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穆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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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25
回到家後,震驚的情緒本來已經壓過我和菲利斯爭吵的不快,我就像夢遊一樣飄上樓,連奶奶對著我破掉的裙子發出雞叫聲都沒理會,但當我看到安娜一臉不善地站在我房門口時,心頭那股暫時被壓制的邪火又點燃了。

安娜最先開口,她揚起白皙的下巴,冷冷地說道:「聽說妳最近很常和庫庫待在一起?」

我不想和她吵,就很不耐煩地說道:「沒有,最近都在下大雨,他就進來圖書館躲躲雨罷了……安娜,庫庫總不會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吧?」

安娜聽完冷漠一笑,然後雙手抱胸,開始急促地來回踱步,末了猛地抬起頭來,狂躁的說道:「不對!妳知道嗎,庫庫他、庫庫他在和我一起時都沒那麼專心了,他甚至、甚至有點無視我的存在!」

真是太好笑了,我怒道:「無理取鬧,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是妳,他肯定在想著妳,這是我的直覺,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的……不行、不行,我得去找他問清楚,去找他……對了,妳要和他解除婚約,妳不再是他的未婚妻了!」

安娜尖叫道,我不得不提高我的音量才蓋得過她的聲音:「妳瘋了嗎?解除婚約要賠帝國違約金的,庫庫家哪付得起這麼多錢!」

安娜卻不再理我,喃喃自語著「問清楚」、「我不相信」之類的話,自己跑下樓了。

似乎也就是從那天起,安娜就不打算在嬸嬸面前裝個乖孩子了,每次嬸嬸一提到叫她去和那些有錢男孩借點錢來幫助胡安叔叔,安娜就會反應很大地摔門而去,以至於嬸嬸氣壞了,極需一個宣洩口。

而弱者永遠都是擔任這個角色,庫庫是這樣,當我在某天看到低著頭站在我房門前的瑪麗亞時,我知道她也是一樣的。

她的臉腫了鼓鼓一塊,眼睛也有一圈黑青,甚至還有些滲血,我趕緊把她拉進房裡,問她道:「怎麼回事,瑪麗亞?誰打妳?」

瑪麗亞聽了眼淚就撲簌簌地往下掉,委屈得可憐,什麼都不說只會搖頭,我冒著被嬸嬸抓到的風險,下樓去替她順了塊冰塊冰敷,好聲好氣的安慰了一會兒,她才透露是嬸嬸打的。

我放軟了聲調問她:「嬸嬸為什麼要打妳?她和胡安叔叔又吵架了?或是和安娜?」

瑪莉亞抹著眼淚,猶豫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的說道:「太太說、說先生最近很缺錢,就叫瑪麗亞去、去找找看老太太的房、房間……」

瑪莉亞口中的老太太就是奶奶,我一下子會意了過來,在明白的瞬間勃然大怒,只覺得喉嚨都要燒起來了:「然後呢?」

「瑪麗亞不肯,勸她說老太太也沒帶什麼東西過來,太太就罵瑪麗亞,說瑪利亞是吃裡扒外的賤人,根本什麼也不懂,她還說、說───」


───「我都看到了!她的包裡還藏著一件寶貝,價值連城,死活都不肯拿出來,我都看到了!肯定就藏在她房間裡───!」


我不敢置通道:「胡說八道,奶奶在我父親死後就把所有珠寶首飾都賣掉了,哪裡有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瑪麗亞也是這樣想,結果太太瘋了,想去橇門,瑪麗亞阻止她,她就打瑪麗亞,抓著瑪麗亞的頭去撞牆,這時候老太太剛好散步回來了,才救下瑪麗亞。」她啜泣著說道「瑪麗亞覺得太太今天不對勁,很兇很兇……」

這何止是不太對勁,嬸嬸對瑪麗亞一向刻薄,但我看她這一身傷痕累累,嬸嬸分明是要把她打死的架勢嘛。

「伊麗莎白小姐,瑪麗亞也是人,也會痛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她哭著說道「只要瑪麗亞有一點能選擇自己出身的機會,瑪麗亞絕不會選擇這樣的生活的……」

我看著她,心說我也是。

但凡我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我會好好完成我的學業,考上法學院,像唐璜一樣在歐羅巴大陸壯遊,回國後當一名執業律師,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窩在這間小屋子裡受氣……

樓下忽然傳來很響亮的「磅」一聲,接著安娜氣急敗壞的聲音就穿透樓層傳了上來:「我哪有很晚回來?我和男朋友待久一點也不行嗎?」

「胡說!」嬸嬸也尖聲叫道「我問過米汗他爸了,他說妳根本沒有跟他兒子出去,妳剛剛是在和哪個臭小子鬼混?!」

「要妳管!」

閉嘴,都給我閉嘴,吵死了,吵死了……

「……小姐,伊麗莎白小姐……」瑪利亞輕輕的碰了我一下「您怎麼了?」

我被她這麼一問,猛地回過神來,發現聽著樓下這些爭執,加上剛才這件事,我的心裡也跟著充滿戾氣起來,剛剛一瞬間突然很想摔東西或是找人大吵一架。

我有些後怕,忙道:「……沒事,有點累了,妳也回去休息吧。」

把瑪莉亞送出門以後,我用頭抵著牆壁,吐出煩躁的一口氣,咬咬牙,一把躺倒在床上,用破爛的棉被死死蓋住耳朵,隔絕那些讓人化魔的噪音。




但是對於和菲利斯那些永無止盡的爭吵,我卻無法用棉被捂住耳朵,而他逐漸有了走火入魔的趨勢。

「我都看到了,他給妳畫畫像!」

我耐著性子解釋道:「有啊,我之前有給他當模特兒。」

「不是,他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在不停畫著妳的畫像!滿滿十幾張紙都是,妳不懂,伊麗莎白,十幾張紙啊!」

「我懂,但那不可能啊,他在和安娜交往!說不定他只是想練習畫畫!」

「妳不是他未婚妻嗎?!」

「我只是被賣給他!」

「誰知道魔神那心理變態對妳抱著什麼齷齪心思!」

「不要叫他魔神───!」我尖叫道。


每次爭吵都是以菲利斯摔門而去做收場,我覺得想哭,又拚命忍著,忍的很辛苦,最後趴在桌上睡著了,醒來後已經是兩個小時過去,外面又在下大雨,我維持趴在桌上的動作,不想起來,突然聽到輕輕的推門聲和腳步聲,接著臉頰被一個溫熱的東西觸碰了一下。

「伊莉莎白,喝嗎?」我抬起頭,看到伊思切爾端著兩杯冒煙的熱巧克力,微笑地看著我。

我揉了揉滿佈血絲的眼睛,接過來,一言不發的喝著,伊思切爾靜靜地坐在我旁邊,一直到喝完了二分之一的熱飲,我才覺得全身舒坦,好像日子終於有那麼一點意思了。

想了想,我問她道:「妳都是怎麼和伊特薩姆納相處的?你們也會吵架嗎?」

伊思切爾柔柔的笑了一下,將散髮撥去耳後,溫聲說道:「會呀,我和伊特薩姆納已經在一起很久很久了,但還是會有吵架的時候,有幾次吵得特別兇,我還邊哭邊跑出家門,我們中間……也曾因為不可抗力的關係分開過一陣子。」

「妳這麼漂亮,他居然忍心跟妳吵下去啊?」感覺有了點精神,我便開了個玩笑道。

「怎麼不會?人與人之間的摩擦總是有很多原因的,因為嫉妒,因為憎恨,因為不理解……但更多的是太愛對方了,越是在意對方,有時越容易產生極端的想法,那些情緒如果克制不住,就會化為心魔,做出許多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不但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最愛的人。還記得我跟妳說過,我和伊特薩姆納是在同一家孤兒院長大的嗎?他比我小上三歲,那時孤兒院的人手不足,大孩子總是要照顧更小的孩子,院長就讓我照顧他。他是個不怎麼聽話的小傢伙,常常調皮搗蛋,害我老是被院長叫去罵,那時我以為他是因為不喜歡我,才故意害我被處罰的,晚上就躲起來自己一個人偷偷哭,沒想到有一天被他看到了,那麼大的一個人居然也跟著哭了起來。」伊思切爾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哭著說,伊思切爾姐姐,是我錯了,妳別哭,我沒有討厭妳,我就是想讓妳多注意我一點的,我那時一聽,什麼氣就都消了。妳看,是不是很神奇?在不懂得如何表達愛意的年紀,孩子常常會鬧出這種笑話,但當我們都長大後,真的又學會了如何正確傳達自己的心情嗎?我想不是的,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學習如何更好的愛人,我想就算是與安地斯山脈同歲的神明們,也無法輕而易舉就參悟愛的真諦,因為它就是那麼複雜。」

伊思切爾拍了拍我的手背,讓我靠在她的懷裡,她身上散發的淡淡雨林香與女性特有的柔軟讓我舒服的閉上眼睛,她真好,有時候我感覺她就像我姐姐或媽媽一樣,她拍著我,輕聲哼著不知名的圖阿西童謠,那曲子空靈悠遠,像是傳唱自很久很久的以前,我不知不覺就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

可是,我還來不及和菲利斯說上話、和他和好,一個禮拜後,剛來到駐營地,我就發現氣氛有些古怪。

一是庫庫又沒來了,二是上次找庫庫麻煩的那三個騎士死了,在駐營地後面的樹林裡上吊自殺,三個屍體排的整整齊齊的,像三條風乾的臘肉。

每個人聽了都很不安,膽小點的還發起抖來,但最不對勁的是菲利斯。

他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整個人的臉色都變了,之後一整天都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連營長喊他,他都恍若無聞,一個人坐在樹底下發呆。

到了下午,人幾乎都走光了,菲利斯還是像個木頭一樣直愣愣的坐在那裡,我很擔心,走上前去搭上他的肩,誰知道就這麼輕輕一碰,他卻發瘋般的整個人彈了起來,我們兩個都嚇了一大跳,菲利斯弓起背,瞪著眼睛喘著粗氣,整個人看起來快崩潰了。

「菲利斯!」我顫聲道「你別嚇我……你到底怎麼了?」

菲利斯的嘴巴張了又張,最後一把抱住我,抱的非常緊,以至於我都能感受到他身體顫抖的頻率。

顯然有什麼事讓他極度的恐懼。

「……別怕……」我回手抱住了他「別怕,沒事,你跟我說,到底怎麼了?」

「伊莉莎白……」他哽咽道「我要被庫庫殺了……」

他一邊抱著我一邊斷斷續續的說著,我才了解整件事情的始末。

原來那天他在田埂邊碰見庫庫,庫庫坐在那裡畫著一副畫像,菲利斯走近一看,發現那居然又是我的畫像,結合之前庫庫的行為,他當下就受不了了,直接走上前去跟他理論,要他別再靠近我云云,庫庫雖然一直低聲下氣,並沒有直接跟他吵起來,但還是反駁了幾句,菲利斯越聽越生氣,最後竟用力推了庫庫一把,庫庫大概也沒想到他會說動手就動手,毫無防備的被他推倒在地,手臂和後背頓時和地面擦出一大片血跡,頭也磕破了,菲利斯還把他那張畫給撕碎了,等到理智回來以後,他才發現自己鑄下大錯,整個人都傻了。

「我會被魔神報復的……那些騎士死了,跟他有仇的人都死了,就像那時一樣,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死亡真的太痛苦了……」

菲利斯幾近癲狂的喃喃自語讓我心頭像重壓了一塊大石,不安的情緒如雜草般瘋狂滋長蔓延,可是我還是緊緊抱著他,不斷安慰道:「別胡思亂想菲利斯,庫庫他不是魔神……」

「他是!他就是───!」

「就算、就算他是,你也不是故意推他的。」我說,一邊撫摸著他的後背,希望這樣能讓他感到安心點「你只是一時氣頭上───」

只是這樣似乎還是不能消解菲利斯的恐懼,他聽不進去,仍舊自說自話,他說伊莉莎白妳不了解魔神,魔神錙銖必較;他說他太愚蠢,蠢到去中了魔神為他設下的圈套……

我看著菲利斯血色全無、神經質的臉孔,下巴長出了青色的鬍渣,和初見時那個溫柔穩重的青年相去甚遠,心中不禁泛起巨大的悲意,我親吻著他,將他的手握在掌心,一直到很晚很晚,我才與他分開,帶著疲憊的心前去找庫庫。

庫庫的爹媽很常不在家,今天也不例外,他家大門也從來不鎖,反正也沒有人願意靠近,頗有些蕭條的味道,我很久沒來找過他了,倒不是因為安娜的那番話,一來是菲利斯不喜歡,二來是上次我不小心撞見安娜和庫庫在屋子裡……雖然我馬上就跑了,那兩個人估計也沒察覺我來過,但我還是莫名的心虛。

我看到他時,他正蜷縮在他陰暗的房間裡,一抬眼看到我,便不太自在的攏了攏半褪的衣服,瞬間我還是看到他蒼白的背脊、手臂和小腿上有一大片怵目驚心的血痕,腦袋上包著泛血的繃帶,房間內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劣質藥味。

「……庫庫,你還好嗎?」我放輕了語調問道「菲利斯說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一時控制不住自己……」

「一時控制不住自己?」庫庫看向我,嘶啞著嗓音說道「那我就活該被他打嗎,伊莉莎白?」

我咽住了,庫庫又接著說道:「況且他就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白痴。」

說完他從桌上抓下一疊厚厚的紙丟到我面前,我顫抖著撿起來一看,第一眼我以為上面畫的是我,隨即發現並不是,那是我曾在他床頭前看過的月亮女神奈爾蒂芙,只是當時庫庫畫的是她側著臉的樣子,現在這些畫是正面的,這個角度竟與我有七分相似。

原來菲利斯之前看到的那十幾張我的畫像,全是他誤會了,而他撕碎的那張畫像,上面畫的根本就是奈爾蒂芙,像歸像,但總還是不一樣的,多看幾眼就分得出來,菲利斯當時的確是氣糊塗了。

我想起庫庫之前那張月亮女神的畫已經被安娜撕毀了,現在好不容易在數度臨摹後又重新畫了一張,結果又毀於菲利斯之手……我根本不敢想像那種心情,就好像當年我背著家裡偷偷養了一隻小貓,結果父親因為牠偷了家裡的一條魚,就直接把牠弔死在樹上,口中罵著「賊畜牲」一樣。

不可觸及,一想起來就心如刀割。

我抬頭看著庫庫,庫庫也看著我,嘴唇微微發抖,半晌後搖了搖頭,對我說道:「妳回去吧,安娜說她等一下要來看我。」

我感到茫然,好不容易和庫庫拉近的距離彷彿一夕之間又回到原點,和第一次見面時沒有兩樣,庫庫依舊是那個防衛的、受傷害的庫庫,而我什麼也做不了,同時心中又泛起無以言喻的酸楚與自我厭棄,我祈禱庫庫能不再受傷害,但當我開口替菲利斯講話的第一句起,我也變成了在他傷口上撒鹽的共犯,從與他同一邊瞬間站到了他的對立面。

───「伊莉莎白,你媽媽的事我們都很難過,但是帝國又能怎麼辦呢?他們也為難啊,這麼多女巫,他們怎麼分得清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早知道妳媽媽不要在那邊種什麼花,也就不會惹禍上身了……」

閉嘴,不要說,不要假惺惺,不要替加害者講話……

人在自己處於事情中心時總是這麼乞求著、憎恨著,然而一旦置身事外,往往又無法看清事情的全貌,馬上就會口吐一些自己當初恨之入骨的,自以為公道、合情合理的話。



繞了這麼一大圈,他始終還是那個傷痕累累的少年,我也始終是個偽善的人,事情沒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