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片龍鱗 孽鏡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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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2-27
  當韶央醒來時,自己已經身在床上。窗外已經全黑了,而房間空無一人。她在床頭櫃發現白晞留下的字條。「早餐在樓下,晚點會來接妳。」

  在經歷三層地獄後,當初來幽冥的衣服早就破舊不堪。韶央打開衣櫃,發現裡面竟然有不少古代服裝,而且全都合身舒適。她推測這些衣服八成也是上輩子的自己留下的。

  讚嘆自己品味不錯之後,她換上衣服下樓吃飯。飯桌上不意外是乾硬的白麵包,比上次好的部分只有多添了一碗無色無味的粥。

  看到這個樣子,她忽然很想吃糖醋排骨。「這個配粥一定很好吃……」

  胸前的項鍊忽然變得溫暖,似乎是同意她的話。

  在經過難吃的一餐後,白晞也已經在外頭等候。「今日先不下刑獄,而是帶妳去一個地方。」

  門外已經停著一輛全新的囚車,這兩囚車與昨天運送她的完全不同,鐵製的欄桿被打磨光亮,杜絕她逃跑的可能性。儘管韶央覺得十殿閻君給她下的枷鎖就已足夠,冥府方卻似乎不這麼認為。

  等後方柵欄被掛上大鎖之後,馬車便顛簸上路。韶央抱膝靠著牆,正巧背對著白晞。她能感覺到白晞心情不是很好,可能與昨日在第三層地獄發生的事有關。在她記憶裡,白晞一直是端莊優雅的女神,面對任何事都從容不迫。可昨天在樹林中的她……

  「是因為被認了罪人當妹妹的緣故吧。」韶央自言自語道,忽然覺得這個解釋合情合理。

  她和白晞自然不可能是家人,這是用膝蓋想都知道的事。除了外表截然不同,她們之間幾乎沒有共通點。何況韶央是生魂,不可能有冥使姊妺。

  她想了無數個為白晞開脫的理由,卻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她扣著與女子之間相隔的木頭窗櫺,輕輕叫喚女子的名字。「白晞姊。」

  這個稱呼讓女子再度僵住,韶央忍不住後悔自己的衝動。白晞很快轉過頭,澄澈的眸子中不帶任何情緒。對方耐心等她說話,卻讓韶央忍不住想退縮。

  反正最多就是被討厭罷了。做了微薄的心理建設後,韶央深吸一口氣。「請問您是不是有兄弟姊妹?」

  韶央緊張到沒有換氣,甚至講得有些急促。不過由於氣氛使然,這段話並算不上有壓迫感。

  正當韶央以為不會獲得回答時,白晞緩緩吐了口氣。「……我有個妹妹。」

  果然。「那──」

  「妳不會是我妹妹,她是冥使。」白晞打斷她的話,空了幾秒又猶豫補上。「至少,在我的認知是這樣。」

  「您沒見過她?」當韶央問出口時,便發現自己觸碰到對方的逆鱗了。

  「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白晞語氣僵硬中止了話題。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在一座氣派的閻王殿前停了下來。如果韶央猜的沒錯,這裡是第三殿。

  接應的冥使在殿旁小道接應,似乎已經提前和閻君打好招呼。他們穿越雕著精美壁畫的走廊,又拐了許多彎。直到韶央頭昏腦脹,冥使才在一扇黃銅大門前停下。「孽鏡台到了。」

  「孽鏡台?」韶央忍不住出聲。

  「這裡是當初審判妳那片鏡子的發源地,也被稱作孽鏡地獄。」白晞神色軟化,似乎覺得剛才的冷漠有些過分。「雖然此處屬於閻王殿管轄地,並沒有掉落碎片,但十殿閻君下達的判決是希望妳承受十八層地獄的懲罰,因此將妳帶到這裡。」

  「為了避免判讀混亂,一次只能進去一個人。」一旁的冥使提醒,使用黃銅鑰匙打開厚重的門。「小姐請吧。」

  韶央忐忑不安走入,發現此處的確如其名,全部都是鏡子。各種鏡子佔據著視野,從全身貼滿牆壁的立鏡到散落地面的手鏡,高大至天花板,小至掌心大,只要能想到的鏡子都能在這裡找到。

  「孽鏡台的樣子會隨著人心想像而有變化。」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腦海中響起,有別於帶她來的兩位冥使。

  韶央四處張望,發現進來時的門早已不知所蹤。她沒看見那道嗓音的主人

  ,只能在鏡子中看見無數個自己。

  過了幾秒,韶央忽然發現那些自己每個都帶有細微的差別。不只是衣著到髮型,甚至連表情都不同。這些人雖然是她,卻是她從沒見過的樣子。她湊近到一座立鏡上看,發現裡面的自己身上插滿了刀,正緊閉著眼在地上尖叫。數個敵人張牙舞爪,即將撲到她身上。可下一秒,那位叫閻天汐的男子擋到她面前,將敵人全數除盡。

  「救我……」地上的自己哀號,可男子只是冷冷望著她。

  「妳根本沒受傷,自己拔。」說這句話的同時,男子又反手捅死一隻撲過來的敵人。

  畫面消融為霧氣,韶央只好換一面鏡子。

  這次的背景依舊在戰場,可她看見兩人合作著將敵人擊退,就像多年老戰友。女子持弓,男子持槍,很快便將敵人清除乾淨。

  戰鬥結束後,男子對女子點了下頭。「多謝。」

  在這幕過去前,韶央發現閻天汐笑了。

  發現這些全是過去的記憶後,韶央忍不住興奮起來,繼續往下個鏡子探究。

  女子攙扶著步履蹣跚的閻天汐,對方的狀態似乎很不好。閻天汐眼神渙散,全身重量幾乎都壓在韶央身上,他吃力出聲指路,將所有希望都放在女子身上。儘管畫面如此危急,韶央卻能感覺到滿滿的信任感。

  接著,她看見一人一龍共枕而眠,直至天明。

  下一面鏡子,孟婆也加入了場景。閻天汐腰部微彎,站在母親面前,神色凝重。「娘,我病了。」

  「說來聽聽。」孟婆搧著扇子,表情慵懶。

  「韶央一笑我就會想跟著笑,我會想牽她的手,甚至擁抱她。我會想一直一直與她在一起,卻沒有合理的理由。」閻天汐連珠炮似說道。「還有這裡,在她靠近時總會忍不住加速。」

  孟婆笑得前仰後合,連連敲扇。這還不打緊,她甚至連眼淚都掉出來了。笑了十幾聲之後,女子捧著肚子哎喲了起來,邊抽著氣。

  「傻孩子,現在就懂得來問母親了?」等到孟婆回復冷靜,她終於坐回正姿。「你沒有病,那是一種屬於人類的情緒。」

  「人類的……情緒?」閻天汐小心翼翼咀嚼著這個詞彙,正色開口。「還請明說。」

  「這是一種人類才會迸發的情緒,名為喜歡。」孟婆瞥了後方屏風一眼。「哎喲,兩個傻孩子。」

  閻天汐並未捕捉到孟婆的眼神,只是小心翼翼又往前了幾步。

  「神無心,人有心。」孟婆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這是我在你幼時常教你的。」

  「那我……」閻天汐表情猶疑。「我這算是病了嗎?」

  「當然不,就這樣看來,是韶央讓你有了心。」聽見孟婆點名,躲在屏風後的韶央瞪大了眼。「我不能確定這會為你帶來什麼影響,可不一定就是壞事。」

  鏡子恢復潔白,韶央移步至下一面鏡子前。

  這次的畫面換到漆黑的夜空中,而閻天汐與韶央成了最明亮的兩顆星星。他們兩人在綠色的光芒中舞動,跳著浪漫的華爾滋。不知為何,韶央知道這是他們的定情之夜。

  一曲終了,男子停下舞步,傾身在女子額頭留下輕如羽毛的一吻。

  閻君之子接受了生魂的愛,甘願為之淪陷。

  「因為妳,不該有心的神被迫墮落成人,有了七情六慾。」孽鏡台的聲音自四面八方響起,就算摀住耳朵也無法阻擋。「冥使是閻王殿的兵器,是守護幽冥的支柱。他們不該擁有軟弱人類的感情,這只會將他們引導至毀滅。」

  韶央瞪大眼不回話,一方面是無法消化這段話的意思,一方面也是覺得不可置信。她知道孽鏡台讓她看見過去畫面一定有其目的在,卻沒想到是這種言論。

  「冥使打從一開始就隸屬賦予他存在意義的閻王殿,永生的代價便是為幽冥獻身。」見韶央未說話,孽鏡台更得意了。「身為閻王殿的武器,感情是不被允許的,遑論愛上一位生魂,這樣的兵器不如──」

  「閻天汐不是兵器!」韶央脫口而出,她在此時找回自己的聲音,趁勢追擊。「他是人、神,隨便你怎麼說,反正他是個活生生的生命,從來不屬於誰!」

  周遭傳來輕微的震動,彷彿孽鏡台正極力壓抑自己的怒火。「我看妳是冥玩不靈,完全不曉得自己錯在哪裡。」

  「你才是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韶央終於沉不住氣,反駁這段荒謬到幾近恐怖的言論。「閻天汐是自由──」

  她的話語卡在喉頭,在清晰的鏡中,重新出現一幕畫面。在蒲公英飄散的奈何橋上,男子深深親吻女子,將孟婆湯灌入愛人的咽喉。女子表情痛苦,哀求著對方不要這麼做,但這番抵抗很快就剩下空洞的眼神。

  然後,閻天汐笑著送女子上了路。男子很快便被風吹散,化作無數碎片。在消失前,他含著笑,彷彿在告訴對方:「我會帶著所有記憶守在這裡,請妳自由翱翔吧。」

  而女子沒有回頭。

  直到背後抵上冰涼,韶央才發現自己踉蹌後退了好幾步。

  是因為她。

  閻天汐為了送她自由,選擇將自己束縛在幽冥。

  「閻天汐一直是個堅守責任的人,直到最後一秒都選擇與青龍拚搏保住幽冥。可他這輩子犯的唯一錯誤便是妳。若不是妳,他不會散落幽冥。」孽鏡台冷冷說道。「我的存在便是讓妳認清自己的罪。」

  韶央保持沉默,倔強盯著鏡子中的畫面。

  孽鏡台指責是她與閻天汐之間的愛情導致這場悲劇,她讓閻天汐無法履行自己的責任,導致最後的悲劇。可這之間空缺了太多記憶,她相信一定還有什麼關鍵沒被找到。

  「閻天汐不是閻王殿的所有物。」韶央一字一句說道。「更不是兵器。」

  突如其來的勇氣讓她起身大吼。「這些責任是他主動承擔的,你們不該如此理所當然!」

  她想起第二層地獄時,閻天汐的碎片堅持保護那些受刑人。閻天汐就是這種人,骨子裡的溫柔讓他就算遍體鱗傷也要保護他人。而閻王殿卻將這些視為閻天汐應盡的責任。

  啪擦。

  身邊的鏡子裂了條明顯的縫隙。

  「你們有想過閻天汐真正的願望嗎?有任何一次真心的關切他嗎?」她想起夜空中看見男子的笑容。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而這種快樂竟然被孽鏡台指責為偏離軌道的行為。

  無數鏡子在她身邊破碎,化為點點螢光。尖銳的碎片刮過她的肌膚,甚至是臉龐,可這些傷害都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少女處在玻璃所構成的的風暴中,睜著血紅的雙目瞪視虛空。「我發誓我會找出來。我會找回所有記憶,包括閻天汐。」

  「然後,我將會證明你們是錯的。」

  「閻天汐從來不屬於誰,他屬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