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的馬夜白 Part.1

本章節 4630 字
更新於: 2022-01-21
半夢半醒間,周圍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
我勉強從睡夢里睜開一隻眼,而大腦則還遠未跟上節奏。
「我這是在……」
自家臥室的床上。
一切如常,瞬移沒有發動。
可是,有哪裡不太對勁。
有什麼——有誰,剛剛從這裡離去。
我費力地鑽出睡袋,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
凌晨1點多,平常應該是我熟睡的時間。
然後我才發現了違和感的源頭——臥室門被打開了,走廊上的光照在了我的臉上。
我彷彿遵循某種誘導般,走出了臥室,下到一樓。
「啊。」
大門沒有上鎖,而且還敞開著。
有誰進來了嗎?
或者說,有誰離開了?
這時,我感到了背後如同黑霧般的氣息。
「是你啊……你那麼晚到外面去做什麼?」
我轉過頭去,而「他」依然站在黑暗的角落裡。
好久不見了,屋子的主人。
每天只有在這樣的午夜,他才會在屋子的最黑暗處顯露身形。
「——————」
他的聲音即使在這樣寧靜的夜裡依然顯得很小聲,以至於我一時產生了這話語並非來自於他之口的錯覺。
但是,聽到那句話之後,我立刻轉身換上鞋,衝出家門,投身於屋外更加捉摸不定的夜色中。
因為,他告訴我——
於若璃離開了。



我沿著我家前的道路狂奔了數百米,然後停下了腳步,陷入思考。
為了某人而奔跑,這是四年來的第二次。
如果把我和她初次相遇時趕公車那趟算進去,那就是第三次。
這樣一想,於若璃意外地給我帶來了許多運動量,不知是否應該為此感謝她。
可是,如果深究下去,我並沒有理由要去追上這樣一個理應與我並無太多瓜葛的人。
一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凌晨離開我家,抑或是她在這個時間會跑去哪裡。
之前聽她抱怨母親的時候,好像曾經聽過她住在霧臺區,所以我只能假定她在夜裡突然想家,並且去了附近的公車站。
雖然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公車,附近也幾乎看不到有小黃出沒就對了。
可是,到了公車站也是空無一人。
「到底去哪裡了……啊。」
我透過公車站隔壁那家瀕臨倒閉的便利店落地窗,看見了那個我正在尋找的熟悉背影。
她正坐在窗邊供顧客吃便當的座位上,正好跟我四目相接。
然後,她起身奪門而逃,引得便利店店員也警覺地抬起了頭。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只能緊隨其後。
於若璃的奔跑路線毫無章法,外加她的腳程並不快,身上還背著一個雙肩包,即使是四體不勤如我也能夠追上。
「你,你等一下啦!」
我在跑動中抓住了她的手臂,這似乎也已經是第二次了。
「啊——」
「咦咦?!」
然後,失去了重心的我們被一起絆倒在地。
耳邊傳來各種身體部分撞擊路面的聲音。
我仰面躺在柏油馬路上,這感覺很熟悉。
背後傳來冰冷的觸感,讓我不忍起身。
視野里出現了於若璃的身影,她站在我的身邊,俯視著躺在地上的我。
可惜她身上穿著睡衣,如果是短裙的話,這視角就非常好康了。
心裡滑過了一縷遺憾。
「學長,之前——是你在化妝室的門口嗎?」
「化妝室?便利店的嗎?」
「不……沒什麼。」
她皺著眉,卻沒有深究。
「你在這個時間跑出來做什麼?」
我躺著問她。
「真意外,學長還會關心我的事呢。」
「我也很意外,大概是好奇吧。」
於若璃對我伸出了手,我抓著她坐起了上半身。
她的手心很溫暖,讓我再一次體認到她就在我對面這個事實。
不知她是否也會對我有同樣的感受。
「那裡有——有一些我所不了解的東西。」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行動電話的屏幕遞到我眼前。
上面反復慢速播放著一個監視器的畫面。
畫面里,一個睡袋連帶著裡面的人,伴隨著一陣藍色的光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看到第三遍才認出那是我。
儘管是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但從第三者的角度來旁觀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只是我從未看過自己瞬移時的畫面,這樣樸素的過程反而讓我覺得有點失落。
「只有這樣而已?之前我還以為會更有視覺效果呢,像火星蜥蜴的艦隊進行玻色子遷躍的時候那樣子。」
「你的感想只有這個嗎……不對,我真的很抱歉,偷偷錄了這樣的影像。」
「嗯?啊,這確實不是什麼好事,茜婭知道了也會生氣,但是我其實無所謂。」
我笑著對她擺擺手。
「那為什麼當初不讓我裝錄影機……」
「最後你還是裝了不是嗎?」
她一時無言以對。
我和茜婭禁止她安裝錄影機,只是為了防止拍到屋子的「主人」而已。
那是個非常認生,又相當難伺候的靈魂。
我個人的私隱,倒是沒什麼可留戀的。
「可是……在自己身上發生這樣難以解釋的事情,學長你不會覺得害怕嗎?你住在那個屋子裡真的過得快樂嗎?如果瞬間移動的事情是真的話——」
「瞬間移動是真的,從一開始就是。」
「可是——」
我看見她的眼角開始有晶瑩的東西在閃動。
連證據確鑿的逼宮都變成這樣子,真是個沒用的女生啊。
「吶,於若璃,你現在睏嗎?」
我站了起來,拍拍背後的塵土。
「欸?我……還好啦。」
「如果不想回那個鬼屋的話——我們要不要去哪裡過夜?」
「欸?」
她此時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好笑。



「那,那個,馬夜白學長……」
「怎麼了?」
「其實……人家是第一次……」
於若璃扭捏地說。
她最近越來越少露出這樣的一面,不過之前她好像本來也就不是這樣的角色。
「安啦,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在麥當勞過夜啦。」
我嘴裡叼著薯條,看著一桌之隔的少女。
「不,我是說我是第一次和男生……算了。」
她放棄了某些我並不知道的東西。
既然能放棄得這麼爽快,想必也並不太值得珍惜。
「難道說你想讓茜婭也過來?」
「不不不微臣豈敢!」
「我讓她來她也不會出來啦——茜婭她這個人,沒辦法在晚上出門。」
「上次我就想問了,這是為什麼……」
於若璃放下了手裡的紙杯。
看來她真的是不知道茜婭的事情。
在德化,茜婭還算是稍微有一點名氣的人,在各種意義上。
接下來,我打算對這個學妹說一些關於茜婭的事。
雖然問題的重點在我,但我這個人不太擅長跟別人介紹自己,所以這算是一個有私心的選擇。
這似乎會涉及一些沒經過她同意的八卦,但是我覺得她會原諒我的。
大概吧。
一開始我以為於若璃只是茜婭找來的玩伴,卻沒想到她真的能拍攝到那個決定性的瞬間。
那個我不再是我的瞬間。
雖說是我把於若璃拉到了麥當勞聊天,但是她手裡已經有了那段視訊,我不覺得我還能夠隱瞞什麼。
「你聽過東岸考察團么?民國80年那段時候的事情。」
我對於若璃拋出了一個遠早於我們出生年份的名詞。
「東岸……學長說的是那個吧?就是歐洲各國的頂尖生物學家來到宜花東來考察蝴蝶的那件事嗎?在國中的課程里老師有提過,那是人類昆蟲研究史上最重要的考察,因為——」
這座島嶼上生活著超過400種不同品種的蝴蝶,其中有許多特有種都相當稀有,對於那些國外的學者而言不啻為一個研究的天堂。
但是,他們卻在這片土地上遇到了比天堂更美好的事物。
「因為他們發現了德化青蟲草。」
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當時考察隊中有一個捷克……那時聽說還叫捷克斯洛伐克吧?總之就是那裡來的昆蟲學家,名字叫伊凡,就是他在德化最早發現了蟲草的藥用價值。」
「咦?我記得好像獲了諾貝爾獎的那個人好像不是這個名字……是叫安德烈什麼的?」
「這裡有許多原因啦,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也有人說是那個安德烈用陰謀把伊凡叔叔踢出了研究團隊……總之那個伊凡後來留在了德化,娶妻生子——茜婭就是他的女兒。」
「原,原來是這樣子啊……那為什麼這一周里娜學姐都住在學長家裡,不回父母身邊呢?」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告訴她。
「因為她的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過世了。他父親——也就是那個伊凡叔叔受到的打擊蠻大的,之後就經常進山研究蟲草,最近熒光蝶滅絕了他更加變本加厲,直接住在山裡了。」
「哇………………」
於若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回味這麼勁爆的內幕。
「我和茜婭是在國中里認識的,我們都在一個叫亞洲現代美術研究社的社團里。有一天社團活動到很晚才回家,然後在校門口茜婭就被一輛休旅車綁架了,犯人逃跑的時候還軋傷了一個擋路的男生——所以她到現在都不敢在晚上出門,也聽不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後來呢?娜大人被撕票了嗎!」
「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有用大腦嗎……後來當然是被警察救出來了。這在幾年前還是蠻大的要案呢,我反而很奇怪你竟然沒聽過。」
「那個時候我剛去台北的寄宿學校嘛……」
「喔,這樣說來……時間是蠻接近的。」
我講了一個不長的故事,畢竟其中很多細節都能在幾年前的電視新聞和報紙上找到。
對桌的於若璃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一時無法消化這些信息量。
然後,她終於開口了。
「可,可是啊,這跟學長你的瞬移有什麼關係?」
「咦?我沒說么?」
「沒有啦!整個故事都是娜學姐的事!你其實只是想跟我八卦她對不對?」
「我剛才有提到吧,犯人逃跑時軋傷了一個想擋住他們去路的男生。」
「然後咧?」
「那個男生就是我。」
於若璃的眼睛里噴射出崇拜的目光,照得我有一些刺痛。
「帥呆了!馬夜白學長你這是英雄救美嗎!」
她興奮地站了起來。
「這個倒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天,我死了。」
「什麼?」
「不,應該說……我感覺到我當時是死了。」
「等一下,學長說的是瀕死體驗一類的話題么?」
「有點像,但是感覺更加確實……就像是有個聲音在說你已經死了,像拳四郎一樣。」
「可是,學長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所以說這就是那一天奇怪的地方,我明明是死了,但卻醒來了。」
我並沒有說我復活了,我只能說是醒來了。
因為我沒有復活的實感。
這有點像強行把自己出竅的靈魂重新塞回到身體里,生硬而不適。
「從那一天開始,我變得能夠瞬間移動了。更神奇的是,第二天開始,德化的熒光蝶就全部消失了。」
這就如同甦醒的後遺症。
如果說以這種程度的副作用就能再次獲得生命,對那些逝者而言實在是超好康的事,可是這並非我自己的選擇。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人在那一天,對著我漸漸冰冷的屍體釋放了魔法。
「那一天的事情,還有別人在場嗎?他們可能會知道些什麼也說不定!」
「有兩個人看到了……一個是當時的老師,我記得姓唐,之後引咎辭職就離開了德化,現在不知道人在哪裡。」
「還有一個人呢?」
「還有一個人是我的哥哥,馬未銘。」
「學長你有個哥哥啊!」
聽到我的話,於若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好擔心眼球會不會掉出來。
「你住進來的時候我有說過他的事吧?他看到了當時的情景后,腦子變得有點奇怪,之前一直在高雄的醫院住院治療,所以我爸媽也都在高雄工作,一半也是為了陪他。可是就在前幾個月,他突然從醫院消失了,所以爸媽也在滿世界找他。」
「可是這樣一來……不就沒有人能告訴我們那天學長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哈哈,還真的一切都是謎。」
「至少……至少那天是幾年幾月幾日學長總記得吧?」
「我想想喔……那天是民國100年的11月……11月幾日來著?」
我在腦海里尋找著某個特定的記憶。
雖然一直沒有去遺忘,但也不會被特意記起。
就是在那一天——
「民國100年11月3日。」
終於,我念出了那一天的日期。
「啊。」
於若璃張大了嘴。
「怎麼了?」
「民國100年11月3日,這一天是我的生日耶。」
「是嗎,還真是湊巧喔……」
「也是我上一次離開德化去台北的日子。」
「而且還是德化的熒光蝶絕種的日子。」
「對喔……你這麼一說的話……」
就在那一天之後,德化賴以致富的財源——德化熒光蝶就在世間神秘消失了。
就好像它們從未出現過一般。
整個青蟲草熱潮瞬間褪盡熱度,蟲草產業迅速凋零,德化變成了一座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城。
民國100年11月3日。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個日子啊。
在這一天,我們三人的命運和這片土地都發生了巨大的轉折。
德化失去了她藍色的靈魂。
茜婭在這一天留下了不可治癒的心理陰影。
於若璃在這一天離開了故鄉德化。
而我……
在這一天死去,並且習得了魔法。
比起巧合,這更像是某種註定的天命。
「不對。」
這時,我聽到了那個女生的喃喃低語。
「馬夜白學長,這不是巧合,更不是命運。」
於若璃一邊說著,一邊把行動電話放在桌面上。
屏幕上是臉書的頁面,似乎有人正在跟她聊著什麼。
「我……要回一趟家。」
於若璃的表情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這讓我忽然明白她說的「家」並不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