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妳不會恨我。(之一)

本章節 11191 字
更新於: 2022-02-22
04

誓約幸福的雪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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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膽敢傷害別人的人,就要做好被傷害的準備。———阿米爾.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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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懂事一來,世界只有兩種人:島嶼人、還有不是島嶼人。

大人總是教導:海以外的地方,皆是敵人,他們侵佔了祖先的土地,而一直以來最要好的貓族背叛了我們。所以二等公民之所以是二等公民,那是因為他們流著的是外國人的血,背負著背叛人族的原罪。

「你的名字是:阿米爾.可汗。是未來的首領,可汗家的獨子,勢必成為一位能開創改變的軍人——」

母親的聲音被電視裡的歡呼聲給蓋過。

「⋯⋯我代表所有追求尊嚴!所有相信自由的公民宣布!蒙拉德列島地區脫離共議國正式自由獨立!我們會成為貓族聯繫邦的一員!諸位歡呼吧!慶祝這歷史性的一刻!願自由!願民主!與我們所有公民同在!這個國家⋯⋯這個國家!是由懷抱信念的智慧生命所建立的!」

「唔喔喔喔喔!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電視螢幕裡的群眾開始高歌,圍著烈嶼市貿中心,揮舞著冰花自由聯邦的藍底中一朵白花的國旗。與高漲的氣氛相反,客廳裡的父親與母親沈著臉。

「該死的背叛者。」

母親瞪著電視機的直播咂舌。

「別管了,開始吧。」

靠著牆看著一切父親拉下帽子遮住了臉,失去了笑容。

對全家人來說這又是祖國一個灰暗的時刻。

有記憶以來這是第三起離島自契爾丹共議國脫離獨立的事件。

「你會磨出比鑽石更堅硬的心,否決所有反對、戰勝所有敵人⋯⋯」

母親整理好我的領口,帶著榮譽的雙眼直直注視著我。

「加入童兵團後,好好磨練自我,成為更強大的人。」

母親鬆開了手,金屬製的彩虹鳥胸針扣在領口上。

「可是我還只是⋯⋯」

想要再以年紀為藉口逃避責任的我立刻被喝斥。

「阿米爾!」

「父親?」

他嘆了一口氣,扶好了帽子。

「不要再退縮了,阿米爾⋯⋯我的孩子,你是祖國的希望。我們現在被全世界給敵視,必須!為自己的生存而戰!」

樓下首都大街為了抗議世界政府協助二等公民獨立建國而開始的閱兵典禮聲音之大隔著牆都聽得見。那一年,我九歲。

——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想成為軍人。

十歲的時候,爺爺病危,臨終前他把與他最要好的我叫到病房獨自一人和他說話。

「阿米爾,只有你了,所有人似乎都很討厭我。」

「爺爺⋯⋯沒有這種事。」

「別對我說謊,阿米爾⋯⋯我眼睛看得很清楚,所以你也要張開眼睛,別被矇騙了,你是溫柔的孩子,只有你,我希望別變得跟其它人一樣。」

他顫抖的握住了我的手,如今已經虛弱的連握也握不緊。

「爺爺,別說話了⋯⋯」

「不!我必須說。阿米爾,你聽著,閣樓裡有一本歷史書,你的父母一直不願意讓我給你看,但是你有權利知道真相。書本用的文字跟你知道的很像,但又有些不同,這是島嶼以前的文字。」

他拚命的抬著頭,即使氣喘也要將話說完。

「這是我已故的外國友人帶給我的,是這個國家的古書。我這一生,這個國家變得太多了,但改變的比我想像的還多,阿米爾,你也許不相信,契爾丹共議國,曾經有一個被現在島嶼人怨恨,跟外面那些人族國家一樣的民主政府,繁榮的無法想像⋯⋯去找到那本書,別讓他跟其它遺物被扔掉,然後你就會明白什麼才是事實。」

我聽從爺爺的話在閣樓找到了那本歷史書,裡面寫著滿滿的筆記,全部是爺爺的手跡,揭露了是三百年間都發生了什麼事,讓島嶼人走到如今被世界孤立的地步。

國家名稱那一欄寫的並不是契爾丹共議國,而是契爾丹民主共和州;一個國土更加寬廣、富強的人族國家。從來都沒有所謂的敵人,衰落是舊有體制的瓦解,有問題的是島嶼人自己。

我直到爺爺死前才見到他一生一直死守的真相,但是我沒有辦法為他正名,沒有人在乎,對整個可汗家族而言,他與奶奶,還有他的朋友們,只是一群說瘋話的老不死。

——旁人那些激昂慷慨的話語,只不過是為了掩蓋真相的手法。

童兵的一年訓練期即將結束,我執行最後一個被交代的任務,巡視首都二等公民隔離區的街道,雖然已經走過了無數回,麻煩終究還是落到了我的管轄域。

狹窄的防火巷,一名同期的童兵被一群二等公民的孩子包圍,是和我相處不錯的朋友,眼看就要被毆打。

「喂!你們在做什麼!」

我衝向前擋在他與二等公民的孩子之間,張開手隔出了一個空間。

「不甘你的事!」

帶頭的女生回嗆,看到高過我一個個頭又再給了她更多的自信,雙手握拳並不介意立刻動手。

「我們找他有事,你有意見嗎?讓開!不然連你一起打!」

「阿米爾⋯⋯他們追了我過了一條街,一群瘋子,但我們打不過的,你要怎麼做?」

他壓低聲音在我耳邊抱怨,面露懼色深怕被他們聽到。

「安庫什,明年我們就是共議國見習民兵了,共議國絕不後退。」

我對他說完,抽出了警棍直面了身高可以遮住天空的二等公民女孩,現在我不再是那個想要逃避責任的小孩。

「他是我的朋友,有什麼事用談的,不然妳!還有你們!想違抗公權力嗎?」

我舉起代表政府的警棍,用最兇惡的眼神掃視了在場的孩子,但是每一位二等公民的孩子聽到了後不但沒有退縮,反而對我們兩人投以不認可與憤恨的目光,『公權力』一詞令他們怒火更盛。

「政府的從魔!自以為正義的傢伙!開打!」

女孩一聲令下,我先發制人一棍轟在她臉上擊倒她。

「他打女生!別放過他們!」

「我們打!」

「揍爛他們!」

建築圍成的水泥高牆阻擋了混戰的聲音,不會有人知道防火巷裡的情況,我們孤身作戰,沒有支援。所有孩子撲上來,我們兩人一下就被擊倒到地上,作為武器的警棍飛的老遠,我看著防火巷上方狹長的長方形藍天等待下一個拳頭落下——但我等到的不是拳頭。

「都停止!都不要打了⋯⋯拜託。」

一道不像是人族,過份甜美的女孩聲音讓所有了停止了手邊的動作。

我轉頭望向聲音的方向,在防火巷連接大街的出口,一身雪白裙裝的她提著醫療箱神色擔憂的看著我們,軟而甜人偶精緻的外表正如她柔弱的聲音,月銀色的長髮隨風飄逸,反射著透過屋簷的日光,彷彿月亮般閃耀生輝。僅僅不到十歲的身高,可愛中卻透露著淡淡的色氣,她還只是幼女,但嚴格上來說又不是,頭頂上一抖一抖的貓耳,還有繞過她纖細身軀與裙擺延伸至胸前,同樣月銀色的貓尾,一再的提醒我她並不是人族。

她是背叛祖國最深的貓娘,我本該提警戒的對象,可是大街上的日光透過她的銀髮、長裙,光芒驅散防火巷的陰暗潮濕⋯⋯此刻,她是拯救我們兩人的救世主。

「是大小姐!曉咲⋯⋯不是這樣的,這個傢伙的公務員父母又找了我們水果攤麻煩!我們氣不過!這男孩也是他的同伴!我們必須打!」

帶頭的女孩按著臉上的腫塊,一手指著我與安庫什控訴。

「妳受傷了⋯⋯等下到醫院,我為妳治療。」

那隻貓娘走到我們之間,淡淡的未聞名花香刺激著我的鼻子,她雪白能見血管的小腳踩著雛鳥的腳步,可愛得異常,我確信她絕對不是和島嶼人住在同一個世界。

「那是公務員的工作,雖然我也很不喜歡他們的作法⋯⋯我知道,你們生氣的理由,但是呢,將怒火傾注在其它生命上,無法解決問題喔?除了因為報仇感到些許舒坦,暴力不會為妳帶來快樂⋯⋯這裡交給我處理,好嗎?」

「是⋯⋯對不起。我⋯⋯我等下再到醫院找妳,一定信守承諾,曉咲,一定要來喔?」

「嗯,貓娘永遠都會信守承諾。」

我不知道究竟詳細發生了什麼事,但因為那隻貓娘二等公民的孩子一下便散開了。

「妳⋯⋯要做什麼?」

嘴角留著血的安庫什發問,他被打得很慘,但沒有我傷勢嚴重。

那隻貓娘沒有回答他問題,還在在我身邊蹲下,小小的手貼近了我的臉。

「別碰我!」

我手一揮打掉她想要接近的手,逼迫自己痠痛的身體移動起身,大聲的質問。

「妳想做什麼?」

她打開了醫療箱從中取出了一塊布係在手臂上,白色的絲質布料上繡著一雙淡藍色向上捧著心的手。

「別緊張,我只是想治療你。」

她的手輕輕的貼在我額上,一道暖流通過身體,全身的瘀血處的疼痛居然開始消失。

「妳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修復了你損傷的細胞組織。」

她用一個甜美的微笑簡單的帶過了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無法接受這個答案的我又問。

「為什麼⋯⋯要治療我?」

「我想想⋯⋯」

她一手戳著臉頰,尾巴搖來搖去,可愛的陷入沈思。

「因為我是無國界醫生的孩子⋯⋯這個回答可以嗎?」

我想在她身上找到對島嶼人的敵意,但她清澈的湛藍色瞳孔毫無防備,和我完全不同。

我第一次見到這般的雙眼,不管祖國多麼的恨貓娘,她們從來沒有真正的討厭過島嶼人。

——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沒有敵人,只有自己所創造的怪物。

我順利的從見習民兵晉升正式民兵,受訓的日子一眨眼就度過了,十一歲的生日也逐漸接近。

「上頭好像要頒發統帥榮譽獎,你被提名了?不是謠言吧?」

安庫什問我,情緒竟然比我還興奮。

我們坐在首都醫院的廣場公園長椅,看著那隻銀白貓娘在醫院門口為打架的孩子治療傷口。自從第一次見到她之後,我們便每天入魔的想見她,只要一有空便到她工作的醫療站遠遠的觀察,我也知道這很異常,但是貓娘就是有這種神奇的魅力。

「是要頒發沒錯,但還暫時保密,別說出去——」

「你也太厲害了吧!」

我還沒說完他已經激動的讚嘆。

「這樣以後我可就要叫你長官了!你可能是第一個在年紀這麼小就獲獎的人,不愧是可汗家族的獨子!」

「大概是看上我槍法好,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因素,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

我無法像他一樣興奮,在我看來只是攬上更多責任。

安庫什對我這種想法並不認同。

「可是啊,這樣你的人生就一切順利了,金錢、權力、情人,沒有什麼是你拿不到的,只要成為高階軍人⋯⋯這是我父親說的。」

「我倒是沒有很想要那些東西,為了一個獎牌,代價不覺得太大了嗎?不是真正接受過軍官培訓,但有軍官的權利,還有要承擔的責任。」

在內心深處,我只是想回到加入童軍團前,能夠開心的玩樂,為簡單的小事開心的自己。

「不然阿米爾,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誰知道呢?」

身為民兵,背負著家族的榮耀,我無法說出真實的想法。

「我倒想問你,獲得軍階後,你想要什麼呢?」

「我⋯⋯沒辦法像你有優異的表現,還被街頭二等公民的孩子給輕視⋯⋯要是能順利找到一個女孩交往就好了。」

他沉思,盯著醫療帳篷內月銀身影,陰沉的臉色不再是我熟悉的朋友。

「用錢買個二等公民奴僕也可以⋯⋯不知道貓娘能不能買?」

我瞪大的眼睛,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話是出自他的口中,對他的感覺突然變得陌生。

「嘿,幹嘛那麼驚訝,我們很快就是大男人了,把話說開也沒什麼,說點像一等公民成年會做的事,這沒什麼吧?」

他笑著推著我的肩膀,然而我無法像他一樣這麼輕鬆的笑。

他見我沒回應又改口。

「嘿,只是玩笑話,別太認真了。」

玩笑是有分能開與不能開的,我瞪著他,很嚴肅的開口。

「安庫什,這不能開玩笑,就算不違法,那種行為不光彩,還有貓娘是自由的象徵,就算只是一句玩笑,被外國人知道的話,你會被自由聯邦還有其它敵對的人族國家給盯上,有祖國公民因此在國外被逮捕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說說而已,反正只有你我倆聽到。」

他笑笑的回應,我不放心的看著他,因為就是這些細節反映了他真實的想法,我所不認識他的地方。

「唉,好想要奴僕啊⋯⋯好想要貓娘啊⋯⋯」

那時的我沒預料到,正是他這種想法,讓我們倆最好的朋友絕別。

——長大不等同成長,只是向著崩壞的一條不歸路。

十一生日剛過,巨變便打破了以往平穩的生活。

國民兵為奪回數年前自行宣布獨立的土地遠征,數個與它們同盟的人族國家立即向祖國宣戰,軍隊在遙遠板塊的陸地對峙。在世界政府召開會議緊張的一天過後談判破裂,冰花自由聯邦在國際會議廳宣布衛國戰爭,全世界的國家都向祖國宣戰。

國際會議廳的直播在全國的電視上放映,購物中心的電視牆下聚集了滿滿抗議的民眾。

「⋯⋯所以,我親愛的世界公民,手貼著你的心!聽著它的跳動!問問你自己,問問你自己!為了屬於你們生命的自由,你是否願意貢獻你的能力?我親愛的冰花自由聯邦公民,問問妳自己,為了見到希望到來的一天,妳是否願意借出妳的勇氣?我想說!所有輕視自由的島嶼人,我們會驅逐你!所有踐踏人權的島嶼人,我們會戰勝你!」

站在主席台的白髮貓娘發言引來了群眾集體的暴怒,與電視中拍手歡呼的各國代表是兩個極端,即便他們的聲音永遠傳不到海洋另一端的會議廳。

「讓她下台!」

「滾下來!」

「絨毛球!妳不配站在發言台!」

「去死吧!」

「白色惡魔!」

我沒有參與他們,只是安靜的看著它發生,或許從父母那總是仇恨外國的臉龐,我已經預見了這一天的到來。

白髮的貓娘看著所有與會的人族國家代表,待歡呼歇停,她收起了環指與小指,以已經在國際新聞中看過無數次聯邦的宣示手勢高舉著右手,繼續了未完的演講。

「聯邦會戰鬥!為了捍衛我親愛人族的自由!為了履行我們相信的價值!我們必須戰鬥!在海上!在海中!在天空!在太空!直到大洋的另一端!直到共議國宣布投降!直到自由戰勝所有,以一己貪欲,以民族榮譽要抹滅生為智慧生命權利的文明敵人倒下!我們不會因為畏懼戰爭而退縮!」

會議廳裡的高亢的歡呼聲壓過購物中心下聚集的人群,畫面中位在的角落祖國代表握拳扔下了識別證憤然離席,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衝擊性的畫面。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一顆生鮮蛋砸到了電視牆上,很快憤怒的群眾便開始朝著電視牆扔擲易碎從購物中心買來的商品,沒有人要制止他們的違法行為,因為就連在附近巡視的民兵都加入其中。

「殺了她!」

「讓世界付出代價!」

「把戰火帶到聯邦!讓她們知道契爾丹共議國不是好惹的!」

「把貓娘變成我們的奴僕!」

但是能充滿自傲喊出這些話的時間也不過短短的一天。

什麼都變得不一樣,無國界醫生組織的醫療站被關閉,我與安庫什不再特意去首都醫院看那隻貓娘,很多外國人都選擇回國。

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天,聯邦的太空艦隊擊毀了祖國所有的人造衛星,數位通訊丟失,不可能修復。如今火箭科技存在技術斷層,祖國在我出生以前失去登上太空的能力,只能造出短程飛彈,也沒有任何反制聯邦太空艦隊的能力。與全世界開戰後,沒有任何人族國家會再代為發射載運祖國人造衛星的太空火箭,經濟制裁、國際貿易路線中斷更重創了軍工業生產所需的關鍵零件。

數位通訊回歸是直到戰爭爆發後的一年,政府成功研發載運通訊系統的無人飛艇並大量的投放到增溫層,讓發射的數量高於每天被聯合空軍擊落的數量勉強重建了數位通訊,可是一切已經太遲,失去指揮的遠征部隊已經戰敗,他們在與有貓娘提供高科技武器支援的聯合部隊作戰中幾乎被殲滅,少數戰後倖存的國民兵也因為犯下戰爭罪被國際法庭起訴。

政府太過於自信,認為外表柔弱的貓娘會必定像過去一樣不敢加入人族間的紛爭,深信數位民主制度會讓聯邦難以集體動員,卻從來沒有人想過貓娘不參戰的真正理由,還有能不能打勝與貓娘跨種族間的戰爭,如今人族的科技已經大大落後貓族數百年。

遠征部隊遭到殲滅之後,聯合部隊的目標轉移到遠洋的核子潛艇艦隊,一次又一次戰敗的新聞傳回首都重擊士氣,但這還只是開始,再過半年,聯邦的隱形轟炸機和太空艦隊開始打擊多個島內的軍事要塞,飛彈防禦系統一點用處都沒有,她們進出祖國領空毫無阻礙。

貓娘向島嶼人展現她們掌握隨時摧毀島內任何城市的手段,只是她們還沒行動與願不願意的問題,這個國家,激怒了不能激怒的巨人。從來都沒有勝利的可能,然而所有人都不承認,投降一詞不能被提起,失去參軍家人的一等公民變得更加憤怒,對外的新一輪作戰計劃被政府加速執行。到軍工廠幫忙的父母開始晚歸,說的、看的,都只有對聯邦復仇,我不喜歡他們現在的樣子,但即便如此,我仍無法對投入所有精力的他們說出我的真實想法。

「晚安、父親,晚安、母親。」

我關上夜燈,為熟睡的他們蓋上毛毯,整理起工作一天後桌上吃剩的配給罐頭與提神飲料。國際貿易路線中斷已經不只是影響到軍工業,還有糧食與民生必需品。

房間安靜的宛如守靈夜,沈重的心緒壓在肩上,我小心的收起桌上擺著的航母潛艦的設計圖紙,她被父母稱作共議國反擊的希望。望著窗外城市工廠燈火通明的連夜趕工潛艦零件,我心情很是複雜,大家似乎都認為只要潛艇建造完成,祖國就能擊退封鎖島嶼的聯合艦隊,但那不包括我,事實也證明,一切只會變得更糟。

——我們在打一場對我們沒有意義而且必敗的戰爭,時間拖得越久,我們會損失得越多。

不平穩的十二歲在戰火中結束了,聯合艦隊殲滅與鄰國希芮瓦共和國對峙的陸地駐軍,控制了祖國北方的西印多蒙拉得列島,當地的二等公民沒有任何抵抗,自行宣布脫離祖國獨立建國。新聞消息讓全國震怒,仇恨轉向了外國人還有二等公民,新的排外法案也因此而生。

十三歲的我因為隔離政策條款更新又回到了二等公民隔離區維護治安。新政策要求非政府人道救援組織人員與戰地記者回到各城市的國際聯合醫院,限制他們的活動空間,同時壓縮了隔離區的居住面積。這是針對外國人的隔離政策,許多人因此被驅逐出境,還選擇留在島嶼的非政府人員幾乎只剩無國界醫療組織。

「不要交談,前進。」

到了晚上我揮著螢光指揮棒要人群移動。

民兵團架起一道人牆,押送犯人一般護送二等公民與外國人移動的隊伍,不這麼做的話,憤怒的人群隨時都會衝進來攻擊他們。隔著民兵團組成的人牆聚集了許多一等公民,所有人的情緒都很糟,高舉著抵制外國貨的標語辱罵移動中的外國人。

「希芮瓦共和國!人族的背叛者!」

「自居和平的中立國!騙人的魔鬼!聯邦的打手!」

「還我西印多蒙拉得列島!還我西印多蒙拉得列島⋯⋯」

這樣的鬧劇似乎永無止境,我對於報復的言論早已感到厭煩,身上的警棍只想揮倒吵鬧的一等公民。

我在醫療卡車旁看到我認識的那隻月銀色貓娘,牽著二等公民女孩的她非常醒目,身上以祖國沒有的布料製成的深海藍連衣裙讓她一下成為了整個隊伍中的焦點,仇恨的視線傾注在她身上。

人們忍住憤怒,因為對無國界醫生動手形象極差,但一等公民不介意對二等公民動手。

「還我西印多蒙拉得列嶼!勾結外國人的背叛者!」

附近的小孩叫道,事情便發生在我面前,鐵罐砸向了那隻貓娘身邊的二等公民。

「喂!你做什麼!」

我怒斥道,一轉頭就看到安庫什身旁的小孩抱著許多鐵罐,正在給罐子塞入石頭,準備扔出第二瓶,而本因制止他的安庫什卻在微笑的看著一切發生。

裝著石頭的鐵罐即將打中二等公民女孩,但在那隻前那隻貓娘移動身軀為她擋下了攻擊,鐵罐命中了她的背部發出一聲悶響,她身體一軟跪倒在地上,石頭從滾落鐵罐中飛出撒了一地。

「曉咲!」

「痛覺阻斷⋯⋯我沒事。」

二等公民女孩扶住了她,距離近的我能聽到她們的對話。我認出她是當時帶入與我和安庫什打架的女孩,那失去焰氣的模樣讓我一時之間認不出她。

「為什麼要為我擋下⋯⋯為什麼?不使用靈力。」

「不能喔,艾蜜莉⋯⋯使用靈力的話⋯⋯會被民兵當作敵對行為。」

貓娘湛藍色的水瞳看著攻擊者,卻沒有一點憤怒,而是很淡然的接受要傾瀉在她身上的惡意。

她們說話的同時,其他人開始歡呼,而扔出鐵罐的男孩高舉著鐵罐,正準備朝著她的臉扔擲。隊伍中幾名外國人停下腳步,穿著戰地記者背心的外國人拿出了攝影機拍攝用鐵罐攻擊貓娘的男孩還有躁動的人群。

「好啊!打暈她!」

「打暈她!」

「打倒聯邦惡魔!」

事情往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人們的怒吼給了男孩行為一個正當理由,但令我最憤怒的是我的朋友——安庫什正開懷大笑。

「喂!停手!禁止攻擊非政府人員!」

我衝上前用螢光指揮棒在揮開了男孩手中的鐵罐,反手一棍將他擊倒。

「我現在以暴動罪逮捕你!」

他手中的鐵罐摔落一地發出巨大噪音,就算被當作濫用職權也不能讓祖國在國際記者面前蒙羞,我扔下了手中的螢光指揮棒,拉起了男孩的衣服,在他反應過來前用手銬將他扣住。

這並沒有結束,我拖著男孩憤怒的質問什麼都不做的朋友。

「安庫什!為什麼不阻止他!」

「阻止?為什麼?」

他看了看周圍,攤手一臉不在意。

「沒人在意了,你知道嗎?阿米爾?」

「你真該在意!你是民兵!我是民兵!代表共議國的治安!」

我指著隊伍中的記者暗示安庫什收斂,但他在注意到攝影機後舉動卻更是囂張,兩手指指著戰地記者然後滑過自己的脖子,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威脅對方停止拍攝。

「你是說這樣嗎?」

他對自己行為很滿意的笑道,周圍的一等公民似乎也站在他那邊,爆出了一陣歡呼聲。

「安庫什你——」

「放了他!放了他!放了他!放了他⋯⋯」

我還沒說完,剛才抗議北方列島丟失的群眾轉向聲援剛才攻擊貓娘的一等公民男孩。

「阿米爾,聽我的,放了他,這不值得,我們什麼都不用管。你啊?為什麼要袒護外國人呢?」

迫於壓力我無奈的解開手銬,一脫身男孩便逃入了人群中,看來是不可能再抓回來。

「為什麼?為什麼?因為我們是民兵啊?你不理解嗎?」

「理解?他們都是敵人⋯⋯」

安庫什崩壞的惡笑,眼神鄙夷的瞪著我。

「理解!我的父母到北方駐防,現在生死未卜!我只知道這些人的同胞!在那裡殺了我們很多人⋯⋯我說,柯瑪拿拉號要出航了是吧——」

「嘿!不準拿我的父母來說!」

我怒斥道,這是第一次對我真正的對我好友發怒。

「怎樣?我偏要說,別像那些外國人自以為的站在道德高點!等你的父母的航母潛艦也發生同樣的事,看你還能不能說出這種話!」

他說完扔下來螢光指揮棒離開了崗位,留我一人在原地震怒。

我與安庫什在之後幾乎沒有說過話。

——憤怒使人瘋狂,什麼才是正確?深陷其中,我們已經看不清這個世界。

「我們很快回來,打掉聯邦的驅逐艦,我們就回來了。」

「阿米爾,照顧好自己⋯⋯你是我們的希望。」

十四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丟下了這些話前往內陸運河準備搭乘剛下水的柯瑪拿拉號。

他們有想過這些話會成為最後的遺言嗎?這個問題,我無法得知。

新聞播報著最新的戰報,數位通訊回歸後等不到勝利,只有更多淚水與敗仗消息。

這一次是父母搭乘的航母潛艦。

「柯瑪拿拉號已確認於換日線時間負一時區,下午二時,水深705尺遭到冰花自由聯邦太空武器擊毀,船體從中央機庫撕裂,直到目前為止仍沒有收到任何生還者的報告——」

遙控器砸在電視機上關掉了電源。

我聽不進報導之後的內容,就算預料到了這一天,真正發生時還是難以承受。

從過去到現在就不可能打勝,潛艦在聯邦的科技面前並非隱形,更何況祖國連防禦貓娘利用靈力探知的手段都完全沒有,先前出征的核子潛艇便是被聯邦發現並逐一擊破,就算打造出能載運戰鬥機的潛艇,增加了跨洋打擊能力,這個弱點還是沒能獲得改善。

「父親⋯⋯母親⋯⋯」

外頭坦克的引擎聲蓋過我的思緒,即便耗盡了祖國最後資源打造的航母潛艦擊被沉後,政府仍不願與聯邦展開和談。

「我們!絕不投降!讓那些想要踏上我們土地的外國人!付出代價!我們會行軍到北方!」

樓下總書記站在坦克車上拿著擴音器對整個社區廣播,深夜的首都慶典一般熱鬧,大樓的居民推開窗戶揮舞著祖國紅黑色調的國旗。

「行軍到北方!行軍到北方!」

「勝利會屬於我們!行軍到北方!祖國永生!」

總書記的聲音徹底激怒了我。

「騙子!都是騙子!」

我大叫著,抓起沙發枕扔向了窗戶,一手揮開桌上的雜物,氣水杯在地上打翻發出巨響,黑色液體覆蓋了落到地上的潛艇設計圖紙。

「你們這些騙子!死的毫無意義!」

我像一個孩子哭鬧,一拳捶在桌上,刺痛感把我拉回現實,我不願面對的現實。

「死的毫無意義啊!你們都瞎眼了嗎!都會死的!」

我大吼著,知道不會有人聽到,也不可能聽進去,我又狂笑起來。

「安庫什!你高興了嗎?這樣我的父母也死了!你高興了嗎!」

房間裡只剩我一人,不管說什麼都不會有意義,只是這麼做能讓我覺得好受一些。

我趴在桌上大哭,曾經擺在架上的家族照成為了他們的遺照。

「晚安了⋯⋯父親、母親。」

我的身邊再也沒有別人,我也不再稱呼祖國為『祖國』。

——契爾丹共議國只有潰敗一條路,不管承不承認,殘局已至。

最終,戰敗的壓力逼瘋了上頭,一位將軍在首都開始了一場煽動的演講,帥領著暴民進軍全國的二等公民隔離區與非政府組織據點。

全市的廣播不停的重複他的標語——

『前進!公民們!前進!公民們!搶光他們的財產!殺光他們的人!行軍到醫院,驅逐外來者!』

全國性的暴動從早上到夜晚,每條街道都成為戰場,槍聲將整座城市包圍,路上的車被推翻點火,島嶼人成為了島嶼人自己的敵人,負責首都國際聯合醫院警衛的我別無選擇,被迫與一等公民作戰。

最諷刺的莫過於我所屬的民兵團第一次用槍竟然是對著留著同樣血液的島嶼人同族。

「阿米爾!」

「長官!」

我舉著盾牌穿過子彈雨中來到總書記身邊,躲到了警衛站的水泥牆後。國民大會堂早已被暴民攻陷,現在他也與我們少年民兵十一兵團共同作戰。

「我收到消息,二等公民居住地的防禦被攻破。你是我技術最好,我最信任的榮譽兵,讓你過去幫他們。」

「但是長官,這裡的防守也很吃緊——」

「欸,你別管我們了,我一個上過戰場的國民兵還要你一個新兵擔心嗎?快去!這是命令!」

他舉起突擊步槍朝著想將貨卡車開進管制入口的暴民掃射,沒有時間留給我猶豫,我在他們的火力的掩護朝二等公民隔離區的方向移動。

在我抵達二等公民隔離區的時候鐵絲網早已被推翻,到處都有火在燒。衝破隔離區防線的貨卡車裡有一隻癱軟的手,他的軍服上有數個彈孔看來是防守的民兵團與國民兵所為。我翻身穿過鐵絲網,還沒走完一個街區便在街上找到數具屍體,全部都穿著國民兵與民兵制服,根本分不出哪一邊才是攻擊方。

我尋找著生還者,可是就連一位隔離區的二等公民都找不到,除了大火燒斷樑柱的崩塌聲沒有其它,我用衣服掩住鼻子穿過濃煙深入隔離區內部,煙灰嗆的我要把午餐給吐出來,但也只看到更多的屍體,沒有聽見交火的聲音,我意識到自己來的太慢,二等公民隔離區的戰鬥早已結束。

毫無預警的,一道尖叫打破死亡的街區,是一位我聽過的女生聲音。

我抽出半自動手槍朝著聲音的方向跑去,意識到這可能是唯一的生還者。

「放開我!把你的手放開!」

一穿過街我看到的是一位二等公民的女孩正在與一位民兵拉扯著,兩人我都認識,她是之前與我打架的那名女孩,我不願相信的是,那名民兵卻是我曾經的好友安庫什。

「安庫什!你在做什麼!」

我喝斥道,我無法原諒他的行為,他幾乎要將女孩的上衣扯下。

「喔?這是阿米爾,正好,你也來加入我,現在什麼都是靠自己搶。」

他得意的說,要展示給我看一樣的一把撕掉女孩的袖口。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挨打的那個男孩,體能與我一樣隨著成長期經歷飛躍性的成長,如今體型甚至比我高大,但將在體術還有在民兵團所學用來傷害公民觸犯了軍法,我沒想到他會變成那些違法的暴民。

「你看!現在就有現成的奴僕!搶了就是我的了!」

他一手扣住女孩的脖子把她給逼哭。

「安庫什!放開她!我不是在開玩笑的!」

我忍無可忍對他大吼,就算所有的事情都變了,我也不想要那個改變也包括他。

「你給我立刻放開她!否則我會依軍法處理!你為什麼成為民兵?當年被二等公民欺負,現在要做和他們一樣的事嗎?還有做更過份的事?」

「正是這樣!別對我說教!我還要更多!他們都欠我!我要她!現在我改變心意了⋯⋯你如果也想要奴僕,給我自己去醫院搶。」

他抓狂的大叫,已經沒有了我記憶中那個童兵時期的樣子。他放開了掐住女孩的手,不顧她的哀嚎將脫力的她抓到懷裡。

「安庫什!最後一次!放開她!」

「不做!你別管我!」

他的手正在撥開她的衣服,再不採取行動他會對女孩施暴,已經沒有時間再給我猶豫,我舉起手槍朝他扣下了板機。

槍聲之響,粉碎的不只是現實還有心裡的寄託。

「我警告過你的!」

他胸口鑽出血液向後倒下,我對著親手射殺的昔日朋友哭喊著。

我顫抖的跪下,怎麼也沒想過自己會親手殺了安庫什,就算與他決裂,他仍然是我在這個世上還活著關係要好過的人。

二等公民女孩從他的屍體掙脫,但並沒有逃跑反而走到了我身邊。

「有事嗎?」

情緒極糟的我對她嘶吼。

「別去醫院,趕緊離開首都到安全的地方,別再被人抓到了。」

「謝謝你⋯⋯」

她的腳步聲漸遠,身影消失在因為大火濃煙瀰漫的街道後。

「我不需要妳的感謝⋯⋯」

我向後倒在街上,我沒有後悔,就算重來一次我仍然會開槍,可是仍然不改痛苦的事實。

——戰爭讓我們深陷泥沼,支付的代價便是失去純真,我想結束這一切。

醫院被大火吞沒,丟下了防守的民兵團,我離開了首都,學著安庫什說過的話,我要嘗試扮演一個壞人。

「我想要妳,做我的奴僕。」

床上的貓娘表情驟變,房間溫度瞬間驟降,對於自由象徵的她們這是最有效的刺激辦法。無數的冰刺在我眼前凝結對準了我,只要她有意願便能切開我的胸膛。

看著那隻曾經醫治過我的銀月色貓娘,我閉上了雙眼,只希望不會再看見光,只希望是由她終結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