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夜鴉」

「所以這就是你們半夜帶個男人回來的理由？」
安東尼一臉不耐煩地看著埃利希斯和莉薇婭，雙手抱胸。
「安東尼！就幫個忙吧，你是我們這裡地位最高的，你這裡是最安全的！」
莉薇婭向安東尼懇求道。
「東尼，我也拜託你了。」
埃利希斯向安東尼誠摯地低下了頭。
安東尼擺了擺手，撇著嘴巴道：「我有說不答應嗎？快抬進來吧。」
就這樣，莉薇婭和埃利希斯就將疑似〈夜鴉〉的男人抬進安東尼在皇都的住處之中。
此時已經是深夜了，周圍萬籟俱寂，只有安東尼這裡還點著燈火。莉薇婭之前找了個借口說要在外面過夜，勉勉強強還算是通過了，所以今晚不用著急回去。因為事出突然，此刻就只有莉薇婭、埃利希斯、安東尼三人。安東尼為了不造成驚動，連僕人都沒叫上。
「把那個黑乎乎的東西丟到床上去。」
安東尼指示埃利希斯。埃利希斯照做。
然後，安東尼突然猛地扯開了那個男人的衣服。動作粗暴，絲毫沒有任何顧忌。
「你你你你要做什麼？！」
莉薇婭嚇壞了，不知道安東尼做這些事情是什麼意思。
安東尼倒是眉頭一皺，奇怪道：「當然是檢查傷勢啊。不然你覺得是在做什麼？」
「你、你還會檢查傷勢？！」
埃利希斯捂著嘴巴笑道：「東尼他會一點簡單的醫術……你想到哪裡去了？」
莉薇婭立馬臉紅了起來，憤然道：「沒、沒什麼啊！我不懂這些嘛，好奇……！」
安東尼輕嘆一聲，沒再理會莉薇婭。埃利希斯則笑得背脊在微微顫抖。
（「啊啊啊啊啊！丟人丟到家了……！！」）
安東尼在脫掉男人的外衣后大致檢查一下身體，表示「只是一些不深的挫傷和刀傷，敷藥就沒事了」。然後他取出一些紗布繃帶，給男人簡單處理了下傷口。
安東尼又從另一個房間里拿出一個設備，大概像一個八音盒，放到了男人的身上。安東尼朝著設備灌入魔力，不一會兒設備的頂端打開出一個盒子，一些光芒從裡面透了出來。
只見一道模糊的影子打在了設備的上空。這道光影大概也就兩隻手掌拼起來那麼大，而且不算清晰，只能勉強看到是什麼。莉薇婭仔細觀察，發現那竟然是模模糊糊，以黑白陰影形成的人體結構，能看到奶白色的骨骼和暗灰色的內臟。安東尼不斷移動設備，光影上呈現的人體結構也自然移動到設備所在的位置。
（「咦？這不就是……一種類似於X光機一樣的設備嗎？！」）
莉薇婭不由得好奇道：「這是什麼裝置？」
「這個？這個叫〈透光儀〉，是一種光魔法的應用，能夠透視物體。雖然效果不怎麼樣，只能看個大概。」
埃利希斯接過話茬道：「目前只在上級貴族和皇室之間使用，所以大部分人都沒見過吧。」
「是嗎……好厲害，我也想弄一個研究研究……」
「你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連這種東西都想研究！好了，這傢伙應該也沒嚴重內傷，沒看到積血的陰影。不過一些骨頭似乎斷裂了，用簡單的治療魔法應該能再生。」
言畢，安東尼收起手中的〈透光儀〉。然後他望向埃利希斯。
「接下來一定要摘掉面具看看這傢伙的真容了。你準備好了嗎。」
「我什麼時候害怕過？來吧，東尼。」
安東尼「哼」的一聲壞笑，伸手去摸索男人的腦後。果不其然，他發現了面具在腦後的扣子。接著啪啪啪幾下，安東尼解開了扣子。
埃利希斯拿著面具的鳥喙，將面具輕輕拿了起來。
「………………！」
安東尼和埃利希斯同時瞪大眼睛，有點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麼了？！」
莉薇婭不知他們在驚訝什麼，變得自己也驚訝起來。
「果然是他……看來坊間傳聞也不是全都是謠言。」安東尼感嘆道。
埃利希斯輕輕點頭：「是啊。不過他也掩飾得真出色，白天是花花公子，晚上是滅罪義賊，沒辦法確切懷疑到他頭上來。」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他是不是真的〈夜鴉〉？」
安東尼從身邊的柜子里拿出一個小玻璃瓶，打開軟木塞，將其湊到那個男人的鼻子前。
「讓他自己來說吧。」
不一會兒，男人全身抖動了一下，然後雙眼猛然睜開，「呼」地一下從床上起來。
男人喘著氣，茫然地環顧四周。
「你們是誰？我在哪裡？你們要幹什麼？！」
「歡迎來到我家，克沃先生。」
男人眉頭緊蹙，緊張地看著安東尼。
「你……是誰？」
「閣下不記得我是誰啦？貝爾卡工房的安東尼。我們在派對上見過面的。」
男人想了好一會兒，才稍微舒展眉頭，恍然大悟地說道：「啊！我想起來，你就是那個大家稱之為『狂人』的研究家……」
「那真是貼切的稱號啊，克沃先生。」
「抱歉……可是我為什麼、為什麼會在你家？而且……？」
安東尼指了指埃利希斯跟莉薇婭，「發現你的可是他們兩個人。你問他們。」
「克沃伯爵，我們是在西南區的港口發現你的。當時你被兩個黑衣人襲擊，暈倒了過去。當然，當時的我們並不知道你就是——」
埃利希斯舉起手中的烏鴉面具。
那個叫克沃的男人看著烏鴉面具，顯得十分尷尬。
「克沃……先生？伯爵？你真的就是〈夜鴉〉？！」
莉薇婭也湊了過來，一臉好奇地看著他。克沃支支吾吾的，好像不太想承認。
不過現在這個形勢，他也不得不承認。
「……好吧，我招了。我就是〈夜鴉〉。雖然很感激你們救了我，但是請你們不要把這個秘密泄露出去。如果你們想要相應的好處，我會無條件答應的。」
安東尼大笑道：「好處？你能給什麼好處我們？克沃先生，別看扁我們好嗎！我們救你又不是為了好處。」
「是的，伯爵。實際上我們當時完全可以丟下你。是她冒險出手，擊倒了那兩個黑衣人。」埃利希斯指著身邊的莉薇婭。
莉薇婭先是給埃利希斯一個討厭的神色，然後恭敬地向克沃行禮：「克沃伯爵你好，我是莉薇婭·塞普提穆斯·伊西絲，帝國鐵鷹騎士團團長『馬爾庫斯·利維·塞普提穆斯·伊西絲』的女兒。目前代表皇立艾爾泰拉魔導學院在皇都參加大祭典……」
「哦……你就是莉薇婭？我在皇都有聽說過你的傳聞，傳說中的『帝國問題兒』……」
「唔……！」
莉薇婭的胸口好像被人用力錘了一下似的。
埃利希斯轉過頭去使勁忍住笑。肩膀都抖得能當篩子了。
「說起來，為什麼你們會在那種地方，還三更半夜的……」
「那肯定不是打擊罪惡啊。」安東尼陰陽怪氣道：「畢竟他們沒有響亮的名字，比如〈黑夜守護者〉什麼的。」
克沃苦笑道：「抱歉，我知道現在我的立場不太適合。但我希望彼此能夠坦誠相對，我也會全盤托出的。」
埃利希斯強忍住笑意，將他們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至於去「借東西」一事，雖然他沒有隱瞞事實，但也輕描淡寫帶過了。
「原來如此……那還真是湊巧。不過也多虧了你們我才活下來。謝謝兩位相助。」
安東尼道：「克沃先生，鑒於這裡有人完全不知道你的事迹，接下來你就從最開始的說起吧。不然那個好奇的傢伙會纏著不放的。」
克沃順著安東尼的視線望向莉薇婭，會意地笑了起來，說道：「好吧，我就從自我介紹開始說起——」
眼前這個男人全名叫魯富斯·克沃·提爾（Rufus·Korvo·Till），我們可以叫他魯富斯。
魯富斯是克沃家族的繼承人，爵位是伯爵，是皇都的一名上級貴族。由於繼承了大量家產，所以是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兒，平日就是那種花花公子，紈絝子弟的表現。
然而暗地裡，他是個一身武藝，在黑暗之中打擊罪惡的義俠，化身為黑羽烏鴉的〈夜鴉〉。
「我決意成為〈夜鴉〉的原因有些複雜，日後有機會再詳談吧。總之，成為〈夜鴉〉后我經常在夜裡維持地下世界的秩序，讓地下世界的住民們對我聞風喪膽。」
〈夜鴉〉的活動不止如此，他還會揭發不道德的貴族，找到他們作惡的證據，讓他們的醜行公之於眾。拜此所賜，〈夜鴉〉不僅被地下世界怨恨，還觸怒了地上世界。〈夜鴉〉在法律上是遭到帝國通緝的要犯。
「就在前不久，我收到一些線報，有個神秘組織來到了皇都。他們似乎要在皇都搞一件大事情。我自然不能放過這件事，於是展開了秘密調查。後來我得知這個神秘組織將在港口處集會，商討接下來的行動。我深知這是個好機會，於是潛入港口，找到了他們的聚會之地……」
那是一個沒有存放貨物的倉庫。魯富斯靠近到倉庫，小心翼翼在上面開了一個拳頭大的圓孔，伸進一條管子。管子連著魯富斯的耳朵，上面施了魔法，對震動極為敏感，起到類似收音放大的效果。同時他面具上的眼睛也是能夠吸收光線的，所以即便倉庫內部漆黑昏暗，他也能大致看到是什麼情況。這些本領也是因為他在當〈夜鴉〉的這些年來不斷和地下世界鬥智斗勇而逐漸掌握的。
接著，魯富斯看見倉庫里有幾個身穿黑衣的人在對話。為了方便敘述，下面以黑衣人ABCD的排序來標記說話者。
黑衣人A：「……很好，你們的工作很完美，上主會讚賞你們的。」
黑衣人B：「你的工作倒是完成了嗎？」
黑衣人A：「那是自然。我已經暗中奪取了一個參賽選手的身份，混進隊伍里去了。到時只要在『授冠儀式』上奏響信號，其他內應就能一呼百應！」
黑衣人C：「就讓鮮血的炸聲為我們的正義演奏一曲吧！」
黑衣人D：「為了上主——！」
黑衣人ABC：「為了上主——！」
魯富斯內心不由得咯噔一下，馬上就聯想起來。根據一眾黑衣人對話的前文後理，很有可能那個黑衣人A要在「授冠儀式」上製造爆炸（鮮血、炸聲、奏響信號），然後潛伏在周圍的其他成員就會趁亂髮起攻擊。
「『授冠儀式』……難道是說……」莉薇婭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埃利希斯點點頭，「就是〈桂冠比試〉的『授冠儀式』。」
既然〈金星大祭典〉的最後高潮節目是〈桂冠比試〉，自然就是最後的贏家會獲得象徵第一名的「桂冠」。這個儀式按照慣例，皇帝會親自給勝者授予桂冠。如果此時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那可是危及到整個帝國。
魯富斯道：「當我理解到這一層后就知道不能置身事外。於是我拿出了我的拿手好戲——一種經過特殊調配的跟蹤粉末，無色無味，粘上身後會至少殘留10天，期間用什麼辦法洗都洗不掉。」
魯富斯從懷裡拿出一只小巧的彈弓。這是魯富斯自己設計的無聲彈弓，射擊距離很短，但勝在不會發出聲音。魯富斯將粉末搓成的丸子架在彈弓上，朝著黑衣人A射了過去，期間沒有人和動靜。那個黑衣人A果然沒有察覺。
「正當我以為一切順利，準備脫身之際，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黑衣人發現了魯富斯，並以極快的速度拍走他手中的彈弓，與其纏鬥起來。這一下驚動了倉庫內的人，眾人便沖了出來。
「其中黑衣人喊說不能留活口，於是一起向我進攻。當時我真的徘徊在生死邊緣，只能出盡全力，拚命抵抗。也算是我的好運氣，其中三個被我打倒在地，暫時失去戰鬥力。雖然我自己也中了不少招……」
魯富斯見對方還有兩人，自己也受了些傷，再這樣下去只會在這裡丟了性命，於是不管面子了，趁著空當馬上逃跑。黑衣人為了不留活口，肯定死命追上。
就這樣，三人一路纏鬥，直到恰好碰上剛要離開的莉薇婭和埃利希斯。
聽到這裡，莉薇婭三人的臉色都變得凝重起來。沒想到因此撞上了一件對帝國來說一件天大的事情。
「那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麼要在儀式上製造事端？」安東尼問魯富斯。
魯富斯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他們是近年出現的一個神秘組織，名字叫〈密特拉斯教團〉……」
「〈密特拉斯教團〉（Mithras Order）……？」
莉薇婭的知識里沒聽說過這樣的組織。
「密特拉斯是帝國化后的名字……它原本的意思是指那個名字：〈密特拉〉……。」
「……！！」
〈密特拉〉的名字，莉薇婭不止一次在歷史書中看過。其出現頻率之高，不亞於那個一千多年前建立帝國的「勇者」。
——密特拉（Mitra），便是當年和「勇者」敵對的魔族之王，一切邪惡的根源。
——〈魔王·密特拉〉。
「對於這個組織的宗旨目的暫且無法得知。但是聯繫起來，很有可能他們是殘存了一千多年的魔族試圖反撲人類。而他們首要目標自然就是當年的勇者的後裔，現在的帝國皇室了……」
真是不得了的情報。說出去肯定會嚇到不少人。
莉薇婭緊張起來，忙道：「那我們是不是要通知皇室那邊，有人會在現場搗亂……」
「雖然可以，但多半沒用。」魯富斯搖頭道。
「為什麼？」
「首先這個消息的來源是一個對帝國來說萬惡不赦的通緝犯，他們只會反過來懷疑你們。就算相信了，本來禁衛軍就會嚴加防範，教團這樣都能安插進去，說明他們有自己的手段，很難一個一個揪出來。而且這樣做只會打草驚蛇，讓教團發現有人在調查自己。」
安東尼道：「你們救走〈夜鴉〉就已經足以讓教團那邊警覺起來了，再有大動作恐怕會把計劃變成更加無法預料的方向。」
「嗯，沒錯。所以要解決這件事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抓現行……」
魯富斯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半透明的石頭，放在眾人的面前。
「這塊〈魔導石〉經過我的設置，能夠對之前說的追蹤粉末起反應。像這樣……」
魯富斯又拿出一些粉末來灑在〈魔導石〉之上，只見〈魔導石〉瞬間綠光大盛，都快把房間染成翡翠色了。
「只要靠近粉末，〈魔導石〉就會發光，這樣便能揪出那個我標記了粉末的教團成員。之後只要審訊，恐怕就能準確揪出潛伏在皇都的教團成員吧！」
這的確是個絕佳的辦法。唯一的缺點是有些碰運氣成分，畢竟在場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個黑衣人的真實身份。
參加〈桂冠比試〉的人員那麼多，要一個一個調查，還不能明著來，這也十分有難度。
「不過要接觸到參賽者恐怕也很困難。現在我也沒想到更好的辦法……」
聽到這些描述，莉薇婭說不害怕是假的。畢竟知道有恐怖分子要襲擊自己將來要去的會場，怎麼都會內心慌亂。
可是，這裡面也有莉薇婭不得不忍住恐懼的理由。
莉薇婭蹙起眉頭，咬著嘴唇，臉色變來變去。
終於，莉薇婭舒出一口氣，說道：「……讓我來吧。我本來就是要參加〈桂冠比試〉的選手，有很多機會接觸其他參賽者。」
「這，……」魯富斯一臉驚訝道：「這件事情與小姐你又無關係，你沒必要冒這個險。」
「不算完全沒關係……如果放任著不管，我的朋友可能會受到傷害……」
埃利希斯看著莉薇婭，沉默不言。
「……你很勇敢。我在你面前簡直無地自容，請容許我尊稱你一聲莉薇婭閣下。」
魯富斯下床向莉薇婭半跪行禮。
「哇啊……你也太誇張啦！」
莉薇婭想要扶魯富斯起身，誰料魯富斯自己「哎呀」一聲，忽然滾到地上。
「白痴！你的傷還沒好！」安東尼一臉嫌棄地將魯富斯拉了起來。
「行了，事情就聊到這裡吧，時間也不早了，克沃伯爵也好你們也好都要去休息。」安東尼擺手打發起莉薇婭和埃利希斯。兩人對視一眼，覺得安東尼說得沒錯，便向魯富斯行禮，離開了房間。
剛走出房間，埃利希斯便拉住了莉薇婭，臉色凝重地問道：「你沒必要參與到這些事情中。這很危險。」
「怎麼了，你是想嘲笑我膽小嗎？」
「不。我只是覺得你是在逞強。」
「哼……我是不是逞強我自己知道！」
莉薇婭甩開埃利希斯，扭頭往另一邊走去。
「你就算擁有天大的才能，也不用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扛！」
莉薇婭快步走過長廊，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遲早會傷害到自己哦，莉薇婭。」埃利希斯低語道。
◇
莉薇婭回到安東尼給自己準備的房間，無力癱軟在床上。
莉薇婭的腦海里回蕩著埃利希斯說的話——
你說得對，我其實是在逞強。
因為你不知道我上一輩子的無能和懦弱。
要在這一輩子過得美好，就會忍不住做點什麼事情去彌補上一輩子的遺憾。這成為了她在這一輩子努力的源頭。
畢竟你們沒經歷過在人生的轉折點裡失去生命，感覺一切都歸於虛無的挫敗感。
這就好像在一場重要的賭局裡，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而輸個響叮噹。然後又獲得了可以翻盤的機會……
這一輩子越是美好，就越是無法釋懷。
「算上前世，我現在都30歲了……還像一個小孩子賭氣，真不成熟。」
但是，從外表上看，莉薇婭也只是個10歲出頭的小孩。
這大概就是秘密潛伏在莉薇婭心中的矛盾吧。
不知為何，莉薇婭胸前戴著的那枚金戒指，傳來隱隱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