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死者的委託 第六章

本章節 4971 字
更新於: 2022-03-06
灰白色調的房間,搭配棕黑鋪墊的暖毯,精緻豪華的傢具和裝飾藝術,全是高裕恩從未擁有過的生活環境,躺臥那舒適柔軟的床鋪,似乎就連意志都要淪陷。
 
「看來你很滿意這樣的環境。」驀然,門邊身穿黑服的男人開口。
 
輕瞥,高裕恩挑眉苦笑,「是啊,這麼棒的房間,真的能給我隨意使用?」
 
男人簡單應聲,「老大說了,只要你願意合作,自然會有更高的待遇等著你。」
 
無論是力量、財富、權力、名聲,哪怕是更加瘋狂的慾望……都能隨心所欲地掌握手中。
 
蹙眉,高裕恩沉默以對。
 
「有什麼需要,就按這個呼叫鈴。」
 
離去前,男人特地向門外的保鏢囑咐,務必盡可能滿足高裕恩的任何要求。
 
房門上鎖前,他最後又看了一眼。
 
不與外牆相連的空間,映照不進任何曙光,表面上的舒適,終究不過是場幌子。
 
失去自由,成為豢養的籠中鳥,才是這個房間真正要傳達的用意。
 
※   ※   ※
 
擔任甯宇丞的助手,轉眼已過兩個多月的時間。
 
「沒想到連家族的遺傳病都能消除……宇丞哥真的好厲害啊!」位於副駕駛座,高裕恩的心情明顯很好,話比平時多出不少,「而且那孩子最後笑著道謝了。」
 
根據余友炎提供的檢測資料,有不少當時離災區較遠的住戶,仍在事件後出現後遺症,慶幸的是因為症狀比較輕微,頂多只有引發潛藏遺傳性疾病的程度。
 
跟永久性的遺傳疾病相比,只收取部分的生命能量反而比較划算……思忖,高裕恩不免有感而發,「真希望我也能盡快累積足夠的代價,解除這種麻煩體質。」
 
「嗯……那樣是最好的。」
 
憶起何翊昭的忠告,甯宇丞的心情有些複雜,畢竟現在仍舊無法連接妹妹的意識,要是輕率地說出實情,恐怕會讓高裕恩遭受很大的打擊。
 
感覺應答的語氣沉悶略顯,高裕恩先是疑惑,隨即自行腦補,以為甯宇丞是在捨不得他,高興不已,「放心啦!我到時就算回家,假日也能過來幫忙啊!」
 
「?」雖然不理解意思,但見到高裕恩開朗的笑容,甯宇丞倒也沒有多問原由。
 
欣賞沿途的風景,高裕恩聆聽車內撥放的音樂,愉快悄悄輕哼,驀然在轉彎街口,視線不經意發覺某個身影。
 
怔然的神情,彷彿世界跟著陷入沉默。
 
「為什麼妳……」
 
霎時,無數回憶湧遍心頭。
 
那是剛升上國中,初次遇見不在意任何謠言的同班女生──李玟娜。
 
即便後來他因為體質造成校園事故時,對方依然堅持那只是不可抗力的意外。
 
溫柔的笑容,從未因為記憶淡去,袒護的身影,如同光芒耀眼。
 
深埋心底,不曾向任何人提及,可稱之為初戀的感情。
 
「裕恩?」留意哼歌的聲音驟然停止,甯宇丞出聲詢問,「發生什麼事嗎?」
 
不確定自己是否看錯,高裕恩搖頭,「沒有……只是看風景時不小心發呆了。」
 
話雖如此,內心的存疑始終沒有消散,煩惱幾日後,他最終還是決定做出行動。
 
只要確認清楚就好!
 
思忖,高裕恩望向右腕的手錶,這是前陣子委託尋貓事件後,甯宇丞擔心要是剛好無法陪在身邊,給予一次附有星塵碎片能力的權限,可以用於緊急情況。
 
『就算不會死,仍有可能會受傷。』
 
再三叮囑慎選使用的時機,甯宇丞的話裡,也包含希望高裕恩不要受傷的心情。
 
感受這份溫暖,高裕恩微笑應聲,發自內心接受這份關懷。
 
說起來,翊昭哥有說今天會比較晚回來……
 
憶起剛來到這個家沒多久,何翊昭便明確禁止單獨外出,以為是不被信任,高裕恩不悅撇嘴,但還是在出門前乖乖留下紙條,表示自己很快就會回家。
 
此時的他,渾然不知禁止的原因,完全是想像之外的其他理由。
 
冬季的傍晚,夜幕提早降臨,街道燈光通明,霓虹閃爍,高裕恩穿梭在人群之中,回想自己沒多久前還只能到處流浪,還隨時會有被警察攔路盤查的風險。
 
說起來,真的很久沒獨自外出了。
 
折返找到上次經過的街口,他抵達轉彎處,目光直盯整條街上的大字招牌,半晌才總算意識到這裡幾乎清一色都寫著汽車旅館等字樣,頓時害臊起來。
 
冷靜啊!不就是冒著被翊昭哥教訓的風險,也要來這裡確認嗎?
 
緊抓著肘臂,高裕恩開始瘋狂在心裡默念各種想到佛經和大悲咒,試圖讓自己不要存有奇怪的臆想。
 
這時,前方人群中真的出現他日夜所思的身影,只見李玟娜穿著暴露,利用性感的裝扮掩蓋真實年齡,身邊還跟著一位樣貌醜陋的中年大叔。
 
無論怎麼看,都不可能是有關係的人吧!?
 
認定記憶中的清純女孩絕不可能會自願做這種事,重疊自身遭受的悲慘,高裕恩握緊拳頭,怒目而視,內心則更加堅決要把對方從痛苦之中拯救出來。
 
邁開步伐狂奔,他穿梭擁擠的人群,向李玟娜身邊的中年大叔喝斥,「離她遠點,你這變態大叔!」
 
「什麼,你誰啊?」遭到指控,對方不悅詢問,「玟娜,這是怎麼回事?」
 
擔心事情鬧大會暴露未成年的身分,李玟娜急忙搖頭,「我、我也不知道啊!」
 
偷瞄李玟娜依偎湊近的胸,中年大叔嘴角微揚,旋即對高裕恩不客氣道,「臭小子,你這是在覬覦我女友?」
 
「玟娜,妳不該遭遇這些事情!」
 
無視中年大叔的話,高裕恩摘去頭頂的連衣帽,雖然還帶著口罩,無法看到完整的面容,但他相信對方一定還記得他,「我有認識的人,可以幫助妳脫離這些……」
 
呆愣片刻,李玟娜總算認出高裕恩,表情卻流露嫌棄,「喔,原來是你,好像叫什麼來著?」
 
咦?從未見過對方這種態度,高裕恩錯愕愣住。
 
「這傢伙以前的確曾經跟我同校,當時還經常用噁心的視線看我。」
 
熱情挽住中年大叔的手,李玟娜拚命撒嬌,甚至還說高裕恩當時會輟學,就是因為暴力事件,導致數名學生受傷,「沒想到現在居然還偷偷跟蹤我,真噁心。」
 
「什麼,這臭小子!」怒罵同時,中年大叔摟住李玟娜的纖腰,還不忘稍微調戲,「敢再接近玟娜,我一定會要你好看!」
 
「騙人……」始終不願相信那曾經溫柔待他的人,原來從頭到尾都只是假象,高裕恩低眉,字句變得沉重而冰冷,「妳不是說,怎樣都相信我嗎?」
 
這些年來,即便身心反覆受盡詛咒折磨,他也從未希望誰跟著一起不幸。
 
哪怕只是簡單的善意跟關懷,對他而言都是最幸福卻充滿奢求的事。
 
「白癡,誰會真的在乎啊?」
 
表現相信的態度,只是為了在同儕間營造出善解人意的形象,李玟娜冷笑道,「難道你從來沒想過,那些人為何會突然找上你嗎?」
 
驚覺事情的真相,高裕恩頓時如遭重擊。
 
那天,是擔任值日生的日子。
 
隨著年紀增長,高裕恩漸漸意識到,自身的體質會招致眾人不幸,無論是父母或親近的對象,最終都會被他的不幸吞噬,無一例外。
 
從怨恨到後來試圖尋找解決之道,他選擇用記錄的方式,確認每次事故發生的時間間隔,甚至透過反覆嘗試,成功實踐了地域轉換的概念。
 
簡單來說,就是將他的存在比喻為沙漏,只要上方的沙子流光,接下來就必定會發生某些意外,並以此作為翻轉,然後再次重新開始倒數計時。
 
那麼,只要在沙漏流逝完畢前,提早藏身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這樣一來,即便事故終會發生,也能避免殃及無辜,也能間接改寫悲慘的結局。
 
還有十五分鐘,應該還來得及……
 
結束值日生的工作,高裕恩提起書包,想盡快離開學校,不料抵達後廊時,卻被三位品行不良的學長攔住。
 
「你剛剛有在走廊的窗口偷看我女朋友對吧?」
 
不明白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打從哪來,高裕恩誠實否認,卻被學長狠狠揪住衣領,拖拉至附近更加偏僻的角落。
 
在那瞬間,他意識到這些人只是想隨便用個名義進行施暴或勒索,因此明確地表達拒絕,卻沒料到對方嗆聲後,不由分說襲來的拳頭,開始如雨點般落下。
 
不行,必須離開……
 
再這樣下去,事情將徹底往悲慘的方向進行,高裕恩清楚知道詛咒的恐怖之處,卻絲毫無力阻止,只能狼狽地匍匐在地,「住手,快離開這裡……」
 
「這傢伙,居然還敢命令我們?」
 
「看來教訓得還不夠啊!」語畢,學長接過跟班小弟遞來的球棒。
 
斜睨,高裕恩再度看見空間產生異變,黑曜的輝光壟罩四周,時間的流逝隨之緩慢而趨於靜止,意識到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他嘴唇顫抖,卻沒能來得及制止。
 
刺耳的剎車聲響起,一輛爆胎的聯結車撞破圍欄,半截幾乎卡進校園,兩位跟班才剛回頭便被圍牆的水泥殘塊擊中,向後彈飛數尺地面,雙雙失去意識。
 
與此同時,學長被衝擊推向旁邊的鐵網,伴隨身體疼痛,這才看清從聯結車脫落的鋼條不知何時貫穿腹部,還有溫熱的血正汩汩流出,隨即被嚇到昏死過去。
 
「救護車!」
 
聽聞附近傳來目擊者的呼喊,高裕恩緩慢爬起,伸手拍去制服的灰塵,當下事件發生時,他剛好被打趴在地而幸運逃過一劫,因此頂多只有輕微擦傷的程度。
 
即便如此,後續流傳的謠言裡,也不乏有人認為他出於恨意,在事故發生時有刻意將那三人撞向聯結車,進而導致嚴重傷殘的結果。
 
當然,全是毫無根據的說法。
 
無論如何,知曉事件發生的真正原因,高裕恩自認難辭其咎,但還是有對陰謀論的謠言進行澄清,畢竟內容再繼續誇大下去,也會影響自身及父母的名譽。
 
只是當時他並不知道,這樣的想法終究還是過於天真。
 
人們想要的答案,會根據當時的立場和認知自行解讀,遑論是那些僅依照期望,刻意曲解真相的人,早已不知何時舉起邪惡的利刃。
 
因此,當他被受害者家屬綁架並要求以命抵償,卻還在過程中聽到各種遺產分配的爭執言論,彷彿那些悲傷都不過只是偽裝出來的假象。
 
那時高裕恩才明白,就算那些不幸完全與他無關,那些人也會為了讓事情合理,進而做出相同的事。
 
無法接受這份信賴被迫迎來毀滅,他暗自咬牙,「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片刻,李玟娜毫不客氣藐笑。
 
「這哪需要什麼理由,不就是因為好玩嗎?」坦然承認自己就是最初散佈謠言的人,她絲毫沒有反省之意,「是被騙的傢伙們自己不好,根本活該吧!」
 
那一刻,高裕恩的腦海如同走馬燈,不斷播放這些日子以來遭受的痛苦和折磨。
 
父母的笑容逐漸變得勉強和畏懼,受害者家屬因憎恨而扭曲的面容。
 
「閉嘴……別說了。」
 
這是誰都不需要他存在的世界。
 
他始終,害怕認知到這點。
 
「反正你這種人就算從這個世上消失,也不會有誰在意。」
 
無論是在學校的偽裝,抑或現在的不期而遇,李玟娜只會對有錢和權力的人趨炎附勢,因此對高裕恩這樣擅自傾注情感的人自然是反感至極,「真是可悲……」
 
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悲苦,高裕恩怒視,發出怒吼,「該死,叫妳閉嘴啊!」
 
──那麼,殺掉她?
 
驟然,時間陷入緩慢狀態,黑曜的輝光再次壟罩,卻跟以往的場景截然不同。
 
流竄的寒意匯聚,形成幻影的姿態抵達李玟娜身邊,當樣貌逐漸清晰,高裕恩看見另一個自己,神情卻是陰暗和冷酷,彷彿仇視著整個世界。
 
為什麼會……
 
還未明白,視線已察覺黑影的嘴角揚起冷笑,預感即將發生的事,他急忙望向周遭即將被捲入的人群,下意識握住手錶裡的星塵碎片,許願災難立刻停止。
 
不過,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所謂的詛咒,就是只要啟動就必定會開始運轉,就像是無法回溯的指令,即便立刻施以停止,也只能得到不繼續產生連鎖效應的結果,並無法讓不幸本身消除。
 
驟然,電線桿上的鳥兒突然低空飛過,驚嚇到位於李玟娜和中年大叔身邊的行人,他們倒退數步,還未開口咒罵,櫥窗玻璃突然炸裂,如雨點般直落而下。
 
沒能及時躲開,李玟娜摀住被玻璃割傷的臉蛋,痛苦發出慘叫,血紅遍地灑落,四周頓時陷入慌亂,這時有人總算反應過來,急忙用手機撥打救護車的電話。
 
以往,只有在危急生命或即將發生災難時,黑曜的輝光才會出現眼前,其化身彷彿任性的死神,會隨心所欲製造出各種悲慘意外,卻又總是把他排除在外。
 
對了……這是他第一次,產生這種怨恨的心情。
 
意識到自己的意念很有可能會決定他人生死,高裕恩大受打擊,面色蒼白,他甚至沒聽清李玟娜正做出指控。
 
「去死,你這個怪物!」
 
唯有這一句,聽得非常清楚。
 
即使事發當下,雙方仍然保持三公尺以上的距離,李玟娜還是聯想起學長和跟班的慘劇,不由得對眼前的人產生恐懼。
 
或許在旁人眼中,這種情緒激動的發言,包括認定高裕恩就是兇手的指控,以法律層面而言根本無法成立,但對當事者而言,這才是抵達真相的真實。
 
是啊,他就是個怪物。
 
仇恨的話語,殘忍揭露高裕恩試圖遺忘的自卑,意識到自己終究不能待在這裡,他努力揚起嘴角,卻無法掩飾失落的神情。
 
「就像妳說的那樣……我必須去死。」
 
任由吵鬧的聲浪蓋過低喃,高裕恩掩上連衣帽,沒等警察到場便趁混亂離去。
 
明明遭到畏懼,才是正常的情況。
 
抵達公園,高裕恩稍作喘息,拿出手機,他想跟何翊昭道歉並自首偷跑出來的事,卻遲遲沒有勇氣按下號碼。
 
不該忘記最初許願的目的。
 
最終,他將手機再次收回口袋。
 
自從跟甯宇丞相遇,身邊盡是快樂的事,所以他才會忘記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還是跟別人不同。
 
就算能順利解除體質造成的不幸,已經因他而死的人仍舊不會回來了。
 
背負人命的罪,又怎麼可能在這些事後就從此幸福快樂呢?
 
正當高裕恩消沉想著,打算等情緒穩定再回去,卻沒注意到樹叢後方悄悄靠近的黑影。
 
啪噠!
 
聽聞腳步的聲響,高裕恩還未及時回眸,後腦勺便傳來一陣悶痛。
 
誰……?
 
沒能看清襲擊的身影,他倒臥在地,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