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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3675 字
更新於: 2022-01-12


停下,到了。
閉合已久的神思突然被打開,車水馬龍的聲音重回耳畔,馮長歡一驚,及時勒住腳步,發著呆走了一路,如今圖書館大門離自己竟只有五六米。由於身處烈陽普照的室外,他的視力難以達到館內深處,能看清的只有在櫃檯後埋頭寫東西的管理員和蹲在門口挑選雜誌的顧客。腋下緊夾著公事包,餘光兩側來往著各色各樣的人,他後悔停止腳步,也許因為這個動作,自己在暗中被人注意到了,不管注意到他的人是誰,他們早已看穿自己因為恐懼不敢往前,並正在嘲笑自己進退兩難的窘狀。
那麼,摸摸口袋,假裝是因為突然想起忘帶什麼東西才停下的,然後皺眉,再自然地轉身便可。
「我知道。」緊握成拳頭的左手鬆開,風吹過手心的汗帶來清涼,馮長歡佯裝輕鬆地將手插入褲兜,猛歎一口氣:「又失敗了。」
馮長歡從未成功進入過這座圖書館。棲身的出租屋常常盤旋著附近裝修時的電鑽聲、中年閒人的打牌聲、孩童放學回家的嬉戲聲,他無法專心創作劇本,提筆什麼也編不出,放眼望去,紙上皆是沒有邏輯的胡話,平庸的詞語組成平庸的臺詞,平庸的臺詞堆成平庸的故事,它們帶來的不是成就感,而是惱羞成怒。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注意到矗立在繁華街道間的市圖書館,他得知這裡面有一處公共區域,那裡乾淨明亮,有許多精美的桌椅,人們可以帶著自己的紙件在那從容地伏案書寫,小酌咖啡,閱讀書籍,整個大廳只有翻頁、寫字或敲鍵盤的聲音,人人皆如此,因此沒有人會關心你在幹什麼並向你投來好奇的目光,這正是他想像中的寫作聖地,但是他注意到一個問題——那裡是年輕白領和優雅文人的領地,他的土氣與長相與那裡格格不入,當他們看見一個渾身窮酸味的鄉巴佬唐突而入,真的不會發自內心地恥笑自己嗎?
馮長歡全身而退,來到公交月臺,略不甘心地回頭望去:「我會征服你的,等我有那麼點錢了,買幾件時尚的衣服,用護膚品把自己的臉蛋打磨光滑,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你。」
為什麼非得來這裡不可呢?
「因為我需要一個安靜、舒適的環境提取靈感,更重要的是,我要證明自己,我不會被區區一個圖書館打敗。」
提取靈感?其實你也質疑過自己靈感是否枯竭,但你不想承認,將責任推給噪音,卻也害怕脫離噪音進行創作,萬一仍然寫不出怎麼辦?這樣一來你就什麼都不是了——在此之前你至少是個會寫東西的靈長類動物。
「是的,也許是枯竭了。」他盯著圖書館許久。
你知道靈感枯竭的滋味了吧?腦袋空空,什麼詞也想不出,一動筆,發現自己除了口語化敘述什麼也不會,再回看幾年前寫的精彩故事,又急又氣。
「我正處於如此的焦慮中,我必須在三月前完成劇本二審,刪去該刪的,補上該補的,可我真的什麼也寫不出了。」
來到出租屋所在的老式樓群中,闊別幾小時的噪音又傳入耳廓,幾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互相追趕著,從樓道跑到走廊,與馮長歡擦肩而過。打開家門,四米見方的小空間,黑斑點綴在白牆上,這裡原是廚房,房東拆掉灶台和排氣扇便草草丟給租客,與其叫牆壁,不如叫油壁,這裡的一切都是髒的,馮長歡費了許多力氣才用乾淨的東西遮去。他扯過窗簾,瞬間天昏地暗,打開公事包,將用訂在一起的劇本稿紙拿出來扔到桌上,裡面還放了幾本不相干的書,比如經濟學基礎和古文鑒賞,他將它們帶過去是為了作襯飾——畢竟桌上只放著白紙黑字的劇本既單調又略顯尷尬。
「上午豔陽高照,下午陰冷無生氣,這幾天總這樣,再過幾小時,就不必拉窗簾了。午飯不曉得吃什麼,錢已經不多了。」馮長歡說完,掏出手機仍在床上,本打算好好躺一躺,卻看見三個父親的未接來電,無非是催促他回老家,叫他放棄電影拍攝,老老實實給人打工。
「你就繼續催吧,我死都不會妥協的。」
打過去,親自和他說。
「有什麼用呢?我已經處於這樣的僵局了,他們都是聽不懂人話的機器。他們說我不可能有錢拍電影,因為我們是每個月領低保的貧窮家庭,這樣的想法是不現實的,可憑什麼?我從小到大都是導演,憑什麼這兩年就突然不是了?我的認為現實才是現實,我說我是拍電影的,我就是拍電影的。」
我們都記得很清楚,你離家的前一晚,聽聞你的計畫後,他們幾乎要氣昏過去了。
「當導演拍電影,這是很正常的計畫,就像計畫明天穿什麼衣服那樣正常,有什麼可氣的?他們讓我考公務員,可我不喜歡,什麼穩定,什麼錢多,關我什麼事?讓愛考的人去考便是,逼我做不喜歡的事,我才是該氣昏的那個人!」他咬牙切齒,狠狠地捶床。
現在他們已經放棄說服你去考公務員了,他們覺得你病入膏肓,哪怕同意去考,肯定不會用心準備,不如讓你打工。
「無論現在靈感再怎樣枯竭,我一定要完成劇本,拍出電影,你知道麼,我幾乎現在是為它而活了,我什麼事都做不成,什麼方面都不如別人,我可以在任何領域是廢物,可在拍電影這塊不行!」
可你現在甚至無法嘗試它,因為你身上僅有不到兩萬塊錢,現在還沒有經濟來源——因為你和父母鬧掰了——你該怎麼辦?扣下生活費,一萬多塊錢,你怎麼完成《巷中人》?
「再過一陣子就一萬塊都不到了,然而再廉價的電影也要花個五六萬,我該怎麼籌錢呢?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想,專心改劇本……劇本本身就是在無視拍攝成本的情況下完成的,我已經盡力把費錢的片段給刪去了,現在只能安慰自己,假如成功的話,過幾年肯定有很多錢,到時候再弄個重製版彌補遺憾便是。」
真的有成功的時候麼?
「你怎麼了?你最近為何總是潑我冷水?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不僅我變了,自從大學畢業後,你也變了,你大概不自知。你不再相信自己所想能夠實現,現實似乎確實如此。

終於等來夜色,這是馮長歡一天當中最舒暢的時候,他來到離家不遠的體育中心,借著夜色遮掩自己的醜陋,別人看不見,自己也能假裝看不見,這時脫下外套,壓壓腿熱身,然後就可以沿跑道一圈一圈地跑。高大的廣場照明燈光線稀薄,只用於讓人們辨識近景,馮長歡竊喜自己的臉無法被看清,愈加肆無忌憚地臆想。
「大導演在拍完電影后的閒暇時間來體育館跑步,看啊,多自在,多逍遙!」馮長歡興奮地踮腳跳躍,「接下來只須等上映期即可,我不用去管任何麻煩事……倘若真如我所說,我是一個剛拍完電影的大導演。」
不論你是不是,熱愛運動、熱愛鍛煉都不是壞事。
「我才不是一個愛運動的人,說實話,隔三岔五來這裡跑,只是為了避免將死之感。」
將死之感?萬念俱灰地活著,將死之感是難免的,可你還有那一點點希望,具體數值?也許0.005%?
「消極情緒和久坐不活動都會帶來將死之感,比如稍加運動就會帶來劇烈的心跳和喘息,這不是自然界生物該有的特徵。我是說……這樣賣力地奔跑,更能讓我感受到真實地活著,死還是先算了,我在人間還有要事未完成。」
你不是一直厭惡真實地活著嗎?看來但凡活著,思維矛盾就不可避免。媽的,看,那個人來了。
馮長歡眯起眼盯著遠處,果然是他,那個不懼寒冷身著運動背心、短褲、長筒襪的男人。兩個星期前,馮長歡來這裡跑步時認識了他,他是個「商二代」,其實只是個戲稱,他的真名叫施永銘,他遠沒有商二代那樣有錢,只是身為糧油供應商的父親在他大學畢業後為他操辦一切事業,丟給他一筆錢,他用這筆錢創立了一個沒有名氣的服裝品牌,如今開著服裝店,閑來無事便會出門鍛煉,因為嫌公園人多,又討厭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原地踏步,他最終選擇了體育館的公共跑道,與馮長歡相識後,迄今只見過四次面。
馮長歡不喜歡施永銘,他是被迫與之相識的,對方一句「你也常來這兒跑步啊,做個朋友怎麼樣」,身為社恐患者的他面對陌生人的熱情搭話只能受寵若驚地接受,其實以施永銘的性格,他對誰都這樣熱情,因為內斂對於從商百害無一利,但讓馮長歡厭惡的不是施永銘的熱情,而是他那傑出的體能,比起弱不禁風的自己,他總是能瘋狂運動很久,並且無意識地炫耀,這讓本是來放鬆心情、盡情幻想的的馮長歡被打回原形,自己的劣質身體經過對比之後更加劣質。
施永銘立即發現了馮長歡,一路小跑過來,手腕閃著光。
馮長歡不情願地露出笑臉,抬起手,晃一晃手腕:「很多天沒有見你,怎麼戴了個……」
那是一個運動電子錶。
「是一個運動電子錶,對不對?」
「沒錯,這兩天剛買的,能看步數和心率。」他瞟一眼自己的表,呼吸沒有因為方才的小跑變得急促,「這兩天店裡有些忙,剛來一個新人,做事總出錯。」
我猜你比較關心那塊表多少錢,別問出口,你知道後不會好受的。
「新人哪有不出錯的呢?」馮長歡聳聳肩。
「你呢?之前聽說你在搞電影,進展怎麼樣了?」
「電影麼……剛開始呢,這種事不能急,要慢慢來。」
你兩周前就和他說剛開始,現在仍是剛開始?你一定很後悔當初對他透露電影之事,那時你因他的家境妒心大發,直接說自己是一個藝術片導演,要花七十萬拍一部電影,可這是你幻想中的事,帶進現實顯得非常突兀,這不?現在令人不愉快的後續效應來了。
「準備劇本,招募演員、場記、雜工,還要選景,剪輯……天哪,太複雜了,光想想我都覺得不可完成。」
見鬼!別說了,你將實話都說出來,我們該多難受!
「是的,太複雜了。」馮長歡低頭。
「這麼複雜的事,能完成它的人一定很牛逼,看,牛逼之人就在我面前。」 施永銘笑著拍一拍馮長歡的肩膀,「行了不說了,我先跑,你隨意,好幾天沒跑,今天不跑二十公里我不甘休。」
施永銘扭動幾圈腰桿便開始跑,等他跑遠了,馮長歡的笑容才漸漸消退。施永銘的輕便著裝將大部分體膚暴露在外,現在的氣溫大約只有8℃,馮長歡即使加了一件毛衣也感受到刺骨嚴寒,看到施永銘的穿搭後,雞皮疙瘩不請自來,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一遍:頭上的束縛帶將頭髮阻於髮際線,襪子上有個顯眼的黑勾,鞋是亞瑟士,渾身充滿活力地跑動著。馮長歡失落地搖搖頭,也開始跑步。
尾隨他吧,也只能尾隨了,超不過的,他速度快且持久,很難相信曾經不是體育生。
「總有人天生神力……呼……」在跑完一圈後,馮長歡已經開始劇烈喘氣了,「也有人天生廢物……」
真是難以解釋,你經常來這裡長跑,體能卻幾乎沒有進步。
「他處處優點……」
跑步的時候少說話,否則上不來氣的。他處處優點,有錢,有能力,有女朋友,說到女朋友,他說過他女朋友是個護士,晚上要上班,這就說得通了,可能正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閑著沒事幹出來跑步,不然天天和他的漂亮女朋友在床上翻雲覆雨了。
過了一會兒,馮長歡不跑了,慢吞吞地走著,邊走邊說:「兩公里,十二分鐘,跑到他預算里程的十分之一就不勝勞累,兩腿發軟……他究竟為什麼怎麼能跑?他的腿是經過改造的麼?」
也許他早年因為車禍慘遭截肢,裝了一雙電動義腿,也許心臟也被換成了人造機器心臟,這樣可以承受大量運動。哈哈,好吧,他在跑步這方面根本不厲害,是你的體能先天不如常人。
「媽的,這才是合理解釋。」馮長歡找到一塊空地,盤腿坐下,遠望著一圈一圈移動的施永銘,這時微風灌進上衣領口,汗液冷卻,體溫驟降,他忍不住將雙手抱在胸口,「我仍在想你剛剛說的——他女朋友。能配得上這樣陽光帥氣的男孩,她的容顏一定非常出眾,我想像他們接吻的場景,瞬間妒從中來。你說得對,他一定天天和她翻雲覆雨。」
何不問一下他?
「問了我能得到什麼呢?我得到的只能是自卑和嫉憤。」
施永銘依舊一圈一圈地移動,馮長歡記不清他經過自己眼前多少回了,一開始每次還會朝自己笑一笑,後來沉浸在奔跑中,機械地擺動雙腿,一圈一圈,像老驢拉磨那樣。
他雖然體能比你厲害,可他不會寫劇本、不會拍電影。
「我也沒拍成。」
假設你出生在他那樣的家庭中,早就花七十萬拍完了,不是嗎?
「電影這東西,只要有錢,狗都能拍。」

閉合已久的神思突然被打開,前方似乎有人影,馮長歡抬起頭,施永銘不知何時站在自己面前。
「我看你發呆發了很久。」他叉著腰喘粗氣,全身被油亮的汗水裹住,「二十四公里,超出預期了。」
「你也會喘氣啊。」
「什麼?」
「沒什麼。」馮長歡站起來,「你出這麼多汗,又穿這麼少,待會兒回去的時候會很冷的。」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大不了叫朋友開車接我,車裡有空調。」他開朗地笑著,「你跑了多久?你也出了很多汗吧?」
「已經幹了。我很久沒有出真正的汗了,隨機的汗才是汗,我不是很喜歡這種刻意跑出來的汗。」
「噢?那隨機的汗只能在夏天見著了。」 施永銘摸一把臉,從褲兜裡扯出一條迷你毛巾擦汗,「我要趕回去洗澡了,拜拜。」
問他啊,快問啊
「等一下。」
「嗯?有什麼要說的嗎?」
說出來吧,這有什麼好膽怯的。
「能不能回答我一件事?」
「你是想問……我下次什麼時候來?」
「並不是,我想問關於你女朋友的事,你是不是和她天天做愛?」
他愣了幾秒,笑著說:「怎麼可能呢?天天手淫我都吃不消。」
「哈……」馮長歡將目光移向別處,「下次再見吧,慢走。」
施永銘笑著點頭,向體育館出口走去,不知出去之後他是否依舊能保持笑容。
「能一口氣跑二十多公里,卻不能天天做愛。」馮長歡望著他的背影呢喃。
而你跑不了多久,卻能天天手淫。
「這又解釋不通了,世界上的奇妙矛盾真多。」


「才九點二十三,再過一會兒吧。」馮長歡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用力盯著前方。
你的心跳幾乎能夠讓整輛車搖起來,顯然深呼吸無法阻止你癲狂的緊張感。
「我準備了一個多星期,日夜忙碌,我從未如此認真、亢奮地做事,我決定放手一搏,可我又我害怕極了……害怕過程,害怕結果。」
六天前,馮長歡在網上找到一個名為「獨立電影激勵計畫」的電影愛好者集資活動,聽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問題,「獨立電影」、「集資」,乍一看彷彿是專門為馮長歡準備的,但仔細研究後他發現這是一個披著羊皮的高利貸,並非想像中那樣人畜無害。該項目的創始人聲稱無條件為獨立電影製作者進行一定程度的投資,不管劇本如何,只要能在電影拍攝完成後一年內償還初始資金加電影利潤的一小部分即可,其實就是本金和利息,而「募資額度」依據導演本身經濟能力而定,因此馮長歡只獲得了一萬兩千元的募資,他很清楚,這些錢加上自己的存款只有兩萬多,根本不夠拍電影,哪怕拍出來也不可能上映,不過正如他所說,他打算放手一搏,債務一定還不起,但電影也一定要拍完。
現在駕駛的這輛麵包車是馮長歡在汽車租賃店苦心挑選的結果,兩個月的租金是六千元,座椅後塞滿了同樣是租來的各類攝影器材,兩萬二如今只剩七千,這些錢是給即將與自己會面的演員們準備的。
終於要開始了,你十多年來所期盼的東西。
「這不是我期盼的,這是我應得的……這一個多星期經歷的種種困難,沒有你的話我不可能熬過來,答應我,接下來所面臨的一切……請你務必陪著我。」
昨天與演員約定集合的時間是十點,你現在還有時間看一看劇本。雖然講這種話沒用,但我還是勸你放鬆心情——你的大腿正在發生極其細微的顫抖。
馮長歡拿出劇本,封面是豎向的「巷中人」三個字,他用拇指壓著紙緣,從頭到尾撥了一遍,電影預計時長100分鐘,臺詞大多集中在前四十分鐘,也就是主角譚傑被困巷陣之前,而後都是少言少語的獨角戲。隨手翻開一頁,是主角與父母共進晚餐的情節:
……
夜晚,靜謐的巷子,升格鏡頭,一個亮著燈的窗戶,譚母正對窗戶洗碗,鏡頭變換,位於地板,譚傑與其父坐在小飯桌前進食,譚傑默不作聲,嘴裡吐著魚刺。
譚父(慢條斯理但嚴肅地):白班夜班你要分清楚,不懂的要問,到了廠裡不要鬧笑話。
譚母(伴隨著洗碗聲,未出鏡):這工作也是我們求人求來的,你要是覺得臉上無光,別跟朋友說就是了。
譚父(慍怒地、譏諷地):什麼有光無光,都是自找的。
鏡頭正對譚傑,他深吸氣,直起上身,抬起頭似乎有話要說,約3秒後,鼻子長出一口氣,又埋頭吃飯。此時鏡頭切換,跟隨譚母,譚母用毛巾擦手,坐在椅子上和兩人一同吃飯。
譚母:明天第一天上班,要記得帶傘,帶水杯,要記得坐哪一路公車。
譚傑(低聲地、含糊不清地) :還有證件照,要貼工牌上的。
譚父(瞪著兒子):剛開始工資肯定不多,你要忍忍,都是這麼過來的。(目光轉向窗外)你別把工資攢起來買小提琴,要是被我發現了當場砸掉。
沉默約5秒。房間裡只有吧唧嘴的聲音。一隻蒼蠅在飯菜上盤繞,譚母伸手驅趕。
譚傑:在那裡幹一輩子嗎?
譚母(苦笑):怎麼可能呢?
譚父(用筷子敲一敲碗):趕緊吃飯,廠裡你先做著,到時候我給你找個……
譚傑(忽然抬頭,高聲但不吵鬧):一天一天麻木重複,和媽剛剛趕走的那隻蒼蠅有什麼區別?蒼蠅也是這麼過日子的。(停頓2秒)工資高低又怎樣?反正死氣沉沉地重複著過一輩子。
譚父(生氣地拍桌):你就想當什麼小提琴家是不是?你到現在仍然有這個狗屁念頭的話,(突然大喊)那就滾出家門!馬上!


看到這裡,馮長歡發覺自己眼眶變得溫熱,眼淚無聲無息溢出來了,也不打個招呼。這段對話正是他依據自己和父母的真實對話改寫的,只是將「導演」換成了「小提琴家」,而譚傑是一個熱愛小提琴的幻想者,他從小便渴望成為一個舉世聞名的音樂家,以精湛的琴技進行全球巡迴演出,可貧窮的父母並不願意送他去學音樂,為他的夢想買帳。
「後面還有譚傑幻想自己登臺演出的鏡頭,這怎麼完成呢?我可沒錢租一個劇場,還請幾千個群眾演員表演音樂會盛況。」
用黑屏怎麼樣?只給背景聲,比如觀眾的喝彩。
「那隻能這樣了。」
馮長歡又翻動劇本,這次碰巧停留在他親自出演的一段鏡頭,這是故事的後半段,他客串一個雜貨店老闆。譚傑千辛萬苦在巷子裡尋得出路,經過這家小賣部,與店主展開對話:
……
(廣角鏡)夜晚,一家雜貨店,櫃檯後,店主在躺椅上悠閒地嗑瓜子,其妻在掃地。正對店鋪的巷口,黑暗中,譚傑漸漸出現,(鏡頭轉臉部)臉上盡是污漬,淚眼汪汪,無規律地、慌亂地呼吸。譚傑在櫃檯前掃視許久。
老闆(站起,用手掃除桌上的瓜子殼,從容地):快關門了,要買什麼?
譚傑沉默,看著老闆,再看著老闆娘。
老闆(抬頭,疑惑地皺眉):買什麼?
譚傑:現在幾點?
老闆(回頭看妻子):不知道,反正不早了,我們要關門了。
譚傑:哪裡出去?
老闆:哪裡出去?去街上?就是你來的地方,你後面的巷子。(看向譚傑身後。)
譚傑(鎮定地,虎視眈眈):沒有,那裡什麼都沒有。
老闆娘(直起上身):往後走,左拐再直走,那裡有個公交月臺……
譚傑(盯著對方,搖頭,充滿敵意地):沒有,沒有……我說了,什麼都沒有。
老闆(雙手叉腰,不耐煩地):那你倒是去看看啊,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
譚傑(笑著,堅定地):我經過這裡四次,沒有一次見過你們。
老闆(放下雙手,立刻再次叉腰):那你倒是去看看啊,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
譚傑:告訴我怎麼出去。
老闆(重複一遍剛才的動作、表情、語氣):那你倒是去看看啊,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
譚傑:我要出去,不管你們如何阻攔我……
老闆(機械地再次重複,像上了發條的木偶):那你倒是去看看啊,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難道騙你不成、難道騙你不成、難道騙你不成、難道騙你不成、不成、不成、成成成成成成成成……(卡殼)
譚傑突然扇老闆一個耳光,老闆停下,老闆娘依舊在掃地,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沒有反應。約4秒後,老闆的頭顱開始一圈圈旋轉,四肢也如此,老闆娘也如此。譚傑身後的捲簾門突然下降關閉,四周一片漆黑。


馮長歡失望地搖頭:「逃離鬼屋,好不容易看到希望,最終卻發現仍在鬼屋裡,這俗套的反轉不知被多少恐怖片借用過了,並且節奏明顯過快,真是敗筆。」
不僅如此,這裡面的特技如何完成呢?旋轉頭顱,磁帶式卡殼,都不是奮力表演所能做到的,這需要電腦特效,有錢才有特效。也許卡殼片段可以直接用反復倒放解決?
「不行,這看起來會像網路上的惡搞視頻,我要的不是這種效果。」
那怎麼辦呢?刪掉這段?你為了省錢已經刪去很多出現鬼怪的片段,再刪去這個就沒剩多少東西了。
「還是那個辦法——不去想。」
「不去想」原則萬歲!
「那麼出發吧。」

第一個鏡頭的拍攝地點是城市隧道,經過幾天的選址和走訪,馮長歡篩去許多車流量較大的隧道,選擇了這個遠離繁華地帶的短程隧道,長度不超過100米,有幾處賣雜物的小攤位,當然,除了做生意之外他們還要警惕突襲沖業績的城管。這個寬闊高大的人工洞穴無處不陰暗,無處不潮濕,頂部曲面設有焦黃的照明燈,來往的多是電動車與行人,少有汽車出沒。演員加錄音師一共八人,他們靠在牆上翻看劇本,偶爾聊天、打諢插科,似乎彼此已經熟絡。馮長歡找到一處空地停車,但遲遲不下去,他盯著吞吐車與人的隧道口,雙手緊握方向盤,腦海一陣轟鳴,五官痛苦地扭曲。
過去吧,你可是導演。
「親臨現場才曉得有多恐怖!」馮長歡呲牙閉眼,喉嚨發出乾哭聲,「每一個經過的人都會注意我們,甚至來圍觀,我受不了,我想逃跑……」
你是導演,你逃跑的話,怎麼和他們解釋?
「我太天真了,我連圖書館都征服不了,怎麼承受得住這個……我一旦下車,然後搬出拍攝設備,就會立刻被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殺死。」
既然如此尷尬,那好,我們逃走吧,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拍攝取消。
「為什麼我沒錢呢?為什麼!我有錢的話就可以去掛個綠幕,大家在屋子裡專心演戲,沒有誰看著我們對我們指手畫腳。」
這樣的話不如直接去做動畫電影呢。
「我下車,我要下車!你一定要陪著我!」馮長歡打開車門,感到自己變成了蹣跚學步的孩童,左腳落地,右腳不知往哪踏,下一步做什麼動作?手該怎樣擺放?短短數秒,思考能力盡失。
隧道內的眾人發現了馮長歡,陸續朝他走過來——四個男演員,三個女演員,一個錄音師。錄音師是一個白嫩矮小的男生,剛從電影學院畢業不久,為了積攢拍攝經驗,他同意少拿一些報酬;飾演譚傑的演員是錄音師的同學,一個皮膚黝黑、不愛說話的高個子;其餘的角色有:譚傑的父親、母親,譚傑的同學,他同學的女友,以及兩個圍觀譚傑表演小提琴的路人。
「是導演嗎?你好。」飾演同學女友的穿格子大衣的馬尾女孩率先問道。她也是大學生,醫學專業,看見網路上的招聘簡介後心生好奇而聯繫馮長歡。
「是,是。」馮長歡低頭,極力嘗試不與任何人對視。
錄音師繞到車後,打開後門,盯著車廂,半晌說出一句話:「少了挺多東西。」
那當然,錢都沒有,怎麼可能湊得齊所有設備?至少我們有場記板,不是嗎?
「因為條件限制……只有這些……」
你是導演,講話別畏畏縮縮的,來吧,來點氣場!
「我是說……對我來說並不是問題,這麼多東西已經夠了。」馮長歡說完,緊閉上下唇,嘴角上揚,盡自己所能表現出自信。
「你喜歡用手持雲台麼?我以為斯坦尼康才是主流。這台索尼也是老款式了,很少見人用它拍電影。」
廢話真多,我們都有兩個攝像機了,這還不夠麼?倒還把自己當導演了。
錄音師將腦袋伸進往車裡:「有軌道卻沒有搖臂?」
「這幾天的拍攝暫時不需要搖臂。」
「沒有補光燈,連監視器都沒有?」錄音師撓頭,看向馮長歡,「我沒有別的意思,這……這怎麼拍?攝影師呢?」
我們第一次拍電影,哪知道這麼多?我們又沒學過電影,哪像那些導演系的高材生——精通各種拍攝手法、各種術語信手拈來?跟他說這就是你的工作方式,不滿意就滾蛋。
「我就是攝影師,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你有什麼意見嗎?」
錄音師遲疑地搖頭,臉上掛著不信任與譏諷。「譚傑」見二人談話結束,招手讓眾人過來幫忙,大家一人一台設備,將它們抱到隧道內,此時那裡已經聚集了幾個過路人,他們好奇地看著劇組,過往的電動車也會減速,其中有人問話,幾個演員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這讓馮長歡減輕不少壓力,先前的高度緊張得到緩解,他暗暗感激他們。
大家把東西抬到隧道邊緣的平臺上以免影響交通,隧道側邊的小通道是第一幕的拍攝地點,馮長歡讓演員們先排練幾遍,自己在一旁調試攝像機。
「好的,放鬆……讓我想想接下來幹什麼。」
讓譚傑弄點眼淚出來,然後就位,然後你需要一個人來拍板。
「就那個馬尾女孩吧。」馮長歡左右移動攝影機,「這東西的幀率好像不高……看,它還能即時調濾鏡,不過後期還是要自行調色,不如不用。」
說到濾鏡,你為什麼不拍黑白片呢?
「等等,黑白片!這樣可以降低場景和道具的辨識度,後期的斷肢可以直接用塑膠模型代替,血也可以用深色顏料代替,這樣能省下一大筆錢!你真是個天才!」
雖然服化道能敷衍一點,但這有悖最初的構思不是嗎?你腦海裡所想像的一切精彩鏡頭都要失去顏色,這並不令人愉快。
「我以後會彌補這些遺憾的,如今要緊的是省錢。」
無論你怎麼節約,最終還是還不起錢嘛,難不成能過審上映?
「誰他媽要過他的審,我拿去參加柏林電影節、坎城電影節、東京電影節,或者是……」馮長歡突然發現錄音師正不耐煩地盯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浪費了不少時間,於是清一清嗓子,準備正式開始拍攝。

毛茸茸的防風籠出現在螢幕右上角,馮長歡皺眉,將攝像機往左微移一些,心想這個錄音師不僅愛嘮叨,做事也不靠譜。馬尾女孩四處看了看,確認一切就緒,在鏡頭前將場記板一拍,或許因為緊張,過了一會兒才說「action」。馮長歡靠著牆,盡力讓整個身子貼上去,目光不離攝影機,而「譚傑」離鏡頭十分近,剛剛憑藉打呵欠已經攢了一些淚水,整個眼眶變得紅腫,他瞪著鏡頭,抽搐著嘴角說道:
「試圖愚弄我?你等著,我不會……我不會屈服的……」
天哪,快讓他停下。
「停。」馮長歡擺手,「眼睛睜太大了,不要那麼激動,嘴角抽搐幅度別那麼大。」
「不是你說要表現出激動的嗎?劇本上都這麼寫。」
「這個角色沒有那麼張揚,你要表現的不是一個暴脾氣的人,而是……收斂一點,悲傷,憤怒,但不敢聲張。」馮長歡又轉頭對馬尾女孩說:「你不用說『action』,說『開始』就行了。」
「譚傑」側過臉翻白眼,不過這種不耐煩轉瞬即逝。
哼哼,軍心渙散,你別打算看到滿意的拍攝成果了,再認真下去的話,浪費的可不止時間。
馮長歡摸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皺著眉點點頭:「那就按剛剛那樣再演一遍,嘴角幅度不要太大。」
於是「譚傑」又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讓眼眶外部沾上淚水。第二次拍攝從開始到結束不過一分鐘,過程大致順利,馮長歡回看鏡頭,加上黑白濾鏡居然有那麼點感覺,這才開始起勁,急忙讓演員們走去隧道邊上,開拍第二組鏡頭。有不少路人圍上來,馮長歡讓馬尾女孩將他們驅至鏡頭外,她照做了,路人們乖乖迴避,頤指氣使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馮長歡竟有些感動,這個開朗的女孩看起來愈發順眼。
攝像機就位,「譚傑」站在路邊拉小提琴,果然如當初對馮長歡承諾的那樣,他學過小提琴並有相當不賴的琴技。兩個飾演路人的演員,一個身著長衫的中年婦女,一個叼著煙、穿著人字拖的渾身痞氣的男青年,「譚傑」拉完一段曲子後,中年婦女一聲不吭地離開,馮長歡連忙將鏡頭對焦在男人身上,只見他摘下口裡的香煙,不屑地問道:
「碗呢?」
「什麼?」
「裝錢的碗。」
「我不是來要錢的。」
男人將「譚傑」上下打量一番,丟出一元硬幣,雙手插兜離開。馮長歡俯身跟拍「譚傑」,他彎腰撿起硬幣,塞入一旁通往下水道的方形井蓋的縫隙中。
「停!」馮長歡喊道。他趕忙回看成果:粗糙而敷衍,鏡頭微晃,像浮在水面上似的,不過加了黑白濾鏡後都變成了藝術特色。催眠一下自己,這一切還是滿意的。
不論中間經歷了怎樣的狗屎事情,還是拍出了像樣的鏡頭嘛。
飾演路人的痞氣男人走過來:「不早了,該吃飯了吧?」
馮長歡疑惑地盯著他。
他的意思是盒飯,來劇組演戲,沒有不包飯的道理。
馮長歡遲緩點頭,心中大為驚悸,他忘了將這一點劃入預算中,這樣一來資金完全不夠——哪怕只維持幾天。接下來怎麼辦呢?他愈發絕望。


天黑後,路燈的姿色完全展現出來,飛蟲在燈下起舞。馮長歡確認所有設備都在,用力壓下車後蓋,長舒一口氣。今天的拍攝任務結束了,他倚靠著車,冷氣逼得他不停哆嗦,用攝影機重播拍攝內容,拍了一天卻只有短短六分鐘,按劇本順序應該是譚傑在隧道中表演、父親騎車載譚傑去同學家裡還小提琴、譚傑與同學以及他女友的短暫對話,因為外界因素,第二段內容不得不移交到次日拍攝。
馮長歡拉高衣領,向不遠處的一家麵館走去,流覽一遍功能表,聯想到自己的餘額已經不多,極度煩躁,咬咬牙決定依舊貫徹落實「不去想」原則,點了一碗肥腸面。
「大概還有多少錢呢?我猜幾百塊吧,真可怕,怎麼辦?」
你很清楚電影根本拍不下去,甚至連10%都無法完成……
「我能完成!媽的!我能完成!」他輕聲怒吼,差點握拳砸桌。
你手裡的錢還夠點多少碗這樣的面呢?
馮長歡抬頭望向窗外,開闊的視野激發了理性思考,基於現實的思考對他來說是很可怕的,窮極且廢極的家庭,保守且頑固的家人,被階級固化的大山牢牢壓制,收入、支出等資料經過對比與分析格外恐怖,就金錢而言,電影製作是一個百萬級的遊戲,而他的生活僅限於以千為單位的掙扎,甚至為百元而愁,到底怎麼活?他亦然明白,今天的拍攝成果實際上非常糟糕,鏡頭就像用手機拍攝的那樣低劣,聲音也並不清晰,這就是一場災難,一次燒錢的自慰,到頭來除了幾分鐘的垃圾什麼也沒得到。
店主將面端上桌,馮長歡盯著它,很久之後才開始拾筷進食。
過不了多久,僅僅是成功吃到飯這件事都會成為奢侈。
「我受夠你了。」
「嗨!」忽然有人拍了拍馮長歡的肩旁。
他轉頭一看,是那個馬尾女孩,這倒不讓他驚奇,隧道附近的飯店寥寥無幾,能在這碰見她算不上巧事。他強擠笑容:「你也在這?」
「對啊,真巧啊導演。」她活潑地笑著。
你想和她說更多的話,可是你實在太羞怯、太自卑了,你配不上她的美好。
馬尾女孩沒再說話,一蹦一跳地走向櫃檯。
等等,也許有驚喜?麵館裡的客人中只有你們互相認識,她過一會兒極有可能坐在你對面和你一起吃。準備好和她聊些什麼吧。
「我……我說不出半句話……這算什麼呢?算上天在萬般困苦中贈予我的一毫克慰藉嗎?」
想必她會問你明天拍什麼,那麼明天拍什麼呢?後天呢?
「明天拍騎車戲,沒有專用場地也沒有器材,拍起來很困難,需要兩輛電動車。至於後天,現在已經沒錢了,後天還能拍麼?我沒有忘記這是一部一百分鐘的電影,可如今我連十分鐘都拍不到!」
沒有辦法了嗎?
「有,當然有,辦法就是不去想。你看我現在想了這麼多,帶來了什麼結果?結果就是我巴不得立刻沖到馬路上被車撞死,這樣就不用再承受源自現實的痛苦了。」
那女孩怎麼還沒來?哦,不……
馮長歡回頭一看,馬尾女孩正和一個年輕男子坐在角落位置一起吃面,他看起來也是大學生,不知是何時進來的。
「哈哈,連一毫克都不願意施捨。」馮長歡苦笑,低頭看了看所剩無幾的湯汁與零星麵條,他已經沒有吃下去的胃口了,於是起身,付完錢來到門口,發現天上竟開始下起小雨,冰冷的水滴把他逼回雨篷之下。此刻他幻想馬尾女孩再度拍一拍他的肩膀,說道:
「導演,你需要傘嗎?」

桶裡已經堆滿了衣物,馮長歡猶豫幾秒,還是將昨晚換下來的濕漉漉的衣服丟在上面,這幾天他一直沒有時間清洗它們,「三雙襪子」體系早已被打破,原本規律的生活陷入混亂,濃愁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去。「三雙襪子」體系是指在陽光、濕度和風力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襪子能在一天後晾乾,每天中午時段洗襪子,則三雙襪子能始終保持每日一換,內褲同理。多年來馮長歡一直使用這個體系進行衣物更替,偶爾因為不可控因素打破,可現如今他能感受到它完全消失,這說明了一點:生活已經糟糕到了相當惡劣的程度了,各方面的絕望使自己無心於任何事、懈怠於任何事,這不僅僅是時間不夠的原因,以後仍會如此。
蹲在早餐店門口吃完油條,他進入麵包車,插入鑰匙,回頭看著躺在後座的各種攝影器材,怒目圓睜,惡狠狠地說道:「操他媽的,拍!」
和錄音師會面後,二人商討一番,他表示可以憑自己的人際關係借到兩部電動車,但是對馮長歡的拍攝方法大有質疑,一邊騎一邊拍,這樣產出的影像品質會很低。
「我會多付你兩百。」馮長歡說,意在讓他少管一些事。
今天的演員只有「譚傑」和他父親,他們在一輛電動車上,錄音師、馮長歡和一個新來的臨時工坐在另一輛電動車上,馬尾女孩因故未來,因此取消拍板。預定騎行路線從一個廣場出發,穿過環島和立交橋,約拍攝四分鐘,馮長歡將根據鏡頭需要與譚傑同行或跟在他後面。沒有過多的準備,一聲令下,這樣一個無比簡陋的劇組便上路了,臨時工騎著車,錄音師扛著麥,馮長歡坐在他們中間搗鼓攝像機,對焦完畢後說道:
「開始!」
兩輛車擠在非機動車道裡並排同行,所幸避開高峰期,車流量小,速度相當穩定,只要在同一排堅持拍一分鐘即可切換鏡頭。演員們進入狀態,「譚傑」肚子前放著小提琴,一手扶著座椅,一手緊抓著琴,其父親半側著腦袋對後座上的兒子說:
「晚上去伯伯家吃飯。」
「譚傑」沉默,盯著地面。
「到時候你不要裝啞巴,嘴巴甜一點,多說好話。」父親時不時扭頭,始終不敢讓視線離開前方,「人家以前幫過我們不少,還記得嗎?有一年,你高中念書時候,那學期的學費都是他們幫你墊的。聽到了就應一句。」
「嗯。」
他念錯臺詞了,多加了一句「還記得嗎」,不過影響不大,何況要他重演的話一定會遭到抗議,現在的你可真卑微——不,似乎一向如此。
進入立交橋底部,拐了個彎,父親繼續說:「把琴還給別人之前記得檢查有沒有損壞,我們可賠不起,還有……不準再借琴了,趕緊打消什麼小提琴家的幻想,我們……」
臨時工和「譚傑」父親先後剎車,後視鏡裡的交警揮著手跟上來,騎到馮長歡旁邊,摘下墨鏡,問道:「你們做什麼?拍電視?」
倒楣到家了。
錄音師賠著笑臉說:「拍電影。」
「拍電影?你們在跟我開玩笑嗎?」交警拿出警務機,「身份證號。」
馮長歡如實念了號碼,交警扯下罰單遞過來,說道:「下次再這樣就不止罰這麼多了。」
荒謬!叫住他。
馮長歡看一看罰單上的「50元」字樣,忿忿不平地問:「我們違反了哪條法律?」
交警回頭:「哪那麼多話?用腦子想想,你這樣不會影響別人騎車嗎?」
錄音師低聲耳語:「別節外生枝。」
馮長歡生氣地說:「五十塊錢就這麼沒了!」
「行了行了,交警沖業績有什麼稀奇的,大不了我幫你付。」
「不用。」馮長歡抱著攝影機從車上下來,喪氣地蹲在路牙旁,「那接下來怎麼辦?還拍嗎?」
回家睡大覺,一覺醒來什麼煩惱都會消失。
「你問我?這不是你來決定嗎?」錄音師戲謔地笑著,「現在肯定拍不了,等沒交警的時候鑽空子吧。」
馮長歡忽然躺倒,閉上眼睛,心中祈禱自己睜開眼後便已經躺在家裡的床上。

睜開眼吧,給你個驚喜。
馮長歡轉個身,試圖伸一個長長的懶腰,腳底觸碰到床單陰冷處,一個激靈清醒了,他發現自己蜷縮在被窩裡。深冬之季,被窩時間是一天之中的黃金時間,離開被窩後的每一秒都在因寒冷而顫抖,現在並不是晚上,而是下午四點,馮長歡將頭埋入被褥中以抵禦外界的殘酷。
我幫你短暫地隱藏了從馬路到被窩的那段記憶,看起來就像一眨眼的轉移,現在你可流覽那段記憶了。
「我想起來了,我在馬路邊躺了幾分鐘,他們把我叫起來,讓我給他們買午飯,然後我們便分開了。去銀行交完罰款回到家,其他幾個演員也打電話過來,說不想演這麼奇怪的東西,讓我預付接下來的薪酬,否則就罷演……我自然付不起……」馮長歡說完感到不妙,低頭檢查自己的餘額,差點兩眼一黑昏過去:只有七十元。
無須訝異,我早已說過一兩萬塊錢拍電影連十分之一都拍不了,你潛意識裡也清楚,只不過用「不去想」原則掩蓋掉了而已。
「我甚至付不起房租,吃不起飯,更還不起貸款……哈哈……」馮長歡乾笑幾聲,情緒突然爆裂,猛地坐起來,一邊用力捶床一邊狂躁地吼道:「操他媽的!我一點都不後悔!」
恍惚之中,馮長歡回憶起自己獨自一人離鄉來到這座城市時,坐在火車裡,緊攥行李袋,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秋景,心中認定一切必將順利,根本沒有失敗的理由與跡象,一年後自己將出現在柏林電影節的紅毯上和許多知名電影人握手,而後他要坐上去澳大利亞的飛機,在那裡用《巷中人》帶來的收益度一個長假,他將結識幾個當地樂隊,並且邀請他們為自己的下一部電影作曲。閒暇時光,他躺在沙灘椅上,看著海景,同時和遠在中國的父母進行視頻通話,他們面露愧色並為兒子感到無比自豪……
馮長歡向門口望去,那個行李袋仍掛在門後的掛鉤上,如當初上火車那樣嶄新。
「接下來怎麼辦呢?」
明天把那些攝影器材還回去吧,也許還能退點錢去買回家的車票。
「回家?不可能!我的父母會瞪大眼睛對我進行瘋狂的謾駡和羞辱,他們噴出來的唾沫星子足以將我腐蝕得只剩骨頭。」
可是你無處可去,沒有錢什麼也幹不了。
「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知道……」馮長歡鑽回被窩,側過身子,腦袋枕著手臂,眼神空洞地盯著前方,「我該出去走走。」
又一個淒涼的苦夜,馮長歡來到體育中心,今天他並不打算跑步,他無心於任何事,大汗淋漓拯救不了什麼,毛孔閉合後,皮膚所面臨的冷感只會令他更加頹喪。他雙手揣進上衣口袋,行走在塑膠跑道上,仰望墨藍色的天空,總算有那麼點暢快之意,但瑣事很快扳回一局,成堆的債務,原生家庭的深淵巨口,它們亟待解決——這才是讓馮長歡崩潰的,「不去想」原則對它們無效,因為抉擇時間很短,自己不還債,債務就會找上門,不回家找父母便永遠還不起。
「我問你,我做的這一切可笑嗎?」
它們合情合理,並不可笑。正如多年來你所說的,這只是你該做的。
「電影是藝術,貧窮為什麼會和藝術相衝突呢?按照藝術的特徵,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是它的手足、它的必需品,而金錢和利益是大忌,是與它水火不容的東西……為什麼一切都反著來呢?」
我想到一個答案,你秉持的也許並非理想主義,而是幻想主義。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認為幻想即是藝術。」
是的,幻想即藝術!這句話是人生最終章,是超越現實、體感和情緒的最終奧義。此後該怎麼辦,我想你也有了答案。
「回老家,我要硬著頭皮和我那目光短淺的爹娘辯駁,我絕不認錯,因為我沒有錯。來吧……」馮長歡緊握拳頭,像是即將防禦什麼一樣,「來吧,挫折,苦難,無論如何你且來!」
很好!回去吧,回到那亂七八糟的出租房收拾行李吧,把它們扛上肩頭,扔向太空,砸爛整個銀河系。
這時遠處出現一個熟悉的面孔,他有韻律地跑動著,馮長歡已經猜到來者何人了。
「你很久沒來了。」 施永銘停下步伐,調整呼吸,「我這段時間每天都來這跑,剛跑四圈呢。」
馮長歡昂首微笑:「我沒來是因為在忙電影的事。」
「噢!這樣啊,進展如何?」
「已經完成一半了。」
「這麼快啊……我是外行所以不太懂,我以為拍部電影至少要花上半年時間。你一定很忙吧?拍完之後多久上映呢?」
「挺忙的,過幾天還有一段夜戲要趕拍,一切順利,就是演員不太習慣吊威亞。關於上映的事情……我想不會在國內上映。」
「那你……」
「我會參加明年的柏林電影節,然後嘗試拿到日本和一些東南亞國家的放映權。」
施永銘聽完一時間啞口無言,露出懷疑的神色,他抿一抿嘴唇,點頭說道:「真是……很厲害啊……」
「那你呢?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對了,說到這個,我順便告個別,我要去首爾和客戶談商務合作,明天的飛機,可能就此離開這個城市了,我想說很高興認識你,大導演。」 施永銘伸出右手。
「看來你的人生里程碑就要來了,祝賀你。」馮長歡伸手與之相握,而後二人又進行短暫的擁抱。
「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


腦海中徹夜迴響著火車轟鳴,定睛一看,自己卻又在臥室中,窗外的山野似乎徐徐後退,整個房間微微晃動,馮長歡再次抬手抹一把眼淚,枕頭因淚水變得鹹濕,他將它摔在地上,又一輪抽泣如約而至。儘管做足了心理準備,回到老家對父母坦白事實後,仍被唾駡得控制不住奔湧的熱淚,他懷中緊抱著劇本,手指摩挲粗糙的紙面,蜷縮在床上,心中翻湧一波又一波的尖嘯。
幾個小時過去了,他依舊記得父親一腳踢翻飯桌,撕心裂肺地痛斥:「一萬多塊錢搞了個幾分鐘的東西?我叫你當他媽的導演!我們多窮你知道嗎?村裡哪個看得起我們?你還拍他媽的電影!」
母親坐在角落,冷眼說道:「我們還指望你攢錢買房,現在你先把你那一屁股債給還清吧。」
回家之前,馮長歡聯繫過貸款方,電影拍攝中止了,他要按第三條例的利息償還債務,一共是一萬八千元,另一邊因為把攝影機提前還給租賃處,他得到了兩千三百元的退款,剩下一萬五千七百元,父母答應替他償還七千元,還有八千七百元,馮長歡必須獨自回到城市裡打工償還,加之房租和日常開銷,以及即時增長的利息,這便成了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深夜,父親的余怒消散,他進入馮長歡的房間,對兒子說道:「我有個初中同學在你那個城市,他在工地裡做事,我們已經聯繫好了,你明天就可以過去。」
「過去……」馮長歡的眼中充滿驚恐,「去幹什麼?」
「你還問去幹什麼!」父親呲牙咧嘴,像炸毛的公雞,「去幫人家幹活,賺了錢之後快把債給還了,然後再考慮下一步。自從畢業你就沒幹過正事,一分錢沒掙過……從小到大都沒體驗過打工,這次我要讓你好好吃苦,滅了你那當導演的白日夢。」
父親離開了。如今淩晨三點,馮長歡仍無法入眠,哭得天昏地暗,憋了一肚子尿不敢出門上廁所,他害怕父母還在客廳,他不想再看見他們,只希望臥室是一列火車,哐當哐當,呼哧呼哧,響著汽笛帶他前往無憂之地。
「你看到了吧,未來一片死寂。」
大劫難要來了。
「沒想到我也有今天,徹底俗化,徹底變為底層螻蟻,在下水道裡永無天日地苟活。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是……」
是純淨的絕望,純淨到消除了恨意和悲憫,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淚。
次日,馮長歡背著鼓囊的背包,左提行李袋,右手扶拉杆箱,木訥地站在村口。父親低頭吸煙,時而瞟向兒子,母親走上來,塞了一封紅包到兒子的衣兜裡。
她說:「這是四百塊,應急才能用。」
馮長歡點頭,轉身開始了通往噩夢的旅行。

向房租補了拖欠的租金後,馮長歡才得以進入那熟悉的房間,又髒又亂,回家前堆積的衣服迄今沒有洗。翻找行李,他發現數雙襪子的腳跟處或腳腕處都破了洞,他掏出帳本,開始人生第一次記帳,算清債務和房租、水電後,另開一頁用於記錄每日收支以及要買的東西,他寫道:
三雙長襪,十元以內。
一條內褲,十元以內。
一袋洗衣粉,十五元以內。
一提衛生紙,十八元以內。
心中突然咯噔一下,他慌忙把帳本丟掉,一個踉蹌坐在床上。
「你還在嗎?」
我從未離去。
「我害怕即將開始的生活,精打細算,起早貪黑,每天疲憊到只關心賺了多少錢,我真的很怕,我感知到了靈魂的消亡……」
我無能為力,但我依舊在思考對策。
馮長歡站起,撿起帳本端詳了很久,而後他振作起來,把髒衣服塞進桶裡,提到樓下用公共洗衣機洗滌,然後回到房間,從行李箱中挑出幾雙還能穿的襪子,打算從明天開始重新構建「三雙襪子」體系。他將房間認真打掃了一番,把手淫留下的衛生紙打包起來扔進垃圾桶,這時手機響起,接通後對面傳來了傲慢的聲音:
「是馮長歡嗎?」
「是。」
「你爸說你明天來做事,你怎麼不聯繫我?還得我找你。」
「我確實要來你那裡做事。」
「一天一百,明天早點來。」
連線中斷,馮長歡的耳朵仍然緊貼手機,他傻傻站著,長歎一口氣,他彷彿能從吐出的這口氣裡看到灰黃的塵埃和飄搖的沙粒,也許他的五臟六腑早已死去,變成了冷寂哀涼的荒漠。
正式打工的第一天,馮長歡從公車上走下來,他身穿咖啡色毛衣和黑色長褲,眯起眼睛,遠眺覆蓋著手腳架和安全網的大樓,暗綠色的安全網隨風舞動,支架橫豎之間的縫隙中,他看見那裡聳立著一座起吊機。工地裡遼闊的黃土令馮長歡想起自己歎出的那一口死氣,它們顏色與氣味別無二致,卡車和水泥車分散在黃土地上,與沙土一齊飛舞的還有機器轟鳴聲,推開寫著「閒人免進」的鐵皮門,踏進去的第一步,馮長歡的身體立刻染上塵埃,土腥與粉粒撓人鼻腔,大樓一角,各色的安全帽攢動著,他打算去那裡問一問。
蹲在地上抽煙的工人們察覺背後有人,忽然猛地站起,回頭發現是一個陌生外人便白了一眼,馮長歡欲言又止,看向一旁的鐵皮屋,裡面坐著幾個著裝整潔的中年男人,他們正伏案書寫些什麼。
「請問……」馮長歡敲一敲門,「這裡是……」
其中一個男人抬起頭,注視著馮長歡,問道:「你叫什麼?」
「馮長歡。」
他翻了翻客戶預約表:「沒登記。」
「我是來幹活的。」
「什麼?」他詫異地說,其他幾個男人也看過來。
「我找陳……陳……」
「老陳,媽的,現在不知道死哪去了,不過他跟我提過你。」他遞過來一本小冊子,「仔細看一遍,把名字簽上去。」
小冊子由幾張A4紙簡單裝訂起來,馮長歡看見它便想起自己的劇本,當初親自為《巷中人》進行排版,送去列印店,看著一張張印著自己創造的段落的紙頁從印表機裡吐出,又恍然穿越回現在,他摸一摸冰冷的額頭,接過那本冊子,草草翻看幾頁,是施工規章制度及知情同意書,說白了就是生死狀,父親讓他來這裡是要置他於死地麼?這倒不是什麼令人驚奇的事,被幻想衝昏頭腦、整日不務正業的兒子死去又何妨?只要能賺來撫恤金就是一具發揮了剩餘價值的好屍體,倘若沒死成便接著苦幹給他們養老。問題是——
在這殉職的話,你最終會如何死去呢?沒系好安全繩而失足摔死,站在貨車盲區被碾死,或者不慎跌入攪拌機變成肉醬?
馮長歡咽了一口唾沫,寫上自己的名字。男人拿回冊子,丟過來一個裹著污泥的黃色安全帽,伸手指向北邊的樺樹林說道:「去那裡找事做。」
馮長歡點頭。
「本來還要走很多程式,看你和老陳認識就免了。就穿這身衣服吧,工服和手套都不夠,要等明天才會送來。」

渾身都是稠狀物!紅橙黃綠青藍紫,七彩的泥漿混合汗液在肌膚和衣服面料之間來回轉輾!從內到外都是髒的!污垢堵死毛孔,你散發著酸臭味,像一個推著手推車行走的廚餘垃圾,你是不明物體,是沐浴露和肥皂的反義者,你的腦袋更是抽象的、被蟲卵寄生的軟球,頭髮裡是糞、螻蛄和食人花,你的目的地是火山口,只有那裡的岩漿才能將你沖刷乾淨。
「可是我不能去火山,不把這最後幾車石子推到攪拌機那裡的話,今天的工錢也許就會少二十塊。」
攪拌機?什麼攪拌機?那東西是哪來的?你推的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快把它丟掉,脫光衣服,左右手食指各觸點龜頭一下,然後與大拇指合攏,展開雙臂,轉動手腕,你就可以慢慢懸浮起來,這時再捏一捏鼻尖,你就會突然像火箭那樣沖向天空,大約升高六百米就可以肆意飛行了!
馮長歡低頭,因為勞累而不再言語。除了午飯時間,他已經馬不停蹄地工作了七個小時,推著車來回穿越樺樹林,單程至少七十米,期間還要上一個十多米的緩坡,眼簾冒著密密麻麻的星光,肌肉沒了氣力,他預感自己隨時會一頭紮在車內高高隆起的碎石堆裡。
樺樹林前後都穿插了監工的視線,偷懶必然無望,這裡的一切——包括馮長歡自己都是受人控制的,他用鐵鍬一鏟又一鏟插入石堆,狠狠地蹬一腳再挖起倒入手推車,因此他的鞋底已經深裂近乎斷開,腳底興許被壓出一道血痕,渾身體膚無規律且不均勻地受傷,新傷染上灰塵變為舊傷,不久後又添新傷,他不敢關心自己的身體如何被污染、摧殘,細想必然痛苦如蟻蝕。從樺樹林東邊將碎石子推到西邊,雙手離開生銹的握把,短暫地緩口氣,嗅一嗅手心,全然鐵味,滿手暗黃的鏽渣與厚繭,指甲縫成為黑泥的家園,他抬頭一看,監工冷眼盯著自己,無奈搖搖頭繼續工作。
既然你不願意騰空起飛,那就堅持幹下去吧,還有三個小時。
「明天還要來,後天還要來……」馮長歡吐出幾個字便喘不上氣了,低頭盯著土地麻木地推,斜陽將自己的影子拉得頗長。
這真是比跑步還累,還不如像施永銘那樣繞足球場跑二十公里。
馮長歡猛地一抬頭,汗水濺入眼睛,他閉著眼發力衝刺了幾秒,但這一車彷彿並非石子,重得像鉛塊或水銀,待他停下後竟反推他回去,於是一個踉蹌摔在地上,樓頂的工人們遠望著馮長歡哈哈大笑。
看,第四處擦傷,這次倒還好,沒流很多血。
「我明天不來了,我受不了了……」馮長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舔一舔龜裂的嘴唇。
好吧,再幫你一次,閉上眼,我把你傳送到一個舒服的地方。
「是床上麼?我不希望在家裡的床上醒來,那裡寒冷陰暗,盡是死氣,像太平間一樣。」
不是床,那裡沒有床,只有徐徐清風和撩人的良夜。
馮長歡倒在灰黃的土地上,臉向夕陽,愜意地閉上眼睛。

你原本在噩夢峽谷的底部,你發現一個潑了紅漆的鐵梯子,它通向峽谷頂部,很長很長,你沿著它爬了很久,大概一兩年,這一兩年裡,你眼前只有鏽跡斑斑的梯子與石壁上濕臭的苔蘚。你最終在梯子的盡頭醒來,看見一個熟悉的地方。
馮長歡睜眼,沒有尖銳的陽光,而是璀璨的星空。背部傳來一陣久久的酸痛,他發覺自己睡在一張長椅上,抓著扶手努力起身,他認出來了,這裡是體育中心。
「依舊像夢境……」馮長歡低頭瞧一眼自己的著裝,「換了衣服,還有香味,我洗過澡了?」
你倒地不起,他們以為你休克了便把你抬到醫務室,醒來後你說你想回家,他們也沒說什麼。離開工地的時候才下午六點,你回去洗澡換衣服,然後來到這裡,在長椅上睡去。現在是八點四十九分。
「我明白,我想起來了,那工錢……」
現在不是討論現實的時候。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馮長歡撓撓頭,神情有些許恍惚,「又不能拍電影,我沒事做了,我徹底是個閒人了。」
唉。
馮長歡站起來,跺腳伸懶腰,脈絡似乎舒活多了。足球場上的人寥寥無幾,只有幾個帶著孩子閒逛的中年夫婦和打羽毛球的高中生,暗紅的跑道上也有三五個年輕人聽著歌跑步。
你也帶了耳機,不如聽著歌加入他們的行列。
馮長歡從口袋裡裡摸出一副藍牙耳機,是去年買的地攤貨,因為壞了一隻便沒有再用,他猶豫一番還是戴上它們,並不打算聽些什麼,權當裝飾。
「我記得你說過幻想是人生最終奧義,可我現在感受不到任何幻想的魅力,或者說……我正在失去幻想這個技能。」他沿著跑道邊緣緩慢地行走,「今天少幹了兩個多小時又如何?接下來每一天仍要十小時高強度做苦工,錢少事多,人權盡失,和我本該獲得的導演人生背道相馳,還有與命運鬥爭下去的必要嗎?忽虛忽實,虛實混雜,它們在我的人生中時而交媾,時而相殺,從來沒有什麼閃耀舞臺,我現在是躺在屍體堆裡啊!」
大千世界,腐臭叢生,鬼魅橫行,抬頭看一看那些高樓,你看見什麼?
「冷峻?邪惡?我不知道。」
哈哈,看吧,我們都怨不出什麼新意了。
「我在想,我的父親是否知道今天發生的事,如果知道,他會擠出哪怕那麼一點憐憫嗎?他不會的,在他眼裡……」耳機忽然傳來音樂,是大提琴曲,像死人復活那樣的神跡,馮長歡驚訝地左右張望。
「是我!」一個短髮女孩悠然地小步跑從後面趕上來,「我猜你的耳機連了我的藍牙吧。看到有一串陌生的設備名稱,而四周就你一個人,想必是你的,我好奇就連了上去,just... just curious。」
馮長歡摘下耳機,它們不知何時被開的機,閃著微微藍光。他抬頭打量她:簡潔的短髮,深灰色衛衣配牛仔褲,兩隻袖子褪到肘部,手中握著手機,腳踏米黃色運動鞋,十足的中性打扮。
你知道這個曲子,你此前查閱過資料。
「肖斯塔科維奇,第二圓舞曲。」
「不錯,廣為流傳的旋律。」她不再跑動,和馮長歡並排走,「第五圓舞曲也享有盛名,恢宏雄偉。」
「你想說的是D小調第五號交響曲?我記得它誕生於1937年。」
停止掉書袋,因為你只知道這麼多了。
女孩略有詫異地問道:「你還小有研究?」
「工作需要。」馮長歡愣了一下,「不對,這不是工作,這是……」
「你在做什麼工作?」
馮長歡瞄了她一眼,轉而看向前方,同樣是在跑道上,當初施永銘也如此發問,他編了個謊言,並且圓了幾個月的謊,這次他打算改變說法。他說:「以前是個導演,現在是無業遊民。」
「無業勝過任何職業,我也是無業遊民。」她笑一笑,撩開頭髮,露出耳朵,馮長歡發現那裡並沒有任何裝飾物,甚至沒有耳洞。
「你常來這運動?我不曾見過你,甚至剛剛也沒看到。」他記得清楚,體育館裡就那麼幾個人。
「我大概在你不經意間進來了——在你不關注現實世界的時間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那麼我錯過了半個人生……確實如此,我錯過了十多年的現實計事,但不錯過它們的話,我也許活不到今天。」
「啊……哦……」她顯露誇張的表情,像耍雜技那樣左右手交互拋擲手機,同時煞有其事地搖頭晃腦,「你剛剛說你是個導演?」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要問……」
「你知道?你開始讀我的心了?」
馮長歡沒有理會她的話:「你要問我在拍什麼東西,我告訴你吧,我拍了0.08部電影,它只有八分鐘,我這輩子只能拍這八分鐘——因為貧窮。」
「那……你剛剛又說這不是工作,這是什麼?」
「是我該做的事,我不知道如何稱呼它。」
「使命?義務?」
「都不是,它只是平常事。」
「平常事?一個新詞。」她將手機塞進褲兜,拍一拍馮長歡的左肩,「既然是平常事,就不應該被貧窮束縛。」
「對!對!」馮長歡忽然被人理解,激動起來,「電影是藝術,錢利和權欲是藝術的大敵!我從未被人贊同過,謝謝你!」
「輪到我來讀心了,你在想……你在想……」她閉起眼睛,用食指尖摩擦兩側太陽穴,「你想重啟這部未完成的電影,right?Come on, say right。」
「Right。」
「非常好!明天下午三點來這裡找我,我們兩個無業遊民必須證明些什麼——這不是實驗,是一次破冰行動,破開藝術與俗物的系帶樞紐,記住沒有束縛,沒有束縛,最後強調一遍,沒有束縛。各單位準備,發現敵人,進入作戰模式,收到請回復,收到請回復!」
「他媽的,收到!」


「請假?你在開什麼玩笑?」鐵皮房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把腳翹在桌上,揉揉鼻子,甚至不屑於看馮長歡一眼。
「請下午的假,吃完午飯我就走,這不行麼?」馮長歡面露不快,「你可以扣我五六十塊錢工資。」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媽的,都說剛出社會的年輕人腦子不行,你自以為什麼身份?還亂提要求?」
「可我已經幹了一個多小時了。」
「你還想我給你付這一個多小時的錢?」他捏著圓珠筆指向馮長歡,「工地裡幾十個工人就你搞特殊?」
說我操你媽。
「我……」馮長歡低下頭。
說啊,罵他婊子養的。
「要麼幹活,要麼滾蛋,大男人優柔寡斷的像什麼話?」
馮長歡轉身離開,回到漫天風沙的黃土地裡,喉嚨彷彿被塞入燒紅的鐵棍那樣熱辣,氣憤與委屈正在噴薄而出的邊緣徘徊,他握緊拳頭,呆滯地彳亍。
你沉默了,你無作為,今非昔比,你再無傲氣。
馮長歡望向天空,長歎一口氣:「換作以前,我自知是個國際知名導演,肯定會昂首挺胸地罵回去,可如今我看清事實了,我什麼也不是……我不幹了,我要找新工作。」
你認為在你辭職失業這段時間,你的父母會在經濟上支持你嗎?就算支持,能持續多久呢?在底層為生計掙扎翻滾真的是你想要的嗎?而且你記住,你仍是導演,至少在昨天晚上你恢復了國際知名導演這個身份,你今天請假也是為了延續這個身份。
馮長歡眼前一亮:「昨晚那個女孩……她如此美麗、如此迷人,她是迄今唯一正確解讀我內心的人,我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要見她,一定要見!我不僅要恢復和延續導演這個身份,確切地說,我要光復這個身份。」
我們沒有一分錢,但是我們有什麼?
「幻想!」
幻想是什麼?
「幻想即藝術,即人生最終奧義!」
是虛無主義嗎?是抽象主義嗎?是魔幻現實嗎?我們生活在什麼樣的詭境呢?這叫「操你媽」之境,又叫「操你媽」之界,這裡沒有邏輯,我們用歪理解決問題,摸到的不是實物而是莫名其妙,遇事不決「操你媽」。
「是的,現實現實我操你媽,社會社會我操你媽。」
無論逃走時被發現與否,結局都是被辭退,儘管如此,對這個工地的憎惡仍使馮長歡想給管理者添點麻煩,讓他們找一找自己。馮長歡推著手推車來到偏僻角落,一陣東張西望,東邊的監工不在,西邊的監工在背對著他擤鼻涕,他放下小車開始狂奔,以極速沖向藍幽幽的彩板圍擋——那裡有個不起眼的側門。竄逃出去後,馮長歡大呼痛快,公車上,他沒有對失去工作後的生活感到一絲憂慮,而是滿腦子想著那個女孩,想著她的活潑、神經質、笑顏和美式英語,她的美好將他灌醉,車窗外似乎一片明朗。
下車後,馮長歡奔向體育館,足球場的綠茵因為陽光微微泛黃,觀眾席空無一人。他從樓梯上去,挑一個受暖陽眷顧的座椅坐下,懶洋洋地說:「我願意癱倒在這裡一整天,酷刑般的工地苦力活一去不返,真好。」
馮長歡忽然感覺椅背被人用手輕叩了幾下,接著傳來熟悉的聲音:「有人在嗎?」
他驚喜地回頭,正是她。她面露疑惑,裝作正在敲門,又叩了兩下椅背:「有人在嗎?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馮長歡轉身,伸手假裝開門,「約好下午三點,沒想到你來得這麼早。」
「反正閑著沒事,來這裡多待幾個小時也是享受,現在已經沒人喜歡運動了,因此這裡安靜舒適,適合小憩。」她單手撐著椅子跳到馮長歡那一排座位,「Okay,so tell me something。」
「你要聽什麼?準確來說,我們要聊什麼?」
「你的電影。我們計畫重啟你的電影,所以你要先告訴我你拍了什麼,打算拍什麼。」
「我本打算製作一部叫《巷中人》的電影,這是我所有劇本之中預算最低的一個劇本,大部分鏡頭只需在巷子裡完成,即使如此,我仍負擔不起成本。」
「不許再提什麼負不負擔得起,你是藝術家,這不值得被考慮。那部電影講了什麼故事?」
「一個把高考搞砸的男孩,他爸媽讓他來城裡找工作並且一起生活,某天下班回家,他被困在巷子裡……」
「等等,高考失利上不成大學,然後找工作,這似乎是很平常的一件淒苦事。」
「是的,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是這個男孩和別的同齡人大有不同,他是一個舉世聞名的小提琴家。」
她敲了個響指,挑眉說道:「明白,他並不是真正的知名小提琴家,而是另一個世界裡的。」
「對!對!幻想世界,我也如此,」
「果然又是一個關於貧窮與藝術之博弈的電影,光聽起來就像一個傑作。」
「男孩和父母的矛盾非常激烈,但最終還是無奈地向社會、向現實低頭,因為他沒有錢。那天下班回家,他在橫七豎八的巷子裡迷失方向,被困了三天,這三天裡,巷裡詭事頻發,他不停逃躲各式各樣的鬼怪以尋求活路。」
「他被困於一個鬧鬼的巷群。」
「而我被困於一個鬧鬼的社會。」馮長歡笑著說,「這部電影只完成不到十分之一,這十分之一極其劣質——我沒有專業知識、齊全的設備、精緻的佈景,連演員和職員都湊不齊。」
「我想說……其實非常非常非常簡單,首先我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草擬拍攝計畫,最好能有咖啡。」
「咖啡?」馮長歡對這種輕奢消費下意識產生抗拒,可轉念一想,現在正是該忽略經濟問題的時候,「我不清楚哪裡有咖啡館,但我知道一個安靜的地方。」
「哪裡?」
「圖書館,但是有兩個問題。第一,我害怕那裡,那裡是我的窘迫之地,因為社交恐懼和人群恐懼,我始終無法攻下它……」
「But you are great director。」她停頓一下,「無論如何,今天有我陪你去,你的憂慮該煙消雲散了。那第二個呢?」
「第二個,你的名字。」
「我?哈哈……」她彎下腰,捂嘴笑了一會兒,「我的名字麼……你想知道?那我編一個給你吧,孟詩柔。」

寬敞的長桌上擺放著《巷中人》劇本和數張草稿紙,劇本被寫滿了筆記,稿紙上也黑壓壓一片,有分鏡漫畫,有拍攝流程,也有取景草圖和地點標記,唯獨缺少成本計算,沒有了以貨幣為單位的數位,這些東西看起來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馮長歡慶幸圖書館今天並不擁擠,他們甚至能找到一張空著的長桌,而圖書館內部也不過如此,沒有想像中那麼多冷峻面孔,他們旁若無人地做自己的事,哪怕馮長歡感到尷尬,也可以和孟詩柔說話進行緩解。
「兩杯拿鐵!」孟詩柔走過來,將兩紙杯咖啡放到桌上,然後按住嘴四處張望,「太大聲了,我們應該輕聲講話。」
「謝謝。」馮長歡接過咖啡,小酌一口,「你知道昨天我為什麼知道那是肖斯塔科維奇的作品嗎?因為在《巷中人》裡主角譚傑演奏過那段曲子。」
「噢?看來譚傑還是有真才實學的,那為什麼沒有發出光芒被世人發現呢?」
「很奇怪,為什麼呢?可能因為他的水準並不出眾,這首曲子很多人都能演奏;也可能因為只是他自我感覺良好,其實琴技非常糟糕……」馮長歡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還有一種可能,因為貧窮。他太窮,地位太卑微了,沒有錢專門學琴和買琴,無緣於任何音樂會,幾乎沒有朋友、沒有社交能力,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更別說關注他的才華。沒有人會由他那平凡的外表聯想到所謂的音樂家,不屑於多看他一眼,只覺得他是無數個碌碌無為的矮矬窮中的一個,生來就為了死去。」
「拉小提琴對他來說本該是『平常事』,對吧?」
「對。每當想到這三個字,我就下定決心要拍完電影。平常事而已,憑什麼如此艱難?」
「你現在已經有八分鐘的開頭了,是請原班人馬回來接著拍還是另起爐灶呢?」
「我想從頭開始,我有很多最初構想因為經濟原因慘遭拋棄,比如各種特效,比如結尾原本是譚傑給一條母狗喂蘋果,然後用長鏡頭正面拍攝它的生殖器,跟隨它數分鐘。我想實現它們,可我捨不得那糟糕的八分鐘。」
「到底是捨不得還是怕花錢呢?我可以為你搞到各種設備,搖臂,軌道,穩定器,我還能請到一個完整的劇組,化妝師、特效師、道具師全部都是專業的,想要綠幕棚屋也不是問題。放棄那八分鐘吧,那不是你想要的,那只是貧窮和窘迫的結晶,是敷衍品。」
「你哪來的……」
「別問那麼多,記住,沒有貧窮,沒有無奈,沒有不可能。」她站起來,「生來是為了死去?沒有人該如此,生來是為了偉大才對。」
「那電影配樂……我……我不會演奏任何樂器……」
「沒關係,樂隊也不是問題。」孟詩柔眨眨眼,歪了下腦袋,「Fine,現在計畫得差不多了,首先你要去弄到一個攝像機,無論品質,能錄影就行,我們要進行試拍。」
「試拍,在……」馮長歡的目光在草稿紙上掃動,伸手指著地圖上被標記的一處居住區,「是這裡嗎?」
「對,都是有著幾十年歷史的老式民宅,密密麻麻堆起來,人們不得不給它開闢出一條條道路,巷子都是這樣誕生的,那裡和你劇本中描述的場景非常相似。」孟詩柔看向牆上的大鐘,「就在今晚。」

一個捲起褲腳、穿著棉拖的小男孩出現在樓道裡,馮長歡和孟詩柔靠在對面的樓牆上望著他,目光跟隨他下樓,孟詩柔戴上連衣帽,剝了一塊口香糖進嘴嚼動,馮長歡雙手揣在口袋裡一言不發。男孩將垃圾袋拋入酸臭撲鼻的綠色垃圾桶便跑上樓,孟詩柔摘下帽子,短髮散開,伸出五指併攏的手掌,將指尖對準前方,馮長歡借月光盯著她的臉龐。
「行動。」孟詩柔彎腰潛行,快速跑進樓內。
馮長歡尾隨其後,悄聲問道:「怎麼像做賊?去樓頂而已,這看起來不是不允許的事。」
「噓,記住!」孟詩柔回頭,「就是在做賊,我們要登上峰頂偷取視野。」
孟詩柔那執行任務似的敏捷身手令馮長歡落後,他感到厭煩,一口氣跑十層樓梯並不是輕鬆事,更何況馮長歡早已明白自己的體力是個笑話,他借著樓梯扶手發力越級,圍著樓梯井一圈圈地轉,頭暈目眩之時終於到了頂層,左手傳來熟悉的鐵銹味。推開木門,寬廣的天臺映入眼簾,涼風悄襲,往前方眺望,整個巷區盡收眼底,每一條巷子被簡化成線,它們彼此或連接或相交,活脫脫一副具象化的地圖。風與夜與巷,這就是《巷中人》,馮長歡和孟詩柔敞開長臂迎接靜謐,他們也是巷中人。
「就這裡吧。」孟詩柔說。
馮長歡掏出小巧玲瓏的攝像機,這是他在數碼店裡花五千元買的。他平穩地運動手臂,鏡頭緩緩左移,黑暗在螢幕裡不可避免地顯示出微粒,所幸運鏡質感相當不錯。他說:「很好,現在模擬《巷中人》第六十七分鐘的鏡頭,譚傑來到天臺,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試圖通過制高點尋找出口,可一無所獲,因為眼前只有無窮無盡的矮房。」
「這裡的房子並不是沒有盡頭的,你看,前面就是馬路。不過沒關係,我們從這裡到那裡——」孟詩柔用手比劃,「在天臺一邊的兩個角各立一根杆子,掛上綠幕,用特效解決。」
「非常好,接著在譚傑身後給他一個鏡頭,一個他面對著無盡巷群的鏡頭,展現他的迷惘與絕望。」馮長歡一邊說一邊蹲著慢慢倒退,盯著鏡頭靜滯幾秒,滿意地站起來。
「好了,時間有限,我們走吧。」孟詩柔說著來到天臺邊緣的橫柱上,橫柱約十多米,連著另一棟相同高度的樓房,她邁出一隻腳,張開雙臂保持平衡。
「你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原路返回?」馮長歡收起相機,瞪大眼睛呼喊。
「那裡也可以下樓呀。」孟詩柔神情自若地回答,同時慢慢挪動步伐,「來吧,別往下看。」
眼看著她像走鋼絲那樣即將走到橫樑中點,馮長歡連忙跑過去,扶著橫樑,下半身仍在平臺內,他驚恐地看著下麵,略微顫抖地說:「你回來吧。」
「哎呀,你真麻煩。」她朝馮長歡蹲下,動作自然,彷彿蹲在一張凳子上,「踏上這根橫樑會有什麼結果呢?穿過它到達另一棟樓,僅此而已。」說完站起,沿著橫樑跑到對面,在終點縱身一躍,輕鬆跳到天臺上。
馮長歡趴著,望著離自己數十米的地面,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踩上橫樑,拼盡全力奔跑,奇跡般抵達對面,沒有踏空任何一步。孟詩柔伸手和他擊掌,然後豎起大拇指:「看,你得到你想要的結果了,看似不可能,但最終一切都解決了。」
「這是孤注一擲……」馮長歡餘悸未平,回頭看著那棟樓。
「我們下樓吧,去發掘其它取景地。」


巷子少有路燈,灰濛濛的。路由石磚鋪成,十分狹窄,兩壁緊夾著馮長歡和孟詩柔,行至深處,主路變為支路,支路變為二級小路,他們甚至無法並排棲身,一前一後向前探索,月光照在散佈著青苔的石壁上,濕氣虛空襲來,勝似下雨。夜巷沒有馮長歡想像中的死寂,四處都有輕微動靜,狗亦然浮躁,光溜溜的黑鼻不安分地抽動,咧著嘴以為來者不善。孟詩柔興奮地朝它揮手:
「晚上好,犬科動物!」
狗很生氣地狂吠。
「再見,犬科動物!」
過了轉角,他們看見用竹竿支棱起來的安全架,看起來白天有人聚集在這棟毛坯房外施工,馮長歡想起了工地往事,他沒有跟孟詩柔透露過,她知道後會如何看待自己呢?經過竹架房,他們又遇見一個小型紡織區,一樓沒有門,是開放式廳堂,廳堂裡擺放著許多紡織機,白天也許會有女工來上班,但到了夜晚,人散了,一切都變成物的世界,詭異的房屋一棟接一棟,這是好事,這裡彷彿為《巷中人》而生。巷裡容得下各式人類,遊走的人,居住的人,從商的人,屋子連屋子,院子連院子,像永遠沒有開點的火車。
「孟詩柔。」
「嗯?」
「你為什麼要幫我。」
「嗯……為了證明藝術是情感的載體而非受約束的死物,再說了,活著總得做些什麼吧,這就是我想做的。」
「我是說……我以前認識的人當中,他們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專心於逐利,他們不會關心對他們無利的人。你沒有社交圈子嗎?你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和我在一起。」
孟詩柔沒有回答,她走到一處房檐之下,門是敞開的,裡面堆積著許多雜物,有報廢的摩托車,有迭成小丘的快遞紙箱,滿地的螺絲釘,斜倒的電競椅,牆上掛著四件染了塵的雨衣。房屋裡彌漫著發黴氣味,舊的,鏽的,這裡的物品多年沒有清洗,樓上傳來遊戲聲音,幾個青年狂躁地大喊大叫,聽起來快打輸了。
「進來看看吧。」孟詩柔說,「這裡也充滿詭異氣息,上面的聲音真的源於人類嗎?會住在這種地方的應該是死去多年的鬼魂才對。」
他們來到房間裡,馮長歡發現地上除了螺絲釘還有許多綁紙箱用的塑鋼條,他用腳將它們撥到一旁,清理出一席空地供他們站立。這時遠處傳來摩托震鳴,馮長歡以為是路過便沒有留意,蹲下流覽快遞箱上的物流資訊,可摩托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他們附近。
「躲起來!」孟詩柔招手,馮長歡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和她一起藏在門後。
摩托熄火,車上的人下來了,馮長歡透過合頁窺視,期望他不是這棟房子的戶主,可不巧的是他正往這裡走來,當他踏入屋子的那一刻,馮長歡下意識後退一步,踩在側立起來的塑鋼帶上,哢嚓一聲,那個男人回過頭來。
「在這裡幹什麼!」
馮長歡看清他的臉,嚴厲刻薄,戴著一副眼鏡,大約四十歲,說話的口氣像呵斥學生的教師,因此馮長歡猜測他應該是個容易說理的人,於是說道:
「散步而已,正好路過這裡,看門沒開——」
「散步?散步躲別人房子裡?你這叫私闖民宅。」他的眼神愈加兇狠,像是要拿出大刀砍殺一般,「喂!小薑!下來看看!」
樓上傳來一句不情願的應答,然後樓梯處下來三個人,他們年輕得多,看起來只比馮長歡大三四歲。其中有個光頭,手臂上紋了條蟒蛇,嘴裡叼著初燃的煙,露出不友好的表情,輕蔑地打量馮長歡二人。
「不是吧?」孟詩柔兩手一攤,對那教師模樣的中年男子說道,「你老大不小了,也成天和他們窩在樓上打遊戲?」
「輪不到你說話!」他喝道,接著對三個年輕人說:「我剛回來看見門後藏了人,你們還全然不知。」
光頭走到馮長歡面前,開啟手電筒照他,用尖細的嗓音笑著說:「幹嘛的?你媽媽沒教你不能隨便進別人家?」
聽聲音他就是小姜,馮長歡心髒咚咚跳,心想他似乎不是個善茬,四人圍攻,這麻煩可就大了。孟詩柔說道:「門又沒關,我們以為是荒廢的雜貨間沒人要呢。」
「沒關就可以進來?這什麼狗屁藉口?身份證。」
「我還是學生,沒有身份證。」
中年男子指著他們:「學生?你偷偷溜進別人家,對得起學生這個身份嗎?況且我們這裡兩個月前剛著過火,就在一樓,燒了一個紙箱,人為的,這讓我很難相信你。」
馮長歡插話:「只燒了東西,又沒丟東西,說不定是小屁孩幹的。」
光頭吸一口煙笑道:「你們不就是小屁孩?」
光頭的戲謔表情彷彿在計畫好好玩弄馮長歡一般,加之中年男子的嚴肅盤問,似乎不解決此事不甘休,馮長歡更加感到脫身無望,他害怕地握住孟詩柔的手腕,她並沒有抗拒。
「那就給我你爸媽的電話號碼。」中年男子說,「或者你班主任的電話號碼。」
「我不知道。」
「你是什麼學校的?給我看看校卡。」
「我不知道。」
他突然猛地抬手,佯裝要掄馮長歡一耳光:「再裝傻!」
光頭仍笑嘻嘻地望著他們:「別嚇到人家,還在讀書呢。」
「小薑,上去把我手機拿下來,我要報警。」
光頭不情願地上樓,另外兩人似乎心念遊戲,也不想待在這裡,於是跟了上去。孟詩柔忽然戳了戳馮長歡的屁股,對他使眼色。
「今天你必須給我交代清楚,不然警局見面。」中年男子說。
「可以不要報警嗎?」孟詩柔說,「我們的校卡沒有在身上,剛進來的時候丟了,可能在門口,你看!就是那個!」
男人朝孟詩柔所指方向望去,扶了下眼鏡,俯身搜尋,半晌沒看見所謂的校卡,孟詩柔悄悄抱起一旁的鐵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在他的腦袋上,桶裡的金屬零件嘩啦一聲傾瀉而出。馮長歡立刻意識到要做什麼,他在男人將要摘下鐵桶之際踢上一腳,鞋尖與鐵桶的碰撞極其響亮,男人痛苦大叫。
「出什麼事了?」樓上的人問道。
孟詩柔與馮長歡奪門而出,兩人在漆黑的窄巷裡飛奔。
不知轉了多少個巷角,他們終於停下來了,馮長歡跪在地上,哼哧著喘氣,彷彿畢生力氣全部耗光,不論大腦如何呼喚肌肉,他也無法動彈半分。孟詩柔亦然氣喘吁吁,她蹲下,用手梳理淩亂的頭髮,用充滿喜悅的語氣說:
「我不信他們能追上來。」
「我……我……」馮長歡累得頭昏腦漲,幾乎要斷氣似的,許久後緩過來,一吸入涼氣便咳嗽不止。
「你後悔嗎?我們闖入別人家又把他打傷,想想有點愧疚呢。」
「我才他媽的不後悔,我只後悔踢的不是那個死光頭,他那挑釁的眼神實在太惹人厭了。」馮長歡說,「而且如果不逃跑,誰知道這群流氓會對我們做出什麼事,逃跑只能採取非常手段,這是正當防衛。」
他們靠著牆休息了近半個小時,天空又黑了一些,於是起身步行,現實不似電影,巷子是有出路的,他們很快便回到了大馬路上。
孟詩柔說:「今晚的行動到此結束,接下來去解渴吧。」
「喝點什麼呢?可樂吧怎麼樣?」
「既然有可樂就少不了炸雞,膩爽和可口交替享受。」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雖然今晚因為雜貨間的事浪費了很多時間,但我想到第二部電影拍什麼了。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拍完《巷中人》根本不在話下,我帶它參加柏林電影節,即使不拿獎也能爆一點小名氣,此後就能拉一些投資,雖然不會很多,但搞個小成本故事片綽綽有餘。」
「很好,你的人生終於初入正軌。那麼,可愛的馮導,能否透露一下新片的內容呢?」孟詩柔假裝握著話筒,將它伸到馮長歡面前。
馮長歡清了清嗓子,扶正衣領:「正如我們方才所遭遇的那樣,電影講述一個男孩——和《巷中人》的譚傑持有相同性格特徵——他還是個高中生,為了下載黃片,他經常躲在一個雜貨間裡借用網路,某天他被住在樓上的幾位陌生人抓個正著,他們誣陷他是小偷,對他進行輪番的羞辱與威脅。」
「噢,剛才的事情激發了你的創作靈感。」
「是的,並且我注意到他們提及的縱火事件也能加以利用,因此我決定這麼編:男孩逃走後,為了復仇,他再次潛入那裡放火把整棟房子燒了,這時懸疑點來了——次日新聞報導民宅起火,現場發現三具屍體,可是他放火那天窺見了四個人,那麼還有一個人去哪了呢?那個人有沒有可能目睹他犯罪呢?除此之外,我還計畫加個很長的前戲進行鋪墊。」
「好了,大導演,前面有家炸雞店,我們先去買炸雞吧。」
馮長歡的話癮來了,不依不饒地說:「樓下一片死跡,樓上卻傳來吵鬧的遊戲聲,正如你之前說的——這應該是鬼魂住的地方,我由此想到了片名,就叫《聲源》。火災之後,男孩總是感覺有人在暗中盯著自己,他懷疑就是那具『逃走的屍體』,並且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掉它,於是開始想方設法與之周旋,試圖揪他出來,故事因此越來越撲朔迷離……」
孟詩柔走在前面,戴著連衣帽,馮長歡滔滔不絕地講述新故事,她的帽子裡也時不時傳來悅耳的笑聲,兩個人影在路邊快活地打鬧。到了炸雞店,孟詩柔要來兩個雞腿和兩瓶可樂,他們饒有興趣地觀看老闆娘下廚,只見她將冷卻的脆皮雞腿放入渾黃的滾油中,嗆鼻的油熏味撲面而來,孟詩柔搖搖頭嘀咕:
「真不新鮮。」
老闆娘似乎聽見了,但沒有回應。
馮長歡抬頭,看見店面的招牌是「果果炸雞」,比起一個中年婦女叫果果,他更相信這是她女兒的名字。於是他問道:「果果在哪裡?」
「啊?」老闆娘抬頭愣了一下,「在後面寫作業。」
說完,老闆娘斜著身子,透過簾子縫隙瞧一眼,生氣地說:「怎麼在玩手機呀?」
孟詩柔也伸長脖子張望:「你女兒真漂亮。」
「漂亮什麼呀,塌鼻樑,隨她爸。」
「塌鼻樑有什麼不好,我也是塌鼻樑。」她揉揉自己的鼻子。
兩隻雞腿都已炸完,老闆娘將它們撈出濾油,裝在袋子裡遞給孟詩柔。他們離開炸雞店,繼續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遊走,邊走邊吃,誰也沒說話。他們舉起可樂瓶乾杯,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孟詩柔擦一擦嘴說道:
「皮肉分離,脆皮像麵粉殼一樣,太難吃了。」
「那麼改天去吃麥當勞的炸雞吧。」馮長歡停下腳步,正視孟詩柔,「此前我以為一切都完了,從我被迫放棄電影的那一刻起,回到故鄉,我看不見希望。現實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東西,從天空到大地,從空氣到流水,它們充滿意義卻又毫無意義,那些冷血的、沒有熱情的生靈,他們總是將所有思考推向一個終點——名與利。在老家留宿的那個夜晚,我寫了一首詩,我預感是最後一首,也許我的人生此後便沒有詩了,與浪漫漸行漸遠,與美好更是從來無緣,但在遇見你之後我改變了看法。」
「我沒有做什麼偉大的事,你的看法也不是被我改變的,與現實接軌其實不會妨礙什麼,拍電影,earn much money,再拍電影,僅此而已。只是你出身不好,被現實迫害太深。」
「如我所聞……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生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的父親是宮廷牧師,而美國導演昆汀·塔倫蒂諾的父親本身就是演員,可我是貧苦人,甚至要為吃穿發愁,想要成為肩比他們的大師,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輸了。」
「你從來都沒有輸。」
一滴水珠掉落在馮長歡的眼角上,他眨眨眼,用手抹去,再次睜開眼時,天空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給我看看你寫的那首詩吧。」孟詩柔說道,她的眼也被雨珠砸得睜不開。
「那首詩……現在嗎?」
「你沒有帶?」
馮長歡踟躕了一會兒,摸索口袋,說:「帶了。」
他拿出那張對折數次的稿紙,小心地用手指捏住展開,雨水立刻開始攻擊它。上面寫著:

我因為
沒有攝像機
沒有演員
沒有劇組
而憤怒不已

我只有漫天飛舞的劇本
由大腦映射在眼球上的特效
由口舌拼湊出的聲音

窮詩人走在露天籃球場上
因為沒有太陽而哭泣
水銀堵塞住他的一生


經過四天的籌備,《巷中人》的拍攝計畫已經相當完善,馮長歡給劇本的每一頁都添了大量備註,鏡頭語言和臺詞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優化,按照孟詩柔的說法,劇組一共二十七個人,明天便可以集合進行正式開拍,但還有一件事未商酌——那就是為音樂會的拍攝選擇場地。孟詩柔打算市裡最大的劇院取得聯繫並徵用半天的使用權,不過在這之前,他們必須親臨現場「找靈感」。一個赫赫有名的大提琴樂團將在今天傍晚抵達劇院,孟詩柔買了兩張門票,她叮囑馮長歡在體育館門口等待,而她自己去準備一些必要事物。
什麼是必要事物呢?馮長歡十分疑惑。他在體育館門口的石墩上坐了許久,腦中激動地模擬明天的拍攝場景,獨自指揮二十多人,場景與機位盡在掌握,演員也不敢對自己指手畫腳,這才是真正的導演,而不是組織幾個閒人在廉價攝像機前胡鬧的小丑。
「上來吧!」
馮長歡聽見孟詩柔的呼喊,只見一輛小巧玲瓏的銀白色保時捷緩緩駛來,最終停在自己身前。她將肘部靠在車窗邊上,微笑著又喊一次:「快上來,該走了!」
馮長歡直勾勾盯著她,快步走過去,害怕與正在關注這輛車的路人對視。他打開車門,坐在玫瑰紅與象牙白組合成的座椅上,打量著天窗和光滑的木紋中控區,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緊接著,他又發現孟詩柔的穿著與以往大不一樣,她穿了一條華麗的金色長裙,一頭短髮也被紮起來,只是臉龐照例保持素顏。
她啟動引擎,然後丟給馮長歡一套淺綠色的西服:「我們現在的身份不再是潛入夜巷的特工,而是將要去參加豪華音樂會的上流社會夫婦。」
「這怎麼穿?就在這裡換嗎?」馮長歡語無倫次地拿起衣服,「等等,還有……你這車哪來的?衣服又是哪來的?你到底什麼身世啊?」
「你身為一個國際大導演,這樣的待遇很奇怪嗎?」孟詩柔目視前方,謹慎地控制方向盤,「準備迎接新生活吧……不對,應該是奪回本該屬於你的生活。」
馮長歡瞥一眼孟詩柔,她正專心開車,窗外也沒有並行車輛,於是開始在狹小的車廂內換衣服,一邊脫一邊說道:「我想起來了,有個很大的問題,到時候回去巷子裡取景,萬一遇到那天逮住我們的那幾個人怎麼辦?」
「別擔心,我說過你是一個國際大導演,沒有人會刁難一個國際大導演的。通過觀察你的劇本,我發現你很喜歡貼地面的廣角視角,所以特地在訂購的那批設備里加了Low Mode Prism,超低模式棱鏡,專門用來貼地板拍攝的。還有,水鬼那場戲會用到防濺箱,我也給你訂了。」
穿戴整齊後,馮長歡借後視鏡自審,造型有些滑稽,一個卑微且猥瑣的人無論怎麼穿搭都掩蓋不住寒酸味,他又看一眼孟詩柔,她的俏麗是自己無法匹及的,他對這個女孩的感情五味雜陳,以往沒有異性會願意多搭理他哪怕幾秒鐘,但孟詩柔卻顯得如此親切,思考當下,他覺得異常古怪。
「再把鞋穿上。」孟詩柔一手握方向盤,另一隻手將一雙烏黑油亮的皮鞋從袋子裡抖出來。
「恕我直言,太醜了——無論它是否穿在我腳上。皮鞋真是所有鞋類中最醜的一種。」
「禮服配運動鞋?那倒隨便你。」
「看看那扁嘴鞋尖,誰穿上它都會立刻蒼老二十歲。」
劇院到了,是一座高大的歐式圓頂建築,看到周圍來往的車與人後,馮長歡終於明白孟詩柔的用意,她道這是演戲,自然要和其它觀眾的形貌保持一致,停車場上的豪車一輛又一輛,這裡的客人皆是小有藝術造詣的中產者,穿著優雅,舉止端莊,而音樂會門票本身價格不菲,她只是盡力融入其中罷了。馮長歡還是穿上了那雙皮鞋,他和孟詩柔下車後挽著手進入會場,他看見空靈的大堂和散發光輝的裝潢,想起幾個月前在圖書館門口因為自卑而駐足不前的醜態,頓生虛無縹緲之感。
他們微笑著,不與任何人談天,但又滋生了資訊交流,至少在表面上所有人不言而喻地互相尊敬。他們踏上紅毯,馮長歡覺得這是某個似曾相識的場景,卻又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經歷過,他絞盡腦汁尋找源頭,這時孟詩柔打斷他的思考:
「看見那個舞臺了嗎?那就是譚傑在他幻想中演奏小提琴的地方。」
馮長歡望過去,那裡有幾個高低不一的平臺,那裡已經擺好椅子,大概是鼓手和小號手的位置,最頂部是指揮家站立的地方,而邊上的較為寬敞的一處是為鋼琴師準備的。他點點頭,琢磨孟詩柔所說的「幻想」二字,突然想起來何故眼熟——他無數次幻想過站在坎城紅毯上,對兩邊此起彼伏的閃光燈自信地揮手,等今天真正站在紅毯上反倒想不起來了。
觀眾就坐,十餘分鐘後,樂團就位,演奏開始。
孟詩柔靠近馮長歡的耳畔悄悄說:「仔細觀察臺上的人員站位元和演奏流程,到時候照著這個給演員講戲。」
「這要多久啊?」
「大概持續五個小時,你現在似乎有點心煩意亂,靜下來聽一會兒,別再想醃臢往事了。」
「你在讀心這方面倒是頗有研究。」馮長歡笑著回應,忍不住盯她的臉,觀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我可以肯定這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而非電腦類比的資料,可為什麼她如此完美,竟找不出絲毫令人厭惡的地方。他湊近孟詩柔,小聲說道:
「我不想聽他們拉琴,我想和你說話。」
「你得學點東西,往腦袋裡裝點東西,哪怕是音樂也好。」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舞臺,「你猜現在他們在演奏誰的曲子?」
「我不知道……我可以聞聞你的味道嗎?」
「F大調第二浪漫曲,貝多芬。」她拉過馮長歡的手,「你不想聽是因為在憂慮什麼吧?」
「我愛你。」
她欣然微笑:「我也愛你,愛所有鼓舞我們保持灑脫的事物。」
「那你會永遠陪伴我嗎?」
她低下頭,微笑消失,神情黯然。如此良久,也許兩個小時,他們沒有再次說話,馮長歡緊握她的手,閉起眼睛,他的感官告訴他整個大堂在縮小,仿似難為情的小婦人,接著,他逐漸相信自己身處鶯歌燕舞的蘆葦叢中,纖細的絨毛撫慰他的臉頰。他仍緊握她的手。
她好像知道自己在想像什麼,在他耳旁說:「三月正是柳樹抽葉的時候,你站在樹下,這時它朝你的肩頭唾了一灘綠色粘液,不是鳥糞之類的東西,確實是一灘源於植物的東西。」
他忽然睜眼,她還在,音樂還在,這一百年內什麼也沒消失。她說:
「你錯過了很多東西,第五號勃蘭登堡協奏曲,A小調隨想曲。」
這個曲那個曲,它們都是什麼東西?馮長歡幻想機理無法接納它們。音樂會結束後,他們走出劇院,來到燈火輝煌的外界,這裡是真正的市井,孟詩柔靠在保時捷的獨特的大燈上,他們對視著進行屬於今晚的告別。馮長歡望著離去的車尾燈,他感到有一條充滿魔力的繩索飛速脫離自己的手心,他難以捉住它,甚至由於它的拉扯控制不住前傾,他大為震撼,但除了歸家別無辦法。
濕冷的陰風啃食馮長歡的脖子,焦慮與激奮讓他五感全開,花色燈光,車鳴狗叫,他收取真實世界的資訊,這註定是個不眠長夜。像是什麼念想沒有完成,是什麼念想呢?
回家的第一件事,他匆忙地思索,似乎缺了一塊皮少了一方肉,他大喝一聲:
「我要去見孟詩柔!」
可是今天的事程已經結束,但凡完成一天的任務後,他們便要到第二天才相見,這幾日都是如此度過,他迄今也沒有她的聯繫方式——此前並沒有急於索取,因為他堅信那個女孩次日會如約而至,可今天他大感不妙。他需要一個相見的理由,思前想後,那天離開炸雞店,他提及過一起去吃麥當勞,現在正可以借這件事約她出來,可是如何聯繫她呢?他很快想起一個最簡便的辦法,既然音樂會門票是她買的,那麼前臺系統肯定有備註她的電話號碼,而自己要不擇手段弄到那串數字。
「麥當勞……麥當勞……」馮長歡摸索自己的口袋,卻再也找不出一分錢,他記起臨行前母親曾給自己一個紅包,裡面有四百元「應急資金」,沒有比現在更緊急的時刻了,將它花掉理所當然,他這麼想著,慌亂地從行李箱裡找出紅包,打開一看,裡面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媽的!媽的!我的錢呢?」馮長歡氣急敗壞,撕心裂肺地吼叫,「你在哪裡?你還在嗎?你出來!我的錢呢?」
你終於想起我了,許久未見,很高興我還存在於你的記憶中。
「我的四百塊錢呢?」他紅著眼,像憤怒的公牛。
從來沒有誰動過你的錢,你早就把它花光了,你忘記了嗎?
「你在騙我,我花錢我會不知道?我可是有帳本的,我……」他忽然失聲,緩緩坐到床上,他想起自己很久沒記帳了。
在你不關注現實世界的時間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你還記得這是誰說的話麼?你帶到這個城市的所有錢都消失了,它們換來的是一部數碼相機,兩套禮服,兩張音樂會門票和為期一天的保時捷使用權。
「你什麼意思?孟詩柔呢?」
你和她的邂逅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也是最後一份禮物。
「你混蛋!你在說什麼胡話?她是有血有肉的人,一個真真切切的人,我能看清她皮膚的每一寸肌理,我能握住她滑嫩的手,我能聞到她醉人的體香,你騙不了我,她還在,她永遠存在!看我怎麼戳破你的謊言……我這就去劇院的客戶資訊系統挖出她的電話號碼……」
那裡登記的是你自己的號碼。睜開眼看一看吧,面對殘酷現實,我們已經徹底沒有任何防禦手段了。
「我是導演啊……我是國際大導演啊……」馮長歡悲痛欲絕,用指甲狠狠地撓自己那張佈滿熱淚的臉,「我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錯……」
二十多年,幻想殆盡,我們只能撐到現在,我用最後的壽命為你奉上你在現實中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東西,這是一場末日狂歡,一曲臆想者的哀歌,然而現在這出精彩絕倫的悲劇降下帷幕,未來的你與死無異。
馮長歡感覺自己的眼球被一萬支炙熱的鋼針刺穿,他痛苦地跪在地上,渾身散發輕盈的漫熱,可視野卻變得清晰,清晰到令他作嘔,他依舊能思考,依舊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這是什麼樣的怪像……」
是靈魂消亡,神思偉魄的消亡……想想吧,馮長歡,你還不明白嗎?這一切的可能性從一開始就是零,你不止是窮人這麼簡單,你是中國底層奴民呵!你被縛死,動彈不得,還妄圖追逐遠志?
「幻想即藝術……」
幻想即藝術,即人生最終章,你該明白它的真正意義了。生於鬼世,你沒有浪費一分一秒,可今後的日子,你就是行屍走肉,你要在苟活中度過毫無意義的、屈辱的餘生。
「幻想即藝術!」
而我也將不復存在。
馮長歡仰天決眥,迸發出金色光芒,在嘶吼中化為灰燼。

202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