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日的馬夜白

睜開眼后，看見一片昏暗的天花板。
稍微移動眼球，吊燈映入眼簾。
這樣啊。
「今天是在家裡啊。」
瞬移發生得並不規律，有時一個月不到一次，有時可以連續四五天。
總體來看，像今天這樣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日子還比較多。
「………………」
隱約可以聽到臥室門外的腳步聲，茜婭已經起床了吧。
「早安！」
忽然，我的平靜被打破了。
一個有點陌生的聲音伴隨著開門的氣浪湧入了我的房間。
「……早。」
躺在睡袋裡很難活動，我只能躺著對她問早。
可是對方沒有理會我的意思，直勾勾地看著我。
「咦，學長沒有瞬移啊。」
「當然。」
「也沒有跑出房間呢。」
「沒有啦。」
聽了這樣的回答於若璃似乎還不太滿意，快步走到我的床邊。
躺在睡袋裡的我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個超大的蟲蛹，除了扭動什麼也做不了。
「學長你這樣子好像一個超大的蟲蛹喔。」
你這傢伙有讀心術嗎。
「又不是Blue Gender，如果真的有那麼大的蟲蛹，你早就嚇死了吧。」
「哼哼，我算是精神比較強韌的人。」
她沒有打算在古早動畫梗上跟我糾纏，真可惜。
「啊，早安。今天是在家裡嗎？」
抱著一隻枕頭的茜婭出現在門外的走廊上，看起來睡眼惺忪。
「等一下啦，娜學姐，難道學長的瞬移是小概率事件？」
「硬要說是大概率還是小概率的話……算是小概率吧。」
「有多小？」
「最近的話，大概是2週3次，算是1/5的程度？」
茜婭歪著頭認真計算著。
我不知道她還真的有去記。
「什麼嘛，意外地低啊……不過也沒差啦！」
於若璃露出了消沉的表情，不過很快就恢復了精神。我漸漸開始覺得她的面部神經大概跟我們的構造是不一樣的。
「對了，這個給你！」
我剛從睡袋裡鑽出上半身，就被她強塞了一張紙。
上面有數行相當秀氣的手書，其印象與她本人大相徑庭。
「這是……」
靠在門邊的茜婭也從於若璃那裡得到了一張或許是同樣內容的紙，而她正在對著這頁手書露出困惑的神色。
我不會怪茜婭的反應。
即使是我，也會對上面的內容感到一絲不安。
「這是我今後會在這裡進行的試驗，具體類目都寫在上面了。」
她得意地說道。
「呃，學妹，不好意思我問一下喔，這裡說的捆綁，還有下面的監禁，對象都是夜白嗎？」
茜婭點出了文中幾處看起來有觸犯法理之嫌的危險單詞。
「安啦，我盡量不會危害到他性命的。」
「還會有生命危險的嗎！我不允許——」
「昨天不是娜學姐說我可以隨便調查的嗎？」
「唔……」
茜婭竟然被嗆聲了，還真是少見。她抬起頭歎了一口氣，然後重整旗鼓面向於若璃。
「好吧，我可以讓你在這裡做前三個試驗，但是最後一個絕對不可以。」
聽到她的話，我才看到最後的第四項試驗。
【在屋子各處設置迷你視訊攝像頭，監視目標在夜晚的動向。】
原來如此，用攝像頭進行錄影，就能拍到我消失的一瞬間，這一定會成為最有力的證據。
從說服力上說，我甚至覺得她可以跳過前面所有的步驟直接來我房間裝CCTV。
但是茜婭一定不會同意的。
事實上——
「啊……這個我也覺得不要比較好。」
我說。
於若璃看到我少有地表現出否定情緒，瞪大了眼睛。
「為什麼呢？攝像頭明明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因為——在這個屋子裡的人，我們都有自己的私隱。我們都有一些不想被對方看見的事情和東西，家就是用來儲藏它們的，不是嗎？」
於若璃手裡緊緊攥著她自己的那份企劃，沉默良久。
就在我想她會不會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時候——
「對不起！是我欠考慮了！」
她對我來了一個超過90度的鞠躬，接著轉身對茜婭也做了同樣的事。
真是個意外坦率的好孩子。
「那麼就只執行前三個吧。這樣沒問題吧，娜學姐？」
「啊？嗯，應該沒事吧……」
「那我這就去準備！」
還沒等茜婭說完，於若璃就像風一樣離開了我的房間。
「你們都沒有考慮過要不要征詢一下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嗎？」
我苦笑著說。
「跟好好先生有什麼可征詢的？反正你肯定會說隨便。」
「好過分啊，我剛才可是有好好拒絕她的。」
「你也不是為了你自己才這麼做的對吧？」
一邊說著，茜婭一邊把門邊掛著的書包和已經打包好的便當盒丟給我，轉身走開。
房間里一下子變得靜謐，門外傳來茜婭踩著木製階梯下樓的聲音。
她說得沒錯。
我對自己的事，私隱、財物、感情，甚至生命，都缺乏實感。
就好像身邊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即使醒來時身處異鄉，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因為這本不該是我的生活。



出門前於若璃提議我們要不要錯開出門，理由是「如果被同學看到住在一起就糟糕了」。
這真是非常符合她性格的一個提案，充滿了戀愛喜劇模式的思考方式。
但事實上卻沒有這個必要。從我家到學校坐巴士也要30分鐘起跳，沿途會碰到的熟人少之又少。
應該說，現在的德化市，會一大早出門的人才是少之又少。
自從失去了經濟命脈，雖然大家嘴上不說，但是人們明顯地看上去更慵懶，更消極了，就像是被切掉了提線的布袋戲偶。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是不是他們的魂魄也一起變成了蝴蝶飛走了。
茜婭在巴士上睡著了，而我則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
透過窗玻璃的反光，我注意到另一旁的於若璃顯得有點坐立難安。
「怎麼？還在害怕被熟人看到么？」
「啊！沒有沒有，我只是有點……不習慣。」
她這麼一說我才發現了。
今天出門時的於若璃，和昨天不太一樣。
「你忘帶行動電話了？」
聽到我的話，她全身一震。
看來是說對了。之前她只要一閒下來就會用超快的手速在社交媒體上PO文，有時表情還很嚇人。
但是今天，她只是心神不定地坐在座位上而已。
「嗯？啊，嗯，是的吧，我把行動電話放在房間里了。」
「現在還很早，你回去拿也來得及。」
「不用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了！」
她誇張地一邊擺手一邊搖頭。
麻煩你選一種就好啦，我又不會強迫你回去拿。
「這樣喔。」
我轉頭繼續看向窗外，而倒影里於若璃的表情則越來越苦瓜臉。
「馬夜白學長！」
「什麼事？」
「我，我們來聊天吧！」
「呃……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上了車以後你和娜學姐就沒有講超過三句話啊！我光是坐著也是會無聊的耶！平常同學熟人一起上學不是應該更加……怎麼講，更加歡聲笑語一點才對吧！」
「喔……那真是不好意思，我跟茜婭一直是這樣的感覺，沒有什麼惡意啦。」
我苦笑著說道。
「你們老夫老妻的關係我不管啦，馬夜白學長你也稍微考慮一下社交需要嘛。好了，男生先開話題。」
她拍拍手，示意我要想個話題來搭話。
這真是為難我了。雖然我也沒有社交恐懼，但也從來沒有被別人要求過這樣的事情。
「我想想，呃……」
我撓了撓頭，開口說道：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於若璃整個人都一時凍住了。
過了幾秒之後，她一隻手捂著臉，低下了頭。
「馬夜白學長。」
「嗯？」
「你這個聊天對象破壞力太大了。」
「是嗎。」
是我的錯覺嗎，連平常元氣滿滿的於若璃看起來都像是被吸走了靈魂的乾屍一樣癱在了座位上。



放學後，我回到家裡時，發現於若璃已經先回來了。
「啊，馬夜白學長歡迎回來。廚房借我一用喔——咦，娜學姐沒有一起嗎？」
她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向我問好。
今天她是想要做晚餐么？
「茜婭今天是值日，回來會晚一點。」
「了解！說起來馬夜白學長和娜學姐都喜歡吃和食嗎？今天我想做味噌煮。」
「我都OK，茜婭只要調味重一點就連土也能吃。」
「學長剛才隨口說了很過分的話耶……」
之後，於若璃隔著廚房門跟我多次確認了我們的飲食喜好，而我一邊回答一邊打開了電視。
我對現在膚淺的動畫節目沒有興趣，只是想隨便看些什麼。
【對於德化醫院三具屍體的失蹤，警方還在持續調查，預計明後天將會召開記者會……】
新聞台正播著聽起來很聳動的消息。
「嗚哇，現在連屍體都有人偷嗎？」
她從廚房探出頭來。
「失竊的都是猝死的年輕人屍體，應該是有人想要拿去賣器官吧？網路上這個梗可是爆炸了，好多人都說是阿飄借屍還魂什麼的。」
借屍還魂啊。
一定要說的話，我也算他們的大前輩了。
於若璃一邊聊著網上的無稽之談，一邊煮著魚，看起來心情不錯。
似乎她其實很擅長料理的樣子，也打算用這種形式來報答我們的收留之恩——雖然是我們半強迫她來的。
【抱歉，今天有點晚了，我會稍微晚點到家，你們先吃吧。】
LINE上傳來了茜婭的信息，此時於若璃已經完成了她的料理。
我面前擺著一人份的青花魚的味噌煮，醋昆布和味噌汁。
樸實而明確的香氣刺激著鼻腔，即使對美食沒有過分熱情的我也必須承認這誘惑。
「茜婭會晚點到，讓我們先吃。」
「這樣不好吧，我還是等她吧？」
於若璃一邊說著，一邊把她自己這份的料理放到桌上。
「沒事，她會在天黑前回來的。」
「嗯？學長怎麼那麼肯定？」
「因為她是不能夜行的體質啊。」
「那是什麼意思——」
啊。
說到這裡，有一個問題我差點忘了。
「於若璃，不好意思，料理還有剩嗎？」
「喔，安啦，我做了很多，喜歡可以加喔。」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拚命在腦海里尋找著詞彙。
「我想要留一份祭祖。」
「喔……好啊，沒問題。」
於若璃歪著腦袋，似乎是勉強接受了這個說辭。
拿晚餐的青花魚味噌煮來祭祖似乎有點牽強，但我也不方便透露更多了。
她坐了下來，手上玩著筷子，對我說：
「我家也經常會祭祀祖先，而且因為我媽她是原住民，祭的時候還要跳舞。」
「欸——是那種電視里豐年祭的原住民舞蹈么？」
「不是，是那種……啊我也不曉得要怎麼樣跟學長形容，總之就是穿著長裙閉著眼一個人故作陶醉擺POSE。我小時候她還讓我學過，真的超蠢的。」
「令堂是姬宮安茜嗎……」
「那是誰啊？」
她瞪著眼睛看著我。
竟然連少女革命都沒看過，我對這個後輩感到一絲膽寒。
「你不知道嗎……算了。我以前有聽過德化有個原住民女祭司，沒想到就是你的家人。」
「哈哈，你知道這個女祭司現在做什麼工作嗎？她拿塔羅牌和水晶球給人算命。她一個會在豐年祭祭祖的原住民，現在卻在做西洋占卜師耶！學長你能想象這有多扯嗎？而且重點是，不管是通靈、預知、看守護靈還是什麼有的沒的，統統都只是她為了騙錢自己憑空捏造的騙術，最後還逼走了我爸——」
於若璃的抱怨進行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她抬頭看著天花板，深深呼出一口氣。
然後，她對我開口了。
「這就是學長今天上午那個問題的答案。」
「什麼？」
我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那個混球母親，就是我離開家的原因。」
她戲謔地笑著，卻讓我覺得隨時會哭出聲。

之後她開始變得滔滔不絕。
在茜婭回到家之前，於若璃和我聊了很多關於她自己和家庭的事。
與其說聊天，不如說是我單方面的傾聽而已。
其中有些內容相當私人，我甚至覺得她不應該對一個僅認識了數日的學長傾訴。
不過，講老實話，我對她和她的人生沒有多少興趣，談不上能提出什麼建議，更不會拿去八卦。
也許她也是吃透了這一點，才會告訴我的吧。

「啊——今天真是倒楣透了，最後還被教官抓去幫忙……咦？你們都還沒吃喔？」
姍姍來遲的茜婭看著餐桌，眼睛瞪得圓圓的。
窗外的落日還留有最後一點餘暉。
於若璃已經結束了她的話題，在臉上堆起笑容讓大家可以安心吃飯。
「娜學姐，快點來啦，都要涼了喔。」
「這是，學妹你做的嗎？」
茜婭盯著理應不存在於我家餐桌上的和風料理，又抬眼看看於若璃。
「就是她做的，很強吧。」
「為什麼夜白可以這麼得意啊！又不是你做的。」
「我給予了精神支持和思想指導。」
「請不要把調整鹹淡說得那麼高端。」
也許是感覺到自己廚娘角色正遭易主，茜婭看上去有點忿忿不平，不過她很快欣然接受了這一轉變。
「這個……好好吃喔。」
因為於若璃的料理，真的很美味。
甚至可以說是值得拿到店裡去賣的美味。
我們很快就變得沉默寡言，只為了多花一秒鐘在美味的料理上。

「說起來，今天就要進行試驗么？」
飯後，我隨口問了一句。
「啊……是的！等一下就開始第一部分的試驗。如果順利的話，應該就能有效封印住學長的夢遊體質。」
於若璃一邊在廚房洗碗一邊回答。
「結果還是以我夢遊為前提嗎。」
「那當然了，怎麼可能會有瞬間移動嘛——對了娜學姐，等一下可以來幫我一把嗎？」
「要我幫忙？什麼事啊？」
正準備上樓的茜婭停下了腳步。

現在的情況有點難以描述。
在我的房間里，兩個美少女正在我身上發出可愛的嬌喘。
「哈，哈……馬夜白學長，這樣子，哈，舒服嗎……有沒有，很緊呢？」
「夜白，哈，沒想到，這樣子，哈，哈，還蠻有快感的……」
兩人對我上下其手，而我也樂享這齊人之福——
才怪咧。
「你們兩個只是把我的睡袋綁起來而已，不用說那麼多讓人誤會的台詞吧。」
她們先是把我的手腳綁住，然後把我塞進睡袋，最後連睡袋外側也一起用繩索捆了起來。
「哎呀哎呀？夜白，你倒是說說看你剛才引起什麼誤會了？」
茜婭嗜虐地笑著，一邊戳戳我的臉頰，而我則是完全無從抵抗。
這是於若璃的小試驗其之一。
把我和睡袋五花大綁，如果在這情況下還能完整移動到戶外，那就有瞬移的可能性。
反之，如果只是單純的夢遊，那就只會摔到床下。
聽起來似乎是個很科學的試驗設計，只是全程都沒有考慮到當事者——也就是我本人的舒適度就對了。
「呼……這樣就……怎麼樣學長？會不會很難過？」
「於若璃同學。」
「嗯，什麼事？」
「我想上化妝室。」
隨著我說出這句話，房間里的空氣凝固了一秒鐘。
「學長可以在睡袋裡解決么？一定是可以的吧！」
「夜白！不要在這種時候想尿尿啦！」
「這又不是我的錯！而且我不是想尿尿而是——」
「哇啊！哇啊！不準說你這個變態！」
我被茜婭隔著睡袋用力踩了數下。
我開始後悔陪她們玩這個蠢蠢的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