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章.無言之音鼓動在未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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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1
蕾婭緩緩睜開眼睛。
拿起放在床邊,騎士局配發的手提式多用途通訊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還未到早上七時。
將視線投向窗外,朝陽已經昇起,但冬季早晨的天空依然昏暗。距離天色變明亮還要再過一陣子。
被窩很溫暖,今天又是週末不用上學,不用擔心睡回籠覺會遲到。
「……但是也沒睡意呢。」
結果蕾婭只有在被窩中多呆了幾分鐘便起床。
寒氣從窗框細小的隙縫透進室內,只穿一件睡裙的蕾婭忍不住縮起肩膀。
肌膚感受到的寒冷,讓剛起床的腦袋變得清醒。
褪下睡裙作好梳洗,換上針織連衣裙的蕾婭動身前往食堂。時間雖然還早,但宿舍食堂已經有膳食供應。
約雷希姆的學生宿舍,主要分為三個區域。建築的左右兩側分別是男生和女生用的宿舍房間,而中央則是食堂和康樂室等共用設施。
走廊上響起的只有蕾婭的腳步聲。
這麼早起的好像就只有自己一人──正當蕾婭如此心想之時,一個細小的身影,踏著無聲的腳步在蕾婭腳邊走過。
是一隻有灰和白毛色的貓。
牠是飼養在宿舍的貓,叫作喬治。大概是從小便與人生活在一起,一點都不怕人,即使是對新來的蕾婭也沒有戒心。
「早安啊,喬治。」
蕾婭蹲下向這位小小的宿友打招呼。
「喵──」
喬治停下回了一聲,繼續向前走。原本以為牠會就此離開,但每走幾步,牠便會停下來回望蕾婭。
「這是叫我跟著來嗎?」
早了起來也沒事可做,蕾婭對喬治想去哪兒也挺好奇的。
她跟著喬治,走下樓梯來到地面樓層。
喬治大刺刺地走到大門前面,面向著關上的大門坐下。
蕾婭將門打開,牠便立即站起身,一臉理所當然地穿過大門。
「還真是隻嬌生慣養的小傢伙呢……」
蕾婭一邊苦笑,一邊跟在喬治後面走出宿舍。
宿舍周圍種有不少樹木,但因為不是常綠樹,在這個季節樹上連一片葉子都沒有。
稍覺冷清,但也別有一番風味。
沿著宿舍外圍走,蕾婭漸漸聽到一種不屬於自然界的聲音。
──鏗。
那是金屬互撞的聲響。
喬治依循聲音的方向走去,蕾婭也跟著牠來到宿舍後方。
眼前是一片挺為廣闊的空地。
而在空地中央,兩個身穿騎士制服的人正在揮舞著劍。
有著淡金髮色的少年和少女,是蕾婭抵步委涅斯最初認識的友人──洛斯特和梅兒。
兄妹倆手上的劍閃耀著捻流共振光。
蒼青與月黃──色彩截然不同的兩對劍,在寒冷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劍軌。
戰技科首席的洛斯特實力高超自不用說,令蕾婭感到意外的,是梅兒能與他交鋒得旗鼓相當。
兩人的過招讓蕾婭嘆為觀止。
「有其兄必有其妹呢……」
心聲不自覺地溜出嘴巴。在寧靜的早晨,喃喃自語也意外地清晰可聽。
這句話也傳到了兩兄妹耳中。
「蕾婭?」「蕾婭學姊?」
兩人的劍都停了下來,不約而同地望向蕾婭。
「啊……嗯。早安,洛斯特、梅兒。」
「早安,蕾婭學姊。啊、喬治也來了。」
蕾婭走向兩人,洛斯特和梅兒也將褪去捻流的劍收回劍鞘。
梅兒蹲身抱起喬治。習慣被抱的牠沒有抵抗,只是在梅兒懷中轉了轉身體,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
「早安,蕾婭。明明是假日,妳起得還真早。」
「及不上你們兩兄妹就是了。洛斯特和梅兒經常這麼早起來鍛鍊嗎?」
「人家是偶爾會輸給想睡的誘惑啦……哥哥倒是很有毅力每天都在做。」
梅兒一邊說,一邊用手撫著喬治的背。喬治從喉間發出了舒適的叫聲。
「只是習慣了而已。蕾婭才是,這麼早起是有什麼事嗎?」
「這個嘛……真要說的話就和你們一樣,算是習慣使然吧。」
「蕾婭學姊生活得很健康呢。」
「這倒是不太好說啦……」
蕾婭含糊其辭。
以前住在孤兒院時,每天的膳食基本上都由蕾婭一手包辦。
孤兒院的人數和一般家庭相比,當然是多了不止一點。為了弄人數份量的早餐,蕾婭天還未亮就得醒來,就算前一天捱夜不夠睡也只能硬撐。
現在學院宿舍有膳食供應,蕾婭是沒有一大早起來的必要。但長年累月養成的習慣,她一時之間也改不了。
「對了,你們兩人用過了早餐沒有?還未的話今天要不要也一起吃?」
「當然好!我和哥哥也正打算告一段落,不過……能稍微給人家一點時間嗎……?」
梅兒的樣子顯得有點扭捏。
「是想先洗個澡吧?當然沒問題,我先去食堂等你們。」
每天早上,蕾婭都有留意到洛斯特和梅兒的頭髮會帶有洗髮後的濕潤。
本來蕾婭以為他們只是愛洗早澡,但那看來是為了沖走練習後的汗水。
「謝謝妳!蕾婭學姊,我會盡快的!」
這麼說完,梅兒就這麼抱住喬治,用跑的回去宿舍。
「真是個有朝氣的妹妹呢。我要不要也來做做晨練呢?」
梅兒的身影遠去,蕾婭回望向洛斯特。
「有上進心是值得加許,不過……對呢,在習慣現在的訓練量之前,我覺得別勉強較好。」
「是嗎?我個人是覺得還撐得住。」
打從有成為騎士的念頭開始,蕾婭便有鍛鍊戟槍術,也撐過了騎士局的短期訓練。
然而,這幾天以來的騎士專校生活,讓她知道了那樣還遠遠不夠。
與五年C班的大家相比,自己作為一名捻擊騎士實在有很多不足……尤其是體力真的很不靠譜。
她不想拖累別人。為了快點追上大家,蕾婭認為自己可以再多努力一點。
「唔……蕾婭,可能妳還未有實感,但我們是實戰班級。這當中有什麼意義妳應該懂得的。」
「啊……原來如此,我明白洛斯特的意思了。」
實戰班級隨時都要準備出擊。
要是訓練時消耗太多體力,導致實際作戰時力不從心,那可就本末倒置。
高年級的訓練,基本上都交由學生自主安排,教官則是適時提供意見和協助。
蕾婭的訓練項目,是由洛斯特和霍恩德教官商討後制訂。換句話說,自己覺得訓練強度還好,是他們有顧慮到自己的體能作調整。
「不好意思,是我想得不夠周詳。」
「不,我才是應該早點說明這件事。總之蕾婭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嗯,原本我今天就想休閒地度過。啊、有件事想問一下,洛斯特在早餐之後有事要忙嗎?」
「是沒有……怎麼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稍微借用你一點時間。」
這麼說著的蕾婭,朝洛斯特回眸一笑。
*
用過早餐後,洛斯特和蕾婭來到了騎士局本幢大樓。
之所以會來這兒,是因為蕾婭說想去資料室查些東西。
包括資料室在內,本幢大樓的大部份設施騎士學院生也能使用。
才剛入學一週的蕾婭,還未能好好把握局內環境,所以她才會拜託洛斯特帶路。
而這點舉手之勞洛斯特也不吝幫忙。
「話說回來,蕾婭是想查些什麼?」
「這個嘛……不是什麼有趣的東西喔。我想看的是委涅斯騎士局的出擊記錄。」
「咦──」
蕾婭的回答讓洛斯特感到挺為意外。
「果然會查這種事很奇怪嗎?」
「呃……不,不是這樣的。該怎麼說……我在剛轉校過來時,也做過同樣的事。」
委涅斯附近一帶出現歪獸的頻率、出現時間帶、數量和種類……洛斯特在以前有徹底地調查過。
待在帝國時他是有學習相關知識,但那些知識在委涅斯是否管用,他認為有必要好好確認一遍。
「轉校?洛斯特也是轉校生嗎?我一直以為你是最初就在約雷希姆就讀……」
「啊……說起來好像真的沒告訴過蕾婭妳。我和梅兒都是在上一個學年開學時轉校過來的,時間就正好是一年半之前吧。」
「誒……原來如此。因為看你們在這邊生活得很習慣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們待在這邊很久了。」
「在一個地方生活上一年,我覺得誰都會習慣就是了。」
兩人邊走邊聊,很快便來到了資料室。
排列整齊的資料架上放著各種檔案夾以及書籍。在角落還設置有數台電腦,能夠查閱各種檔案和書籍的出借狀態。
洛斯特向蕾婭說明了資料室的使用方法和規則。
「大概就是這樣。如果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儘管來找我吧。」
「洛斯特說得很清楚,我想是沒有問題……話說回來,洛斯特不先回去嗎?」
「啊……抱歉,會礙著妳的話我就先離開好了。」
的確有人是不喜歡做事被人盯著,洛斯特疏忽了這一點。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對騎士局還不熟悉,洛斯特待在身邊我是很高興,只是我要查的資料你都知道了吧?我只是怕你會覺得無聊。」
「這倒是不用擔心,資料室有不少書能看。」
雖然說不上興趣那種地步,但洛斯特偶爾也會看書打發時間。
資料室引進的書藉,以捻擊騎士職業相關或有幫助的書居多,但當中也有一些娛樂雜誌和小說之類的。
聽說在一開始是有人反對引進這些書,但比起質疑的聲音,覺得讀點閒書能轉換心情的贊成意見更多,最終騎士局也只有睜一眼閉一眼。
兩人佔據了一張桌子作為據點。蕾婭在找齊需要的資料後開始查閱,而洛斯特在書架上找書讀時,剛好看到一本熟悉的書。
反正機會難得,他決定把那本書重讀一遍。
時間尚早,今天又是公休日,來資料室的人不多。
人少寧靜的環境很適合讀書。洛斯特埋首於讀物之中,在回神過來時,已經快到中午了。
洛斯特把視線看向坐在對面的蕾婭,此時的她舉起單手伸了一個懶腰。
這動作會挺起胸膛,突顯女性胸前特有的柔軟起伏。不好意思直視的洛斯特稍稍移開視線。
「已經快要中午了呢。哎呀,洛斯特你手上那本書……」
「啊……這個嗎?怎麼了?」
洛斯特手裡拿著的,是一本叫作《科威斯杜爾軍書》的軍事著作。
「……沒什麼,只是在想明明有很多更有娛樂性的書,怎麼你會挑這本而已。」
「這是蘭伊莎教官推薦我看的。讀近代史時總會聽過,聯邦有名的女將軍──庫伊露.科威斯杜爾的著作。雖然以前有看過一遍,但想著既然有時間,重溫一下也不壞。」
六十年前聯邦和帝國的戰爭之中,聯邦明明戰力居於劣勢,卻一次又一次地令帝國軍吃下敗仗。
這都是因為聯邦有庫伊露.科威斯杜爾,被稱為<聯邦的女武神>的這號人物。有不少帝國老兵,即使在今時今日,聽到她的名字還是會聞風喪膽。
「喔……洛斯特覺得這本書寫得怎樣?有派上用場嗎?」
「嗯,這本書讓我受益良多。」
當中的戰術理論,即使是搬到今天人與歪獸相爭的局面依然管用。
直接的策略述說不多,但這也很符合著者的一套理論──看似一樣的狀況,也不是每次都用同樣策略就好。
比起實例的解說,書的內容更偏重於假設。
作者的個人理論較為獨特,以一本軍事著作來說是挺為異色,但至少洛斯特覺得很有參考價值。
「……那就好。」
蕾婭說著,泛出一個溫暖的笑容。
那個笑容看著讓人怦然心動。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洛斯特連忙轉了個話題。
「倒是蕾婭妳資料查得怎樣了?有查到想知的嗎?」
「嗯,總之是先告一段落吧。」
桌面上擺著滿滿的資料。
洛斯特注意到一本打開了的筆記,上面除了有文字之外,更有曲線圖表和類似地圖的東西。
「洛斯特在意這個嗎?」
「呃……是有一點。」
「要看嗎?不過我只是把資料整合起來,對洛斯特來說應該沒什麼新鮮的內容。」
蕾婭將筆記遞給了洛斯特。
接過筆記的洛斯特翻看了幾頁。在上面,記錄了最近幾年歪獸在委涅斯地域的出現情報。
歪獸的出現數量和地點等等數據,運用圖表和文字記載得公整有序,實在不像只花一個早上就弄出來。
「這幾個月歪獸的討伐數下跌了,但遇敵次數反而增加了……」
從蕾婭整理出來的筆記,反映出了這件事。
洛斯特不是時時刻刻都留意著所有情報,所以他現在才首次知道這件事。
「嗯,我整理資料時也對此很有疑問,這是有什麼原因嗎?」
「唔……單是討伐數下跌的原因,我想是因為近期沒有發現歪獸的大群體,幾乎都是小群體在活動吧。」
要驅除歪獸大群是很棘手的,歪獸變少了對誰來說也算得上是件好事。
不過──
「但這解釋不了遇敵次數的增加呢……總覺得有點不自然。」
沒錯。
僅是計算幾次出擊,數字上有點誤差是很平常的事。
但像蕾婭把各種資料井井有條地列出,用更長的時間作出比對……那就如蕾婭所說一樣,並不自然。
「除此之外,我也有發現歪獸的出沒範圍一點一點地接近委涅斯。洛斯特,就你看起來,委涅斯的都市警備是否完善?」
「由於關係到市民的安全,都市警備是沒有怠慢……但坦白說,距離完善是有好一段距離吧。」
能夠對抗歪獸的只有數量有限的操捻者。
以遍佈世界各個角落的歪獸為對象構築防衛網,如何努力也無法做到萬無一失。
這也不僅是委涅斯和騎士局,聯邦和帝國,甚至遙遠東方的華國好像都面對同樣的問題。
「我想也是,我覺得最不自然的地方就是這一點。防衛網不能說是完善,可想而知發現到的歪獸並非全部。然而,明明都市近郊多次發現歪獸,但歪獸直接襲擊委涅斯的個案,卻連一次都沒有。」
──!
洛斯特感到自己的心大大地跳了一下。
蕾婭抱有疑問的地方,和上次洛斯特出擊時想的事一模一樣。
委涅斯設有防衛壁,但並沒有歪獸無法越過防衛壁的保證。
出沒在都市近郊的歪獸,全都在襲擊都市前被逮個正著──要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雖則只是我憑空猜想,但歪獸會不會是『故意不襲擊』?說準確點就是──牠們有比襲擊都市更重要的目的。」
歪獸被認定為人類的不共戴天之敵,是因為牠們有攻擊人類的天性。
但蕾婭說的並非「本能」,而是「目的」。
上一次出擊……洛斯特明確地感受到不對勁。
應該兇狠好戰的薩赫麥特,比起戰鬥更優先於逃跑。
這樣的行動,不合乎牠的習性。
──而牠違反習性的不只這一點。
薩赫麥特是委涅斯一帶常見的歪獸,以往都是以十隻以上的群體出現。
可是最近遇到的群體,個體數量都是以往的一半以下。根據報告,甚至有單獨一隻出現的案例。
群體的數量減少,行蹤應該是更難被察覺才對。
但騎士局出擊時的遇敵次數,卻是有增無減。
在這些事實之上,再配合上歪獸出沒的區域,比起以往更加接近委涅斯這因素……
「……偵察。」
洛斯特得出了這個結論。
「……是有什麼根據,讓洛斯特這麼認為呢?」
「如果歪獸的意圖是探勘『到達哪個位置會容易被發現』、『受攻擊時敵方的大約戰力』。那麼小群體會比大群體來得優秀,一來是隱密度高,二來就算全滅也不會造成數量大幅減少。」
遇敵時比起戰鬥更著重逃跑也得以解釋,畢竟戰鬥並不是牠們的目的。
能夠以最少的犧牲,得到最多的情報。
──散兵的其中一個優勢。
剛好就是自己剛才讀的軍書中有記述的內容。
歪獸不具備偵察人類到這種地步的思考能力,牠們頂多就只有動物程度的智商。這是世人對歪獸共通的認識。
即使有誰把洛斯特的話一笑置之,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果然,我和洛斯特很合得來呢。」
然而,蕾婭臉上的笑容,卻沒有一絲的輕蔑。
*
蕾婭說想到外面走走,兩人離開了資料室,來到了騎士局的中庭。
中庭由本幢大樓、學院、工房幢等幾座建築物圍繞而成,有著相當大的空間。
兩人在自販機購買了罐裝飲品,在中庭一角的長椅坐下。
在這種大冷天可沒什麼人願意待在室外,放眼周圍,除了他們之外便沒有其他人。
蕾婭打開手中熱可可的拉環蓋子,喝了一口。
「剛才洛斯特說歪獸的目的是偵察吧。我和你抱持相同意見。」
「蕾婭妳為何會那麼想?」
一般來說是不會有人把洛斯特剛剛的話當真。
但最先說出對狀況感到不自然的人,本來就是蕾婭。
自己得出的結論,一定程度是受到蕾婭給出的情報誘導出來。
也就是說──她從最開始就有那些想法。
「單就想法來說,我認為很多人都有想過類似的事,只是最終會否得出相同結論是另一回事而已。洛斯特,你一定懂得『歪獸』這個名字的由來吧?」
洛斯特頷首。
這個問題,幾乎誰都能夠答出來。
由誕生在世的一刻開始,把至今為止的世界規則完全扭轉。
只有操捻者能夠對抗的人類天敵。
猶如野獸,卻異於野獸,因為有著這般不祥而兇惡的姿態,故以包含「扭曲」、「歪曲」之意,將其命名為「歪獸」。
「我親眼目睹、與歪獸交手,也只有轉校考核那一次。以我當時對歪獸印象,我認為這名字改得無懈可擊。」
兇殘成性,扭轉了世界的歪曲之獸。
的確,這是一個很適合的命名。
「『歪獸』這名字已經深入民心,與一般人無法應付的兇狠獸類同義,而這大多數人共通的見解,形成了我們所說的『常識』。常識在日常會替我們解決很多問題,但常識的本質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就像我一直以為洛斯特是從最初便就讀約雷希姆一樣,只依賴常識有時候會讓我們遠離了事實。」
「這……的確會這樣。」
常識是人活在社會的一種基準,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人基本上都會依賴這既有的觀念去判斷事物。
「『紮根於腦海的常識,會將被認為『不可能』的選項排除──就算當中並沒有根據』。這句話,是我尊敬的人……我家院長的口頭禪。」
說著這番話的蕾婭,表情看起來有些高興,但與此同時亦帶有一點落寞。
在入學當天,蕾婭便說過自己是出自孤兒院。
在之後,她亦有提過自己轉校的契機,是因為那位院長壽終正寢。
這是個挺敏感的話題,但蕾婭倒認為「早晚都會知道的事不如早早說出來」。
洛斯特對她不拖泥帶水的態度挺有好感,但此時該說什麼才好,卻讓他絞盡腦汁。
大概是察覺到洛斯特的難處,蕾婭將話拉了回來。
「抱歉,稍為扯遠了呢。我們說回正題吧。歪獸……牠們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如人們對牠們的命名一樣鮮明,正因如此──我才覺得,我們是否忽略了某些東西。」
「忽略了的東西……蕾婭認為是什麼?」
「歪獸在誕生的當初就成為人類最大的威脅,由六十年前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從以前就對此抱有疑問了,歪獸很強大,但僅僅是『獸』真的能給人類如此沉重的打擊嗎?」
這是因為──在話脫口而出之前,洛斯特硬生生地把說話吞了回去。
歪獸誕生初期,帝國和聯邦因為正在打仗未能及時應對;就算有操捻者,但那時的人數比現在少,又未有像騎士局那種專門應對的組織;導捻武裝的研發亦花費了不少時間,會惡戰連連也是有跟據可循……能回答蕾婭疑問的答案多不勝數。
──但這些全是洛斯特知道的『常識』而已。
如果去除這些先入為主的觀念,從頭開始斟酌……
……對啊,明明是很奇怪的事。
如果歪獸僅僅是兇殘的野獸,就算牠們有著操捻者以外殺不死的特殊性,人類也不應該有那麼大的損失。
只因結果擺在眼前,就把它視為理所當然。
「……人類很弱小,這不單止面對歪獸,對著普通的野生動物,人類也是很弱小。」
不論對手是歪獸還是普通野獸,人類在能力上弱勢的構圖也沒有變化。
一個人和一隻老虎打架,誰更有可能獲勝連想都不用想。單以身體能力計算,一個成年人能否打贏一隻狗也成問題。
「對呢。可是野獸即使有人類沒有的利爪和氣力,也無法對人類構成生存上的威脅。」
蕾婭說得沒錯。
人類會活用武器和戰術,也會鑽研技巧和技術。
──智慧的差距。
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勝過一切野獸的最大優勢。
然而,在與歪獸對峙的這六十年間,人類幾乎沒有在大局中佔上風。
維持比較安穩的現狀便是極限。艾諾佩爾大陸的北域,被歪獸佔據的一大片土地,人類至今仍未奪回。
操捻者人數不足是主因,畢竟操捻者出生率低,上戰場也難免會出現死傷──
……死傷?
與歪獸戰鬥伴隨著危險,正常地交戰,正常地出現傷亡。
有人會對犧牲抱有憤怒、悲傷,又或是其他各種各樣的情緒,但沒有人會對此抱有疑問。
──因為這很「正常」。
騎士局會定期對歪獸的生息地點進行武力偵察,控制住歪獸的數量。
如果說,歪獸也在做著同樣的事──
「……蕾婭,妳是不是在想──歪獸的行動會不會是有計劃性的。」
不著痕跡地打探、削減人類一方的戰力。
只憑本能行動的「獸」可做不到那種事。
沒有周詳的計劃,沒有策劃戰略的智謀──絕對辦不到。
蕾婭靜靜頷首。
「平時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歪獸或許並非如此,但在牠們背後有沒有能操使歪獸,策劃行動的『什麼』,那就很難說了。」
在盡力殺敵的前線士兵後方,有考慮如何進行戰事的司令官。這在人類的戰爭中是理所當然。
歪獸的高度智能說以前也有人提倡,但那個說法一直都被否定。
若果歪獸的智力能匹敵人類,那人類老早就滅亡了──這個說法廣受認同。
但重新想一次,這否定的要素真的算充分嗎?
人類仍然存活說到底只是結果。
至今出現在人前的歪獸,的確是看不出擁有很高的智能。
可是,見不到的東西──尚未見到的東西,並不代表沒有。
「歪獸」這個名字,說回來也只是人類擅自替牠們冠上。
人們以自己既有的認知去判斷,下出結論──大眾接納,然後再沒人深究。
「……蕾婭,妳認為歪獸到底想做什麼?」
牠們單是以人類為敵而已──十個人當中,相信有十個人都會這麼回答吧。但洛斯特想問的不是這個,而蕾婭肯定也明白他想問的是什麼。
「很遺憾的,現階段還說不準,憑我們的尺度去猜歪獸的思維也不能作準。但不論如何,重要的是不能夠停止思考。」
「的確是這樣……我會銘記於心的。」
紮根於腦海的常識,會將被認為『不可能』的選項排除……嗎。
這番話確實有道理。拋開了既定觀念,洛斯特覺得見到的事物比以前多了很多。
「不過話說回來……洛斯特也真是個怪人呢,一般來說我所說的那些話,應該都只會被當作胡言亂語而已。」
「不,要說怪人的話……」
「要說怪人的話?」
能夠提出這些觀點的蕾婭還比較怪──這句話洛斯特硬是吞回了肚子……在她滿臉的笑容之下。
「不……沒、沒什麼。只是如蕾婭所說,一般人應該是不會相信這種觀點吧。」
「對啊,一個搞不好或許會被認為是妖言惑衆便會被抓走呢。」
「我想是不至於啦……」
但也不能完全否定那種可能性。幸好的是他們是在沒其他人的中庭聊這些事……啊。
原來如此。所以蕾婭才會提議離開不時有人出入的資料室,避免被人聽到。
「洛斯特我問你,對於自己剛才說的話,你有多少自信?」
「……頂多就一半吧。」
「嗯,我也是。畢竟只是從狀況去推測,我們並沒握有什麼根據。」
至今為止的一切,都還離不開猜測之域。
「……蕾婭,這些事──」
「先不要張揚開去,對不對?」
聰慧的少女先一步說出自己的心中所想。
「嗯……對班級的大家也先保密吧。連我們自己也無法確定的事,說出來也只會令大家混亂。」
換來大家一笑置之倒還好,但也有可能會令剛轉校過來的蕾婭立場變得難堪。
可以的話,這種事還是可免則免。
「嗯,我明白了。洛斯特還真的很體貼呢。」
「我是覺得沒這回事……」
「我覺得有這回事就行了。啊……對了,雖然張揚開去不好,但找信得過的人商量還是可以吧?」
被蕾婭一問,洛斯特一時間還在想那人是誰,但他很快便想到了答案。
來到委涅斯不久的蕾婭能打從心底信任的人,也只有一個而已。
*
「啊……有個能幹的妹妹真好。」
蘭伊莎慵懶地躺在沙發上。
紫紅色長髮凌亂沒有梳理,那雙犀利知性的鳳眼,現在也沒有霸氣地半瞇著。
而衣衫襤褸的樣子,更是令蕾婭皺眉嘆息。
蘭伊莎現在的模樣,和她在學院時精明能幹的教官形象天差地別。
無論說得是否客氣,都只能以廢人來形容。
「在外面是明明就有模有樣,一在家便這副德性……蘭伊莎姊真是一點都沒變呢。」
蕾婭正努力打掃說是亂葬崗也不為過的房間。
一房一廳,以一人居住來說還算寬敞的單間公寓,是蘭伊莎在委涅斯租住的居所。
因為蘭伊莎在學院時很有樣子,又獨自生活好幾年了,蕾婭還在猜這個生活廢人老姊是否已經改頭換面了。
結果只能說,人的本性果然不是說變就變得了。
前來蘭伊莎居所的蕾婭一進門,見到的便是放滿一地的衣物雜物,連立足之處也沒有多少。
實在是無法忍受的蕾婭,只好替這個老姊做起家務。
「在自己家怎樣過也輪不到別人說三道四吧。但妳可別傳開去喔,我也是要顧形象的。」
「是的是的。」
正所謂家醜不外傳,蕾婭本來就沒想過告訴他人。
「妳這態度還真敷衍耶……對了,轉校過來還適應嗎?有沒有什麼困擾的地方?」
「唔……要說是否適應還早了一點,但班級和宿舍的大家都待我很好,我覺得有辦法在這兒好好地努力。比起我,生活都無法自理的蘭伊莎姊問題還比較大。」
「擔心的話要不要搬過來照顧我?」
「才不要……蘭伊莎姊妳年紀都不小了,就不能更有大人的樣子嗎?」
蕾婭不討厭照顧孤兒院那些年紀小的孩子,但對象換成蘭伊莎……偶一為之是還好,但每天便敬謝不敏了。
「什麼叫年紀不小啊,我還很年輕好不好。另外妳只是心裡覺得麻煩死了吧?」
看來這個老姊也不是白當的,自己心裡在想什麼,她還是猜得出來。
「好了,打掃就先告一段落,去準備午餐吧。」
蕾婭決定無視蘭伊莎走到廚房。
冰箱一如所料沒有像樣的食材,幸好蕾婭來這兒之前先去了一趟市場買了些材料。
看得出平時很少使用的廚房,烹飪用具和調味料也很有限。蕾婭就算想花功夫也沒法子,只是隨便弄了些小吃和直麵。
「嗯,好吃。手藝比以前又進步了呢。」
雖然只是湊合著弄出來的東西,但蘭伊莎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在孤兒院時,院中的餐桌由蕾婭一手包辦。
對於自己的廚藝,她多少還是有些自信的。至少她不認為會落魄到輸給剛剛收拾好,那些只餘下包裝的速食食品。
「對了對了,說起來昨天妳和洛斯特是不是去了騎士局本幢?」
「是這樣沒錯……為什麼蘭伊莎姊妳會知道?」
「我經過走廊時偶然見到你們走了出中庭。怎麼了?約會嗎?」
「約會還到那種地方實在是沒戲吧。」
都已經不是有沒有情調的問題了。
「這也對。那麼你們去本幢幹嗎?以假日的消遣來說,去那種地方很沒意思吧?」
「明明學生用空餘時間學習應該值得讚賞的說……只不過……對呢,先不論去騎士局有沒有意思,在當時我和洛斯特做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討論喔。」
「很有意思的討論?」
「嗯,蘭伊莎姊妳要聽聽嗎?」
「妳要說的話聽聽也無妨……等等,蕾婭妳這笑法不太對勁,總覺得會是件很麻煩的事,我要求收回要聽的這句話。」
「不行呢,我不受理。」
蕾婭又不是為照顧生活廢人才來的,現在讓她逃掉可就虧大了。
面對著蕾婭滿臉的笑容,知道無處可逃的蘭伊莎只有認命似地嘆了一口氣。
昨天洛斯特說事情在確定之前,先保密會較好。蕾婭也認為他的判斷沒錯。
自己是轉校生,現在正是結識朋友,獲取他人信任的時期。他想必有考慮到蕾婭的處境。
以此為前題,自己能夠商量的對象──就只有眼前的這個廢人老姊。
蕾婭把昨天與洛斯特討論出的結果告訴蘭伊莎,並將自己的筆記給了她看。
聽了這些的蘭伊莎,沒有表現出很詫異,只是一聲不哼地思索。
雖然衣服穿得很隨便,沒梳好的頭髮也凌亂不堪,但那雙鳳眼卻不再慵懶,而是帶著日常在外面的銳利。
「……同樣的假設,以前也有人提出過。我想這些事妳是知道的吧?」
「是的,而且我也知道這說法不被世間接納。我比對的這些資料,也只是在假設成立下能說得通,並不是什麼確鑿的證據。」
「既然妳明白這些,那妳應該知道現階段我是無法說些什麼。」
不論是作為捻擊騎士,還是作為騎士專校的一名教官,蘭伊莎也無法肯定這些假設。
「嗯,所以我只是想問一下,蘭伊莎姊有沒有聽過一些和歪獸相關的離奇事件?我是想換個角度去想想看。」
「離奇事件嗎……一時之間也只想到一件,而這個比起我洛斯特他更加……」
說到這兒,蘭伊莎驚覺了自己的失言,閉上了嘴。
「洛斯特他……嗎。」
但她都說出了名字,蕾婭也不可能現在才不自然地裝作聽不到。
「……在妳面前鬆懈了是我的失策。」
「就算蘭伊莎姊沒有說溜嘴,我本來就覺得有些奇怪。畢竟他聽我說了一堆有的沒有,不但沒有傻眼還和我認真討論。這樣的人,蘭伊莎姊認為會有多少個?」
從小時候開始,蕾婭思考和看待事物的方式,有時會和他人有挺大出入,不論好壞。
蕾婭即使很平常地講述自己的觀點,聽到她的話而呆掉的人,往往不會是少數。
「……蕾婭,聰明的確是妳的優點,但同時也是妳的缺點。」
「這個我多少也有自覺。」
世上有很多事不去發現更能活得無憂無慮。
但既然察覺到了,頂多就只能裝作沒有察覺。就蕾婭的性格,她無法真正做到視而不見。
「……洛斯特他過往的確經歷了一些事,而那些事或許與妳想查的東西有關。只不過,如果本人願意說就算了,主動去打聽我是無法贊成吧。我能夠說的就這麼多,雖然我信得過妳,但學生的私隱我可不能隨口說……應該說,連這些都已經是講得太多了。」
「我也不會叫蘭伊莎姊違背職業道德啦……蘭伊莎姊以為我是一個那麼失禮的人了?」
「……妳要不要去想想自己以前搞了多少事出來?」
蘭伊莎一臉憶起了什麼往事的樣子。
因為自己小時候總是有話直說,被蘭伊莎這麼一講她也是心裡有數,一時之間不好回嘴。
不過她真的沒打算單憑好奇心便去打聽洛斯特的事。
她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世間的常識還是懂得的。
「……假設日後有必要知道那些事,我會直接問洛斯特的。」
面對真心與自己相處的友人,這樣才合乎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