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章節 5718 字
更新於: 2022-02-21
第一章：下去領一百
「9595 6A03-2 9595 6A03-2 9595」全院廣播響起，像是開啟了什麼開關，走廊上幾個穿著醫師袍的人跑了起來，目的地是6樓A側3房第2床。這是一個肺炎引起敗血症的病人，平常是外籍看護照看，看護跑出來跟吳敏貞說阿嬤看起來怪怪的，吳敏貞跟過去一看，何止怪？連呼吸都停了！因為沒有簽屬不實施心肺復甦術同意書，所以立刻開啟急救程序。
3房內所有不相干的人員已經被請出，3-2周圍擠滿了醫護人員。床邊是噹噹噹的叫個不停的心電圖監測器、排隊輪流做壓胸的醫師們跟負責注射藥物的護理師，床頭是在插氣管內管麻醉科醫師和負責抽痰的護理師，床尾放置了急救車跟換藥車，急救車旁站了負責記錄的護理師跟抽藥的護理師，換藥車旁是可以遞東西跟跑腿的護理師。
這樣的分工算是白班病房裡最豪華的陣容了。
緊閉的病房門外是接獲通知趕來的家屬，他們跪在地上請求病人不要丟下他們，請求醫護人員把病人救活。
「三分鐘了，Bosmin 1支！」(註1)負責急救記錄的護理師喊，旁邊抽藥的護理師忙將手上已經抽好藥的針管遞到負責注射藥物的護理師手上。
「Bosmin 1支！」施打藥物的時候，護理師必須再喊一次才能將藥物注射入病人體內，Bosmin即是腎上腺素，急救時三分鐘施打一次，時間由負責記錄的人掌控。
「ET位置正確(註2)，fix 牙齦21公分，麻煩協助固定一下！」麻醉醫師扶著氣管內管喊，原本站在換藥車前面的護理師立刻去幫忙進行管路固定。
「抽痰。」主治醫師說完，見負責抽痰的護理師沒有動作，氣得對床頭大吼：「學妹！抽痰！不要發呆！」
「誒誒⋯⋯好，對不起。」抽痰的護理師表情緊張，差點將抽痰管甩飛。對面壓人工急救甦醒球(註3)的專科護理師翻了個白眼，想一想又覺得對方挺可憐，才開口安撫了抽痰的護理師幾句。
「CVC fix 左鼠蹊全入喔！三端有回血！」(註4)護理師固定好中心靜脈導管後，轉頭對記錄的護理師說，接著把正在注射的點滴從腳背上的靜脈留置針改接到中心靜脈導管上，只留一端之後抽血用。
「Josomin 4支 IV push。」(註5)主治醫師看了新發的抽血報告後說，急救車旁的護理師趕緊抽藥。
「借過，呼吸器進來。」呼吸治療師推著巨大的機器進病房，勉強塞在床頭邊，呼吸器的到來解救了專科護理師負責壓人工急救甦醒球的雙手，急救持續了半小時，她的手痠得不得了。醫師們停下壓胸重新評估，心電圖監測器上畫面仍呈現一條線，他們一邊繼續壓胸，一邊考慮跟急診或加護病房借用自動心肺復甦機。
「等一下，我摸到脈搏了。」一個醫師喊到，接著一堆人輪流按著頸動脈、股動脈確認。
經歷過急救的病人衣服亂糟糟的，鼻子插了一條鼻胃管，鼻胃管接著的引流袋裡裝了一些褐色的液體，嘴巴裡插了一條氣管內管和一個咬口器，用膠帶及繩子固定在臉上，胸口貼了三個心電圖貼片，左鼠蹊部有一條三腔的中心靜脈導管，導尿管固定在右大腿上，右腳背上是一隻靜脈留置針。3個護理師圍著病人幫她擦拭身上的血跡、更換尿布、穿衣服，接著蓋棉被、四肢用約束帶捆綁、整理點滴線，還有人負責把地板上的醫材垃圾清走。等全部整理好，才開門讓家屬進入探視。
「呼⋯⋯終於下班了，交班前十分鐘急救，我真的是太慘了。」吳敏貞趴在會議室的桌上跟旁邊的同事抱怨，好不容易完成急救記錄、點完急救車，她坐在椅子上一點動彈的慾望都沒有，感覺身心靈被掏空。
「沒辦法，病人喜歡妳，就愛讓妳來救。走吧！別倒在這裡了，我們換衣服去吃好料的安慰一下自己。」游詩婷拍了拍敏貞的肩膀，拉著她的手將人拖出了會議室。兩人結伴到了走廊尾巴的更衣室，拿鑰匙轉開了更衣室的門，被蹲在轉角的人嚇的退了一步，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站抽痰位的李佳穎抱著膝蓋在哭。
「怎麼了，為什麼躲在這裡哭？有人欺負妳嗎？」敏貞拍拍胸口安撫自己，又蹲下來拍了拍學妹(註6)的背。
「嗚嗚⋯⋯敏敏貞學姐，剛剛急救嗚嗚嗚嗚⋯⋯。」佳穎抬起頭，臉上一把淚一把鼻水的很可憐的樣子。
「唉，你怎麼連話都說不清楚，那溫柔的噢！」敏貞沒忍住接了歌，被旁邊的詩婷打了才停下：「咳，對不起，我沒忍住，我會正經的，拍謝啦。」
「噗，沒關係，學姐妳一直是這樣。」被這樣一鬧，佳穎反而哭不下去：「學姐，我覺得我好沒用，剛剛還被醫師罵。」她扭著手指說，表現出難過、不自信的樣子。
「你今天的表現以一個剛獨立，又第一次參與急救的新人來說已經很好了，蘇醫師他脾氣比較急一點，不用太在意他。」詩婷安慰完還進廁所拿了捲衛生紙遞給佳穎。
「哇賽，詩婷姐在稱讚妳欸！她很少稱讚人的，她說妳很棒就是真的棒。」敏貞說，表情略顯浮誇。
「真的？」佳穎哽咽的問。
「真的。」敏貞給予肯定，伸手把佳穎抱住拍拍背：「來吧！想哭的話，我的肩膀借你十分鐘，但鼻水不要蹭我身上。」感覺肩膀變得濕潤，敏貞抬頭跟詩婷眼神交流了一下，再度開口：「妳真的很棒了，想當年我還是菜鳥的時候，連菜鳥專屬的抽痰位都沒有搶到欸。後來第一次站抽痰位，慌的連手套包裝都打不開⋯⋯妳可比我鎮定多了，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們去吃大餐？受傷的心要用大餐來填補。」
「噗，謝謝學姐，我還有記錄要補，下次再跟妳們去，不好意思把妳外套弄濕了，我幫你洗吧！」佳穎紅著臉說。
「誒？不用啦！外套我再處理就好，那我們換完衣服就先走啦！明天見。」敏貞仗著身高優勢，臨走前還撥了佳穎的包包頭一下。
走在往餐廳的路上詩婷問：「妳的外套多久沒洗了？」敏貞笑了：「不要問，妳會怕。我還知道有個人入職三年從來沒洗過呢！我算洗的頻繁的了。」
學姐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麼冷靜的。
「小姐！阿嬤沒有呼吸了！」聽到5-3的家屬大喊，正在5房外交班的敏貞和接班的呂文萱蓋上了電腦衝進去查看，5-3阿嬤臉色發黃，神情安詳躺在床上。文萱也是剛獨立的新人，臉色蒼白的問：「叫學姐嗎？」
敏貞顫抖的摸上頸動脈後：「要喊急救！」話音剛落，文萱就衝出去了。敏貞開始擔心自己判斷失誤，腦中一片空白，慌張地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試圖聽心尖脈，然後越聽越慌。心尖脈的位置真的在這裡嗎？是不是要先壓胸？可是我沒有壓過真人怎麼辦？還是先抽痰看看？掙扎間，專科護理師已經衝進來了：「妳拿聽診器幹嘛？快把床放平！」
「⋯⋯好。」敏貞把聽診器扔到床旁桌，拿起電動床的遙控器把床頭與床位放平，同時其他學姐們也推著急救車、換藥車跟其它儀器到達床尾，護理長把家屬請出去等待，並將隔壁兩床也挪到別的房間。敏貞看了看，壓胸有醫師們在輪不到她，抽痰的位置也被佔了，大家無聲的分工完畢，只有自己沒有任務。她走到床尾湊到了抽藥的學姐旁邊，學姐看了她一眼：「妳去交班給小夜，交完再來。」
小夜班的學姐：「嘿！別擔心，你這是新人旺，過一陣子就好了，我比較想知道的是那一床妳跟呂文萱交班了嗎？」
敏貞：「還沒。」她們才剛點開5-3的頁面，一句話都還沒說，裡面家屬就喊人了。
小夜班學姐：「唔，那急救記錄算妳的，妳要負責打完，記錄紙填好後要交給護長(註7)往上呈，到時候會給妳100元。」
「⋯⋯。」這種100元不是很想要，敏貞想。
最後敏貞參與了急救的收尾，隨便吃了點東西就開始補記錄，補完又拜託小夜的學姐幫忙看記錄有沒有錯漏，修修改改幾次後時間突然就來到晚上十一點二十了。大家熱情的邀請敏貞跟小夜班的同事一起下班吃消夜，敏貞覺得身為一個白班人員搞到跟小夜一起下班太慘，硬是趁著大小夜交班的時候溜出了醫院。
回到家已是午夜，敏貞坐在餐桌前吃著麵包，難過的情緒直到這個時候才湧上心頭，憋不住的開始大哭，爸爸慌張地詢問她是不是被同事欺負。
「學姐們都很好相處⋯⋯只是今天急救了，我明明交班前半小時才看過病人，也抽過痰，她突然就這樣了⋯⋯。」
「有救回來就好，年記大了本來就有風險，妳看妳，早就叫妳不要做這個工作，時常面對生老病死太壓抑了。」
「我知道⋯⋯我知道人有生老病死，我只是難過一下而已，急救有點⋯⋯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可以接受的，我要繼續做護理師。」
「妳哭成這樣爸爸媽媽怎麼放心妳繼續做這個工作？當護理師又不一定要在病房，可以去平穩的、不用輪班的地方，薪水夠用就好，少一點沒關係。我們寵妳疼妳養到這麼大，結果妳自己跑去找苦吃，像話嗎？」
「⋯就一次，就哭這一次，以後我不會再為了類似的事哭了。」
那時候的敏貞怎麼都沒想到，她會一旺多年，拿了無數的100元急救津貼，成為急救小能手。
註釋：
註1：Bosmin為腎上腺素的俗稱，可以增強冠狀動脈、心肌與週邊血管的收縮。較常用於急救與止血。
註2：ET為氣管內管。
註3：人工急救甦醒球在心肺復甦術中維持呼吸功能、抽痰前後給予高濃度氧氣及較多的呼吸量、危急病人輸送過程中使用。
註4：CVC為中心靜脈導管，放置於靠近心臟的大靜脈中，適用於需監測體內水份是否平衡的病危病人；需大量、快速輸液或輸血的病人；需注射濃度較高的藥物溶液時。
註5：Josomin此藥物可改善代謝性酸中毒、及高血鉀情形，可以靜脈滴注（IV drip）或靜脈推注（IV push）的方法給藥。
註6：護理師重視學姐妹制度，通常以學姐/長、學妹/弟相稱，若不能確定對方年資則一律尊稱學姐，想撒嬌的話可以喊學～。
註7：護理長，簡稱護長，可能是護理師太忙了，多吐一個字都嫌浪費時間？
九月初，開學季，剛結束新生訓練的吳敏貞十分興奮地打電話跟朋友聊天，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到外縣市讀書、第一次住宿舍、第一次拿到基本救命術的證書，一切都很新鮮，她迫不及待想分享她這三天的經歷。
「抱歉，我忘記高中已經開學了……但是你為什麼把電話接起來了？」
「還可以提早下課喔？真好欸！那你現在方便聽我講嗎？」
「太好了！我們新生訓練是學姊們帶領的，教我們唱校歌，帶我們自我介紹，問我們家鄉在哪裡，為什麼讀護理，班上有好多好酷的同學，我以為我基測的PR87在學校已經很高了，結果有人比我高欸，他說他選我們學校是因為離家近，他家長怎麼沒有打斷他的腿？」
「學姊們讓我們在紙上寫下我們的夢想，我寫了想當優秀的護理師！」
「學校放了八仙塵暴醫院的紀錄片、SARS的紀錄片，好多人都感動哭了，老師們鼓勵我們也成為那樣值得尊敬的護理師。」
「最後一天的下午上了CPR的課程，接著馬上考試，要整個年級都考過才能回家，還好多數人一次就通過了，我也是一次就過了的人喔！已經有人生第一張護理相關的證書了呢！」
電話另一頭的朋友耐心的聽著，直到敏貞盡興的停下來問：「你的新學校、新同學怎麼樣？」
朋友說：「學校很大，比我們國中大多了，班上有一個同學長得跟你很像，其它沒什麼好說的，我比較好奇如果有人倒在你前面需要急救，你會去嗎？」
敏貞想了想：「我不知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吧？學的時候感覺不難，有種在演戲的感覺，但實際遇到的話……嗯？怎麼說呢？我覺得會需要很大的勇氣，畢竟真實的情況一定比較複雜，真人的觸感跟安妮不也不一樣，勇氣不夠的話我可能會扮演打電話給救護車的角色。」
這個課程真的就像在演戲一樣呢！我只要複製老師的示範就可以了。
時間飛逝兩年過去，幾乎每一門專業科目都學得很吃力，彷彿在告訴敏貞：你沒有天賦、你不適合當護理師。即便在基礎護理學實習前花了很多時間複習，還是被他的實習老師告知：「你不適合走護理，學姊們都幫你取綽號叫天兵，反正你身體好像很弱，功課也不好，要不要趁早轉換跑道？」
他當然知道他表現很差，早就知道大家都叫他天兵，即便覺得難過也一直假裝不在意的拿這個綽號自嘲，現在被實習老師點名，他強忍眼淚：「我只是還沒有抓到訣竅而已！我不會放棄，我一定能順利畢業拿到執照，我會到臨床工作，我會成為一個讓病人信任的護理師！」
熬過了暑假的實習，又開始了被護理的大魔王「內外科護理學」摧殘的生活。
一樣的找不到訣竅。
一樣的原地打轉。
「你又做錯了，雙手交疊緊扣，上面那隻手要把下面那隻手上扳，同時雙手手肘要打直！」老師一邊往上扳敏貞著手，一邊喊：「打直！我叫你打直！」
敏貞試了又試，就是沒辦法同時達到老師的標準，手肘打直了手就扳的不夠高，手扳的夠高手肘就打不直。手肘關節傳來的疼痛讓他崩潰的哭喊：「我沒辦法！真的！手扳這麼高我的手肘要打直真的好痛！關節好痛！真的很痛！我好痛……。」
就這樣每天練習，反覆練習，終於在考試前他成功做出動作不會疼痛了。
「這次抽考你們這組就抽吳敏貞，上來做完整五個循環。」老師說。
敏貞緊張的腦袋一片空白，想不起來第一個步驟是什麼了。他看了一眼老師，又看了同組的同學，他嚥了口口水，開始他的CPR技術考試。
「一上、二上、三上、四上……。」
終於做完五個循環，他喘著氣轉頭看向老師，等待老師說：恢復呼吸及脈搏，擺復甦姿勢。
老師面無表情：「你壓的太快了，剛開始還正常，後面越壓越快，所以不及格，學學其他同學，不要都不練習，你們這組再派一個人出來考。」
老師走後，幾個朋友圍了上來：「嚇死我了，你剛剛怎麼回事？平常練習的時候明明很正常，怎麼考試的時候越做越快？」
敏貞苦笑：「我說我看到老師就緊張到腦袋一片空白，什麼步驟全部忘光，一切全憑本能你信不信？換個老師來監考都不至於這樣。」
在學校做技術像演戲，平時演得像模像樣，但考試時我常常連劇本都想不起來，怎麼演都演不好。
又是CPR的考試，演戲我已經很會演了，幾乎每次都能順利通過。但我真的會嗎？會的人都來的很快，我剛把床放平就有一排人在輪流壓胸了，輪不到我，所以我不知道我到底會不會。
我想大概是不會的吧？不然我剛剛怎麼會猶豫，沒有在第一時間跳上去壓呢？
「語萱學姊，你之前有壓過嗎？」把床放平後，其他人手還沒到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去壓的時候，站在旁邊的王語萱已經先一步跳上去壓胸了。
「沒有欸，這是第一次，之前醫師或專科護理師都來的很快，所以輪不到我上去壓胸。」王語萱說：「我剛剛超緊張的，好怕壓錯地方、壓不夠深或壓斷肋骨喔！」
「但你還是上去壓了。」
「對啊！就靠著一股衝動，我怕其他人來的太晚，所以就硬著頭皮上去壓了。」王語萱說：「如果畏首畏尾的，那還怎麼成長。」
畏首畏尾……確實，這樣的我跟小時候的我有什麼差別？明明已經說好不能再這樣的！基礎護理學實習時的種種記憶一閃而過，飄忽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吳敏貞笑了出來：「你說的對，練習過這麼多次不可能不會，我一定也可以。」
阻礙成長的永遠都是自己，凡事只要學過了，確定了，那就先做再說，做完就會發現沒有想像中這麼難。
「9595 6A03-2 9595 6A03-2 9595」全院廣播響起，像是開啟了什麼開關，走廊上幾個穿著醫師袍的人跑了起來，目的地是6樓A側3房第2床。這是一個肺炎引起敗血症的病人，平常是外籍看護照看，看護跑出來跟吳敏貞說阿嬤看起來怪怪的，吳敏貞跟過去一看，何止怪？連呼吸都停了！因為沒有簽屬不實施心肺復甦術同意書，所以立刻開啟急救程序。
3房內所有不相干的人員已經被請出，3-2周圍擠滿了醫護人員。床邊是噹噹噹的叫個不停的心電圖監測器、排隊輪流做壓胸的醫師們跟負責注射藥物的護理師，床頭是在插氣管內管麻醉科醫師和負責抽痰的護理師，床尾放置了急救車跟換藥車，急救車旁站了負責記錄的護理師跟抽藥的護理師，換藥車旁是可以遞東西跟跑腿的護理師。
這樣的分工算是白班病房裡最豪華的陣容了。
緊閉的病房門外是接獲通知趕來的家屬，他們跪在地上請求病人不要丟下他們，請求醫護人員把病人救活。
「三分鐘了，Bosmin 1支！」(註1)負責急救記錄的護理師喊，旁邊抽藥的護理師忙將手上已經抽好藥的針管遞到負責注射藥物的護理師手上。
「Bosmin 1支！」施打藥物的時候，護理師必須再喊一次才能將藥物注射入病人體內，Bosmin即是腎上腺素，急救時三分鐘施打一次，時間由負責記錄的人掌控。
「ET位置正確(註2)，fix 牙齦21公分，麻煩協助固定一下！」麻醉醫師扶著氣管內管喊，原本站在換藥車前面的護理師立刻去幫忙進行管路固定。
「抽痰。」主治醫師說完，見負責抽痰的護理師沒有動作，氣得對床頭大吼：「學妹！抽痰！不要發呆！」
「誒誒⋯⋯好，對不起。」抽痰的護理師表情緊張，差點將抽痰管甩飛。對面壓人工急救甦醒球(註3)的專科護理師翻了個白眼，想一想又覺得對方挺可憐，才開口安撫了抽痰的護理師幾句。
「CVC fix 左鼠蹊全入喔！三端有回血！」(註4)護理師固定好中心靜脈導管後，轉頭對記錄的護理師說，接著把正在注射的點滴從腳背上的靜脈留置針改接到中心靜脈導管上，只留一端之後抽血用。
「Josomin 4支 IV push。」(註5)主治醫師看了新發的抽血報告後說，急救車旁的護理師趕緊抽藥。
「借過，呼吸器進來。」呼吸治療師推著巨大的機器進病房，勉強塞在床頭邊，呼吸器的到來解救了專科護理師負責壓人工急救甦醒球的雙手，急救持續了半小時，她的手痠得不得了。醫師們停下壓胸重新評估，心電圖監測器上畫面仍呈現一條線，他們一邊繼續壓胸，一邊考慮跟急診或加護病房借用自動心肺復甦機。
「等一下，我摸到脈搏了。」一個醫師喊到，接著一堆人輪流按著頸動脈、股動脈確認。
經歷過急救的病人衣服亂糟糟的，鼻子插了一條鼻胃管，鼻胃管接著的引流袋裡裝了一些褐色的液體，嘴巴裡插了一條氣管內管和一個咬口器，用膠帶及繩子固定在臉上，胸口貼了三個心電圖貼片，左鼠蹊部有一條三腔的中心靜脈導管，導尿管固定在右大腿上，右腳背上是一隻靜脈留置針。3個護理師圍著病人幫她擦拭身上的血跡、更換尿布、穿衣服，接著蓋棉被、四肢用約束帶捆綁、整理點滴線，還有人負責把地板上的醫材垃圾清走。等全部整理好，才開門讓家屬進入探視。
「呼⋯⋯終於下班了，交班前十分鐘急救，我真的是太慘了。」吳敏貞趴在會議室的桌上跟旁邊的同事抱怨，好不容易完成急救記錄、點完急救車，她坐在椅子上一點動彈的慾望都沒有，感覺身心靈被掏空。
「沒辦法，病人喜歡妳，就愛讓妳來救。走吧！別倒在這裡了，我們換衣服去吃好料的安慰一下自己。」游詩婷拍了拍敏貞的肩膀，拉著她的手將人拖出了會議室。兩人結伴到了走廊尾巴的更衣室，拿鑰匙轉開了更衣室的門，被蹲在轉角的人嚇的退了一步，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站抽痰位的李佳穎抱著膝蓋在哭。
「怎麼了，為什麼躲在這裡哭？有人欺負妳嗎？」敏貞拍拍胸口安撫自己，又蹲下來拍了拍學妹(註6)的背。
「嗚嗚⋯⋯敏敏貞學姐，剛剛急救嗚嗚嗚嗚⋯⋯。」佳穎抬起頭，臉上一把淚一把鼻水的很可憐的樣子。
「唉，你怎麼連話都說不清楚，那溫柔的噢！」敏貞沒忍住接了歌，被旁邊的詩婷打了才停下：「咳，對不起，我沒忍住，我會正經的，拍謝啦。」
「噗，沒關係，學姐妳一直是這樣。」被這樣一鬧，佳穎反而哭不下去：「學姐，我覺得我好沒用，剛剛還被醫師罵。」她扭著手指說，表現出難過、不自信的樣子。
「你今天的表現以一個剛獨立，又第一次參與急救的新人來說已經很好了，蘇醫師他脾氣比較急一點，不用太在意他。」詩婷安慰完還進廁所拿了捲衛生紙遞給佳穎。
「哇賽，詩婷姐在稱讚妳欸！她很少稱讚人的，她說妳很棒就是真的棒。」敏貞說，表情略顯浮誇。
「真的？」佳穎哽咽的問。
「真的。」敏貞給予肯定，伸手把佳穎抱住拍拍背：「來吧！想哭的話，我的肩膀借你十分鐘，但鼻水不要蹭我身上。」感覺肩膀變得濕潤，敏貞抬頭跟詩婷眼神交流了一下，再度開口：「妳真的很棒了，想當年我還是菜鳥的時候，連菜鳥專屬的抽痰位都沒有搶到欸。後來第一次站抽痰位，慌的連手套包裝都打不開⋯⋯妳可比我鎮定多了，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們去吃大餐？受傷的心要用大餐來填補。」
「噗，謝謝學姐，我還有記錄要補，下次再跟妳們去，不好意思把妳外套弄濕了，我幫你洗吧！」佳穎紅著臉說。
「誒？不用啦！外套我再處理就好，那我們換完衣服就先走啦！明天見。」敏貞仗著身高優勢，臨走前還撥了佳穎的包包頭一下。
走在往餐廳的路上詩婷問：「妳的外套多久沒洗了？」敏貞笑了：「不要問，妳會怕。我還知道有個人入職三年從來沒洗過呢！我算洗的頻繁的了。」
學姐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麼冷靜的。
「小姐！阿嬤沒有呼吸了！」聽到5-3的家屬大喊，正在5房外交班的敏貞和接班的呂文萱蓋上了電腦衝進去查看，5-3阿嬤臉色發黃，神情安詳躺在床上。文萱也是剛獨立的新人，臉色蒼白的問：「叫學姐嗎？」
敏貞顫抖的摸上頸動脈後：「要喊急救！」話音剛落，文萱就衝出去了。敏貞開始擔心自己判斷失誤，腦中一片空白，慌張地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試圖聽心尖脈，然後越聽越慌。心尖脈的位置真的在這裡嗎？是不是要先壓胸？可是我沒有壓過真人怎麼辦？還是先抽痰看看？掙扎間，專科護理師已經衝進來了：「妳拿聽診器幹嘛？快把床放平！」
「⋯⋯好。」敏貞把聽診器扔到床旁桌，拿起電動床的遙控器把床頭與床位放平，同時其他學姐們也推著急救車、換藥車跟其它儀器到達床尾，護理長把家屬請出去等待，並將隔壁兩床也挪到別的房間。敏貞看了看，壓胸有醫師們在輪不到她，抽痰的位置也被佔了，大家無聲的分工完畢，只有自己沒有任務。她走到床尾湊到了抽藥的學姐旁邊，學姐看了她一眼：「妳去交班給小夜，交完再來。」
小夜班的學姐：「嘿！別擔心，你這是新人旺，過一陣子就好了，我比較想知道的是那一床妳跟呂文萱交班了嗎？」
敏貞：「還沒。」她們才剛點開5-3的頁面，一句話都還沒說，裡面家屬就喊人了。
小夜班學姐：「唔，那急救記錄算妳的，妳要負責打完，記錄紙填好後要交給護長(註7)往上呈，到時候會給妳100元。」
「⋯⋯。」這種100元不是很想要，敏貞想。
最後敏貞參與了急救的收尾，隨便吃了點東西就開始補記錄，補完又拜託小夜的學姐幫忙看記錄有沒有錯漏，修修改改幾次後時間突然就來到晚上十一點二十了。大家熱情的邀請敏貞跟小夜班的同事一起下班吃消夜，敏貞覺得身為一個白班人員搞到跟小夜一起下班太慘，硬是趁著大小夜交班的時候溜出了醫院。
回到家已是午夜，敏貞坐在餐桌前吃著麵包，難過的情緒直到這個時候才湧上心頭，憋不住的開始大哭，爸爸慌張地詢問她是不是被同事欺負。
「學姐們都很好相處⋯⋯只是今天急救了，我明明交班前半小時才看過病人，也抽過痰，她突然就這樣了⋯⋯。」
「有救回來就好，年記大了本來就有風險，妳看妳，早就叫妳不要做這個工作，時常面對生老病死太壓抑了。」
「我知道⋯⋯我知道人有生老病死，我只是難過一下而已，急救有點⋯⋯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可以接受的，我要繼續做護理師。」
「妳哭成這樣爸爸媽媽怎麼放心妳繼續做這個工作？當護理師又不一定要在病房，可以去平穩的、不用輪班的地方，薪水夠用就好，少一點沒關係。我們寵妳疼妳養到這麼大，結果妳自己跑去找苦吃，像話嗎？」
「⋯就一次，就哭這一次，以後我不會再為了類似的事哭了。」
那時候的敏貞怎麼都沒想到，她會一旺多年，拿了無數的100元急救津貼，成為急救小能手。
註釋：
註1：Bosmin為腎上腺素的俗稱，可以增強冠狀動脈、心肌與週邊血管的收縮。較常用於急救與止血。
註2：ET為氣管內管。
註3：人工急救甦醒球在心肺復甦術中維持呼吸功能、抽痰前後給予高濃度氧氣及較多的呼吸量、危急病人輸送過程中使用。
註4：CVC為中心靜脈導管，放置於靠近心臟的大靜脈中，適用於需監測體內水份是否平衡的病危病人；需大量、快速輸液或輸血的病人；需注射濃度較高的藥物溶液時。
註5：Josomin此藥物可改善代謝性酸中毒、及高血鉀情形，可以靜脈滴注（IV drip）或靜脈推注（IV push）的方法給藥。
註6：護理師重視學姐妹制度，通常以學姐/長、學妹/弟相稱，若不能確定對方年資則一律尊稱學姐，想撒嬌的話可以喊學～。
註7：護理長，簡稱護長，可能是護理師太忙了，多吐一個字都嫌浪費時間？
九月初，開學季，剛結束新生訓練的吳敏貞十分興奮地打電話跟朋友聊天，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到外縣市讀書、第一次住宿舍、第一次拿到基本救命術的證書，一切都很新鮮，她迫不及待想分享她這三天的經歷。
「抱歉，我忘記高中已經開學了……但是你為什麼把電話接起來了？」
「還可以提早下課喔？真好欸！那你現在方便聽我講嗎？」
「太好了！我們新生訓練是學姊們帶領的，教我們唱校歌，帶我們自我介紹，問我們家鄉在哪裡，為什麼讀護理，班上有好多好酷的同學，我以為我基測的PR87在學校已經很高了，結果有人比我高欸，他說他選我們學校是因為離家近，他家長怎麼沒有打斷他的腿？」
「學姊們讓我們在紙上寫下我們的夢想，我寫了想當優秀的護理師！」
「學校放了八仙塵暴醫院的紀錄片、SARS的紀錄片，好多人都感動哭了，老師們鼓勵我們也成為那樣值得尊敬的護理師。」
「最後一天的下午上了CPR的課程，接著馬上考試，要整個年級都考過才能回家，還好多數人一次就通過了，我也是一次就過了的人喔！已經有人生第一張護理相關的證書了呢！」
電話另一頭的朋友耐心的聽著，直到敏貞盡興的停下來問：「你的新學校、新同學怎麼樣？」
朋友說：「學校很大，比我們國中大多了，班上有一個同學長得跟你很像，其它沒什麼好說的，我比較好奇如果有人倒在你前面需要急救，你會去嗎？」
敏貞想了想：「我不知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吧？學的時候感覺不難，有種在演戲的感覺，但實際遇到的話……嗯？怎麼說呢？我覺得會需要很大的勇氣，畢竟真實的情況一定比較複雜，真人的觸感跟安妮不也不一樣，勇氣不夠的話我可能會扮演打電話給救護車的角色。」
這個課程真的就像在演戲一樣呢！我只要複製老師的示範就可以了。
時間飛逝兩年過去，幾乎每一門專業科目都學得很吃力，彷彿在告訴敏貞：你沒有天賦、你不適合當護理師。即便在基礎護理學實習前花了很多時間複習，還是被他的實習老師告知：「你不適合走護理，學姊們都幫你取綽號叫天兵，反正你身體好像很弱，功課也不好，要不要趁早轉換跑道？」
他當然知道他表現很差，早就知道大家都叫他天兵，即便覺得難過也一直假裝不在意的拿這個綽號自嘲，現在被實習老師點名，他強忍眼淚：「我只是還沒有抓到訣竅而已！我不會放棄，我一定能順利畢業拿到執照，我會到臨床工作，我會成為一個讓病人信任的護理師！」
熬過了暑假的實習，又開始了被護理的大魔王「內外科護理學」摧殘的生活。
一樣的找不到訣竅。
一樣的原地打轉。
「你又做錯了，雙手交疊緊扣，上面那隻手要把下面那隻手上扳，同時雙手手肘要打直！」老師一邊往上扳敏貞著手，一邊喊：「打直！我叫你打直！」
敏貞試了又試，就是沒辦法同時達到老師的標準，手肘打直了手就扳的不夠高，手扳的夠高手肘就打不直。手肘關節傳來的疼痛讓他崩潰的哭喊：「我沒辦法！真的！手扳這麼高我的手肘要打直真的好痛！關節好痛！真的很痛！我好痛……。」
就這樣每天練習，反覆練習，終於在考試前他成功做出動作不會疼痛了。
「這次抽考你們這組就抽吳敏貞，上來做完整五個循環。」老師說。
敏貞緊張的腦袋一片空白，想不起來第一個步驟是什麼了。他看了一眼老師，又看了同組的同學，他嚥了口口水，開始他的CPR技術考試。
「一上、二上、三上、四上……。」
終於做完五個循環，他喘著氣轉頭看向老師，等待老師說：恢復呼吸及脈搏，擺復甦姿勢。
老師面無表情：「你壓的太快了，剛開始還正常，後面越壓越快，所以不及格，學學其他同學，不要都不練習，你們這組再派一個人出來考。」
老師走後，幾個朋友圍了上來：「嚇死我了，你剛剛怎麼回事？平常練習的時候明明很正常，怎麼考試的時候越做越快？」
敏貞苦笑：「我說我看到老師就緊張到腦袋一片空白，什麼步驟全部忘光，一切全憑本能你信不信？換個老師來監考都不至於這樣。」
在學校做技術像演戲，平時演得像模像樣，但考試時我常常連劇本都想不起來，怎麼演都演不好。
又是CPR的考試，演戲我已經很會演了，幾乎每次都能順利通過。但我真的會嗎？會的人都來的很快，我剛把床放平就有一排人在輪流壓胸了，輪不到我，所以我不知道我到底會不會。
我想大概是不會的吧？不然我剛剛怎麼會猶豫，沒有在第一時間跳上去壓呢？
「語萱學姊，你之前有壓過嗎？」把床放平後，其他人手還沒到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去壓的時候，站在旁邊的王語萱已經先一步跳上去壓胸了。
「沒有欸，這是第一次，之前醫師或專科護理師都來的很快，所以輪不到我上去壓胸。」王語萱說：「我剛剛超緊張的，好怕壓錯地方、壓不夠深或壓斷肋骨喔！」
「但你還是上去壓了。」
「對啊！就靠著一股衝動，我怕其他人來的太晚，所以就硬著頭皮上去壓了。」王語萱說：「如果畏首畏尾的，那還怎麼成長。」
畏首畏尾……確實，這樣的我跟小時候的我有什麼差別？明明已經說好不能再這樣的！基礎護理學實習時的種種記憶一閃而過，飄忽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吳敏貞笑了出來：「你說的對，練習過這麼多次不可能不會，我一定也可以。」
阻礙成長的永遠都是自己，凡事只要學過了，確定了，那就先做再說，做完就會發現沒有想像中這麼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