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刮掉鬍子的我，與撿到的女鬼高中生】04

　　兩分鐘過後，耳後傳來噠噠的腳步聲。轉頭一看，紫泱已經換回了平時的制服，肩上披著我那件失蹤許久的亞麻色毛衣，百褶裙隨風飄逸。

　　她從階梯走下，大腿上的黑色絲襪由遠至近，最後落至我視線不及之處，我隨之深深低頭，喊道：

　　「剛剛真的很抱歉──！」

　　「不用抱歉呀，反正只是走光而已～♪左手跟右手選一個。」

　　「拜託不要拿著美工刀一本正經講這種恐怖的話！」

　　她瞇眼笑了笑，走到我身旁，與我一同俯瞰球場。

　　「所以呢，你來幹嘛？」

　　她沒有看我，只是直直地望向我們五分鐘前還在的地方，幾顆球在空中跳著舞。

　　「……我只是在想妳跑去哪了。」

　　「哎～這是擔心我的意思嗎？」她揶揄地笑著。

　　「只是好奇而已。太陽下山之後，妳都跑去哪裡。」

　　「哼……？」她發出令人玩味的喉音，乾脆的一句：「被發現啦。」

　　我納悶地眨了眨眼。

　　「妳的口氣……好像我遲早會知道一樣。」

　　「不是嗎？線索都這麼明顯了，虧你到現在才發現。」

　　……無法反駁，確實早就該察覺到。

　　「不過你不用擔心。」她轉過頭去，望著遠方淡薄的夕暮。「如你所見，我很好，這裡是我日落後的去處，我會待在這裡直到天亮。」

　　「…………一直待在這裡？」我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說。

　　一直待在那只有兩坪不到又烏漆墨黑的樓梯轉角？

　　「不然還能去哪？」她以理所當然的口氣道：「難不成要大搖大擺走進學務處跟教官說『今晚這裡就借我睡啦！』這樣嗎？」

　　「不……那樣子也很奇怪。」很像什麼醉漢發言。

　　我頓了一頓，又說：「坦白講，我以為會看見什麼漂浮旋轉的異空間入口，可以讓妳在裡面休息之類的……」

　　沒想到卻撞見另一種意義上更加衝擊的場景。

　　「很抱歉，人死後能去的異空間只剩下地獄或天堂。」少女似笑非笑地道。

　　「說的也是……」我搔著頭，才發現自己說出了有點羞人的台詞。

　　「但至少，妳也挑個舒適一點的地方吧？像是教室，或是五樓的大會議室之類的。」

　　「你是不是忘了還有晚自習？而且會議室也會上鎖。」

　　「啊……」

　　確實，不說我都忘了，我們學校安排有晚自習的讀書活動，因為自己沒有參加所以忽略了。晚自習會一路到晚上接近九點結束，那之後教室會全數上鎖，紫泱雖然是鬼，但也不能穿牆，自然沒辦法進入教室或會議室。

　　……這樣嗎，因為不能被發現又不能四處走動，沒有可用的室內空間，警衛夜晚也會巡邏，導致她無處可去。

　　也就是說，過去的一週時間，她都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

　　夜幕漸垂，天色越來越暗，此時已不見一絲夕陽餘暉。

　　夜晚的清風拂起她柔順的秀髮，前方紺青色的天空潔淨無比，一顆金平糖般的星光孤伶伶地閃耀，獨自點綴這片偌大夜空。

　　少女靜靜望著遠方，單調的淡藍星輝灑在她白皙的面容，側臉看上去美麗無比，與她目前的處境顯得格格不入。

　　她不應該待在這種地方的。

　　明明都沒了記憶，還獨自一人待在漆黑又寒冷的地方，這也太讓人於心不忍。

　　可是，除了這裡，她又能去哪呢……

　　

　　「我家還有空房，要來嗎？」

　　

　　思緒跟不上擅自張闔的雙唇，一句令本人也詫異的邀約隨之脫口而出。

　　「……咦？」

　　紫泱的雙眸微微睜圓，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不妙──我意識到這件事，但已經太晚了。

　　「呃、那個，我是說……」

　　「哎呀～真是大膽。」紫泱的臉上浮現一抹挑釁的笑容，「居然主動邀請女孩子進到自己家裡，看你外表溫文儒雅，沒有想到……其實是隻禽獸？」

　　果不其然，被她抓到機會擺弄了，其實這是意料之內的事。應該說，我怎麼會說出這種沒大腦的話？

　　「我、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在想妳無家可歸……」

　　事到如今「妳聽錯了」這種馬後炮也沒用，只好將錯就錯。由男生對女孩子說出這種話，實在沒什麼立場理直氣壯。

　　「所以你就想把人家撿回家睡嗎？討厭～真死相♪」

　　「不要用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說法！」

　　「這可是名符其實的『撿屍』喔？」

　　「……」

　　全世界也只有妳有辦法開這種玩笑了，我說真的。

　　「可是……」沒等到我回應，紫泱倏地抵住下唇。

　　「太陽下山之後，你是碰不到人家的哦？如果不小心害你心癢難耐卻無處發洩，這樣不太好吧……？」

　　「停！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看見我有些氣急敗壞又無處可躲的模樣，紫泱滿意地呵呵笑著。這女的根本是色鬼。

　　笑完之後，紫泱輕輕闔眼，轉以溫和的笑容。

　　「謝謝你，這是個誘人的邀約，但我不要緊的，我自己一個人在這就可以了。」

　　「……真的嗎？」

　　「真的，去你家打擾也太不好意思了。」

　　「這可不像一個會拿美工刀威脅他人性命的厲鬼說的話。」

　　「好過分，居然說人家是厲鬼！人家脆弱的心受傷了哦，要索賠接下來三個禮拜的餐錢～」

　　「剛剛的不好意思呢？」

　　不過，既然她本人都表示拒絕，我也沒立場再多置喙，況且她看起來還是好好的，那麼大概真的沒事吧……

　　就在我如此想著的同時，「──啪！」的一聲，燈光驟然熄滅，四周頓時遭漆黑所吞噬。

　　

　　「咿──！！」

　　

　　暗黑之中，一道高亢的悲鳴響起。

　　「怎、怎麼了？」

　　我回頭張望，在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字眼是停電，天花板的光源頓時被切斷，四周陷入昏黑，目不及物。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一頭霧水。由於視線被阻撓，無法靠肉眼做出判斷和行動，就在我想到拿出手機以手電筒照明時──

　　

　　──啪！

　　

　　電力恢復了。

　　光亮重回視線，整個停電過程不到短短五秒。

　　……跳電嗎？好端端的為何突然跳電？不對，如果是跳電，照理講不會這麼快恢復供電，反而更像是有人誤觸電燈開關，然而按回來的時機又長得有些不自然。

　　我四處張望周圍是否有人影，卻沒看見任何人，只發現眼角下方，有一道黝黑的影子。

　　我低頭一瞧──看見了蜷縮著身子，正緊緊挨著我發抖的身影。

　　因為她現在是觸碰不到我的狀態，所以甚至有部分身體沒入我的制服。

　　她看起來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紫泱？」

　　「嗚咿……！」

　　她微微瑟縮了一下。

　　因為低著頭看不見她的臉，從她的反應來看，大概是緊閉著雙眼所以沒發現到吧，只是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唯獨柔弱的肩膀不斷發顫。

　　「……那個、紫泱？」

　　「嗚……！」

　　緊緊依偎在我懷中的紫泱完全說不出話來，只有一連串不成聲的低鳴嗚咽。

　　啊，是這樣啊。

　　「紫泱，燈亮了喔。」

　　「…………咦？」她終於睜開了眼，環顧周圍一圈後與我四目相望，眨了眨泛出淚花的渾圓雙眼，然後迅速向後退開。

　　一股沉默蔓延開來。

　　距離我一個手臂寬的紫泱，低垂著頭、雙手交握在胸前，此刻看起來特別嬌小的身軀還止不住發抖。

　　她這副模樣，代表什麼已經很明顯了。

　　

　　……原來她怕黑啊。

　　

　　鬼也會怕黑嗎？當這道問題湧進腦海，莫名的反差令我不禁會心一笑。

　　雖然很想抱平時之仇捉弄一下她，不過她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害怕，還是算了吧。

　　「那個……」

　　正當我要開口時，就像是為了率先阻止我，紫泱忽然一百八十度轉過身去，她背對著我，用手背擦了擦臉頰，肩膀緩緩抬起、放下，似乎在深呼吸。

　　當她轉回來時，臉上已恢復平時氣定神閒的微笑。

　　「左同學。」

　　──而且笑裡藏刀。

　　「你剛剛什麼都沒看到。」

　　不，很明顯看到了吧。

　　「你沒看到。」像是猜中我心中的吐槽，她又強調了一次，語調鏗鏘有力。

　　我吞了口口水，「……紫泱同學，該不會其實妳怕……」

　　「──嗯？」

　　──這次她真的拿出了一把刀。

　　「不，我什麼都沒看到。」

　　「嗯！」紫泱大大點了個頭，笑了開來，手仍緊緊握著刀柄，「不過就是跳電而已嘛，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妳的笑容很僵──」

　　──咻。

　　刀光乍現，剩餘的字被斬斷在了空氣中。

　　「左同學，你說我的笑容怎麼了？」

　　「妳的笑容美極了，連天上的月亮都相形失色。」

　　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說出這種何又雲式的幹話。果然人在危急時刻，會激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

　　真的有夠恐怖，我要是再多說一個字搞不好真的會被宰掉。

　　我如此心想。

　　可是，嘴角還是忍不住泛出笑意。

　　

　　＊＊＊

　　

　　「……我覺得，妳還是來吧？」

　　那之後，我們一起坐在階梯上，吹著帶有寒意的風，聽著自遠處球場傳來的微弱擊球聲。

　　「基本上我算是自己一個人住，妳來也不會打擾到其他人，不用勉強自己縮在漆黑的角落。」

　　從剛剛那副模樣和反應來看，就算不用問出口，明眼人也看得出來是怎麼回事。

　　「……又想要誘拐？」旁邊的少女已經恢復以往的狀態，用淺笑回應道。

　　「誰要誘拐妳啊……還不是為了妳。」

　　逞強地說了自己一個人可以，事實上卻是怕黑怕得要死。雖然很想吐槽，不過這也證實她終究是名少女吧。

　　「哼……吶，我問你，為什麼你要在意這些？」

　　「什麼意思？」

　　「我是說，為什麼你要那麼在意我？」

　　話鋒一轉，少女托著雙頰，朝我瞇起了眼。

　　「再過二十幾天，我可能就會消失。你之所以會在這裡，只是因為我剛好找上了你，我們是陌生人，未來也未必會有交集，所以你大可以不要管我。」

　　「……」

　　老實講，她說得沒錯。

　　不可理喻，性格我行我素，老是隨身攜帶兇器，愛捉弄人又愛開黃腔，總是讓人不知道怎麼應對，簡單來說是個麻煩的女生。

　　就算是因為柳夏萱牽涉其中而不能置之不理，但我確實比自己想得還要花費許多時間和精力。

　　……坦白說，原因我也不清楚。

　　但我只知道一件事。

　　放任一名無依無靠的少女待在這種地方過夜，就算是我也做不到。

　　我聳了聳肩，以平淡的語氣回應：

　　「好歹是名男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

　　紫泱呆愣地望著我，像是我做了什麼驚人之舉，接著「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什麼啊，笑什麼？」

　　她搖了搖頭，柔順的髮梢左右晃盪。

　　「沒事。」

　　她回以溫柔的雙目。

　　「忽然覺得，我運氣真不錯，遇到的是你。」

　　「……」

　　「欸，你還記得嗎？第一次見面時我說過，如果你幫我的話，我也會給你好處。」

　　「這麼說起來，好像有這回事，不過妳提這個做什麼？」

　　紫泱微微側著頭，嫣然一笑。

　　

　　「恭喜你，獲得跟美少女同居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