後也能更好的與其他蟲族溝通。」
「好啊。」接過日爍遞來的茶水，千草子順手的替他也倒上一杯，日爍應謝之餘也逐漸習慣她「禮尚往來」的處事方式，下回他會記得乾脆把兩杯都倒好的。
日爍細心的說了些簡單的注意事項，像是信息素可以表達指令，也可以呈現情緒，根據施放的濃度可以控制傳遞範圍與執行強度，可以說是蟲族代替語言的溝通方式，而且通過信息素也可以對馬陸那類並未演化成蟲族的蟲子下達最基本的指令，或從中得知牠們的身體、情緒狀態；跟費洛蒙不太一樣，費洛蒙的變化較少，氣味濃淡表現強烈度，每個蟲族身上的費洛蒙都是與生俱來、獨一無二，家族成員會有些類似，但是其中也會參雜著個體差異，因此也可以用來表明身分。
「比如，殿下給在下取名前的費洛蒙，不知殿下是否記得？」
「嗯……像是香草跟藥草混合的味道。」
微微眨了下眼，日爍停頓了一下：「那麼、現在呢？」
本來還不清楚日爍為何停頓，在嗅到了空氣中加重的香藥草味之後，千草子便知道他是在刻意施放費洛蒙給她做示範了；她歪了下頭，這股熟悉的氣味裡，感覺多了一些什麼，似乎、像是直接看見了日爍的俊顏旁直接多出了一個格子，上面明白標示著「日爍」兩個字，千草子立刻想到方才那個衛兵本喊他「紅火蟻」，卻突然改口成「日爍」，原來就是因為這樣啊！
也就是說、像是遊戲對話窗一樣嗎？不對，是狀態欄吧？那個顯示在上面的東西簡單來說就是個人基本資料吧？如果用現實一點的方式來比喻，這就是把自己的身分證正反面都大剌剌貼在壓克力板上，架在自己的肩膀，公告給每一個經過自己身邊的人一樣嘛！這樣做真的好嗎？！重點是全世界都這麼做，還沒有人覺得自己的個資充滿了危險！
千草子無語抽動眉角的表情已經充分顯示她明白了其中差異，日爍收斂起自身的氣息，不自覺笑得略為燦爛，看在千草子眼裡，現在的日爍彷彿像是把一整顆太陽給摘了下來放在背後做造景似的，不住地「哈啊」拉了一聲長長的無意義語助詞，但很可惜的是日爍本人並沒有察覺，反倒很直接地說出了他笑得如此高興的原因：「像是名字這樣的信息，要融入費洛蒙需要點時間，不過總算是完成了。」
千草子木著臉問：「……你很高興？」
「是。」
明明是螞蟻，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千草子總覺得自己眼中出現了幻覺，把日爍頭頂那對觸角看成犬耳、身後也出現了一條微微搖晃的尾巴之類的奇異幻覺。
到底是為什麼呢？絕對是錯覺吧。身為「穿越第一抽」，你要振作點，不要這麼輕易被「她是如此特異獨行」的老梗擊落了。
千草子一點都不想開啟愛情修羅場，在不違背道德跟基本禮貌的情況下，她會努力跟日爍保持距離的。
雖然依照她對於人際關係的遲鈍性，有可能一點用都沒有。
「放什麼資訊是自己決定嗎？」如果是自由填寫的表格，那就太好了。
「非也，像名字這樣重要的事情肯定會融入費洛蒙的。」日爍道：「能夠自己掌控訊息的只有信息素而已。」
日爍抬起右手輕輕一揮，千草子便收到了他傳來的「茶水略涼」，低頭一看，端起茶杯，裡頭的茶湯果然已經冷了，千草子忍不住再度感慨它的方便性：「如果這功能沒有距離限制就更好了。」
「殿下有所不知，如果做了費洛蒙融合，雙方是可以長距離傳遞信息素的。」
「費洛蒙融合？」那是什麼東西？
「是。」
在日爍的講解下，千草子大概理解了「費洛蒙融合」的概念，有點類似於定位，或者是現在的「交換手機號碼」、「加入好友」功能，做過費洛蒙融合，可以讓信息素針對特定對象做傳遞，只是距離越遠，所需要的傳遞時間越長，就像是兩個用通訊軟體傳訊息的人都待在網路不好的山洞裡那樣；日爍也提了自己同幾個竹馬都做過費洛蒙融合，只是近期不常使用，因為他們大多都很忙，若是隨意使用費洛蒙融合和他們進行聯絡，反而容易打擾到行程滿檔的摯友。
而且，費洛蒙融合也有時間限制。
一般來說，可以持續的時間是兩到三年，一旦快要接近期限，傳遞信息的穩定度就會越來越低，到最後就等於斷線了。
欸……自動解除好友啊。這個限制居然意外地具有人性化的一面，要是在我的世界裡也可以把通訊軟體加上這個時間限制，就可以在雙方都不知不覺之間過濾掉很多壓根兒都不會再聯絡的人了，同時還省去了被對方發現自己不再是好友的尷尬。就算被發現了自己不在好友名單裡，只要一句「啊！系統居然把你刪掉了」就可以避免被發現自己其實樂觀其成的這件事。
啊……真好的設計，只可惜這樣的功能是不可能帶回去用了。
見到千草子微微歪頭，若有所思又有些惋惜的表情，想到對方的個性，日爍輕笑：「殿下的表情像是在說要是可以在故鄉使用該多好。」
「嗯？很明顯嗎？」
「是。」日爍提醒道：「不過這個限制是有目的的。」
費洛蒙融合的雙方，若是一雄一雌，是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結束連結的，時限當日會斷開沒錯，但若是雙方都沒有任何一方發出結束費洛蒙融合的信息素，那麼一旦完整度過了時限那一日，隔天彼此的費洛蒙會真正開始進行「融合」，也就是「標記」。而「標記」這件事對蟻族來說重要性與代表意義就相當於結婚，就像是日爍的名字被銘刻在氣味中一樣，把自身氣味標註在對方的費洛蒙信息中，就能向四周的異性表明自己已有固定的交往伴侶，而不必一遍又一遍的贅述。
千草子大致想像了一下：「……就是、在你的名字底下又加上那個雌性的名字這樣？」
原來在殿下的眼中，費洛蒙的訊息是那樣呈現的嗎？日爍點點頭：「雖然不清楚殿下說的畫面，不過就是那個意思沒錯。」
大概是在公告全天下的身分證正反面壓克力板上增加配偶欄的意思，也像是在網路社群上顯示的「與XXX已婚」的概念。
以自己的方式為日爍所說的一切做出最接近的註解，她看了一眼日爍的臉，對方彷彿知曉她會再追問，歪頭等待她開口，千草子遂問了自己好奇的一點：「加進費洛蒙的訊息可以拿掉嗎？」
「不能，」日爍神情極為認真，「所有加進費洛蒙裡的訊息都是無法被消除的，因此費洛蒙融合都是同性之間在做居多，這樣的話便不必承擔被迫與某人結伴的風險，各國的聯絡者也多半會依據雄雌性去選擇費洛蒙融合的對象，盡量不要造成雙方的困擾。」
「……即便其中一方不幸早亡嗎？」
「即便其中一方不幸早亡，標記也不會消失。」
所以是無法被修改的身分證正反面，那貼在壓克力板上跟著蟲族走來走去的就不是身分證，而是戶政事務所的人身資料了啊？這樣他們真的沒問題嗎？
相對於千草子正無言於蟻族幾乎為零的個人隱私權，這邊因為想到千草子有些隨興、一切以方便為主的做事方式，日爍不免擔憂的提醒一句：「殿下若是覺得這功能便利，想與誰做費洛蒙融合也並非不行，只是還請殿下務必慎選，另外、也請殿下務必讓在下知道對象。」
如此一來，即便千草子本人沒有注意到時限快到了，日爍也能代替她注意，進而提醒千草子要先結束連結再重連回去。
「……我會的。」聽完這麼麻煩的規矩，比起驚嘆它的方便，更加嫌棄於那想像中彷彿詳細記錄身分證號公布大街的千草子，不由得也認為若是自己真不得已要做這件事，自己應該讓心細如髮的日爍知道才行，她沒想到雄雌性之間的溝通有這麼多要注意的事情。
說到方便，千草子的黑眸默默凝向眼前最常和自己交流，也最容易一個不小心被自己派出去做長距離差事的男人。然而，剛剛想到要是做了費洛蒙融合，自己不時就會收到對方隔著千里也要督促自己吃那些精緻食物的訊息，千草子又感覺不做才是正確的選擇。
每次都要等日爍出去才能自由吃飯，她才不要自己挖墳把自己填了。
大致可以明白千草子在顧慮什麼，日爍淺淺一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著手替千草子重新換了一杯溫茶；就算沒有做費洛蒙融合，日爍有自信，自己不論被賦予了什麼任務、被要求到多遠的地方去，他都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返回千草子的身側，因此沒有同千草子做費洛蒙融合也無所謂。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是自己的能力受到認可，才讓召喚者想要與他做這件事。
車輪微微一顛，日爍側過身子，掀開車簾，見到外面的景象，他微微偏過身讓千草子也能看見：「殿下，要到目的地了。」
雖說稍微有了點基礎的心理建設，在看見窗外的景色時，千草子不禁還是有些吃驚，稍微挪過了身子，也捱到了車窗邊──大片的翠綠農田，遠處甚至可以看見茂盛的果林，有些已經結實纍纍，墨綠的樹葉間有著漂亮的桃色果實。
「──果真是農業大國啊。」千草子道。
*
切葉蟻是一種會自行種植糧食的蟻種，牠們會四處尋找自己喜愛的真菌容易生長的樹，精準地將葉片切下一個又一個大小適當的圓，接著運回自己的蟻巢，安插在真菌區，分泌促使葉片發酵的酸，進而讓牠們愛吃的真菌生長，還會細心的用自己的蟻酸作為「農藥」，殺死那些並不屬於牠們食物範圍內的真菌，可以說是植苗、施肥、除草都做得盡善盡美的農夫了。
但是如果認真的去思考，現實中的切葉蟻們，就只是一群只肯吃特定香菇、偏偏自家人的數量又多到不可能依靠採集供應需求，只得努力自己種出一片香菇天堂的挑食鬼而已。
一大片彷彿見不到盡頭的翠綠農田，裡頭零散的穿梭著幾個農人，可以看見些許汗水從稻草帽下的臉頰滑落，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股純樸天真的氣息，千草子腦海交錯著浮現自己曾經跟隨父母去走過的鄉野，儘管母親常常念叨著別連出門都來這樣少有人說話的地方，卻依然會隨著父親的意思，陪他們到開滿紫紅色波斯菊的休耕期田邊下車散步；空氣裡悄悄浮動起來的忍冬花香，渲染著一股淡淡的喜悅，日爍略為抽動了下觸角，腦海閃現出一絲紫紅交錯的花海景色，嘴角牽起，這是千草子少數讓他感應到的歡快之情。
──看來到切葉蟻國也許還能順帶讓殿下散散心。
他感覺得到，千草子一直都記著先前因為蟻蟎而逝去的生命，直到抵達切葉蟻國之前，她的氣味聞著都隱約夾帶抑鬱，即便說話時神情都沒怎麼變化，憑藉著這段短暫時日的相處，日爍還是可以感應得出來，她的思緒始終有一部分沒有從那場蟎疫中離開。
「殿下，等會兒在下會先去向負責這一塊農務區的官員會面，煩請殿下在車上稍待片刻。」
「嗯？我不用一起下車嗎？」
日爍簡單的說明：「殿下不喜那些繁文縟節，在下先去應付，對殿下會比較輕鬆。」
千草子忍不住皺起眉頭，擺出了明顯有點嫌棄的無奈臉：「啊……那些事情就麻煩你了。」
想到要重講一遍自己討厭敬禮、討厭敬語、討厭被捧高，還要面對他們一臉的為難，千草子很乾脆地把這份差事交給日爍，他都已經做了這麼多次，處理方式絕對會比自己一開場就對他們要求「不要行禮」要好得多。
她那一套直白功力在長腳家蟻國就不管用了，她才不要自討苦吃再來一次。
在車子停下之後，日爍道了「在下先去，若有事，隨時可以喚在下回來」，便揭開車門下車。
車門再度關上，千草子翻著自己帶來的小本子，重新捋一遍已知的訊息，雖然並不是很喜歡，但蟻族基本的官位高低，千草子認為自己還是得知道的，她之所以可以正大光明的出這趟遠門，不僅僅是因為日爍本來就要到各國巡視，也因為她從長腳家蟻蟻后那兒好說歹說的要來了一個官做。
是的，那算是千草子硬要來的一枚官職，考慮到她日後基本上大事都得以長腳家蟻國的存亡利益為前提行事，光是用「召喚者」這個身分，有可能會讓人覺得她的立場是搖擺中立的，而選擇對長腳家蟻國下手，讓她改成支持自己所屬的族群；為了預防這個可能，在「召喚者」這個身分之前冠上「長腳家蟻國的」、這樣一個指定形容詞，在她看來是目前最省事的做法。
第一能避免立場搖擺，第二能杜絕遊說出現，第三能直接歸屬功勞，不管做什麼都以長腳家蟻國為優先前提，這樣子也可以間接影響到那個躲在暗處的傢伙。放走刺客，故意施加了長腳家蟻國無力也無膽處置刺客的印象，應該可以大幅度拖緩對方的步伐和警戒心。
把前三個明面考量告訴長腳家蟻蟻后，雖然有些誠惶誠恐，但總歸是在日爍的贊同和客觀說服下，給了千草子一個自由度極大的官名——事務官。
工作內容不限，職權範圍高過蟻后，甚至可以動用兵力——這是膽小的蟻后所能做出的最大抵抗。千草子並不介意，她也只是要一個名稱，千草子很清楚，要蟻后給與地位遠遠高於自己的召喚者一個職位，這真的是太勉強那個膽小如鼠的女人了。
「真是幸好當時有日爍在啊……」回想起蟻后那副驚弓之鳥，搖頭跟搖鈴鼓一樣劇烈的模樣，還讓千草子差點以為她的觸角要被甩下來了，更是深覺身邊有一個可以強制對方冷靜下來的日爍真是方便。
在教她信息素知識前，一直都是使用語言正常交流，能聽懂她那些「故鄉」用語，也願意配合她的說話習慣，而且就算給他麻煩的差事，日爍也會完美的達成。
如果日爍是人類的話，或許有著偽社交障礙的自己，也能跟他有一定程度的交談吧。
千草子偶爾會閃過這樣的想法。
雖然、他的囉嗦程度也很可怕就是了。比如一定要她吃得「很正常」，或者是要她穿得「稍微正式」 一點，可是那些衣服太複雜了，千草子一點都不想要那種沒辦法自己穿、一定要別人幫忙的服裝，如果能到其他國家看看，說不定就能找到日爍的要求和她的喜好之間的平衡點。
不過在那之前，也許自己得先用點心在處理這些官職名稱上。
「我看看……切葉蟻的話，是這一面啊。」
在小本子中找到紀錄切葉蟻的那一面，千草子開始一一讀著日爍為她做的小註解，最高等的當然是切葉蟻王，接著是主簿和司農卿，蟻王的身邊都常備一位侍衛，有日爍做擋箭牌，基本上自己會見到的應該就剩這麼幾個人了。
不過認真一看，這國家在農業方面的分配細緻到不行，要是千草子想一個一個去看的話，那她要記的人可能就不只這些了。
如果螞蟻有名字就好了，不對，有名字的話、自己是不是要記更多東西了？
「這輛車是日爍大人的車嗎？」
「瞧著不像，日爍大人不都是用飛的來著？」
有些稚嫩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千草子掀開車簾，車旁邊站著一老一少，老農並沒有注意到她，倒是少年察覺了她的動作，於是千草子便對上了那一雙少年清澈的雙眸。少年身著棉麻布服，脖子上掛著一條略為髒汙的毛巾，袖子和褲管都捲上，裸露的手足皆沾著泥巴，頭頂戴著稻草笠，但他腰間那繫著短刀的葉紋腰帶顯示了少年的身分並不一般；既然如此，不打招呼有些不禮貌，千草子率先開了口：「……初次見面，我是跟日爍一起來的千草子。」
「千……啊！千草子殿下嗎？」少年連忙將手拍了拍，拿下脖子上掛著的毛巾擦手，摘下斗笠和毛巾一齊放在地上，對著千草子拱手作揖：「敝人是司農侍部副使，見過千草子殿下。」
「……喔。」看來讓日爍下車先去處理，最大的效果就是這樣了吧。
她看了看車身高度，只是五階，還行，小時候爬山也跳過差不多高度的岩石，不至於一跳下去就斷腳。
千草子放下車簾，挪動身子開門下車，副使見到車簾被放下，起先還有些疑惑，但是當他看到車門打開、千草子就要跳下車的時候，他幾乎是驚得一跳：「千草子殿下、等等——」
一陣風，猛得颳過副使的耳邊，撩起了他深棕色的髮絲搖曳不止。
那雙手穩穩的撐住了千草子那從車板上放開的手，無奈的苦笑在千草子耳畔響起，她的雙腳也輕巧的在對方的輔助下落地；在確認千草子已經站穩後，日爍放手，道：「殿下，這車子的高度雖比來時的車低了許多，但直接跳下來對殿下的雙足還是很不妥的。」
至於千草子，她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日爍，再看了看田裡那群因為日爍離開而有些騷動的農民，微妙的令她起了一陣冷顫，啊啊啊啊！！這種不論自己想做什麼、對方都瞭若指掌的感覺啊！
「我說——你這種無微不至真的、真的很……」
「？」頭頂的觸角微微傾了下來，日爍的俊顏寫滿了「怎麼了嗎」，讓千草子的「詭異」二字剛到喉間就又吞了下去，移過了眼神。
「沒……什麼事都沒有。」有種說出來也會被劇烈反駁的預感，此時此刻她還是當個愉快的啞巴好了。
「殿下無事便好。」日爍提醒道：「車外日頭大，殿下若想要四處看看，請稍等在下。」
「嗯。」
日爍對一旁的副使點頭示意：「殿下暫時麻煩你了，我去去就回。」
「是！日爍大人請放心。」
一個踏步，日爍輕盈的躍回田中央，農民們在他身邊重新圍成一圈說話，千草子歪頭瞧了瞧，日爍在說完話後從田裡拿起了剛才扔掉的除草長刀，異常迅速地割起了草來，隨即開口：「日爍在種田嗎？」
「是，日爍大人正在幫農民除去雜草。」副使熱心地回答：「現在這些食麥稻正在成長期，如果沒有好好把雜草除掉，會讓它們更長不好的。」
雖然想問為什麼他會去幫忙除草，可想起日爍那張不管怎樣都掏得出理由堵她的嘴，千草子那種想詢問的心情又默默的消退了。既然日爍會選擇獨自處理，九成概率就是在為她解決某些切葉蟻國的入境規矩吧，考慮到自己對農耕的實作一竅不通，如果自己堅持要下田幫忙，也只會給日爍帶來更多差事。
照顧植物這種事，在千草子身上真是一場災難，她只能勉勉強強養著讓它們不要枯死，每一株都奄奄一息，讓千草子的父親再也不敢把植物交給她了，更不要說是照料農作物，她不要把食麥稻錯當成雜草給一把把拔掉，那就該謝天謝地謝謝上帝了。
與其在這裡多問，不如之後再找個機會把這份人情還回去。這樣做了決定的千草子，將她的注意力很快地放在副使所說的名稱裡。
食麥稻。
是一個沒有聽過的名詞。
默默記下它，就算不會種，至少要認得。想著自己該找個時間認真去認識過異世界的動植物——能夠被拿來當作糧食的那種——千草子順著話題問：「現在是它的成長期嗎？」
「其實有些慢了，今年的雨不多，長得慢也屬正常。」
一般來說，它們該長到比小腿還高了才對。副使這樣說著，未成熟的食麥稻迎風飄揚，日爍身著紅服的身影在一片綠意中相當顯眼，千草子看著田邊的小水渠，裡頭的水潺潺的在流動，若隱若現的、剛覺著它似乎有些緩，便又覺得速度並無改變，依然是鼠見貓兒時竄逃般迅速。
「後面那片是什麼？」
「那塊區域是果樹的範圍，農田依照果樹的性質做漸層變化，這樣就能避免作物所需要土壤酸鹼度差異過大的問題，同時又能夠利用到所有的土地。」
副使開始指著一塊塊的田地，向千草子介紹著它們，她聽著、在心裡給它們大致排了些模糊概念，直到將袖子放下的日爍返回，也不過是數分鐘後的事情。
「日爍大人已經完成了嗎？！」
相對於副使的吃驚，已經對日爍的行事效率有了免疫的千草子，倒是沒說什麼話，只是靠著車身，用指節敲了敲，他一頓、會心一笑，又帶著些理解的無奈。
在下已經用過茶水。日爍用信息素如此說著。
「……隨你。」喝過就算了，她也不可能壓著他去車子裡灌完一壺茶。
「喂——」
一個嬌小的人影在田裡朝他們的方向大力的揮著手，大聲的喊道：「已經完成了嗎——？」
日爍並沒有回話，但是副使也跟著舉起了手大聲回應：「日爍大人已經完成了——」
「是嘛──」嬌小的身影幾乎被食麥稻給淹沒，千草子只能看見他參雜在稻子間的褐色髮絲，但對方的語氣聽上去十分朝氣：「感謝啦——」
千草子輕眨著黑眸，微微垂了下，凝向日爍，他察覺到她的視線，雙脣抿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帶著「請先什麼也別說」的意味，黑眸收起，她開口：「接著去哪？」
「若殿下不累，可以先在這附近繞一繞。」他感覺得出來，殿下似乎挺喜歡欣賞沿途風景，否則也不至於讓他在車廂裡不停換茶水了。
「嗯。」
除去那些食衣住行的瑣碎要求，對於日爍的行程安排，千草子基本沒什麼意見，她知道對方會依據自己的習慣去安排，從她在長腳家蟻國的小苑就能明白，日爍並非那種盲目恭維的類型。
不過，這樣平靜的農田，似乎哪裡有些違和。
雙眸彷彿羽毛撫過般掠過眼前的景象，沉思著的千草子身後，日爍始終保持著一個跨步的距離，對於她會提早從車廂出來這事，他一點也不意外，只是覺著自己加快速度把「過路費」完成是正確的選擇。在切葉蟻國，你可以不必擔心食住問題，只要你願意付出勞力，都能在這裡獲得基本的住宿和飲食保證。對於切葉蟻國，最缺的並不是錢，而是幫忙勞作的人力，他們承擔了七成以上的蟻族農牧業食物供應，錢是會源源不斷送進來的。
只是他不可能讓千草子動手就是了。
「日爍。」
「在。」他應聲。
「你來過嗎？」
「先前陪著第一皇子出巡來過。」日爍微笑：「那時是薯瓜盛產季，隨處可見滿田的橙紅薯瓜，別有一番趣味。」
「那個時候，也跟現在一樣安靜嗎？」
觸角微動，感覺千草子話中有話，日爍跟著張望起四周，一切都是那般平靜，蟻民們勤勞耕耘，交談中偶爾參雜對他們倆的好奇，但是——哪裡怪了呢？
安靜……聲音？
綠眸微張，日爍立時明白了哪裡不妥——
「……沒有其他生物的聲音。」
明明是戶外，是一大片空曠草原兼農田，日爍陪著皇子出巡時，四周都是想偷吃成熟薯瓜的小動物，除去蟻民的交談聲，更多的是小動物們製造出來的聲響，然而現在卻一點動靜也聽不見。
千草子沒有多說，黑眸微微閉起。
不妙。
這樣的情形，無論放在小說還是電影裡，都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只等主角出現再一口氣爆發。
「殿下，在下先去……」他停了下來沒再說話，觸角因為感應到異常強烈的震動而轉向了西邊的樹林，日爍閃身到千草子側邊，呼應他似的，隆隆聲逐漸變大，沙塵飛揚，一層沙色襲捲而來，還夾帶著無數大小宛如三歲孩童的圓滾影子。
牠們圓滾的身影可見赤紅色的毛皮，強而有力的後腿讓牠們一蹬便躍了數尺，背上數顆不規則的黑色金屬在沙塵中朦朧的反射出微薄的陽光，那對長耳彷彿未經琢磨的漆黑鐵刃，筆直地劃開空氣，所經之處的農作無一不殘，果樹被狠狠地削平、稻子被踐踏成翠綠的泥，可見牠們的破壞力有多麼驚人。
「——是刀石兔！」在周圍蟻民的驚呼聲中，日爍拔劍，銀色劍鋒映著朝他們直衝而來的大群刀石兔，強大的費洛蒙頓時覆蓋了兩人所在的整片農田，對著切葉蟻們下達了離開的命令：「有費洛蒙壓制，應當不會有過多數量，只是——」
「少廢話，」千草子皺眉擺手：「只是用費洛蒙壓制的話，我也可以，你先讓其他螞蟻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再怎麼說，召喚者的費洛蒙肯定會比多數的蟲族有用許多，只是她現在還不熟練如何收放自如，誤傷他人的風險還是頗高。
農田邊緣已經被毀壞，切葉蟻們在副使的指揮下還算有秩序的撤離，逐漸遠離了日爍和千草子，但卻還不到可以躲避千草子費洛蒙影響的範圍。
「在下的職責是保護殿下。」日爍很清楚，千草子不可能像一般王族一樣選擇撤離，別說走了、她的腳連往回挪一毫米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他是不會離開千草子半步的。
不作聲的千草子，還在用信息素引起的噪音判斷著最後一批蟻民的距離，面色淡漠，卻微皺眉頭。
還不夠遠。
現在就施放費洛蒙的話，他們絕對會原地昏倒。
此時此刻，卻有一道彷若孩童的聲音說：「沒事的——交給本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