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日的於若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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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9
我的母親是個爛人。
我不確定她在生下我之前,或者是遇上我的父親之前是否就是這樣一個爛人,但是自我有記憶以來,她的爛度就在與日俱增。
我的父親曾經是國軍海陸下屬岸勤中隊的二等長,原本駐在左營,外派到德化時認識了我的母親。他們結婚之後也並沒有經常住在一起,似乎是因為母親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離開當時日漸繁榮的德化。
我幼年時代的記憶中,我總是和母親兩個人在家裡度過。她身上原住民的血脈似乎還蠻高貴的,許多當地的活動都會請她去祭祀,在當時的我眼裡,所謂祭祀就是媽媽會跑到鄉親的人群中,旋轉著身軀跳上一支詭譎的舞蹈。
由於每次祭祀都會喝酒,她對我時常疏於管教,甚至有時會忘記帶我回家。到後來,她為了不會把我一個人落在外面,索性不再帶我出門。
那時只有時不時會在假期里回到德化的父親才是我最大的盼望。我曾經覺得,只要有了父親,再難熬的孤獨和寂寞都會煙消雲散。
「你不能這樣對若璃。」
自從父親對母親說了這句話后,兩人就變得爭吵不斷,父親回來的日子也變得不再那麼令人嚮往了。
一年之後,父親因為精進案而被簡併裁撤,他沮喪地回到德化,我們開始了一段短暫而談不上愉快的三人生活。
父親在就業活動中屢屢受阻,而母親卻是靠著神婆形象重新以占卜師的身份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人物。那正是德化最繁榮的時代,現在想起來這一行當時應該很有賺頭。
終於,在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後,反而是母親先提出了離婚。
那一年我才上小5。
父親漸漸變得夜不歸宿,即使回來,臉上也帶著可怕的表情。
母親把我當作是她的私有物品,不讓我見他。聽說她還打算在離婚後也拒絕父親的探視,這一點讓父親十分抓狂。
最後,為了阻止父親來見我,母親竟然把我送去了台北的寄宿學校。
去台北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父親在前一天打電話回家,說他一定會來陪我過。
但即使如此,我在那一天仍然沒能見到父親。
事實上,我在那一天以後也沒有能夠再見到他。
在台北度過了沒有父母陪伴的三年國中後,我不想再度過下一個三年。
我故意裝病不去上課,幾周之後,終於見到了許久未曾謀面的母親。
她來到台北的學校里來探病,之後為我辦了轉學手續,把我接回了家。
可是當我再次回到德化的時候,那裡已經是一個與我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蕭條城市。
彷彿是土地的靈魂被抽走了一般。
母親十分困惑地看著我,彷彿已經忘記了要怎樣面對自己的女兒。
我想,她從未學會過,甚至從未嘗試去學過這件事。
「爸呢?」
「呃……不知道。」
「你最近一次看見他是什麼時候?」
「四年了吧。」
「這四年裡你就沒有想過要去問問他在哪裡嗎!」
「可是……我就是不知道啊。」
她歪著頭,茫然無助。
她從未想過要理解他人。她從未想過要幫助他人。她從未想過要參與他人的人生。
我相信她並不討厭我,她只是像她眼神里流露出來的一樣,對我的存在表示迷茫與困惑。
於是我逃跑了。
而她沒有來追。
她怎麼可能來追。
這只是一個爛女人和她有點可憐的家人的無聊故事而已。
「啊——啊——啊!」
我抱著頭在床上小聲地低吼,生怕吵醒了身邊熟睡的娜大人。
她早已進入夢鄉,而我卻輾轉反側。
「為什麼我會跟學長講這些事啊……」
幾個鐘頭前,在等著娜大人回來的那段有點尷尬的餐桌對話里,我把我的家庭問題對馬夜白學長和盤托出。
學長只是坐在那裡,時不時點點頭或者發出「嗯~」的聲音,而我竟然就這樣把家醜整個告訴他了。
「馬夜白學長,真是個恐怖的傾聽者。」
如果傾聽者是一種RPG職業,我希望他能夠趕快滿級轉職。
當然,學長和當時的氣氛是一大原因,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當時手裡沒有行動電話,無聊之餘還有點手足無措。
自從昨天晚上的事情之後,我就關閉了行動電話的電源。
理由很簡單,我害怕還會收到那個叫【青藍】的網民對我發來的私訊。
仔細想起來,他所「預言」的【你會回家,向你的母親求助】似乎也可以理解成【你這種小鬼,還是回家找你媽哭哭吧】的單純酸文。
但是不知為何,每每想到這裡,我心裡就閃過一陣寒意。
因為這實在是太過符合我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
馬夜白學長和娜大人應該也發現了,我在網路上是一個和現實形象反差很大的人。
正是因為網路可以保護屏幕後的自己,我才能夠這樣肆無忌憚。
反過來說,只要被戳到一絲痛處,我就還是那個弱小而膽怯的我。
越是在虛擬世界里充當強者,在關上屏幕之後就越是感到空虛和失落。
如果這是一種人生的試行錯誤的話,要怎麼樣才能成為像你那樣勇敢又溫柔的人呢?
「爸……」
想到這裡,我不禁重新拿起了已經放置了一整天的行動電話。
深吸一口氣,我按下了電源鍵——
「砰——」
「什,什麼聲音?!」
一個無機質的回聲響起。
這聲音不是我的行動電話發出的,它來自於臥室門外。
更確切一點地說,這似乎是從樓下發出的。
難道是……學長的夢遊發動了?
我下了床,回頭看了一眼娜大人。她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這陣響動,依舊在爆睡中。
我把剛剛開機的行動電話調到手電模式,悄悄地推開了門。
我們臥室的斜對面就是學長的臥室,而他的臥室門依然緊閉,看不到他是不是還在裡面。
不管怎樣,我決定先沖下樓去看看來者何人。
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聲在深夜裡猶如雷鳴,伴隨著胸腔里的喘息聲充斥在周圍的空氣里。
「是誰在那裡——」
我到達客廳時,那裡理所當然地空無一人。
耳畔只有自己漸漸沉穩的呼吸。
藉著行動電話的燈光轉了一圈,整個房間似乎都沒有異樣……
不,也不全是。
一個紙巾盒躺在地上,我順手撿起了它。
剛才的聲音應該是這個吧,在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響亮。
「為什麼紙巾盒會自己掉到地上……」
它又沒有被放在桌子邊緣,本身也不是會滾動的形狀。
好可疑。
我決定還是回到二樓,去看看學長是不是還在他的房間。
當我回到他臥室門口的時候——
「啊。」
他的臥室門半開著。
剛才還是關著的!
「難道說——」
我推開門,大步走進了馬夜白學長的臥室。
「你幹嘛啦,噓——」
「唔,唔唔唔唔——」
我被人從背後捂住了嘴,只能發出唔的聲音。
要不是那人的聲音異常熟悉,我肯定會開始擔心自己的貞操。
我擺脫了她,回頭一看,果然是穿著睡衣的娜大人。
「娜學姐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我壓低音量抱怨道。
「我還想問你呢,半夜跑出去是幹嘛?」
「我,我聽到樓下有聲音,就想看看學長是不是夢遊出去了……」
聽到我的話,娜大人擺出了非常困擾的表情。
「你自己看啦。」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學長的床上躺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睡袋。
睡袋的一端,露出了他毫無防備的臉孔。
「好像一個正在玩SM的巨型海參喔。」
「不就是你綁的嗎?」
「學姐你也有參與啊。」
聽到我的話,她先捂著嘴哧哧地笑出了聲。
娜大人先回到了床上,而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娜學姐。」
「什麼事?」
「為什麼你會去學長的房間呢?」
「那是因為我看你不在啊。」
「你是以為我去夜襲馬夜白學長了吧?」
我隔著被子戳戳她的腰。
「哪,哪有這種事!你才沒這個膽量呢。」
她激動地轉過了身,看來是說中了。
戀愛中的少女,真是簡單易懂。
「你不要小看我喔,我該出手的時候還是會出手的喔——嗚啊!」
話說到一半,我就被娜大人用枕頭直擊了面部,後仰倒在了床上。
然後,她整個人也爬了過來,把我按在身下。
「你有過初吻嗎?」
她突然問。
「初初初初初初吻?!」
「看這反應,應該是沒有吧。」
就算熄了燈,我也能朦朧地看見娜大人妖艷的表情。
她說的完全正確。
國中都在女校里度過的人,跟這種事超級無緣——倒也不一定。
但是我跟這種事真的超級無緣就是了。
「如果下次你再這樣調戲我,我就奪走你的初吻。」
「咦咦咦咦!」
「而且是用舌頭的那種。」
「娜大人饒命啊!」
看到我大概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她滿足地一笑,最終放開了我。
娜大人真的是個抖S。
剛才一瞬間我差點就要被打開什麼奇怪的開關了。
「啊,還有一件事。」
「什什什麼事啊娜學姐!」
「以後半夜,沒有特別的事你最好不要下樓。」
「咦?為什麼?」
她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咀嚼要如何向我說明。
「這裡的夜晚不是屬於我們的。你只要知道這個就對了。」
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除了點頭,一時也無從反應。
雖然昨晚發生了一些插曲,但我依舊起得很早。
起床時我還特意確認了枕邊的行動電話,除了幾個不知好歹來我臉書上PO酸文的人以外一切如常。
看來之前的事情只是我會錯意了吧。
我穿上學校的制服,站在了馬夜白學長的臥室門前。
像昨天一樣,我用力擰開門把手,元氣滿滿地衝進了房間。
「早上好!馬夜白學……咦?」
我凝固在了原地。
「於若璃你起得好早……啊。」
背後傳來娜大人的聲音。
「今天他瞬移了呢。」
她說。
房間的窗簾還拉著,但是藉助走廊上的光線我也可以清楚地確認馬夜白學長的床上已經空無一人。
「該,該不會是他已經起床了?」
我回頭問娜大人。
「你覺得可能嗎?我們昨天都這樣把他綁起來了。」
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看似毫不關心似地靠在門框上,實則是在盯著我會如何看待眼前的情景。
娜大人滿心想要做華生,可我卻不一定是她的福爾摩斯。
深吸一口氣,我重新仔細審視這個房間。
床上不僅是空無一人,連他隨身的睡袋也不在了。
如果說是瞬間移動,連著睡袋一起算是什麼情況啦。
我也看過不少網路上的瞬間移動梗,應該說在這類事件中,對於瞬移所包括的邊際範圍總是非常曖昧,有時不包括隨身衣物,有時甚至可以包括附近的其他人,這也是我對於「瞬間移動」這個超能力特別質疑的地方。
然而,如果他只是普通地走出了房間的話,他又是怎麼在內外都被綁住的情況下做到的?
難道他預先在睡袋裡暗藏了小刀,晚上用小刀割開繩索,然後爬出睡袋……
不,這樣子應該很容易切到他自己。
用蠕動的形式爬出去……
也不可能,首先門把手他就夠不到,也下不了樓梯。
那麼,可能性只剩下……
「學長一定還在這個房間里!」
「你這是推理小說看多了吧……」
我上上下下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尋找學長的線索,而娜大人則一臉放棄了的樣子看著我。
「安啦,你在這裡是找不到他的,你剛才想過的事情我很早以前就都試過了。」
「不對,一定還有什麼我沒有想到的詭計……」
「哪有什麼詭計,等一會兒到學校里你就會發現他完好無損地——」
娜大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像是快走完發條的八音盒。
「怎麼了?娜學姐。」
我發現她的臉色有點發青。
「我突然想到,呃,夜白也許沒有辦法上學。」
「咦!為什麼?他說過也要離家出走么?」
「因為,我們把他綁起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