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虛無的假設

莉薇婭目瞪口呆，對奧雷留斯所說的話一時半刻沒反應過來。
「他們……他們對蘇娜……做了什麼……？」
奧雷留斯剛想說，蘇娜立馬大聲蓋過了他的話：「哎呀呀！沒事！沒事的啦！別聽學長亂說，真的是我不小心跌倒在地的啦！」
她的表情很是僵硬，一點都不自然。
「蘇娜！」奧雷留斯輕輕按住蘇娜的肩膀，「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糯糯被人帶走嗎？！」
聽到奧雷留斯提及糯糯的名字，蘇娜的表情一點一點終於從苦笑變成哭泣，豆大的眼珠從雙頰滑落，彷彿堅硬的大壩逐漸破堤……。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莉薇婭幾乎是用吼的聲音喊道。
奧雷留斯沉思了一下，將昨天發生的事情仔細敘說起來——
◆
蘇娜邁著輕快的腳步，向著平時跟莉薇婭碰頭的地方走去。
本來蘇娜會以為學院的生活無比枯燥，每天就是上課，做作業，跟別人攀比學習成績。在家的時候已經受夠了家庭教師的嚴厲指導，她不想換個地方繼續如此。
然而沒想到的是命運竟然如此出人意料。如果不是一次奇特的意外，接下來的5年的確會在難受中度過。
入學的那一天，蘇娜遇到了莉薇婭。
因為預想到未來的無聊生活，她偷偷將家裡的寵物糯糯藏到了行李里，讓它可以跟著自己一起來到學院。
學院並非不允許帶動物入學。像卡埃羅，他就連馬匹也帶來了。只要經過檢驗，通過的動物就能帶到學院來。
然而糯糯是偷進來的，沒有經過檢驗。除了因為要偷偷從家裡帶出來，還因為糯糯本身的特殊性。
糯糯到底是什麼品種的動物，連蘇娜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幾年前的一天，她意外發現了受傷的糯糯。對如此可愛卻皮毛染上鮮血的蘇娜無法離開視線，憐憫的心讓她不允許自己將糯糯視而不見。於是她將糯糯帶了回家，悉心照料，這才將糯糯從鬼門關里救了回來。
因為像一團糯米糰子，所以才叫糯糯。
糯糯是個奇怪的孩子。它不怕生，並不像其他野生動物那樣具備警戒心。但是它能分辨出誰對它好，誰對它不好。像是蘇娜的父親，十分討厭蘇娜養了這麼一只奇怪的動物，言語上經常擠兌。糯糯像是聽明白一樣，總是會避開蘇娜父親。
糯糯毫無疑問，擁有著某種特殊能力。它能變大縮小，方便隱藏自己。除此之外，糯糯似乎還有治療傷痛的能力，有一次蘇娜不小心擦傷了膝蓋，糯糯爬上去蹲了一會，傷就好了。蘇娜百思不得其解。
糯糯尤其特別喜歡特定的人。蘇娜經過觀察，總結出糯糯會對有魔法才能天賦的女性最是親近。雖然蘇娜自己並沒有這個天賦，但可能因為是救命恩人，所以糯糯才會特別關照吧。
那一天，蘇娜將糯糯帶到學院里，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想讓糯糯透透氣。可是剛現身的糯糯突然全身抖動，像是變得很興奮。它不受控制地往著別處跑去，害蘇娜也得趕緊跟上。她害怕糯糯會碰到學院的老師或者教職員，那就麻煩了。
不過，幸好的是它奔向的一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小女孩。
因為糯糯，蘇娜遇見了莉薇婭。
「啊……。」
有幾個不認識的學生向蘇娜圍了過來。蘇娜看見他們的衣服上別著〈孔雀學級〉的胸章。
是「羽」的學生。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蘇娜強行擠出笑容，向那幾個人恭維道。
「是蘇娜·庫利那同學對吧？」
蘇娜點點頭。
「是這樣的，我們想找你談些事情。請你跟我們去那邊一趟。」
說話者指向教學大樓的背陰小巷，那裡人跡罕至。
「……欸？有什麼事情不能在這裡說嗎？」
「這裡人多，不方便商談。請。」
那幾個人與其說是在邀請蘇娜，不如說是在捕捉蘇娜。即便蘇娜流露出不想過去，想要逃跑，他們也會馬上站到蘇娜的跟前，像一度牆一樣。
蘇娜沒有辦法，只好無奈答應。
小巷子里早已經有人接應。蘇娜大概也猜到會這樣。而接應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羽」的領袖之一，伊尼奎家的公子尤利安努斯。
蘇娜從莉薇婭口中聽說過這個人。尤利安努斯在莉薇婭的口中可是個大混蛋，彷彿兩人有過節的樣子。不過莉薇婭並沒有說明這到底是為什麼，蘇娜覺得那是私事，也不方便過問。
「庫利那同學，有勞你的到來了。」
尤利安努斯一上來就是招牌貴族禮。當然這是表面功夫，實際上感覺不到一絲禮貌。
「伊尼奎同學……請問找我有什麼事情？」
「哦？你還知道我的名字呀？看樣子是塞普提穆斯同學有告訴過你吧。」
蘇娜擠出勉強的笑容，不置可否。
「也罷，閑話休提。庫利那同學，本人今天請你過來不為別的，就是想你幫忙一件事。」
蘇娜用力咽了口唾沫，等待著尤利安努斯接下來的話語。
「我們『羽』跟你們『蹄』是兩個世界的人，想必你也清楚。而塞普提穆斯同學是我們『羽』的人。所以——」
〈請你不要再纏著莉薇婭。從她身邊消失吧。〉
尤利安努斯的話語就像一把鐵鎚，重重砸在了蘇娜的腦袋上。
「……為什麼？莉薇婭她並沒有任何嫌棄我的意思……」
蘇娜試圖爭辯。
「那只是塞普提穆斯同學寬宏大量，擁有憐憫之心而已。實際上你的存在阻礙了塞普提穆斯同學的前途。你想想，她最近都有在圖書館出現嗎？」
「那還不是你們不允許……！」
「庫利那同學，請注意言辭。我們只是不允許『蹄』的學生進入，身為『羽』的塞普提穆斯同學可是從來沒有拒絕過哦。」
蘇娜無言以對。
說到底，尤利安努斯這群人表面功夫做得十足，若論規矩，他們絲毫沒有錯誤。
「塞普提穆斯同學擁有優越的天賦，這在入學試的成績上就能看出來。身為『羽』，也身為魔導學院的一份子，自然想幫助她取得更好的成績。可是……」
尤利安努斯走到蘇娜面前，臉上浮現出奸詐的笑容，虛偽而又侵略性。
「可是總有一些不知好歹的蚊蟲在她的身邊飛來飛去。啊啊，真是討厭啊，如此美麗的淑女怎麼能有蟲豸在身邊出現？」
蘇娜被尤利安努斯的氣勢逼得退後好幾步。她神情惶恐，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怎麼應對好。
「不……不……！莉薇婭她……她不是這麼看待我們的……！」
蘇娜只能依靠最後的勇氣說出反駁的話。即便她也覺得這句話沒有任何力量。
「哼，庫利那同學，我敬你家是上級貴族——喔，已經沒落失勢的上級貴族——才勉強給你一點面子。請你別讓我動粗哦！」
尤利安努斯的手一把按住了蘇娜的肩膀。他根本沒控制力度，手掌用力抓著，讓原本就緊張的蘇娜更覺刺痛。
「……放開我！」
蘇娜用力甩開尤利安努斯的手。霎時間兩人糾纏在一起。
「唔……！喂！別亂動！別以為這樣就——！」
尤利安努斯一把抓住蘇娜的手腕，用力捏緊，絲毫不放鬆。蘇娜也慌了，想要抬腿踢尤利安努斯。
尤利安努斯馬上反應過來，扯著蘇娜的手往旁邊一摔，使蘇娜仰面倒地，發出不小的響聲。
「嗚……」蘇娜摔得吃疼，一時半刻站不起來。
「哼，有軟的偏不吃，要吃硬的！」
尤利安努斯向著蘇娜步步逼近。完全不知道他下一步還要做什麼。
蘇娜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根本來不及反應。
就在這時，一團白色的東西吼叫著從她的衣服里跳出來。
「————！！」
等尤利安努斯察覺到的時候，他的左邊面頰微微一熱，像是擦到了什麼。
尤利安努斯摸了摸，發現有些濕潤。往眼前一看，先是聞到濃烈鐵鏽味，然後鮮紅的顏色映入眼帘。
是血。
一道像是刀片劃過的傷口出現在尤利安努斯的左邊面頰上。
再望向那團白色的東西——就是現身的糯糯，它的角尖出現一個小小的魔法陣，方向正好對準尤利安努斯。
「會魔法的……畜生？！」
尤利安努斯難以置信。但很快他的表情從震驚變成了盛怒。
「野蠻人！下等人！瞧你做的好事！大家，這女人動手了，我們也不用客氣！連人帶畜生給我拿下！」
一直在周圍把風圍觀的「羽」成員聽到老大發令，自然馬上行動。一時間咒語聲四起，朝著糯糯發出一個又一個的魔法。
糯糯那原本可愛的面向變得如猛獸一樣。它角尖上出現的魔法陣能夠射出看不見的真空刃，將擊發過來的魔法攻擊抵住。
然而人多勢眾，糯糯嘴裡噴出的真空魔法規模又太小，不一會兒就抵擋不住。好幾發雷鞭和水球擊中糯糯的身子，讓它慘叫一聲，在地上打了個滾。
「糯糯……！！」
蘇娜此時勉強支起身子。她爬向糯糯的身邊，一把抱住它，大聲道——
「我不許你們欺負糯糯！！！」
「羽」的成員圍了上去，想要掰開蘇娜的身子。然而蘇娜身體朝下死死抱住，根本不願意鬆開。
「可惡，放開那隻畜生！」
「伊尼奎大人，現在怎麼辦？」
尤利安努斯陰險一笑：「怎麼辦？給我打！」
「羽」的成員一擁而上，對著蘇娜拳打腳踢起來。
蘇娜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此時此刻卻比男人還要堅強。
當初為什麼會不管家裡人的反對，堅持收養糯糯？
喜歡它的可愛是一回事。另一個原因是糯糯像自己。
蘇娜在家裡不是寵兒。不是長子，不可能繼承家業。家裡雖然是上級貴族，但是已經沒落，在帝國根本排不上號。父母自然很想振興家族，所以把這個沒用的小女兒當成了謀利工具，一直想讓她攀上什麼大樹，好開花結果。
如無意外，成年之後蘇娜就會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大貴族，然後生很多孩子，庸庸碌碌終老一生。她的夢想將不會實現，也沒人在乎。
當時受傷糯糯，就好像無助的自己。那麼的弱小，那麼的沒人在乎。所以她想救活糯糯，讓另一個自己能夠快樂生活下去。
糯糯是她第一個好朋友，她絕對不要糯糯受到傷害。
一陣圍毆之後，「羽」的成員害怕出事，暫停了攻擊。
蘇娜全身是傷，快要支持不住了。
「事到如今還不屈服嗎，野蠻人。」
尤利安努斯走到蘇娜的跟前。
蘇娜咳嗽著支起身子，一時半刻說不上話。她全身青一塊紫一塊，都是毆打留下的痕迹，慘不忍睹。
「……你……唔咳……果然是個……混蛋呢……莉薇婭她……真沒說錯……」
話語斷斷續續，但每一個字都清楚聽見。
尤利安努斯的眉頭激動地抽動起來。他的內心此時有一團火焰熊熊燃燒，並且快要噴湧出來。
「呵，真嘴硬啊。果然是野蠻人，要吃苦頭。」
尤利安努斯一腳踩著蘇娜支起身子的右手掌，嘴裡念念有詞——
「Vivo，Parta-Brako-Osto，Frakturo-Malbeno。奏鳴吧，吾之詛咒！——〈裂骨咒〉——！」
蘇娜的地上出現一個冒紫光的魔法陣。散發邪氣的符文在半空中浮現，鑽入到蘇娜的右手當中。緊接著，一股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彷彿有把無形刀刃砍向右手的痛楚在身體內疾走。
「啊——————…………！！！」
一陣痛苦的慘叫聲，蘇娜暈厥了過去。糯糯在蘇娜的懷中大叫，想要喚醒主人。
「羽」的成員趁機用魔法將糯糯禁錮起來，並拖出蘇娜的懷抱。
「伊尼奎大人，現在……」
「放心，死不了。你們快去上報校方，說她指使未經檢驗的未知生物襲擊我們，我們反擊自衛才變成這樣的。快去！」
眾手下依言照做。
尤利安努斯摸著臉上的傷口，雙眼冒出寒光……
◆
以上事情的發生時間，剛好就在莉薇婭無奈前往茶話會的同時。如果莉薇婭當時不是去了茶話會，而是和蘇娜匯合的話，事情可能就會不一樣了。
「我怎樣都沒關係……但是……莉薇婭……！糯糯它，糯糯它……！」
蘇娜的臉埋在了莉薇婭的懷中，抽泣著說出這話來。
「我勸你死心吧，蘇娜。」奧雷留斯鄭重道：「昨晚我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幫你各種交涉了，對方的態度是可以赦免你的搞錯，但動物必須上交魔導院處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莉薇婭激動道：「為什麼是他們赦免？！可是他們動手先的！」
奧雷留斯嘆了口氣：「尤利安努斯可是有公主撐腰！就算撇除這一層，他是公爵的兒子！上級貴族！在這個學院里可沒幾個人能鎮得住他。而且『羽』的那伙人早已經把表面證據做得滴水不漏，在校方看來就是蘇娜的過錯！」
現場除了蘇娜的哭泣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這全部都是我的錯——不只是因為莉薇婭決定去了茶話會而讓蘇娜受到傷害。
→如果自己不是跟「羽」的那群人不對付，對方就不會去找蘇娜麻煩。
→如果自己不是跟蘇娜成為朋友，蘇娜就不會受這般折磨。
→如果自己入學試的時候沒考到好成績，「羽」的那群人就不會看上自己。
→如果自己當初沒招惹到尤利安努斯，自然這些事情全都不會發生……
莉薇婭上一輩子的18年記憶像噩夢一樣在腦海里浮現。
那一輩子，因為自己的無能，只能沉浸在「如果」的虛幻想象當中。似乎在無數的「如果」當中，自己能夠變得更加硬氣，能夠跟那些傷害自己的人說「不」。或者是變得幸運，能夠剛好躲開那些晦氣的人和事。
但現實就是沒有什麼「如果」，事情已經發生了，傷痛已經刺入到每一個人的心中。
躲進「如果」的夢境當中，也只不過是暫時麻醉自己。傷痛並不會因此消失。
虛無的假設，莉薇婭已經做得夠多了。
（「這就是我要的第二次人生嗎……別開玩笑了！」）
莉薇婭的內心雄叫起來。
（「連身邊的人都保護不了，這樣的人生不要也罷！上一輩子已經受夠了這無聊的困境了！這一輩子我又有什麼好害怕的！」）
莉薇婭輕輕將蘇娜推回到床上。然後，她站了起來。
「兔子你要做什麼？！」奧雷留斯驚訝地望著她。
莉薇婭從身後拿出木盒，變形成魔杖，重重砸在地上。
「我要去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