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覲見皇帝（上）

「現在也並非走到絕路。」路基烏斯說道。
「當今皇帝是個明君，做事決斷為人稱讚，應該不會那麼草率就認為妹妹是〈惡魔附身〉。屆時只要好好解釋，我相信陛下會放過妹妹的。」
話雖如此，誰也沒辦法做保證皇帝到底是怎麼想的。
現在相當於在給莉薇婭的人生拋硬幣。擲出正面，皇帝放過莉薇婭，免於一死；擲出背面，皇帝視莉薇婭為異端，處死之。
真是令人提不起勁。
「路基烏斯說得對。現在犯愁也不是辦法，在陛下決定前我們得最好準備。」馬爾庫斯堅定地說道。
接下來父親和事務總長開始商討起細節來，無外乎皇帝如果要處決莉薇婭，領地這邊要怎麼跟莉薇婭說好話。這個事務總長看上去跟父親是相識，表現得相當配合，更願意到時向皇帝求情。相關細節這裡就略過不提了。
這麼一談就談到了晚上，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后就是無盡的睡意。父母和事務總長也注意到莉薇婭開始打瞌睡，於是停下了討論，就地解散。母親抱著莉薇婭回到了落腳處。
第二天，沒上樓的其他家人們開始向父親詢問出了什麼事情。父親只將事情告訴給大人知道，對小孩子則哄騙說「沒什麼，這次造成騷動影響比較大，但大家都認為只是小孩子之間打鬧，是一場誤會，所以沒事了」。
年紀最小的賽維烏斯已經雙胞胎自然信以為真。但馬妮亞和奧魯斯則一臉懷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莉薇婭不可能顯得那麼安靜。
「好妹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了。」馬妮亞在吃飯的時候偷偷用手肘撞莉薇婭。
「唔……沒、沒事啊，沒事啦。」莉薇婭強打笑容，裝作沒事說道。
馬妮亞眉頭蹙起，一臉狐疑地看著莉薇婭。她自然不相信沒事，但要說到底是什麼事，她可說不上來。既然莉薇婭不說，她也沒辦法得知。
比起主動詢問的馬妮亞，奧魯斯只是靜靜觀察。
雖然成人禮因為莉薇婭她們中斷了，但該要做的還是要做。路基烏斯去完成了原本是在宴會上舉辦的儀式，最終評定路基烏斯的〈魔力等級〉為8，屬於貴族階級，這樣就基本確保路基烏斯可以成為家族繼承人。
本來在成人禮結束之後莉薇婭一家還會在鎮上旅遊一番，可是現在出了這麼一樁事，知道內情的人全都沒有這個心情，於是馬爾庫斯決定提前回家。而路基烏斯和奧魯斯則按原定計劃前往各自要去的地方。
出發之前，奧魯斯叫住了路基烏斯。
「肯定是出了什麼事，對吧。你也應該是時候告訴我了。」奧魯斯說道。
路基烏斯知道瞞不住弟弟。
「去方便說話的地方。」
兩人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噴泉旁，水流聲也能一定程度掩蓋他們的對話。
接著路基烏斯把那天在辦公室里的事情全數告訴奧魯斯。奧魯斯可說是瞪大著眼睛聽完路基烏斯的描述。
「這真是究極倒霉……這樣的話我們不是束手無策嗎。」
「也不是完全沒辦法……」
路基烏斯的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奧魯斯先是一愣，然後笑了出來。那種笑容是在表達「難以置信」。
「喂喂喂……未來的樞密院政務官，你該不會是想說把莉薇婭藏起來一輩子這種究極愚蠢的計劃吧？」
路基烏斯苦笑道：「有個聰明的弟弟還真是麻煩。」
「我勸你打消這個念頭。」奧魯斯說道：「皇帝下令要見的人卻見不到，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到時候別說你的前途沒了，我們家可能也跟著沒了。」
路基烏斯低下頭，沒說什麼。
「……哼，真是究極無趣啊。我啊，打從心裡覺得莉薇婭不會就這麼死掉。她有很特別的天分，是受到上天眷顧的人。所以究極百分百不會就此停步。」
路基烏斯看著奧魯斯，顯得有些驚訝：「真少見，你不是個很理性的人嗎，凡是講求合理。」
「哈哈，沒錯。但在莉薇婭身邊我可是體會到各種究極不合常理的事情，所以我根本沒辦法用合理的眼光去看待她。」
奧魯斯的話讓路基烏斯感覺舒服了不少。他見識過莉薇婭的特別，內心當中也有著類似的看法。
「所以到時候劫法場也好，跟全世界宣戰也好，可不要忘了叫上我。哼哼，那可是人生只會有一次的究極鬧脾氣呢！」
奧魯斯一邊說著一邊露出狂妄的笑容，彷彿整個世界在他面前都變得毫無價值。
如果是平時，路基烏斯一定會斥責奧魯斯胡說八道。但現在他卻從心底同意，一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
「啊，就這麼決定了。」
◆
莉薇婭一家回到了居住的大宅。回到家后，生活依舊，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好像之前的事情只不過去了一趟短期旅行。
但這個家還是產生了一點變化。父親不在家中的日子變多了，就算回來都臉色不太好。看上去是為了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奔波操勞。
家中最年長的兩個兒子因為學業不在家裡，馬妮亞一下子變成了孩子當中最大的，讓她有些不適。畢竟以前闖禍調皮，因為對上還有兩個哥哥在，她還可以心安理得撒嬌。現在一下子成了大姐姐，撒嬌的理由薄弱了不少，不能無理取鬧了。
不過之前發生了宴會騷動事件，也讓她有些反省。之前依著自己天生體質好，武術學習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壓根沒放在心上。但在跟蓋婭的戰鬥中她發現自己有許多不足。
比如蓋婭的凌厲發勁，看得出是經過長期的練習才辦到了，而自己不過練了幾年。再比如迅速而準確的出招姿勢，良好的發招姿勢意味著全身的力量能夠確實無誤傳達到對手身上，拙劣的出招不僅達不到預期效果，還會花費更多的力氣。
蓋婭不僅是個厲害的對手，某程度上還是馬妮亞的啟蒙老師。回想起那天跟蓋婭短暫的交手，對方是何等的耀眼，自己是何等的不堪，馬妮亞的全身就會湧起幹勁來。
「不行，如果連蓋婭都打不過，我拿什麼來保護全家人。」
於是回到家的馬妮亞嚴格控制自己起來。再也不淘氣貪玩，而是把一切時間都放在了訓練之上。
再多揮一拳吧！再流多點汗吧！唯有成長了的身體是不會背叛自己的。
至於莉薇婭也並非坐以待斃。在回家之前她向事務總長請求把過去〈惡魔附身〉的歷史檔案抄寫送到家裡，她想看看。儘管一個8歲女孩會看這麼深奧的內容怎麼看都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務總長想到或許能給她一點安慰，所以也就答應了。
不消幾天，事務總長就派人把檔案送了過來，莉薇婭於是像之前學習那樣仔細研讀起來。期間不忘做筆記，把她覺得有用的地方全部分別記錄下來。
其實莉薇婭也不清楚這麼做有沒用，但有備無患。
至於母親阿爾菲蒂亞，在這段時間裡經常親自照顧莉薇婭。或許是想到以後可能會再也見不到，所以趁這段時間多點相處時間吧。
就這樣過了大概過了好些時日，天氣進入寒冬。在下完一場雪的午後，掛著皇室標記「六翼飛鷹」的馬車終於來到了莉薇婭家。
馬車裡的人是皇都來的使者。那人穿著一身豪氣的長袍，上面鑲滿了寶石，連縫製的線都是用黃金做的。使者一踏進大宅的會客大廳，一下子就讓這裡的氣氛變得不一樣，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以父親馬爾庫斯為首的全家人單膝跪在了使者面前。使者先是客套說幾句，然後捧起隨身攜帶的木盒，從裡面拿出一卷捲軸。木盒撤下，使者打開捲軸，接著清了清喉嚨，宣讀了起來。
「艾爾泰拉帝國皇帝，尊號〈寇克明帝〉，於皇都頒布以下詔旨：邀艾本德（Abunde）行省利維領地領主，帝國鐵鷹騎士團團長『馬爾庫斯·利維·塞普提穆斯·伊西絲』攜同其妻『阿爾菲蒂亞』，其女『莉薇婭』，於〈白獅之節〉下輪第二周第四日面見皇帝。所述人員應儘早啟程，勿錯失佳期。天父地母將保佑諸位途中順利。詔旨至此。」
家族眾人隨即齊聲高呼：「願帝國繁榮昌盛。」然後馬爾庫斯接過了捲軸。看上去他好像鬆了一口氣。
畢竟皇帝沒有直接下令處決，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能夠在面聖的時候說服皇帝，沒準這件事可以轉危為安。
（「〈白獅之節〉下輪第二周第四日……就是1月11日。」）
這個世界的年月日大致跟地球相同。一年有十二個月，一個月從28~31日不等，每天24小時。不過有點不一樣的是這裡的人不會直接說現在是幾月幾日，而是用「某某節什麼輪第幾周第幾天」這種說法。
這個世界將一年按春夏秋冬分成四個節。〈青鳳之節〉是春天，包含2~4月；〈赤蛇之節〉是夏天，包含5~7月；〈金牛之節〉是秋天，包含8~10月；〈白獅之節〉是冬天，包含11~1月。
因為每一節有三個月，因此第一個月是上輪，第二個月是中輪，第三個月是下輪。輪是指月亮走完一個周期的意思，即一個月。
一周同樣是7天。因此第一周肯定是這個月的1~7號，第二周肯定是8~14號，如此類推。
至於29之後的日子則稱之為「余日」，29號是「餘一日」，30號是「餘二日」，31號是「餘三日」。
另外還有一個不同之處。在這個世界里2月永遠只有28天，不會因為閏年而出現29天。因為2月是剛好滿四周而沒有餘日，在人們心目中認為是最完美的月份，所以成為象徵一整年開端的新年，整個2月都會舉辦新年慶祝活動。
至於閏年多出來的一天會加在1月的最後，稱為「閏日」。傳統習俗認為此日最為不吉，會進行很多儀式來驅趕晦氣。
現在距離1月還有好些時日，但要從家裡出發前往皇都需要將近20多天，畢竟這個世界目前還沒有快速的長途移動手段。而且這是皇帝要你去見他，不可能踩準時間才到吧，肯定必須早到，跟當地接洽的人員打點打點。因此算下來，一周后就要出發。
到了出發的那天，全家人都來送別。這本應是一場非常普通的送別，氣氛卻籠罩在不安之下，讓人坐立不安。
「莉薇婭姐姐，這次只有你跟父親母親去面見皇帝陛下，是不是有點……」賽維烏斯憑直覺感到這次出行並不簡單。
「沒事啦，賽比，就是去見個面而已嘛。要不要我給你帶點皇都的特產回來？」
莉薇婭這時候也只能強打精神，在弟弟面前裝得沒事一樣。
「那……就好。」賽維烏斯看著莉薇婭若無其事的笑臉，內心再怎麼疑惑也只能相信了。
「好妹妹，」馬妮亞奔到莉薇婭的面前，一把將她抱住：「一定要回來。不僅要回來，還要完整一塊回來。缺一塊姐姐就殺去皇都。」
馬妮亞在莉薇婭耳邊輕輕說道。
「……太誇張啦，馬妮亞姐姐。沒事的啦。」
莉薇婭尷尬苦笑道。
終於要出發了。
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原本前往皇都的路上有很多這個世界獨特的風景，然而莉薇婭一家人都沒心思觀賞。
畢竟每靠近皇都一厘米，莉薇婭的危險就增加一分。
能做的事情已經都做了，接下來只能聽天由命。
如果前方只是死路一條的話，或許心情還會比較鎮定。完全無法知道最後到底會變成什麼狀況才會讓人坐立不安。
這次的旅途是煎熬的路途。
車隊按照既定日程抵達皇都〈拉文納〉（Ravenna）。一來到皇都，莉薇婭就感覺到這裡的氣派。
高大的城牆，身穿盔甲的衛兵，人頭涌動的市場……這情景在莉薇婭的前世記憶中也只在介紹古代歐洲城邦的書上看見過。
來到皇都需要置辦一系列的手續。這都是例行公事，不算太麻煩，但其間不能離開住處。留在落腳處的莉薇婭百無聊賴，只能每天練習操控自己的魔力。
手續辦完后，父親開始在皇都打點。全家人在此之間多次拜訪很多當地貴族要人。會面的內容除了客套的寒暄外無外乎希望到時主人家能為莉薇婭說些好話，到時呈上皇帝。
莉薇婭沒想到貴族的消息網如此發達，他們去做客的貴族全都知道了莉薇婭的事情。這可能是伊尼奎公爵散布的消息。
而面對父親馬爾庫斯的請求，有一口答應的，也有委婉拒絕的。當然，少不了開口要好處的，以及曖昧不清，沒有表態的。看上去莉薇婭這件事反倒成了這群貴族謀利的好機會。
不論如何，馬爾庫斯盡人事了，能辦到的都辦了。
然後，到了約定要面聖的前一天晚上。莉薇婭在自己的房間里準備好明天要帶的東西后便打算爬上床睡覺，可此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莉薇婭，要睡覺了嗎？」
母親阿爾菲蒂亞突然出現在房門外。她輕輕推開門，表情有些不自然。
「媽媽？怎麼了？」
「沒什麼，我就是想陪陪你。今晚能讓媽媽陪著睡覺嗎？」
「當然可以啊～」莉薇婭笑臉應道。
莉薇婭直到3歲前也一直跟母親一起睡，已經是司空見慣了。阿爾菲蒂亞將莉薇婭輕擁入懷，一只手輕輕拍打著莉薇婭的肩膀，就好像小時候哄她入眠的樣子。
「我的莉薇婭，你從小就很自立，不怎麼依賴媽媽，很早就能自己一個人睡呢。」
（「那是當然，畢竟我有18年的前世經驗。」）
「相比之下，媽媽我就差遠了，直到5歲還要在你外婆懷裡才能睡著呢。」
莉薇婭抬頭看向母親，那一頭銀白色的閃亮頭髮自然垂下，赤紅色雙眸隱約泛著淚光。
在莉薇婭眼中看來，就好像長大了的自己在對著自己落淚。
（「第一看見她表情這麼憂傷……」）
「我的莉薇婭，你害怕嗎？害怕的話就抱緊媽媽……」
莉薇婭並不害怕。不如說她已經看開了。
畢竟在記憶上她已經死過一次了。
雖然只要活著就會畏懼死亡，但是對於擁有死亡記憶的人來說，死亡的意義就會有所變化。
死亡從一種虛無的，無法理解的絕望，會變成一種具體的，充滿警示意義的結果。
與其懼怕死亡，不如鼓起勇氣去面對死亡。在絕境當中，唯有勇者可以開闢出一條生路來。
所以莉薇婭微微搖頭，輕聲道：「我不害怕，媽媽不用擔心我。」
阿爾菲蒂亞輕撫莉薇婭的頭髮，苦笑起來。
「莉薇婭，你真了不起。媽媽我啊——」
阿爾菲蒂亞忽然一把抱住莉薇婭。而且還是緊緊抱住。
「可是很害怕呀……」
莉薇婭的頭頂傳來一陣有一陣溫熱。那是母親無言灑落的熱淚。
與此同時，房間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緊接著一股強而有力的擁抱從莉薇婭身後傳來，將她和阿爾菲蒂亞一起包裹住。
「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看上去大老粗的馬爾庫斯竟說出非常溫柔的話來。
這個瞬間，莉薇婭想起了前世的雙親。
前世的家境很落魄，雙親也不是馬爾庫斯與阿爾菲蒂亞那樣有良好教養的人，但他們對子女的愛並不比馬爾庫斯和阿爾菲蒂亞來得差。
愧疚的心意湧上心頭。莉薇婭想起自己的前世還沒來得及跟雙親告別。
前世的自己在死後，雙親應該也像馬爾庫斯跟阿爾菲蒂亞這般傷心吧。沒有好好道別真是太對不起他們了。
但是現在也沒辦法回去了，比起無法得知狀況的前世雙親，目前的雙親更加重要。
莉薇婭暗自決定，一定要好好保護馬爾庫斯和阿爾菲蒂亞。不要再像上一輩子那樣，讓他們承受切膚之痛。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