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片龍鱗 初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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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2-23
  閻君卸下了她的手腳鐐銬,卻直接在她身上設下獨有的法術。無論韶央逃到多遠都無法逃離他的掌握。除此之外,他也指派白晞與她同行免得出岔子。當韶央被白晞帶出閻王殿時,發現一名黑衣女子靜靜佇立在閻王殿前。

  女子彷彿覆蓋著一層生人勿近的氣場,四周生魂能離她多遠便離多遠,無意識在她身邊清出一塊小空地。當韶央走出時,她卻像隻獵隼鎖定目標,直直走來。

  當女子接近到足夠的距離,白晞立刻彎腰行禮。「孟婆神。」

  韶央本也想跟著行禮,但火辣辣的一巴掌瞬間呼上她的臉頰。

  女子稍微退開,輕輕呼出口氣。「這一掌,是為了我兒子閻天汐。」

  有什麼是比遊歷十八層地獄懲罰還恐怖的?韶央相信就是同時惹上孟婆神和十殿閻羅。

  她不禁好奇自己二十年前到底是怎麼遇上他們兒子,又是如何與之交好的。可惜眼前的孟婆神似乎沒有要給她孟婆湯解藥的意思。「對不起。」

  「我當時相信妳。」孟婆眼眶微紅。「我曾經警告過妳,也在妳的信誓旦旦下將他託負給妳,可妳回報了什麼給我!」

  雙臂被大力箝住,韶央懷疑自己會不會就被終結在此。她支支吾吾為忘記的事情道著歉,只能看著眼前的母親叫得斯聲力竭。

  「妳要帶他回來,妳必須得帶他回來。」那雙紅瞳憤怒瞪著韶央,彷彿要將她盯穿。「他選擇了妳,妳不能辜負他。」

  「我、我答應妳。」無論如何,韶央得先安撫好讓孟婆鬆開手才行。

  在得到韶央的承諾後,黑衣女子終於鬆開手,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般往後退了幾步。她取下手腕的黑曜石手鐲,慢慢交到韶央手中。「帶著這個,有一天會用上的。」

  女子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後又轉頭看她。「妳──自己小心。」

  韶央感覺女子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但最終,她只能看著孟婆神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視線之中。

  「妳明早就得出發,我帶妳去過夜的地方。」在被孟婆狂罵之後,白晞對她的態度似乎稍有緩和。「跟我來。」

  白晞領著她走過重重住宅區,最終停在一棟看起來與周遭類型無異的宅邸前。「本來罪人是不會發配房子的,但妳的狀況有點特別,所以閻君特准將家人燒的房子發配給妳。」

  經過白晞講解,韶央才知道家人生前燒的紙房子及祭拜水果等物的確會跟著她到幽冥供她生活。不過……「為什麼每間房子都長得一模一樣啊?」

  白晞聳肩。「當然是因為這裡的房子都是同一間造紙廠造的啊。」

  不等韶央吐槽,白晞逕自用鑰匙開了門。「屋裡放了一天份的糧食,明早我會來找妳,還有其他問題嗎?」

  韶央的房子位於住宅區的一塊角落,與一棟屋子相鄰而居。隔壁的屋子門窗緊閉,燈光全暗,主人似乎不在家。她朝窗內張望,有些好奇隔壁鄰居是什麼樣的人。

  「那棟屋子已經很久沒人住囉。」發現韶央動作的白晞出聲回答,催促她快點進屋。

  這份詭異的熟悉感又讓韶央頻頻回頭了幾次,最終才進屋用餐。

  但韶央總認為,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

  韶央夢見了閻羅殿壁畫上那名黑衣男子。

  不詳的雷雨雲盤旋天際,男子與青龍在即將崩毀的大地上以命相搏。

  青龍的眼睛被長槍刺穿,憤怒的咆嘯沖破天際。天雷轟隆作響,雷電的金色光芒照亮雙方側臉。

  男子有一雙很漂亮的紅眼睛,就像是紅玫瑰浸染著鮮血。它美到令人震懾,卻同時引人深陷。韶央站在一邊看得目不轉睛,終於想起這份熟悉來自何處。

  他的眼睛與孟婆神的眼睛一模一樣。

  認出男子身分的這刻,他們四目相接。

  明明韶央不可能真的現身在此處,男子卻牢牢鎖定著她,嘴唇蠕動。

  雷電交加,風雲湧動,韶央理應不會讀懂男子的話,可那句話卻穿越無數障礙直達她耳中。

  「這是我的責任。」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彷彿這樣就能握到男子的手。

  下一秒,一道金色落雷佔據了她的全部視線。

  §

  少女猛然自床上坐起,兀自大口喘氣。

  閻君給她的項鍊冰冷地貼在肌膚上,閃動著不詳的紅。

  直到現在,她還是對於這整件事情為何會發生在她身上感到困惑。她曾嘗試偷偷從屋子溜出,卻發現整棟房子全被下了法術無法通行。只要她嘗試走出門,一道堅韌的透明牆便會擋住她的去路。

  在這如牢籠般的世界裡,韶央只能懵懂抓著那唯一一絲熟悉感。

  她還記得在夢裡見到天汐時胸口湧起的那段酸楚,那一刻,她相信他們就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就算現在在床上清醒,那份情感也深深烙印在心中。也就是這份情感,讓她想去探詢真相。

  樓下,敲門聲不絕於耳。從窗外望去,白晞正抱著一包紙袋等她。「該吃早餐了。」

  韶央迅速梳洗下樓,在白晞的注視下吃著她帶來的新鮮白麵包。「這上面施了法術,可以延緩飢餓的時間。」

  「白晞,我一直很困惑,為什麼受罰的是我呢?」糾結了半天之後,韶央終於小聲問出口。

  「什麼意思?」面對韶央的提問,白晞只是撐著頭,耐心看著她。

  「妳看,我現在只是一名毫無記憶的生魂,閻君卻要我接受十八層地獄的痛苦去拼出一名我完全不記得的人。」韶央咬著索然無味的麵包,甚至開始期待自己有沒有機會讓白晞帶她逃獄。「總感覺我不應該就欣然接受這一切,好歹閻君也該還我記憶吧?」

  沒錯,她拿閻君和白晞的武力沒辦法,可至少她完全有資格莫名其妙。

  「韶央,除了孟婆神外,沒有人知道孟婆湯是否有解藥。」白晞靜靜看著韶央,眼中竟帶著稍許憐憫之意。「雖然很遺憾,但恐怕短期內妳沒辦法恢復記憶。」

  韶央張嘴欲言,卻被白晞舉起手打斷。「當然,孽鏡台同樣也能映照前世記憶,可這就像是閻君當時在殿內向妳解釋前因後果,完全無法將感情及記憶完整歸還。妳現在能做的就是完成閻君交給你的刑罰,別無他法。」

  韶央憶起夢中那個黑色身影。當時的她能清楚感受到那股溢滿、呼之欲出的情感,可她卻記不起他們的過往。為了奪回那些過去,她願意為這名現在等同於陌生人的男子付出一切嗎?

  但她就是無法對那位叫天汐的男子置之不理。

  據閻王所說,天汐以自身碎散幽冥的代價換她一世平安。她極欲知道二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或者……

  那個男人對她來說,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就算她遺忘了一切,自己仍要找到他,讓他重返於世。

  白晞替她帶來了她的武器。那是一套弓箭,箭尖依照法術的不同能製造出爆炸或煙霧的效果。儘管她生前從沒拉過弓,武器到了手上卻十分合身。「這是魂業,對射殺厲鬼有奇效,同樣也會對其他敵人有一定的效果。不用的時候可以變成手鐲。」

  弓箭在韶央的注視下化為白色手鐲,與孟婆送的黑色手環正好形成一對。

  等韶央將手環戴上手腕之後,便被白晞催著出門。

  「我們今日要去第二殿晉見楚江王,請求進入他所管轄的刑獄。」白晞簡單在街上招來一輛牛車,慢悠悠前往第二殿。「楚江王掌管前三大地獄,分別為割舌地獄、剪刀地獄及吊鐵樹地獄。」

  韶央忽然覺得自己的舌根莫名開始痛起來了。「能詳細說說這三個地獄在做什麼嗎?」

  「凡在世挑撥離間,誹謗害人者,死後打入割舌地獄。唆使他人妻子再嫁者入剪刀地獄。離間他人父子兄弟使骨肉相殘者入吊鐵樹地獄。」白晞一一細數。她看著韶央茫然的眼神,微微一笑。「沒事,等妳真的去了就懂了。之前出差去過幾次,並不是什麼好回憶。」

  不容韶央多細想,車子已經抵達二殿。相較於首殿及十殿,此處人煙稀少,只有數位即將接受審判的犯人被壓著進門。當韶央終於進門,閻君已經在裡面等候。「此人犯了什麼罪?」

  「弒神。」白晞垂眸,不去理會身旁韶央震驚的眼神。「我奉命帶她進入十八層地獄以尋回十殿之子碎片,期間她將不受任何優待,承受她應承受之苦。我將在一旁全程監督,證實其已受該受之刑罰。」

  「如此,便去吧。」台上的男子伸出手,一時之間,狂風大作。

  原本無風的殿堂以韶央為中心揚起風沙,迅速旋轉。堅實的地面化為虛無,劇烈的狂風將韶央捲入。她被轉得七葷八素,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她彷彿在墜落,又似在飛翔。少女緊緊握著鎖骨間的項鍊,閉眼抵抗劇烈的強風。

  不知過了多久,風和緩了下來,緊接著的卻是急速墜落。幾秒過後,她屁股朝下用力著地。「啊!」

  她覺得自己哪裡的骨頭一定斷了,可仔細查看後卻發現自己毫髮無傷。

  四周的空氣是乾的,地面的黃土緩緩冒著煙,惹得韶央咽喉微微搔癢。她左右張望,發現自己身在一處黃土山谷中。「白晞?」

  韶央的呼喚隱沒在空蕩的峽谷中,化散成微弱的迴音。

  預期中的冥使沒出現,地面卻震動了起來。

  韶央緊抱雙臂,發現站立的平台正在緩緩下降。無數黑點自石壁的巢穴湧出,爭先恐後想攀上她所在的平台。當那些黑點近了,她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個個嘴巴的黑洞。

  檯子下全是黑壓壓的人,骨瘦如材、衣衫襤褸。生鏽的鐵鉤子將他們的嘴巴硬生生刺穿勾開,黑洞般的嘴巴中並無舌頭,而是不斷湧著鮮血。他們發著不成調的尖銳呻吟,整個地獄都為之震動。

  在這引人耳鳴的噪音之中,一句低鳴穿越眾人而來。「救世主,妳會帶我們離開此處……」

  韶央瞪大眼倒退,看著最前頭的囚犯指尖已經攀上平台邊緣。他們的手是黑色的,深可見骨的傷口同樣焦黑。「我……」

  「不要回答!也不要承認!」天上傳來一聲大喝,紅衣女子從天而降。「他們想引誘妳說謊,將妳困在此處!」

  韶央閉緊雙唇,如釋重負看著白晞在身邊降落。

  「這些人生前不是謊話連篇就是巧舌離間,因此被割去舌頭囚禁在此。」白晞將巨錘橫在身前。「妳必須關閉雙耳,相信自己的心才能離開此處。」

  胸前的項鍊忽然發燙,韶央取下項鍊,將紅寶石舉到胸前,隱約看見一條細線直直沒入前方人群中。她用疑惑的目光望向白晞,得到了肯定的眼神。

  「天汐的碎片一定在他們之中。」無須白晞解釋,韶央也明白她必須下去一趟。「放心,那些厲鬼殺不了妳。」

  韶央握緊項鍊,發現四肢都在顫抖。

  「無罪之人將不會受到地獄審判。」白晞靜靜說道。「我是監視妳的獄卒,因此這條路只有妳能走。若妳害怕,我可以代為推妳下去。」

  韶央明白,自己毫無退路。

  後有白晞,前有即將淹上高台的鬼魂們,她索性心一狠,閉上眼躍了下去。

  下去的途中簡直是她這輩子經歷過最噁心的過程。

  無數雙手攀上她,長久未經修剪的指甲嵌入她的血肉中。更讓人戰慄的,是從那些人口中淌下的溫熱鮮血。她在人堆之中迷失了方向,無助隨著人流浮沉。

  鬼魂的呻吟聲衝擊著耳膜,雜亂無章的聲音干擾著韶央的心神。此時此刻,白晞的聲音反倒清晰無比。「妳必須關閉雙耳,相信自己的心才能離開此處。」

  她握住胸前的項鍊,感受那條微弱的力量指引。

  一條無形的線將她與前方的鬼魂連繫了起來,開啟一條明路。於是韶央奮力游上前,伸手一抓──

  一瞬間,她已經身在陌生的地方。

  這是一間狹小的客廳,而她正趴在沙發後頭的陰影裡。沙發上隱約傳來人聲,似乎是兩人正在交談。「……把這個假消息放出去,想必X公司的股價絕對會一落千丈。」

  「林、林總,我們與X公司不是合作關係嗎?」另一人的聲音唯唯諾諾,韶央幾乎能想像出對方像隻負鼠駝著背,緊張兮兮。

  「沒錯,到時候他們一定會向我們尋求幫助,我們再意思意思援助一下,換得他們的感激涕零。」被稱為林總的男子呵呵笑道。「我們最終目標是收購他們公司,這點策略是必要的。」

  畫面很快轉換,韶央這次換站在一處辦公室的布幔後,透過縫隙可以看見兩名男子正在交談。此時此刻,跪在地上的男子淚流滿面,彷彿在求饒。「林總,我的公司真的經營不下去了,求您高抬貴手,再給我們一段時間籌措金錢!」

  站著的男子抽了口菸,淡淡看著地上的人影。「老友啊老友,當初你公司身敗名裂時,我好心入股你們,穩定軍心。你向我借錢我也從沒說不過,可如今你還不出債難道是我的問題?」

  「不不不當然不是的!我當然很感謝您,只是我需要再多一點時間……」地上的男子已經直不起腰,連連磕頭。

  「下禮拜要是沒還出錢,我可能就要考慮完全收購這件事了。」林總捻熄煙,轉身面對映照著夜景的玻璃窗。「就算你我為朋友,也不能這樣恣意妄為。」

  「謝謝您,謝謝您……」對方感激涕零磕頭,絲毫未見林總玻璃上的倒影是勢在必得的笑容。

  畫面緩緩散去,韶央逐漸又回到黑暗之中。眼前有一盞聚光燈照在西裝革履的的林總身上,那些西裝在韶央的注視下開始剝落,變成在地面活蹦蹦亂跳的血塊。林總張開嘴,黑色的血嘩啦啦湧出,只留下什麼都沒有的空洞。

  與此同時,林總的聲音在韶央腦海內響起。「我放出假消息使友人公司身敗名裂,為此得以收購公司,成為市佔率首佔一指的大公司。如今我被割舌地獄判了六年刑期,至今仍有三年未完。難道僅僅為了公司行使商業策略的我錯了嗎?」

  韶央有種預感,此番話是在質問她,若未正確回答她將會永遠無法離開此處。「無論如何,你誹謗害人就是不對。」

  「我有家庭要養,我有員工要顧,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我也只不過是做了大家會做的事情罷了!」林總攤手說道。

  韶央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她忽然想起夢中那位黑衣男子的身影。

  當時的他只淡淡對她說了句:「這是我的責任。」

  責任……

  責任究竟是什麼呢?

  於此同時,她又看見了一段嶄新的幻象。她看見當時跪在地上的負責人站在自家公司樓頂,一躍而下。原來在林總收購對方公司之後,負責人便攜家帶眷輕生。「公司策略不該成為害人走上絕路的匕首,你為了自身利益誹謗害人,應當羞愧。」

  因為責任,有人甘願粉身碎骨。但也因為責任,有人選擇讓無數家庭破裂。

  因為林總的抉擇,更多的員工迎來資遣和家庭破碎,世上更是少了好幾條寶貴的人命。「很多時候我們都自私地只想顧好自己,可這應當是建立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上。你的行為只是讓自己的員工作為擋箭牌,根本不是承擔責任!」這番忠言句句出自肺腑,由於地獄並未反撲,因此韶央知道自己說的話便是心中所想。「誠心誠意留在此贖罪吧,相信有一天你會明白惡言的嚴重性。」

  男子靜靜閉上眼,表情忽然變得較為放鬆。或許他只是想要有個人義正嚴詞指出他的過錯。「謝謝妳。」

  受刑人的怨氣遭到化解,男子長久憤恨的心結也終於解開。他憶起友人一開始創業時興奮地要與他結盟,後來卻因為自己的貪婪吃掉這段友誼。他對不起他的朋友及家人。男子舉起手,準備送韶央回去。「我只是第一層地獄的守門員,之後的挑戰一定會越來越難,可別掉以輕心,那就有緣再見了。」

  幻境在眼前消融,韶央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黃土峽谷之中。攀纏著她的受刑人早已消失無蹤,唯一證明他們留下過的痕跡是掌心的那塊紅色寶石。原來在漫長的時間過後,四散的碎片們經由收集或互相吸引已自動形成大塊的結晶體,這也是韶央不必四處奔跑尋找。韶央趕緊將寶石拍入項鍊中,她忽然覺得項鍊的色澤變得明亮許多。

  「妳做得很好。」不知從何處現身的白晞拍拍韶央的肩,大聲宣告。「第一層割舌地獄已過,即將進入第二層地獄,喚名為──」

  「剪刀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