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死者的委託　第一章

所見之處，盡是閃爍的光點。
　
踏足不到地面，只能繼續前行，意識彷彿正透過某些記憶穿梭，歷經漫長旅程，旋即被光芒包覆，再次定神，甯宇丞已經抵達星塵原石的精神領域。
　
「小繯，妳在嗎？」呼喊幾聲後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甯宇丞暗自嘆息。
　
收集生命能量後幾年，他逐漸能透過夢境連結妹妹的意識，偶爾甚至能進行交流，但體內的星塵原石只要開始休眠，就會好一陣子都聯繫不上。
　
眼看別無辦法，甯宇丞只能先離開精神領域，再度睜眼，人已躺在臥室的床鋪，聆聽不遠處傳來的聲響，他起身走往客廳。
　
映入眼簾，是位身穿粉色洋裝，走路有些搖晃的女童，從媽媽手裡接過玩具，視線恰好對上，小巧的腦袋偏過半晌，才終於在引導下喊話，「爸爸。」
　
「媛媛來。」
　
甯宇丞蹲下身子，面帶喜悅呼喚，將剛滿周歲不久的女兒──甯采媛擁入懷裡，陪玩時語氣盡是溺愛。
　
和過去跟妹妹相依為命的情況不同，從丈夫到父親的角色，雖然每一分承擔都很有份量，卻又甜蜜的心甘情願，甚至對今後存在各種期許。
　
「我看你剛回家就睡著了，今天的工作還好嗎？」
　
走近，妻子張惜潔溫語關心，兩人在高中時就是舊識，十八年前因為震災而失去聯繫，直到畢業後各自出社會工作，才又意外在同一家公司相遇。
　
「最近公司不停要求開會，說是營運方針……」
　
抱起女兒，另一手則牽著妻子，甯宇丞暫時將高裕恩的事全部拋諸腦後，專注家庭和樂融融的互動上。
　
從交往到結婚，雙方經歷不少波折，撥開張惜潔用瀏海遮掩的傷痕，雖然治療後已經變淺很多，但甯宇丞仍輕輕落下一吻，誓言永遠珍惜的承諾。
　
「謝謝妳沒有離開我。」
　
自責當年沒守護好這一切，在張惜潔從醫院清醒後不久，甯宇丞將星塵原石的事全部坦白，包括繼任成為交換者，今後要繼續收集生命能量，喚醒妹妹的事。
　
「這樣啊，小繯她……」得知全部真相，張惜潔沉重神色。
　
雖然星塵原石墜落地球是導致十八年前悲劇的罪魁禍首，但意識體成為甯繯後，這十年來不間斷收集生命能量，全是為了讓甯宇丞完全復活。
　
如果只是單純的外星生物，其實根本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我不怪她。」
　
對於甯繯當年並非有意造成的傷害，張惜潔選擇原諒，同時支持甯宇丞做出的決定，但不能缺席孩子的成長，「我也希望今後還有機會能跟小環一起生活。」
　
這麼做，不光是成全丈夫的心願，也是為了自己。
　
共同生活的回憶，即便短暫卻仍十分美好，對張惜潔而言，甯繯不只是甯宇丞的妹妹，也同樣是她重要的家人。
　
這點，是怎樣都不會改變的事。
　
「都要跟你一輩子了，我怎麼可能會離開。」
　
雖然剛開始，不否認確實有被真相震撼，但能再跟甯宇丞相遇，甚至結為夫妻，對張惜潔來說就像是場美夢，畢竟從高中時她就一直暗戀著這位溫柔的學長。
　
無論以前、現在還是未來。
　
這麼多年來，心裡都只有這個人的身影。
　
摟住張惜潔的肩膀，甯宇丞流露微笑，決定今後不會再讓任何事將彼此分開。
　
※　　　※　　　※
　
亥時三刻，甯宇丞將女兒哄睡後，來到陽台吹風，順道撥打手機給某個人。
　
『哥，晚上好。』
　
聆聽電話另一頭的輕快語調，他唇角輕揚，「翊昭，他現在的情況如何？」
　
何翊昭，妹妹的高中同學，擁有極為優秀的推理能力，曾憑一己之力查到交換者和星塵碎片的秘密，大學畢業於科研系所，如今已是位小有名氣的研究人員。
　
『他吃完我叫的外賣，正在洗碗。』
　
提及高裕恩，何翊昭詳細交代，包括和甯宇丞相遇時早已經是無家可歸的狀態，目前國中輟學，到處流浪並賺點簡單的零工錢，幾乎不在同個地點久留。
　
低眉，甯宇丞的臉色凝重，短暫陷入回憶。
　
「大概是七、八歲那時候吧，我發現自己擁有奇怪的體質。」巷弄內，高裕恩平靜地講述希望死亡的理由。
　
和兩位同年齡的孩子去公園踢球，回家時被酒駕的司機側面撞上，當時他走在最前頭，才幸運逃過死劫。
　
隨後是爸媽忙於工作，暫時將他放在嬸婆家照顧幾天，結果半夜時電線突然短路，釀成火災，待消防隊到場，只有他使用的房間能連接戶外露台，倖存逃出。
　
再來是沒多久過來問路，打算在當地遊玩的夫妻，才剛抵達下一個街口就突然被掉落的招牌砸傷，所幸因為接觸時間不長，送醫搶救後還有撿回性命。
　
「隨著年紀增長，我跟人接觸後導致不幸的時間正在縮短。」
　
雖然警察並不相信怪力亂神，加上高裕恩當時還未滿十四歲，最多例行的詢問目擊證詞便放人離開，但消息傳開後，附近住戶都開始私下稱呼他為死神小孩。
　
剛開始，爸媽還很堅持表示兒子只是正好位於案發現場，不該遭受這種毫無事實根據的指控。
　
直到後來，事情逐漸失控。
　
「然後你猜如何。」望向甯宇丞震驚的臉，高裕恩流露燦爛的笑容，「我被自稱是受害者的家屬綁架，要求以命抵償。」
　
作為事件的受害關係人，幾位大人將他視為惡魔，甚至綁到郊區的廢棄製衣廠，試圖營造出畏罪自殺的假象。
　
危急關頭，附近的瓦斯管線突然不明原因發生爆炸，當下高裕恩被衝擊彈飛，跌進工廠外裁剩的廢布料堆，反而躲過火舌灼燒，只有受到部份輕傷。
　
「後來，爸媽開始變得怕我。」
　
無論是周遭的視線，抑或擔心成為下一起事件的受害者，爸媽逐漸害怕接近他，就連餐點也只敢送到房門前，導致彼此的關係最終僅有沉默。
　
察覺自身確實會招來厄運的體質，光是存在就已經是家人的負擔，高裕恩沒有憤怒和哭泣，只是選擇在迎來十四歲生日的那個夜晚，默默消失在他們的世界裡。
　
因為，他愛著。
　
在變得不幸之前，高裕恩清楚記得曾經擁有的一切，包括童年充滿幸福的光景。
　
停頓數秒，他抬眸淺笑，飽受滄桑的眼神，根本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
　
「可是，我累了。」
　
持續一年奔波和流浪的日子，被輕視和壓榨已是家常便飯，就連基本的溫飽都不適每天都有，打零工也必須控制時間，避免發生事件後被警方查到真實身分。
　
偶爾手邊有錢，還能稍微去網咖消磨時間，但更多時候，他身無分文又得避開人群，只能睡在空曠的廢棄工地，或是無人經過的橋墩底下。
　
究竟要這樣下去到什麼時候呢？
　
當念頭開始在心裡湧現，就再也無法回頭。
　
好寂寞。
　
壓抑腦海反覆繚繞的聲音，高裕恩明白這個體質就是沒有盡頭的詛咒，不論內心多麼渴望能夠與誰連結羈絆，最終都只會孤身一人下去。
　
恰巧，從經常在公園遇到的流浪漢那聽聞交換者的傳言，抱持嘗試的心態，他決定來到這座城市，賭上最後的機會。
　
「……就算你這麼說，也不至於求死。」思忖，甯宇丞慎重地回應。
　
雖然這些年持續收集星塵碎片是為了喚醒妹妹的意識，但不代表會允許交易對象把能力用來殺人或自殺，這是他決定繼承交換者時，決定貫徹到底的信念。
　
「既然是體質導致的不幸，消除源頭應該也行吧。」
　
語畢，空間立場籠罩，眼眸轉變金芒，指尖流竄藍紫色的輝光如流螢璀璨奪目，正當他打算消除高裕恩的體質，旋即察覺對方胸前燃燒著漆黑的火焰。
　
從未見過這種顏色的生命能量，甯宇丞暗自震驚的同時，感應到體內持續運作的星塵能力，竟然對眼前的少年不起作用。
　
就像是判定不符合條件，因此本能拒絕收取，他立刻收手，一切全都恢復原樣。
　
發覺圍繞四周的光芒驟然消失，高裕恩面露疑惑，目光直盯，「怎麼了？」
　
應該告知真相嗎？
　
念頭興起，又斷然否決，甯宇丞感覺得到，高裕恩不惜提出死掉的請求，恐怕是因為已經沒有其他選擇，所以才會把願望寄託在交換者身上。
　
要是失敗收場，這件事恐怕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導致孩子因為絕望而心靈崩潰。
　
「你身上的詛咒遠比想像中還強。」
　
眼看別無他法，甯宇丞只能暫時用理由搪塞，待安撫情緒後再去調查生命能量抽取失敗的原因，「這個代價大到你交出生命也無法交換，所以目前無法消除。」
　
愕然，高裕恩難掩失望，「所以，我還得繼續這樣下去嗎？」
　
既然如此，還不如乾脆直接了結他的生命。
　
「或是，你先來我這打工。」
　
不忍心讓高裕恩自暴自棄，但又無法坦白真相，甯宇丞給出其他選擇，盡可能爭取更多尋找原因的時間，「只要累積足夠的代價，我還是有辦法實現願望。」
　
然後，時間回到現在。
　
「抱歉，突然把他帶去找你。」
　
隔著電話，甯宇丞解釋高裕恩的體質特殊，要是繼續放任不管會有風險，但收留回家也可能影響到妻女的安全，因此只能找何翊昭幫忙。
　
『哥不用覺得抱歉，我這邊很好。』
　
電話另一頭，何翊昭正使用耳機說明，同時操作電腦進行研究資料的分析。
　
輕摀向腹部早已消失的傷，他憶起過往曾捨命保護甯繯時本該死於災難，但最後被大量的星塵碎片治療，連同部分原石殘塊，完好保存在體內。
　
被施予的保護將持續伴隨左右，因此即便長時間跟高裕恩相處，他也有絕對不會沾染上災厄的根據。
　
穩定的經濟收入，確實讓家裡不差一張吃飯的嘴，他可沒打算讓對方當個無所事事的廢材。
　
「既然是宇丞哥的請求，我自然不會拒絕。」
　
看著隨意擺放桌面，絲毫沒打算收拾吃完的餐盒，何翊昭微笑按住高裕恩的頭，低氣壓瞬間壟罩四周，「但別以為誰都會包容你的行為，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就算不把遊手好閒的食客趕走，他也多得是能夠整治的方法。
　
「是……翊昭哥，我今後會注意。」
　
回想剛被送到這裡時，高裕恩極度隨心所欲，甚至根本沒打算遵守何翊昭訂下的規矩，還擅自把吃完的零食袋亂扔在地，然後在被安排的房間裡呼呼大睡。
　
他沒料到，接下來的幾個夜晚，妨礙睡眠的干擾音就再也沒消停過。
　
聲量適中的分貝，恰好刺激腦袋清醒，卻怎樣都抵擋不住身體帶來的疲憊感，雖然想過逃走，但房門的設計只能由外側打開，簡直就像是在關禁閉一樣。
　
「既然聽不懂人話，那就跟實驗用的白老鼠沒有兩樣呢。」
　
透過房間內的通訊系統，何翊昭極度平靜的語氣，終於讓高裕恩意識到自己踢到鐵板，幾番身心俱疲的折磨，他最終主動認錯並發誓會乖乖遵守規定。
　
就算設法逃走，應該很快就會被抓回來吧……
　
偷聽何翊昭在客廳講電話的聲音，高裕恩收拾碗筷，暗自埋怨，旋即又想到自從被認為帶來詛咒和不幸後，就連爸媽都沒再用輕鬆或隨意的態度對待過他。
　
似乎，很久沒有這樣了。
　
想到甯宇丞和何翊昭的態度，久違的暖意悄悄迎上心頭，加上能暫時告別四處流浪的生活，高裕恩頓時有些說不出口的釋然。
　
片刻，嘴角揚起幾分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