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6『交錯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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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22
「新谷先生,新谷先生?已經可以看到目的地囉!」耳邊傳來呼喊聲,我將視線從報紙上移開。
兩個禮拜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速度快到沒什麼實感。
今天是我身為教師的報到日。
陽光在雲層的遮掩下不像往常那麼刺眼。我看見路邊許多毛茸茸的獸人在搬運建材,不禁心想:「哇啊,感覺好熱」,雖然穿著風衣的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
風衣永不過時,就算會熱死,起碼死得有尊嚴。
「來瞧瞧星座運勢怎麼說吧⋯⋯事業會遇到挫折,投資風險大,建議別出門⋯⋯喂喂,怎麼全是壞事?」
「停在這裡可以嗎?」坐在我前方的女孩問道。
留著俐落鮑伯頭的她有一張稚嫩臉蛋,雙頰帶著蘋果色,右額頭被垂落的瀏海遮了起來。從那身三年級生制服便可得知,這孩子明年就要從高中畢業了。
隨著女孩把交通工具停在路邊,我解開安全帶跳了下來。
「辛苦了,班諾。」
我伸手撫摸交通工具的身軀,那是一隻體長約三米的白色大熊,但別被牠軟綿綿的外表騙了,這傢伙如果認真跑起來完全不輸汽車,食量也相當驚人。對計程車有不好回憶的我寧願騎牠來上班。
「距離學校還有一段路,為什麼不直接到校門口?」少女托腮問道。
「偶爾曬點太陽也不錯,不然都要發霉了。」我一邊伸懶腰一邊大口吸新鮮空氣。
其實那是謊話。
上次被人看見我們走在一起,引來不少流言蜚語。我不希望影響到她的人際關係,更不想被警方約去局裡泡茶。我嘗試轉移話題:「聽、聽說期末考快到了。」
「嗯,考完就放暑假。」
「有把握嗎?」
「我⋯⋯還應付得來。」說著,女孩的視線開始變得飄忽不定。
她的名字叫木野宮霧羽。
六年前,市區大部分的建築都被空襲摧毀,唯獨木野宮家開的烘焙店奇蹟似地保存了下來。
每當有窮人跟流浪漢來討麵包,霧羽幾乎不會拒絕,數度導致營收出現赤字。甚至當她擅作主張讓一個滿臉鬍渣的無業男性去店裡幫忙,她老爸也沒多說什麼,不禁有點擔心這家人未來挑女婿的眼光。
「今天早點回家吧,不用等我下班。」
「誒?」霧羽瞪大雙眼。
「通勤的部分我會自己想辦法。」
「這樣啊⋯⋯」
我注意到她眼神挾帶著一絲擔憂,還有失落。
為什麼心裡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罪惡感?我只是想讓她有更多時間休息,身體如果被操壞就不好了。
對我而言,她不只是一個朋友那麼簡單。
「妳好像很擔心?」
聽到這句話,霧羽轉過頭,帶著幾分賭氣的神情盯著我。
「最近魅魔詐騙很猖獗,已婚人士或單身族群都有受害。」霧羽清了清喉嚨,「會主動接近新谷先生的異性肯定是圖謀不軌,我必須負起監督的責任。」
這說法挺失禮的(雖然是事實),人家魅魔也得討口飯吃啊。
她居然如此為朋友著想,熱心程度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不對,應該是桃花運差到讓對方擔心的我更無可救藥。
「抱歉。我的意思是⋯⋯以前的你肯定不會說出這種話。」
「那確實。」我點頭。
「每次看到新谷先生都忙得不可開交,總是考慮到別人而不是自己,所以常常吃悶虧。」
想起之前的廁所事件,我無可否認,但還是不想從她口中聽到。
「不過,這也算是新谷先生的優點吧。」
仰望著清澈的天空,坐在馬鞍上的霧羽深吸一口氣,隨後解開固定用的皮帶從班諾身上跳下來。雙腳著地時,皮鞋跟地面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接到這麼重要的工作,可不能全都託付在星座運勢上喔。」
「說、說得也是。」我想要掩飾尷尬的感覺,只好「哈哈哈」地乾笑。
講大話當然容易,不過現在的我還是一事無成,校內的情形也是未知數⋯⋯萬一變成只會耍嘴皮子的傢伙還得了。
霧羽和我四目相交,同時微微歪頭,黑色髮絲瞬間往旁邊垂落,掛在她嘴邊。她慢慢用手撥開頭髮,嘴型說著「別緊張」,像在講悄悄話似的,這些舉動使我背脊發麻。
「那個⋯⋯臉,臉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我以輕微的動作吸了口氣,希望能驅散這股分不清是罪惡感還是悖德感的感覺。
「新谷先生。」
「啊、是!」
一回過神,我反射性地身體後仰,語氣像是被點名的新兵。
見我整個人變得僵硬,霧羽眼神逐漸轉為柔和,彷彿在說「真是有趣的反應」。接著她將手伸進我的風衣外套裡面,弄得我直發癢。
最後她握到了某個長條物——
「領帶歪掉了,我幫你弄整齊。」
「啊。」
原來是在說領帶。
「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麼。」只是一段時間可能站不直。
面對把臉龐跩向一邊否認的我,霧羽歪著腦袋。
「我幫你買疼痛貼布。」
「不用啦,等等去給學校護士檢查就好。」
「別逞強喔。」霧羽溫柔地提醒,一邊熟練地替我綁好領帶,說:「好!這下整齊多了,看起來就像正常的導師,姑且啦。」
被女孩子稱讚當然開心,如果不要加什麼姑且就更好了。
「之後一定要找時間學如何綁領帶,要我教也行。這可是邁向男人殿堂的第一步。」
「這句話麻煩也跟妳老爸說⋯⋯」
都快五十歲的大叔了,還要女兒每天叫起床。
彷彿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霧羽無視我的碎碎念一邊用大拇指比讚。待在她旁邊的白色大熊跟著主人起鬨,先是以兩腳站立,然後朝天空發出一聲雄偉的吼叫,嚇跑了在附近休息的貓咪和妖精。
「連班諾都在為你喝采呢。」
「我覺得牠是慶幸以後不必天天看到我的臉。」
聽見我的發言,白色大熊蠻不在乎地甩過頭去,假裝梳理自己的毛。
「班諾啊,虧我一直待你不薄,肉乾都會留幾條給你,這種慘遭背叛的感覺讓我太傷心了。」
每次在後座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這傢伙的強烈惡意,不停利用空檔伸出尾巴刺我小腿,向牠的遲鈍主人舉報也沒用。我聽說兩者之間的羈絆非常強大。
意味著哪天如果被班諾咬斷了手腳,大概不會有人相信。
「你們的感情真好。」霧羽莞爾一笑,「班諾的品種不容易親近人類,當初花了好幾個月才願意理我。搞不好新谷先生真的有跟亞人相處的天賦喔。」
「別開玩笑,這傢伙遲早會把我——好痛!不要用熊掌壓人!快、快不能呼吸了!」
「班諾,今天是新谷先生的大日子,想玩晚一點再說。」
「骨頭差點斷掉可不是遊戲啊!」我吐槽道:「沒聽見主人下達的命令嗎你這隻笨熊!快放開我!」
「抱歉抱歉,因為新谷先生被捉弄的表情太有趣了。」霧羽說著,臉上卻見不到歉意,我可沒看漏她微微揚起的嘴角。
班諾不情不願地移開腳掌,霧羽對我伸出了手,比自己矮一顆頭的嬌小身姿,以及那雙小到能一掌握住的手,卻能有力的把一個大男人牽起。
發現衣服又變得一團亂,她重新整理起我的儀容,整個過程不發一語。
霧羽以輕柔的動作繫上領帶,我立刻感到臉頰發熱,尤其在知道那份期待有多龐大後,不禁想用一切去回應。
「你負責的學生,可能在某些地方跟普通小孩不一樣,請耐心地教導他們⋯⋯這點辦得到嗎?」
聽見那與往常無異的發言,我的喉嚨彷彿被異物阻塞。
就連當時招募自己的誠三都沒問過這樣的問題,卻不得不承認它的重要性。
一無所長的我,突然接下這份導師工作本來就很奇怪,現在連應有的態度都拿不出來。
「⋯⋯」
「⋯⋯」
沉默的氣氛逐漸靠攏。
在旁人眼中,自己大概還是那副窩囊的模樣吧?
「新谷先生?」不知是否察覺到我內心的掙扎,霧羽撥了撥頭髮,露出底下的胎記。
從小到大,霧羽常因額頭上的印記遭受異樣眼光,甚至被初見面的同學笑稱是「紅面妖怪」。歷經多次雷射手術已經沒那麼明顯了,但每次手術前霧羽都很害怕。
在親友的陪伴鼓勵下,霧羽漸漸學會了克服恐懼,醫生跟護理師都稱讚她十分勇敢。
如果遇到不識相的人嘲笑她,班諾和我會為那傢伙送上一份「人熊組合踢」,這是我們少數達成共識的時候。
每當傷心難過時,她就會躲進廚房裡,靠揉麵團來宣洩情緒。
「做麵包讓我覺得很幸福,別人吃下我的作品然後露出笑容,更讓我開心!」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徹底被這個女孩的膽量和善良給折服了。
她小小年紀就必須忍受治療的皮肉疼痛以及冷嘲熱諷,而我只是換了新工作,有什麼理由退縮?
半晌過去,我將曾經立下的決意灌注到聲音裡,挺起胸膛。
「我會努力的。」
就算只是空頭支票也要將其鍛造成事實。
為了能毫無愧疚地面對往後的人生,必須從頭努力。
「我相信你。因為新谷先生從來不會讓我失望,你一定辦的到。」
她輕輕露出笑容。
「第一天請好好加油。如果有什麼不懂的地方要去請教前輩。」
被一個人無條件信任到如此地步,通常會讓我不知所措。但正是這些話語,消除了那個最懦弱的自己,同時深深刺痛我的心。
「收到。」我比讚回應。
那份溫柔、那份笑容,如果可以一直守護著就好了。
不,是非守護不可。
因為我已經向「那個人」立下了誓言。
沒有她,我不可能站在這邊——
「如果老媽也在就好了呢。」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頓時揪緊,整個人像是被拖回那段不願憶起的過往。我緊咬著嘴唇。
「⋯⋯是啊。」
有兩件事我從未跟霧羽說出口,其中一件是我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成為老師,更沒想過要教的是亞人後代。
另一件事,在適合的日子到來以前,我只能死死封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