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春的展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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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假日，我獨自在咖啡廳準備期末考。

　　一如既往地點了美式黑咖啡，很苦澀的那種。但我很喜歡這苦澀，不如說，越來越喜歡了，因為我喜歡苦後回甘。

　　啜飲一口。

　　感受到了黑咖啡特有的甘苦後，就將杯子放下。

　　正要繼續讀書之際──

　　「郁乃！妳在這啊，好久不見！」

　　我愕然，抬頭一望，人高馬大、圓潤壯碩的少年映入眼簾。

　　「太，好久不見，沒想到會在這裡巧遇。是來買咖啡的嗎？」

　　很久沒遇到這位高一老同學了，畢竟我在A班，他在F班，教室相隔很遠。我又很少出教室，要遇到更是難上加難。

　　但因為我跟他在高一時同組過，因此不算陌生。

　　「是啊。我很喜歡這家的咖啡呢，郁乃也是嗎？」

　　「是啊。不過，我其實主要不是來喝咖啡的，而是來念書的，期末考快到了。」

　　「啊，說的也是呢。郁乃果然很認真，我回家後也是要念書了……話說回來，郁乃最近過得好嗎？」

　　「還好，太呢？」

　　我示意太坐下來，太就拉開椅子，坐在對面。

　　「還不錯啊。在美食研究社玩得挺開心的，也學到很多。事實上我來這間咖啡廳，也是之前社團興起一波咖啡熱，所以對咖啡更有興趣了……」

　　「原來如此。太喜歡哪種咖啡？」

　　「很多都喜歡啊，拿鐵、卡布奇諾之類的。」

　　「焦糖瑪奇朵跟熱巧克力呢？」

　　「那種的還好耶，我其實沒有喜歡太甜的咖啡，尤其最近越來越少加糖了。」

　　居然嗎？我還以為太是越甜的咖啡越喜歡的類型。

　　「那郁乃呢？」

　　「黑咖啡，像是這杯。」我指向手邊的咖啡杯。

　　「欸，郁乃喜歡這麼苦的嗎？」

　　「是啊，我不討厭苦味。不如說，還有點喜歡。」

　　「越苦越好嗎？」

　　「誰知道。」

　　一陣沉默。

　　話題要持續繞在咖啡上嗎？現在該聊什麼──

　　「郁乃都是喜歡一個人來咖啡廳嗎？」太打破寂靜。

　　「嗯，這樣比較可以專心做事，我喜歡安靜的地方。」

　　「也是啊。只不過該怎麼說呢……感覺妳很少跟人互動吧？畢竟是比較文靜的類型……」

　　「我的確是不常跟人互動，但也不排斥，只是沒那麼熱衷而已。」

　　「我知道，不過……啊，我想起來了，高一的時候，郁乃比較常跟莓互動吧，分班後還有再互動嗎？」

　　「有啊，怎麼了嗎？」

　　居然提到了莓……不知為何心口一緊。

　　「沒有，我只是剛好想起來而已。還是朋友的話就好，這樣的話就不會那麼孤單吧。」

　　孤單──我確實應該不算太孤單才對，但嚴格說來，真的算得上「朋友」的也只有莓一人。而且，這位「朋友」也……

　　這都要怪我，是我自己心思偏了，才會陷入到如此糾結，又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情況……

　　「郁乃？怎麼了嗎？」

　　「不，沒事。」
　　我一直都只能這樣敷衍，無論是誰的關心，我皆如此。

　　拿起黑咖啡，啜飲一口。

　　「真的嗎？但郁乃看起來有點苦惱的樣子呀……」

　　「是嗎？」

　　他察覺到了？

　　「是啊，我第一次看到妳露出這麼複雜深沉的表情，所以才覺得有什麼苦惱吧。說到苦惱啊，其實我也有啊。雖然剛才說我過得不錯，但其實也有發生一些讓我很難過的事呢，哈哈。」太將雙手交疊於桌面：

　　「郁乃想聽嗎？我不是要吐苦水的，只是想分享一點經驗而已，說不定可以幫助到妳。」

　　「如果不介意的話，請說吧。」

　　太果然是樂於助人的好人。

　　「其實啊，嗯……說來有點話長，我就講最重要的一件事就好了。是跟感情相關的，妳願意聽嗎？」

　　「可以。」

　　感情嗎？太也談戀愛了？

　　「嗯嗯，就是跟我們同班過的小心心，最近跟滿交往了……我是在前幾天，看到他們手牽手放學，我衝上去打招呼，聊了幾句，就聽小心心說他們最近交往了……」

　　「嗯，其實這件事情，我之前就聽心說了。心當時是說，我是第一個知道的，還要我保密。不過手牽手放學，其實很容易被發現吧……」

　　「對啊，不過我是在校外看到的。或許他們到了校外才會牽也不一定，不然就是想法改變了，哈哈……」太的笑容愈來愈苦澀：

　　「雖然我不會太意外他們交往，因為我也知道他們走近很久了，打從一起補習開始，尤其高二又同班……或許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也不一定。但總之，我早就知道，再這樣下去的話，他們一定會在一起吧……」他垂下眉宇，黯然失色：

　　「但其實，我很糾結，因為，我很喜歡小心心啊……」

　　喜歡心──有一瞬間我感到錯愕，但旋即又想起，早在高一時，他跟心就有些互動了。是後來才越來越少的，少到我都忘了這件事。

　　那時候的太，就曾對心獻上不少殷勤，但心只把他當朋友看待，跟他沒什麼曖昧互動。太也沒有糾纏心，只是對心比較熱情而已。我也沒有關注他們，自然就不是很了解了。

　　「所以，其實那時候我非常難過。祝福她了以後，我就趕快離開了，一路上渾渾噩噩，好不容易回到家後，就躲在房間裡大哭一場……」

　　「太……」

　　看到太緊咬牙關，我也不禁感到心痛──因為我很能體會，他的心情吧……

　　「那一整晚我都睡不好呢，哈哈。但我知道自己要認清現實，畢竟是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的事情了，為什麼實際發生的時候，還是無法承受呢？很好笑對吧，很沒用對吧，當時我一直這樣譴責自己。」他抓住雙臂：

　　「我強迫自己要趕快振作起來，日子還是要過，早就成為既定事實的東西就別再糾結，而是向前看、向前走……而且，自己喜歡的人，能夠獲得幸福就好了，如果是真的喜歡的話，就應該要誠心祝福才對……」他又擠出苦笑：

　　「我一直，都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呢。所以那天以後，我就不哭了，最多流幾滴淚就好。然後，願意繼續待在小心心的身邊，默默祝福她。就算覺得心痛也沒關係，總有一天，我一定可以走出這痛苦的；總有一天，我可以沒有小心心也過得很好……」

　　他笑了，看似爽朗，但我看得出來那是強擠出來的。

　　謊言，那是謊言──直覺不斷告訴我，那不是真心話。

　　即便是真心話，也……

　　「太……我知道，你很努力了，辛苦你了。不過，這樣真的就好了嗎？」我接問：

　　「太對心付出過很多吧，高一時有看過你對心獻殷勤。一直到分班前，你都還待在心的身邊。雖然互動有慢慢變少了，不過其實你一直都喜歡心吧，只不過不知道如何進一步，之後又分班，因此……」

　　「嗯，因為早在之前，我就發現她跟滿逐漸走近了。我其實早就感覺到，她從來沒有注視過我，她所注視的人，是……」太黯然俯首：

　　「我就很不明白啊，我對小心心做得不夠多嗎？跟她聊天、關心她、做食物給她吃之類的，她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我一定都會幫，就算分班了也一樣。可是，她卻寧願注視待人冷漠的滿……」他壓低聲調，嗓音輕顫：

　　「對此，我很不解、痛苦，甚至是不滿。但卻無法因此放棄小心心，總覺得想找很多理由來合理化，來說服自己，讓自己不要怨恨，也不要自我懷疑……不然的話，我一定會討厭自己，甚至是討厭這世界啊……」

　　討厭自己、討厭世界──啊，我曾覺得自己並不討厭人類，或許也不厭世。但是，在我對莓產生不應有的情感後，就逐漸……

　　自我厭惡。也對這充滿枷鎖的世界，感到哀嘆……

　　「很可笑對吧，我知道這麼想是不對的。尤其我明白，自己會這樣，是因為也不想去懷疑自己所喜歡的小心心。我想相信，自己喜歡小心心並沒有錯……然而……」

　　他，似乎忍住了哽咽。

　　他所說的字字句句，都如棍棒般，敲擊我的心扉。

　　「但我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事實不會因為自欺而改變，而小心心沒有選擇我，也不是她的錯。就只是，我少了什麼而已……但正因為不知道自己少了什麼，才會自我懷疑，甚至自我厭惡啊……」

　　「別這樣，太，這不是你的錯……」

　　我只能這麼說，也想這麼說──雖然我對他跟心之間的相處並不了解，但我感受到，太的真摯與純良吧。

　　否則的話，怎麼會推心置腹地，對我這個沒有很熟的老同學說這些呢？

　　「謝謝妳，郁乃。我明白的，感情有時候沒有對錯，只有適不適合而已。我啊，只是單方面著迷小心心，覺得小心心是充滿母性，非常溫柔體貼的女孩，當然，長得也很漂亮。但那是其次了，對我而言，光是她那顆『心』，我就覺得她無比美麗。」

　　情人眼裡出西施嗎──雖然心的確是個美人，也確實是個大和撫子。不過……我總覺得，心太會隱藏自己了。

　　或許她也沒對太展現過真實的一面也不一定，心是因為滿，才逐漸敞開心扉吧。至少上次碰到心跟滿時，我是這麼感受到的。

　　「正因為是我一廂情願，所以如果我沒有小心心想要的東西，那我當然付出再多都是枉然啊。我可以給她麵包，但她或許需要的是鑰匙吧……我無法開啟她的心扉，是我……」

　　「不，太，沒有誰是萬能鎖匠，只有剛好知道如何打造那把鑰匙的人，才會知道如何開啟對方心扉，其他人花再多時間打造，都是枉然。」

　　「是……是吧……」太喟然長嘆：

　　「無論如何，我也不能一直低潮下去，現在有慢慢振作起來了。雖然還是會陣痛，但是，這陣痛的次數會越來越少，總有一天，就會忘了痛了。」

　　總有一天會忘了痛──那為何我還是沒忘卻莓給我的痛呢？明明時間都過那麼久了，她應該還沒有對象，那要是我跟太遇到同樣的事的話……

　　不，不會那麼痛苦吧，因為我早已……

　　「郁乃，要不要再喝點咖啡？再不喝的話，就快涼了喔。」

　　「啊，嗯，謝謝提醒。」

　　我連忙拿起咖啡，喝了幾口，讓苦澀滿溢口中後，才放下。

　　「我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痛，會不會是因為遺憾呢？沒有像向小心心表達過心意的遺憾。有想過反正已經沒機會了，乾脆告白一波，至少讓她知道我的心意……不然的話，就這樣永遠藏在心裡，很悲傷啊……」

　　「可是，告白了有什麼用呢？她不但不會回心轉意，而且可能只是增添她的困擾而已──」

　　「我明白，正因如此我才苦惱啊。我不期望她回心轉意，我也不想破壞她的感情。但是，如果什麼都不說的話，就會覺得曾經萌生過的東西，就這樣逐漸煙消雲散，那不是一件憾事嗎？那這份感情要為何存在呢？我不想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是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反正即使不說，也會記得的。即便有天忘卻了，那也沒什麼關係，反正是沒有結果的感情……」

　　不知為何，說這些話時，不自覺激動起來──似乎又有水滴，滴進心海上了。

　　滴答。

　　漣紋漾開。

　　「但是，我希望對方記得啊。這麼說雖然好像會給對方困擾，但活在這世上，總是希望被自己在意的人記得……當然，我不會只當自私的人的，一定會三思而後行。事實上……就算要告白的話，或許也不會貿然告白吧，要有一個適當的契機，我才會坦白吧。」

　　太的語調逐漸緩和下來，總覺得，他也有穩重成熟的一面。

　　他很真誠坦率，但也會思考，因此也會糾結掙扎。但因為他胸無城府，因此會將思考的過程，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

　　「我只是想說，不要否認自己的感情而已。」

　　這句話，如利箭般直射我心，被射穿了。

　　「郁乃？」

　　「沒事，我只是在思考太說的話而已……」

　　並非虛言。他說「不要否認自己的感情」，讓我椎心刺痛，甚至感到一陣暈眩。

　　因為我想起了自己。

　　但又能如何？承認了就能解決問題嗎？明明只是更加煎熬而已……

　　「是嗎？或許喝咖啡會好一點吧。」

　　「沒關係。」我輕輕搖頭。

　　「嗯，總之，這些都只是過程，有天都會成為過往雲煙的。只是希望在那之前，能夠留下點什麼而已。即便將來遺忘，我也希望『我』曾經以那樣的形式存在。」太握住拳頭：

　　「而且，無論是在現在的班級，還是美食研究社那邊，我都認識了很多新朋友，我還是過得很開心的！」

　　像是精神喊話般，太提高音調，拳頭握得更緊。

　　「那就好，繼續向前看就好了，希望太能繼續過得開心。」

　　我也逐漸放鬆了神情，以太的個性，一定可以走得出來的──而且，或許會認識新的好女孩也不一定。

　　至少，我是真心誠意地祝福他。

　　「謝謝妳，郁乃。不要執著於過去是真的，事實上經過這次的失戀，我也逐漸體悟到，不要太執著於什麼。我曾捫心自問，就算我真的跟小心心在一起了，那就幸福了嗎？因為喜歡，所以在一起，然後呢？還有很多路要走吧。喜歡，不一定就是要在一起……」太撫摸後腦勺：

　　「不過，我也沒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啦，畢竟要是真的能看這麼開，我也不會這麼難過了哈哈……」

　　他又笑了。但不完全是苦笑，是有點自嘲的，那種笑。

　　「嗯，但我覺得太說得很有道理。確實，就算在一起了，又能如何……」

　　我心有戚戚焉。嗯，心有戚戚焉，非常的。

　　好像只要相信這句話，就能獲得救贖一般。

　　「真的啊，所以要看開點，任何事情都一樣。那郁乃，我說這些對妳有什麼幫助嗎？」

　　「嗯……有吧，太要強調的是不要太執著這點吧？」

　　「沒錯。所以無論郁乃有什麼煩惱，都只要想，總有一天會過去，現在執著的事物，將來也不見得是自己所期望的就好了。」

　　太露出爽朗的笑靨，剛才籠罩在他臉上的烏雲，似乎已經散去。太又變回我所認識的太。

　　「我知道了，謝謝你，太。願意特別花時間告訴我這些，你也辛苦了。現在快去點咖啡吧，都還沒點呢。」

　　「啊，對吼！我都忘了！」太立即起身：

　　「那郁乃就繼續念書吧，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拿到咖啡後就先走了，因為我要外帶回家。」他揮手道別：

　　「我去點咖啡了，有機會再聊吧，再見囉！」

　　跟他揮手道別，目送他去排隊後，我就埋首繼續讀書，但總覺得，心思似乎不知不覺間，飄忽到很遙遠的地方去了……

　　何時喝完了黑咖啡，也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