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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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2
  「──這下怎麼辦才好。」

  被河野老師拒絕後,我獨自一人蹲在庭院裡仰望夜空。

  原本想繼續糾纏對方直到他改變心意,但這個時間點我擔心如果太吵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再說,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用意。

  為了洗清我們的罪名,河野甘願犧牲自己,主動向警方投案。

  即使這意味著他將失去老師的工作,而且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一花,他都覺得無所謂。真是徹頭徹尾的笨蛋。

  跟我有夠像。

  就在這時,通往庭院的拉門忽然微微開啟──

  「這……這是要給哥哥的……請用。」

  穿了件外套的一花小小聲地說著,並將裝有熱茶和仙貝的盤子放在我面前。

  好乖巧的孩子啊。我不禁如此心想。

  「倫、人家想代替他跟你道歉……」

  望著對方扭扭捏捏的模樣,我立刻明白了情況。她大概是不忍心看我在外頭苦苦等候,才不顧河野的勸阻跑出來招待我。

  「那個,雖然我不知道哥哥在跟河野先生吵什麼,但應該跟姊姊大人有關吧?」

  「咦?妳全都聽見了?」我忍不住睜大雙眼。

  面對有些驚訝的我,一花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接著拿起熱茶啜飲一口,結果燙到嘴唇,身體像小動物般抖了一下。好可愛。

  此時,我想起她與愛梨沒有血緣關係的事實。按照河野當時的反應來看,一花大概還不曉得這件事。

  於是我換上溫和的語氣問道:

  「妳喜歡姊姊嗎?」

  「嗯,超喜歡。」

  毫無遲疑的回答。

  看著一花純真的表情,顯然愛梨還有在學校不曾露出過的一面……充滿愛與同理心……不,其實她根本就是好人,那些叛逆辣妹形象都是刻意裝出來的,目的是防止自己與他人太過親近,導致家裡的秘密曝光。

  她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妹。

  我能夠如此斷言,是因為我也曾受過她的關照,只不過當時自己沒有意識到這點。

  沒錯,被孤狼的手下追趕那晚。她表面上宣稱是舉手之勞,但實際上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具備犧牲奉獻的精神。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雖然河野嚴格來說並不算她的血親。

  「哥哥,妳知道姊姊什麼時候會回家嗎?」

  一花突然問了個我難以解答的問題。

  雖然用謊言矇混過去確實能防止她傷心欲絕,但這招又能持續多久?等河野不在身邊後,她勢必會得知真相。

  到那個時候絕對會引發各種猜想。

  身為外人的我,真的有資格剝奪她這份權利嗎?

  「聽著,妳姊姊……」

  「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誒……?妳為什麼這麼說?」

  不知不覺間,凌晨的寒氣已經到來,露珠凝結在失去溫度的茶杯上。面對我的疑問,一花只是默默低著頭,嬌小身軀微微發抖。

  片刻過去,一花總算勉強擠出聲音,略顯慘白的唇動了起來──

  「不久之前,我跟姊姊吵架了……」

  從她口中說出的,是兩人前幾天發生的爭執。

  「因為她總是打工到很晚,又不願意讓我一起幫忙……」

  望著楚楚可憐的女孩,我盡可能壓抑心中想安慰對方的衝動,靜靜聽著。

  「過幾天……學校有辦懇親會,我吵著要姊姊陪我去,但她好像排了工作,要出去一陣子……所、所以我忍不住鬧了脾氣──」

  一花說話的同時拚命維持冷靜。

  不過,生理反應卻背叛了這副身軀的主人,不斷顫抖著。

  「我沒有媽媽……沒有爸爸……也沒有爺爺奶奶……他們全都在人家懂事之前就走了……家中只剩姊姊跟河野先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能陪我參加懇親會……」

  她的話中時不時穿插著哽咽聲。

  「班上的同學都有家人,不然至少也有親戚……為什麼就我沒有呢?這不公平……明明我也可以很孝順……功課都準時做完……衣服煮飯什麼的都可以自己來……到底為什麼……為什麼……我跟姊姊要活得這麼辛苦?人家真的不理解──」

  此刻,一花再也撐不下去了。

  晶瑩的淚珠像失控般不斷落在手上、衣服上,以及木製地板上。

  就這樣任由情緒傾瀉而出──

  「我、我不想要姊姊也離開……」

  「────」

  當下我直覺性地想伸出手,對方卻率先撲到我懷裡,稀哩嘩啦地哭個不停。

  其實我並不算特別高,但對比眼前身材纖細的小學生,我就像一道厚實的高牆,隨意讓她發洩。我有些戰戰兢兢地握住她紅通通的小手,令人意外的是,溫度很熱。

  熱到有點不像話──等等,事情不太對勁。

  下一秒,我感覺到對方原先緊緊抓著自己衣服的手鬆開了。

  伴隨而來的是有些不協調的喘息聲。

  我連忙摸一花的額頭,果然如自己所料。

  「妳發燒了……」

  「這小鬼說姊姊不回來她就不休息,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才累倒吧?」

  河野充滿無奈的聲音突然插入。

  我驚訝地回頭,看見他兩手環繞在胸前站在拉門邊,還用眼神示意我進來。

  沒辦法,這是為了一花的健康著想。

  「……打、打擾了。」

  我脫下鞋子,踏進和室,將雙眼緊閉的女孩輕輕放在榻榻米上,河野帶著溫水和毛巾走過來。

  這裡就是野澤同學的家啊。

  我稍微環繞四周,屋內並不算寬敞,但有廁所、廚房跟臥室,給兩個女生住綽綽有餘。角落放著大量未拆封的報紙。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什麼,畢竟我也曾經打過工,天天早起送報。

  房間幾乎沒什麼裝潢,到處都是罐頭跟泡麵空盒,由此可知她們的處境確實相當拮据。

  於是我看向河野。

  「問你喔……你之前說提供她們生活費……」

  「別亂猜,我沒有佔任何人的便宜,這是你想問的吧?」

  河野輕柔地擦拭一花冒汗的臉龐。

  「她們的父母沒有留下任何財產,所以房子的租金我幫忙付一半,其實原本要全部負責的,但野澤不讓我這麼做。」

  「嘛,的確很像她的風格。」

  「是啊,那傢伙可固執了。」河野露出苦笑,「在最一開始的時候,她連讓我進房都不肯,說我會引起鄰居的懷疑,每次見面還得事先約時間。不過現在想想,也不能怪她表現的這麼排斥就是了。」

  畢竟家裡突然多了一個陌生大叔,還主動給予自己經濟支援,怎麼看都十分可疑。

  我多少能夠體會。因為咲希姊和我最近也是處在很微妙的關係。

  「雖然那孩子一點也不坦率,但她最後還是接納了我。我想在某種程度上,她也很清楚一花的心理狀況,知道妹妹有多麼渴望親情。」

  我想起一花向自己哭訴的場面,不禁捏緊剛才被淚水沾濕的衣角。

  『為什麼……我跟姊姊要活得這麼辛苦?』

  「在她開始徹夜未歸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哪裡怪怪的……還以為那是青少年的問題。但我怎樣都沒想到,野澤居然會跟那些人扯上關係。」

  河野顯得很自責。說實話,我也半斤八兩,在網咖那時沒能看出她內心的掙扎。

  「我也希望這一切都是場惡作劇,但她被帶走已經是事實。我們必須付諸行動。」

  將主導權從孤狼那夥人手裡奪回來。

  「既然那傢伙秀出自己的底牌,現在,輪到我們的回合了。」

  「你的意思是……把這當成一場遊戲嗎?」

  ──每個遊戲都有必勝方法。

  日本的黑幫和其他國家不同。拿虎口組來說,雖然全盛時期成員有好幾萬人,時至今日都是全球資產最豐厚的黑幫團體之一。

  但是,他們早就沒了往日雄風,並不像影視作品裡演的那樣囂張跋扈。

  流感爆發的時候,政府決定發放津貼,虎口組的高層卻在鏡頭前宣布他們不會拿半毛錢,請將經費用來回饋社會。

  關西地方發生大地震,虎口組也立刻召集手下幫忙賑災,成功救下不少人命。甚至連逢年過節時,黑幫小弟都得脫下西裝換上便服,笑著將禮物分給小孩子,竭盡所能地去討好大眾。

  自從孤狼篡位後,情況都改變了。他選擇用恐懼來治理這座城市。

  任何不服從命令的人都會被陷害。

  ──要是老媽和學姊也受此牽連,她們將遭受整個社會的猛烈抨擊。

  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外人都把咲希姊捧上神壇……但只有我很清楚,她私底下也有相當脆弱的一面。

  這時河野彷佛知曉了我腦中的念頭,再次開口問道︰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和全市最危險的瘋子宣戰?」

  「這是我的選擇。既然他們打算徹底毀了藤本佑這個身分,我就趕在那之前先毀了他們,以牙還牙。」我認真地看向他,「希望老師你也能履行自己的責任。」

  「我的……責任?」

  聽見我這麼說,河野眨了眨眼,意識瞬間又回到一年前──


  †


  『滾!你被開除了!』

  那是在我離開東京的時候。

  搭著陌生的電車航線來到新環境,新的學校,無論是班上的學生或老師同行都沒把我當作一回事,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

  等搬家公司安頓好行李後,我決定外出散步,探索一下這座城市。這時我偶然在轉角看見一家雜貨店,櫃台幫顧客結帳的女孩相當眼熟,仔細一瞧居然是自己的學生。我立刻躲在附近觀察,幾個小時後,女孩牽著疑似是妹妹的手走回家,兩人有說有笑,和在學校時的冷漠性格截然不同。

  我後來深入調查野澤的背景,才得知這孩子的生活有多麼艱苦。

  內心不禁將她與過去某個熟面孔連結在一起。

  那是我未能拯救的女生,也是害自己被開除的原因。

  因此,我在心中暗自發誓。

  『能幫助她們的人只有你了』

  這句話,曾經是支撐自己繼續奮鬥的動力……直到殘酷的世界再度將其奪走。

  那是我首次發覺身邊還有無法割捨的事物。

  搞不好,自己已經在無形中將她們當成親生骨肉。即使沒有血緣這層羈絆,照樣無法抹滅掉那些相處的歲月。

  至此我不禁質問自己。

  ──身為老師的責任是什麼?

  ──對野澤姊妹的責任又是什麼?

  得知關心的人遭遇危險……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選擇向惡勢力投降,這顆愚蠢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趕快記起你的初衷!

  無論遭受怎樣的打擊,我都必須站起來,實現當初立下的諾言,這才是真正的贖罪。

  我再也──不想看到她們臉上出現悲傷的表情了。


  †


  「好吧。」

  「──?」

  只見河野突然站起身,將裝著熱水的盆子拿去廚房倒掉,然後小心翼翼地抱起一花,把她安頓在臥室裡。

  「等這孩子的燒退了,我們就出發。」

  看來他似乎改變主意了。

  不管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我都感到很慶幸。

  「話說回來,你有下一步計畫嗎?熱海市可不是個小地方。」

  「……這個嘛。雖然目前沒人知道她的下落,不過我已經請人去調查。他隨時都會……」

  叮咚!

  手機傳出一聲簡訊通知,非常及時。

  是瑛斗,他傳來一張截圖,內容是類似之前在倉庫見到過的紅色筆記本。假如我沒記錯,愛梨把它偷偷帶走了。

  當時我沒有多加註意,但最近接連發生的事不免引發我的猜測。

  為什麼孤狼要拖這麼久才來尋仇?他想確認什麼?

  假如真的要剷除威脅,他隨時都可以用綁架愛梨的手段來對付我們,但他沒有,反而刻意彰顯自己手上有人質。

  這只能代表一件事,我們手裡有孤狼想要的東西。

  問題是──那是什麼?

  在樹屋那裡我就開始思考。

  什麼物品重要到足以讓他大費周章陷害我?

  唯一的可能性似乎只剩那個神祕本子。既然孤狼的部下還在外面搜索,表示東西不在她那裡。

  無論裡面記載了什麼,都肯定能對孤狼造成傷害。

  於是我立刻要求河野一起搜索屋內。

  「你印象中她有什麼藏東西的習慣嗎?」

  「我不會去翻學生的私人物品,不過聽你這麼一說……試試櫥櫃最上方的夾縫,她都把糖果藏在那裡以防一花偷吃。」

  「唔……沒有誒。」

  「那個夾縫比較深,你得往更裡面找找。」

  果不其然,我往深處伸手一摸,摸到了某個塑膠盒子,打開一看,紅色本子就在眼前。

  裡面紀錄大量的交易明細,可惜全用暗號加密過了,除非擁有金鑰否則很難破解。

  我不經意翻到最後一頁,有張扁平的紙掉落出來。

  基於好奇的我從地上撿起來一看。

  「這是……撲克牌?」

  一張微微燒焦的方塊K。

  或許是某種提示?紀念品?還是根本毫無意義?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答案。

  先前分派給瑛斗的任務,不只是調查愛梨的住處,另一個正是去尋找破解暗號的專家。但江湖上沒人膽敢招惹孤狼,生怕引來麻煩,所以他撲了個空。

  「這些交易住址,其中一個肯定是關著愛梨的地方。」

  然而,上面少說也有數百個住址,即使我們破解了加密,也無法同時搜索那麼多地方。

  更不能去找警察幫忙,因為局裡有孤狼的眼線。一旦消息傳出去,那些傢伙肯定會提早轉移愛梨。

  「你們一起逃出來的那晚,你沒注意到什麼可疑的地方嗎?說不定可以讓我們理解那個混蛋的動機。」

  「印象中沒有,畢竟我們當時挺緊張的,而且追兵剛好就在後頭……」

  「這樣啊。」

  正當我們倆都一籌莫展之際──

  『VENI VIDI VICI』

  不知怎地,腦海中忽然回憶起孤狼說的這句話。

  那是拉丁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我來,我見,我征服」,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引用了凱薩的名言,再加上帳簿裡夾的那張方塊K,我頓時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

  河野似乎被我的反應嚇到,連忙詢問道:

  「什麼東西?」

  「孤狼犯了一個致命的錯,他給我們留下一條取勝的捷徑……」

  「別賣關子,快點告訴我!」

  我從旁邊的桌子上拿來紙和筆,一邊寫的同時向他解釋。

  「那傢伙很可能使用一種叫維吉尼亞密碼的加密法。它的特點就是拿一系列凱薩密碼組成字母表,一般人難以破解,因此又被稱為『不可破譯的密碼』。我以前在歷史課有聽過。」

  同時,方塊K剛好也代表凱薩大帝。

  這兩點不可能是巧合。

  按照孤狼極度自負的性格來看,這確實非常像他的作風。現在我們只缺少密鑰,普遍都是由字母組成,最少一個字,有了它就能解開帳簿所有內容。

  「坦白說,我真看不出來你是這麼熱衷古羅馬歷史的學生。」河野感嘆道。

  「不過是喜歡玩解謎遊戲罷了。」我首先點開專門破解維吉尼亞密碼的網站,輸入Caesar(凱薩),還有Lone wolf(孤狼),但這些都不是正確答案。

  正當我絞盡腦汁在思考其它的可能性時,屋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河野透過窗簾間隙往外偷瞄,臉色瞬間一沉。

  是那個聽命於孤狼的警察。

  「……該死,他們果然有派人監視這裡嗎?」

  我連忙請河野幫忙掩護,自己躲進樓梯下的儲物間。

  隨後,吱嘎作響的開門聲傳入耳際。

  『嘿……我們又見面了……給我從實招來……』

  雖然隔著牆壁聽的不是很清楚,但我多少能得知對方質問的內容。不外乎就是是否知曉我的行蹤,河野開玩笑似地說我今晚要搭飛機逃往巴黎,可以去機場試試運氣。

  碰!

  聞言,警察不爽地用拳頭敲了下門,再次逼問他是不是在隱瞞什麼,但河野依舊保持冷靜,否定他的質疑。

  我悄悄打開一條縫觀察情況。

  『你這混蛋,別敬酒不吃──』

  就在他想動用私刑時,幾名鄰居因為噪音走過來關切,即時救了河野。真是個充滿愛與關懷的社區。

  警察眼看人群越來越多,只好暫時打退堂鼓。臨走前還不忘狠狠瞪他一眼。

  「呼……」我跟河野老師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害我心跳差點停止。接起電話後,從另一端傳來健的聲音。

  他告訴我──湊太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