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你是女孩子,你知道嗎?

本章節 4196 字
更新於: 2022-03-09
  「流雨,你是女孩子,你知道嗎?」
  他知道,因為之前每天母親替他梳頭的時候都說過一遍。
  「世上有許多人,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但是,」婦人突然頓了一下,而她手裡的梳子繼續梳著。
  他聽著未完的話,向後一仰,好奇地看向他母親,不過從這個角度,兩隻汪汪的眼睛是沒能看見的,所以他頭一甩,整個身子往後轉去。
  但他還來不及看的清他母親的神色,他母親便兩隻手覆上他的小腦袋瓜,讓他正視前方的銅鏡。
  而她話又繼續道:「最簡單能分類人的,便是性別:分成男生和女生。這是人天生就不一樣的地方了。」
  他知道,但他不知道男生跟女生為什麼天生就不一樣?為什麼他會是女生呢?
  「不一樣便是不一樣呀~那是好久以前,女媧捏了泥巴人,而為了讓人更熱鬧,她便把人分做了男女,這樣一來,男女成雙成對,就能有孩子了。」
  他想知道,男女在一起,怎麼樣才有孩子?但母親都沒告訴他。
  「這便是天理,自古便這樣流傳,以後也是這麼流傳下去。這世間也分陰陽:女子是陰,男子為陽,而陰陽調和才是正理。男子要陽剛,女子需柔弱,相互輔佐,才不至偏了一方,打失平衡,也不會條理不清,職責不分。」婦人一本正經地說道「陰陽合,但分明。」
  「陰是陰,陽是陽,你要守好女孩子的本分,聽明白了嗎?」
  他聽不明白。
  「唉……」
  但他聽見母親很輕、很柔、很無奈地嘆了一聲,不知道她消瘦的臉上是不是掛著苦笑?
  
  當年冷清院裡,清麗如芙蕖的美人,終究抵擋不過流水歲月裡空寂和人們冷語的傾澆,一點一滴,由外而內,種下心病;由內而外,正好青春便逐漸因為疾病頹靡而枯萎,再不復最初爛漫美好的二八佳人。
  回不去了,她只會一天比一天虛弱。
  所以她必須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把不屬於這個軀體的「女」一字,一次又一次地揉融入他的骨血。
  
  是啊,婦人正苦笑著,因為她知道他聽不懂,她也知道他才三歲啊!
  
  他聽不懂,他想讓母親再多說一點,而他稍側過頭,身子向後一倒,想躺在母親懷裡撒嬌。
  
  「流雨,」婦人抱住了他,溫柔地道「你是女孩子,但除此之外,你和其他所有別人都不一樣,是最最獨特、最可愛的……」
  他好想抬頭,送給母親一個笑容,可是母親又把他擺好替他梳頭,他不斷試著回頭看向母親的臉,但母親卻也不斷讓他保持看向前方濁黃不清的銅鏡。
  
  娘,讓我看看您好嗎?
  
  我會明白的,我會守好女孩子的本分,但再讓我看最後一眼,好不好,娘?
  
  清晨細密的雨聲,驟然入耳。
  
  「娘……」楚流雨喃喃自語著,他兩隻手緊緊抱著被子。
  
  懷裡抱的被子是實的、暖的,但被子捂的心是空的、微冷的。
  
  夢迴過數不清次,但他沒有一次看清母親的容顏。
  
  他揉揉惺忪睡眼,伸伸懶腰,然後開始著手收拾棉被,而如今七歲的他對於整理床鋪可謂駕輕就熟,不片刻便整整齊齊。
 
  洗漱一番後,楚流雨坐在梳妝臺的黃鏡前,迷離地看著自己一下一下、像他母親以前一樣地梳理那烏溜溜的長髮。
  「我是女孩……」浸濡在雨聲與回憶中,他不自覺入迷,脫口而出。
  
  「為什麼呢?」他雙手托著腮,看著鏡子裡也一樣睜著汪汪大眼的人影,發出質問。
  
  到底男女的區別在哪呢?
  
  「父親是男生,母親是女生……有哪裡不一樣呢?」他搔搔頭,即使知道很不一樣,但他很難一一點名哪些不同。
  「父親的眼睛小,母親的眼睛比較大。」楚流雨說著說著還上手比了起來,只見他弄著眼皮,讓眼睛變大變小。
  「可是方大娘眼睛也不大……」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線,但略顯喪氣地努努嘴,試圖再回想他見過的、認識的人。
  
  在楚流雨的回憶裡,屬於父親、母親的部分非常單薄且模糊,對他來說比較深刻的人便是方大娘和魏哥了,畢竟他沒出過這個院子超過三次,因此認識的人一個巴掌就數的過來。
  
  「唉,如果魏哥在,他一定能給我講講,」楚流雨無奈地嘆了口氣,向外邊的雨看去「只不過正下著雨呢……他定不會來。」
  
  突然,他耳朵動了動,哀怨的小臉頓時發光,露出笑容。
  因為他聽見門吱呀一聲地開了,連帶的還有一聲親暱地呼喚:「流雨,吃早膳了!」
  
  「大娘坐這~」楚流雨拖來一張比他還高的椅子讓來人坐。
  「乖~」方惜摸摸他的頭,把他抱上椅子後,這個身形圓潤的婦人才喘著氣緩緩坐下。
  「會燙哦,要吹涼,不要被燙到。」她把一道道菜從籃子裡拿出來,仔細叮囑著。
  「嗯……」來不及,楚流雨一被燙到舌頭,他就停筷了。由於暫時沒要吃,他便把吃飯的力氣拿來用筷子一直攪拌他的稀飯。
  一邊攪拌,一邊思考疑惑他許久的「男、女」,以致看起來愣愣地像在發呆,讓一旁的方惜看到並發話:「怎麼在發呆?不餓嗎?還是在想什麼?」
  
  「唔……燙……」楚流雨眨巴著兩隻眸子,可憐兮兮地道。他舌頭還痛著呢。
  
  他不知道該怎麼問,而且其實他之前早問過類似的問題,但方惜的回應只是微笑,不置可否,因此他也不問了,轉而都去問他的魏哥。
  「大娘,」他趴在桌上問道:「雨還要下多久?」
  「還要幾天吧。」方惜拿走他的碗,一口一口氣地替他吹涼稀飯「是悶壞了,想出去玩嗎?」其實她聽著挺訝異的,但轉念一想,楚流雨也總不能待在這一方別院都不出去。
  「下這麼久……」小傢伙蔫頭耷腦地搖搖頭,鼓著腮幫子沒再說話。
  「先乖乖吃完吧~」方惜把碗捧到他面前,裡面已揀了一些菜。
  
  「吃完再去找沖兒玩。」
  
  楚流雨驀地抬頭,眼神充滿驚喜地看向方惜,整個人喜滋滋的,拿起稀飯,一口接著一口,不一會就吃完了。
  「不過……」他好像想到了什麼,踟躇了好一會兒。
  「沖兒告訴我,他今天會來宅子裡。」見他沒說話,方惜便補充道。
  
  正說著人,人便到。只聽見一陣又輕又快的腳步聲接近,一個比楚流雨稍長的男孩便從門外鑽進來。
  
  「娘!」魏沖親昵一喊,撲倒在方惜身上。
  方惜實實地接住了他,溫柔地笑道:「想不想娘呀?」
  
  「嗯!」他用力地點點頭。
  
  「想不想流雨呀?」方惜把跳下椅子湊過來的楚流雨也攬在懷裡。
  楚流雨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期待他回答。
  
  而魏沖沒有答話,只是轉過頭向他吐一吐舌頭,神情並沒有多麼愉快。
  
  楚流雨衝他一笑,魏沖轉過頭,沒有再理。
  
  說是「青梅竹馬」,倒不如說是「兄妹」,都是方惜拉拔大的,只不過方惜陪伴親兒子魏沖的時間,還不如楚流雨多,因此魏沖自然有些吃味,有時對楚流雨便不大客氣。
  
  「娘,我今天是來幫明心姐姐的。」魏沖面向母親,又變成一副乖順的樣子。
  
  「好,去吧~」方惜摸摸他的頭,而他蹭了蹭她的手,起身欲去。
  
  「等等!我也去!」楚流雨突然喊了一聲,門邊的少年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他。
  「好,你們一起去。」方惜拍了拍楚流雨的背,鼓勵他一起,然後她又補了一句:「沖兒,牽好流雨!」
  
  「……好」魏沖不情願地抓起楚流雨的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張合著嘴型道:「跟屁蟲。」
  
  待到出了院子,他的手便離開了那隻白嫩的掌心,不料放開的那隻手又重新拉住他。
  
  「魏哥,你不是說下雨就不見我嗎?」楚流雨抬頭看向高他一個頭的魏沖,小心翼翼地問道。
  
  「哼,」魏沖抽出手,交叉在胸前,斜乜著他道「我說了,我是來找明心姐姐的。」
  楚流雨看著他點點頭,兩隻眼睛不敢離開他,生怕一轉眼人就會好幾天不能見。
  
  「看什麼?」魏沖發現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不耐煩地問道。
  
  好不容易雨天也能見面,他自然是要多看一點,然後多——
  「魏哥,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你!」楚流雨抬起雙手,在提到「好多」的時候畫了個大圈。
  
  「等、等一下!我先幫明心姐姐去!」魏沖像吃了一驚,竟拔腿便奔!
  「等等我!」楚流雨早有一大堆問題等著他了,怎能讓他逃呢?於是他趕緊追上他落荒而逃的魏哥。
  
  兩個小孩便玩起了你追我趕,在府邸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
  
  「這花瓶該怎麼擺,是該……」家丁陳裕退了幾步看著桌上的瓷瓶,卻不料兩個身影擦著桌子而過,桌上名貴的瓶子瞬間晃了晃,他立馬撲身過去護住。
  「狗崽子小心點!」他怒吼一聲,感覺心臟幾欲驟停。
  
  「唉,這才三月呢,老爺又要北上了,聽說中秋的時候才回來。」侍女曼兒一邊抱著收好的衣服一邊嘆道。
  「習慣了。」另一個侍女利娟瞥了她一眼平淡地道「沒什麼好嘆的,這也沒有我們的事。你擔憂……」突然,兩隻「狗崽」迅捷地從一旁竄出來,打斷她的話。
  「小子!瞎折騰什麼!」利娟沒好氣地衝他一喊。
  「還帶小相好啊~」反觀曼兒,她笑笑地打趣他,眼神卻意味深長地看向「小相好」。
  
───────
  
  「等你的這會兒功夫,我早就把曲廊都給擦完了。」明心捉住滿楚家亂跑的二人,這才平息了騷動。
  
  「哎呀……明心姐姐真厲害,手腳真利索。」魏沖拍了幾下手,好不吝嗇地送出讚辭。
  「哼哼~」她似乎挺受用的,而她看向一旁眼生的孩子,眼睛不由得一亮「你哪裡找來這麼一個可愛的小傢伙跟你一起做苦工啊?」
  說著說著,明心還抬手捏楚流雨的臉頰,由衷地感嘆:「好軟呀~」
  
  「小妹子,姐姐親一口~」
  
  「唔……」楚流雨感覺他臉頰燒的頭上都要冒煙,人也快暈倒了,他不知所措地看向魏沖,但他卻一把把臉轉開,選擇見死不救。
  
  「明心,別玩了!」拯救楚流雨避免熱暈去的人終於出現了。
  來人一把拉過他,把他抱在懷裡。
  
  好吧,情況沒有變得多好。
  
  「曼兒姐姐,你不也一樣!」明心見她如此,也樂的笑個不停。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呀~」問的人正是方才的曼兒。
  楚流雨微微仰頭看向她說道:「姐姐,我叫楚流雨。」
  「楚…流雨呀……」曼兒點點頭,又低聲附誦一次。
  
  「好啦,」她放開他,看向明心說道「沛姐要問事情,趕緊走吧。」
  「好~」明心咻地站起,拍拍衣擺,向二人笑著揮揮手作別。
  
  兩人便連袂去了。
  
  「魏哥,你怎麼了?」楚流雨見魏沖耷拉著腦袋,便發語問。
  
  「姐姐都沒親過我……」魏沖憋屈地看著他,嘴角垮的跟一座橋似的。
  
  楚流雨想也沒想,右手抬起蹭了下臉頰,便往他臉上蓋去:「給你。」
  
  「我不要!」魏沖一把手揮開。
  
  「送你。」楚流雨一把又貼了過來。
  
  於是他退了幾步,然後開始奔跑!
  
  幼稚的你追我趕又開始了,但持續時間卻驚人的短。
  只見魏沖原本要轉彎,沒想到他卻硬生生收住了步伐,讓楚流雨嘣地撞上了他僵直的背脊。
  
  「哎喲!」他疼地喊出聲,但魏沖卻沒說話,連悶哼一聲都沒有,像是被凍住了一樣。
  
  「夫人好……」魏沖冒著冷汗向走來的楚夫人行禮,一想起方才的脫序行為,便心虛地不敢抬頭。
  
  楚夫人冷冷掃視,沉聲道:「滾。」
  
  在他身後,她看見了一個小孩,睜著又大又圓的桃花眼,毫無畏懼地盯著她看。
  
  她瞇起眼睛,眼神如冰刃一般,寒而利。
  
  他急忙做出了像魏沖一樣的行禮動作,並把他拉到一旁。
  
  而楚夫人從容經過,離去,沒有再理會他們,似乎是還有要事。
  
  魏沖喘著大氣,仍心有餘悸,不敢再放聲說話。
  
  如當頭給他澆一盆冷水似的,楚流雨覺得凍極了,他從未見過這麼惡寒,更甚於冷漠的雙眼……
  
  「夫人……很討厭我。」楚流雨看著消失在甬道的楚夫人,喃喃道。
  
  但他不知道為什麼。
  
  他不知道,他讓她想起當年,她有多麼痛恨桃花。
  
  恨透那桃花一般的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