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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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7
  將一花交給鄰居照顧後,我們趕往健提供的會合地點。

  「呃……這附近沒有標示,車子停在這邊可以嗎?」

  河野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向後座的我詢問。

  這裡接近山區,路非常狹窄且蜿蜒,光是要摸清楚方向就得費一番功夫,甚至連導航都起不了作用。說真的,這地方到底是哪裡啊?有夠偏僻。

  途中我們還去載了瑛斗,他也表示對這塊區域不熟。

  為了不繼續繞圈子浪費時間,我們隨便停好車,用步行的方式前往健說的集合地。河野給每個人帶了一支手電筒,以免在霧氣瀰漫的森林裡失蹤。

  最終,走了五分鐘左右的斜坡路,我總算看見目標──那是看起來相當陳舊、年代感十足的鳥居,約有三個人那麼高。再往深處走去有一條參道,滿地落葉似乎很久沒清理了。

  「佑!這邊這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朝我們揮手。

  「這誰家啊?幹嘛約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瑛斗拍死腿上的蚊蟲,嘴邊抱怨道:「就算要避人耳目,應該也有比這裡更好的選擇。」

  「其他人呢?」我問健。

  他伸手指了指那間位在最深處的房舍,「他們都在裡頭休息呢。各位趕緊過來吧,有些事情要告訴你們。」

  雖然我們仍對眼前的情況感到困惑,但還是立刻跟上健的步伐,由他在前面帶路。

  此時,東邊的天空已經染上金黃色,周圍都是高聳的竹林,清晨的微風吹拂而過,沙沙作響。

  我們四人站在那棟老舊的房舍大門前。

  「打擾了。」健輕輕推開門,發出喀啦一聲。

  呈現在眼前的是充滿昭和風情的和室,一男一女跪膝坐在圓桌旁,女孩獨自打著電腦,戴眼鏡的男生則是拿起餅乾放入嘴中。

  「今、今泉同學?還有這位是……隔壁班的坂本同學?你們怎麼……」看見學校的兩名熟面孔坐在屋內喝茶,河野老師略顯驚訝。

  看樣子他還不曉得湊太的事,我只好迅速向他解釋一遍。

  「……這樣啊,原來你就是野澤以前認識的那位朋友。」

  「她、她有向老師提到我?」

  「只聽她說溜嘴過一次。」河野無奈笑道,「那孩子雖然事後死不承認,但身為師長,我多少能感受到她對你的思念有多麼濃厚。」

  「是、是嗎……她從國小的時候就非常……」

  湊太話說到一半,視線剛好和我對上,他連忙低頭假裝在擦東西。

  一瞬間,我不知道是否該開口叫他,插在口袋裡的手緊緊握住那支來路不明的手機。

  所幸現場沒有人對此多做評論,而是由瑛斗率先提出疑問。

  「所以說,這間神社的主人到底是誰?我們能信任他嗎?」

  「放心,他不會去找警察告密的。」健拿起茶包放進馬克杯中。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

  健隨即向我們解釋。

  原來在幾個小時前,經過醫生的檢查得知湊太並沒有顱內出血,單純是血糖過低昏倒。從醫院離開後,他們正愁該去哪裡集合比較安全,因為每個人的住址肯定都曝光了。這時湊太突然提出意見,開放這裡當作避風港。此前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就是這樣。」

  「你家是開神社的?」我有些不敢置信地問。

  他點了點頭。

  「我、我家好幾代都經營著神社,平常住在山腳下的房子,偶爾會上來打掃跟做雜務。但目前只有我一人在管理。」

  「是喔,還真看不出來。」

  「畢竟最近比較忙嘛。」

  面對瑛斗無惡意的挖苦,湊太尷尬地笑著。這時優奈剛好打了個可愛的噴嚏,他同時把手帕遞過去。

  看來這傢伙終於能正常跟女孩子相處了──我剛剛這麼想的時候,馬上注意到他不久前才用那條手帕擦餅乾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湊太繼續訴說自己的過往──

  他小時候生了重病,祖母受到邪教團體蠱惑,認為多年的信仰背棄了自己,憤而拋下神職。因此才造成神社只有湊太一個人的情況。稍微掀開衣服,還能發現他身上隱約殘留著手術疤痕,可想而知當時只是孩童的他活得有多麼辛苦。

  湊太甚至告訴我們他當年是如何拋下愛梨的母親,將她留在火場中。一切起因都是那幅鎖在保險箱裡的畫。

  「────」

  聽完湊太的自白,現場氣氛再度變得沉悶。所有人都被震懾住,尤其是河野,自己班上的學生居然有如此超乎想像的過去,令他啞口無言。

  在一旁優奈充滿同情的目光下,湊太繼續說著:

  「是我害野澤同學淪落到這個地步,是我扭曲了她的人生。明知道答案只有一個,我卻一直在逃避、拖延時間,把痛苦強加在其他人身上。所以,我必須做出補償。」

  這時,他再也藏不住聲音中的懺悔之情。嘴角雖然帶著淺笑,卻蘊含著無止盡的悲傷。

  我陷入了一個抉擇……我應該告訴眾人在他書包裡發現襪子的事情嗎?告訴他們湊太有可能是叛徒?雖然現在下定論很危險,但什麼都不做同樣也是。

  就在我對下一步該怎麼做感到迷惘時,健主動站了出來。

  「好!既然今天是星期六,代表市區人潮會很多,我們大概有一陣子哪裡都去不了。不如先找點事情做吧?」

  他一邊說一邊拍著湊太的肩膀。

  在健的提議下,我們決定分工打掃環境,畢竟得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健跟優奈去廚房找有沒有可以吃的東西,補充大家的體力。幸虧團隊裡有他幫忙維持士氣。

  總感覺他最近比我更有領袖的樣子。

  來到外頭,我拿起掃把開始掃落葉,瑛斗突然不發一語地望著我,擦拭窗戶的手停了下來。

  「……你跟那傢伙在吵架嗎?」

  「誰?」

  「今泉同學。」

  「阿泉?你想多了吧。」

  我想也沒想立刻否認。真是個壞習慣。

  「他表現的跟平常不太一樣,雖然不久前確實在住院,但他明顯想跟你保持距離。」

  「有嗎?」

  我選擇裝不知情。但瑛斗的敏銳程度讓我緊張了起來。

  他瞇起眼觀察我的反應,再度開口說道:

  「今泉同學這個人和你犯有一樣的毛病,處事過於優柔寡斷,除此之外,性格也很軟弱,欠缺最重要的骨氣,而且衛生習慣老實說不是很好,一旦不管他很快就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有時候你似乎比我更過分啊……」

  「我只是在陳述我看到的事實。那傢伙的確符合上述幾點,不過……我挺看好他的。」

  這倒是十分罕見的發言。

  瑛斗平常總是對他很冷淡,有點難想像這兩人有說有笑的畫面。話雖如此,瑛斗也不是真的鐵石心腸,單純是挑選朋友的眼光特別高,能獲得這樣的評價已經是莫大的榮幸。假如被湊太本人聽見,他大概會難為情到想挖洞躲起來。

  「聽著,我跟他沒有吵架,只是……有些疑問需要解開。」

  我盡量不使用容易引起猜疑的字眼。聞言,瑛斗回過頭繼續擦拭窗戶。

  「好吧,你知道該怎麼辦。」

  說完,他就走向遠處的水井。

  我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輕嘆口氣,然後將落葉全部掃到一個區域。

  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儘管曾經辜負對方,他還是選擇將信念投注在自己身上。對此我無比感激。

  我不喜歡說謊,也不知道剛剛那樣做究竟是否正確,但我願意嘗試理解對方的苦衷。

  我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現在不是讓你在原地停頓的時候了,藤本佑。」

  「老……老師?」

  突然,河野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

  「你說過這是場遊戲,攸關到大家的未來,但現實世界稍微複雜一些。相信你比誰都還要清楚,對一件事或一個人失去信心有多麼危險。既然你做好了戰鬥的覺悟,就不應該繼續為這種小事分心。」

  他說的話讓我咬緊下唇,目光瞥向一旁。

  「……難道你不怕嗎?」

  「怕什麼?我也沒有別條路可以走了啊。」

  河野老師聳聳肩,順手將落葉全部掃進垃圾袋裡。

  「不管怎樣都好,我和你都是在同一條船上的乘客了……要嘛取得勝利,要嘛全盤皆輸,墜入永遠無法翻身的深淵。這中間沒有妥協的餘地。」

  老實說,河野在我們班上的風評一直很微妙。有些人覺得他太過隨興,想教什麼就教什麼,也有人討厭他對班級事務的干涉,但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理解大家為何會這麼想。

  其實只要仔細觀察就知道,河野非常關心自己的學生,他老是要求我幫忙。例如跟性格孤僻的學生打好關係、控制班級之間的輿論走向、調查每個人的興趣、幫他跑腿買咖啡等等,幾乎都是出自他對於老師這份工作的責任。扣除掉最後一點,拿報告豁免權來誘惑學生真的很邪惡。

  趁大家在整理環境時,湊太突然走了過來。我沒料到他會這麼主動。

  「佑哥。」

  「……喔,原來是你啊。」

  在一旁的河野默默看著我們,隨後嘆息一聲,帶著裝滿的垃圾袋離開。

  通常如果沒話題的時候,手邊有零食就很方便。如此一來,可以合理地用「在吃東西沒空」的藉口來掩飾尷尬。

  但我並非找不到話題,只是感覺講那些沒什麼意義。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露出跟平常沒兩樣的笑容,以藤本佑的標準來看,卻相當僵硬。

  「你不是在幫忙整理屋內嗎?」

  「誒?那個……怎麼說……感覺讓佑哥一個人在外面不太放心,所以我就出來看一下……打擾到你了嗎?」

  湊太表現得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時不時偷瞄著我的表情。雖然他整整瘦了一圈,外型也變得更清爽,但畢竟是男的,心裡多少覺得有些不舒服。

  再說我又不是一個人,瑛斗也在附近。難道他是孤魂野鬼?

  「沒,我這邊正好要收尾了。」

  「這、這樣啊……」

  湊太低聲說著,雙手緊張地搓揉衣服下擺。

  我知道他來找自己的原因,所以我也沒打算拖延這必然的發展,不如早點面對。正因爲我將他視為夥伴才會出此對策。

  於是我拿出口袋裡的手機,也就是在對方書包裡發現的那支。

  「在樹屋的時候,我發現你藏著一些東西。方便解釋一下嗎?」

  「──!」

  湊太驚訝地看著我。

  「是你偷走野澤同學的襪子對吧。」

  「嗯……果然啊……你翻過我的書包了。」

  我沒有生氣,老實說,我應該要感到生氣,畢竟他的行為把所有自己在乎的朋友置於險地。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苦衷。

  反而是他選擇獨自承受這件事更讓我不悅。

  對此,湊太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緩緩說道:

  「我的確騙了各位,真的很對不起。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越說越小聲,視線不斷在我與地面之間徘徊。湊太並非壞人,只是做出一些錯誤的決定,導致他無法原諒自己。謊言無法真正解決問題,至少這次不行。

  它只是讓傷口更加擴大。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阿泉。」

  聽見我這麼說,湊太緩緩抬起頭,眼角有些濕潤。

  「況且,我之前也講過了吧,真正的敵人是誰。你需要道歉的對象並不只有我們。」

  「佑哥……我真的很抱歉……和大家相處的這段時間,是我最珍貴的回憶……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失去這段緣份──」

  如果是過去的他,根本不敢像這樣勇敢說出內心想法。作為親眼見證他的成長的人,我不禁露出苦笑。

  「既然如此,就讓大家看看吧。趁我還能繼續當你的師傅,把內心的渴望展現給他們看──」

  說到這,我刻意停頓一下,做出和當時在校門口一模一樣的姿勢跟表情。

  「讓我們,繼續當朋友吧。」

  我笑著向他伸出了手。

  此刻湊太的情緒終於按耐不住,直接上前緊緊抱住我。

  換做其他時候,我鐵定一把將他推開,但今天是特別情況,所以我允許讓男生在自己懷裡啜泣。

  「真拿你沒辦法……」

  接下來就是找出幕後黑手、狠狠教訓他一頓,幫助湊太和愛梨擺脫過去的陰霾。

  「順帶一提,這不代表你就沒事了喔,我接下來絕對會用更累的魔鬼計畫來磨練你,做好覺悟吧。」

  「我……我知道……」

  湊太抹去淚水,原先帶著一絲鬱悶的表情,也總算稍微浮現出喜悅。

  但是,當我問到那支手機的事情時,湊太卻一臉疑惑,搖頭否認。

  「所以這不是你的東西?」

  「不是,我很肯定。佑哥你說這是在我的書包裡找到的?」

  「對啊,難道還有其他人碰過你的書包?」

  「印象中應該是沒有才對……」

  「這麼說,有人想栽贓你。」

  雖然我迫切想找出真相。不過,一次解決一個謎團。

  手裡握著那支來源不明的手機,我轉頭望向遠方的天空,幾乎沒什麼白雲。帶點涼意的風橫掃過腳邊,讓人感受到夏天的尾聲即將到來。

  「我們也收拾一下趕快回去吧……倒落葉的地方在哪?」

  我想跟湊太確認,不料他卻皺起眉頭,彷彿我剛剛講了什麼怪異的話。

  「倒落葉的地方?」

  「是啊。」

  「隨便往森林裡倒不就行了?」

  「……」

  請恕我把剛剛他有所成長的話收回。

  這地方被他管理那麼久,還沒遭人檢舉也真是奇蹟。


  †


  「看來,你們倆似乎沒事了呢。」

  「……或許吧。」

  我漫不經心地回答站在陰影處的河野老師,胸膛卻仍感到一絲焦慮,態度也十分生疏。

  或許是我不經意將情緒表現在臉上,對方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些許。

  「怎麼了嗎?今泉同學。」

  「啊,沒、沒事,我很好。」

  「是嗎。」

  聞言,河野老師露出旁人難以捉摸的表情,輕聲嘆息著。我在向他點頭致意後便離開現場,走向不遠處的屋子。

  隨著時間過去,我和佑哥早已不是當初的自己,很多事情都變了──我有把想傳達的意思傳達給對方嗎?

  雖然是意外建立起來的關係,但我真的不想失去任何一點回憶。此刻,因為我的緣故,那股平衡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我非常擔心和大夥兒漸行漸遠,甚至嚴重到絕交。

  曾經無法理解的現充世界,我居然有辦法身處其中,彷彿自己從最一開始就屬於這裡。

  不過,世上沒有事物是永恆的。

  我很清楚自己十分笨拙又不善言詞,經常當個牆頭草,別人說什麼就跟著做。總認為大家會原諒自己這點也很卑鄙。

  事實上,在祕密被發現後我根本不曉得該怎麼面對佑哥。我不覺得自己有機會觸及他的境界,如此瀟灑和帥氣。在這件事告一段落後,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交談也是未知數。

  但不管結果如何——

  今後,我都必須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去。

  我只希望身為恩人的他能好好注視著我的成長,直到這段師徒關係結束的那天。

  這是為了消除當年沒能鼓起勇氣的我,所得出來的結論。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的意志。

  我要用今泉湊太的方式來結束這段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