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重新開始』
本章節 4772 字
更新於: 2021-12-21
回家途中,我的腦海裡不斷重播咖啡廳那場談話。
『——我需要你成為那些亞人的老師。』
這算什麼?強行把重責大任壓在我身上,還指望自己能體諒?誠三那傢伙是不是電視影集看太多了?這種套路實際遇到可一點也不有趣。恰好相反,我無法認同他的作法。
身為導師必須對整個班級負責,以防學生在未來選擇錯誤的道路。
我連自己都顧不好了,要怎麼去教導別人?更何況他們的身份敏感,最好拒絕比較對得起良心,也不會辜負那些孩子。
「結果⋯⋯還是身體最老實啊。」我望著手中鼓鼓的褐色信封,嘆了口氣。
考慮到目前的經濟處境,誠三決定先給頭期款讓我不至於餓死,等到學期開始再上工。
總感覺被憐憫了。
生氣也好,羞恥也罷,我確實被對方開出的價格說服了。顯然政府真的想盡快解決人手不足的問題,獎金還有可能提升,就是這麼膚淺的原因讓我答應了委託。
至少不是出賣肉體或自尊的職業,就當作領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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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可以囉。」
收回簽完名的文件,誠三露出滿意的表情,語氣明顯放鬆了許多。
「報到時間在兩個星期後,屆時請務必來參加入學典禮,詳細內容我會請秘書⋯⋯」
這時一名保鑣模樣的光頭男湊過來,在誠三耳邊低語。
「你趕時間嗎?」
「抱歉。」他恢復成禮貌性的微笑轉向我,「有些工作需要我去處理,今天先聊到這吧。期待你今後的表現,不要覺得有壓力。」
「這種說法反而讓人倍感壓力⋯⋯快點離開吧,免得我恢復理智改變主意。」
「新谷先生,過度自卑往往會造成反效果喔。」對著愁眉苦臉的我投以微笑,誠三像是額外補充般說道:「把自信拿出來,讓對手覺得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否則只會被耍得團團轉。相信我,這招屢試不爽,尤其是面對市政廳那群老頑固。」
「這樣啊⋯⋯」
難以咀嚼這番話的意思,我以苦笑回應。
「時間緊迫,我們入學典禮再見。」握完手後,誠三轉身離開了氣氛熱絡的咖啡廳。
離別之際,他還特意搖下車窗和我揮揮手。
真是個充滿職業熱忱的傢伙啊⋯⋯跟我這種廢人差太多了。在調侃的同時,我的目光盯著對方乘坐的那輛黑色轎車,發現旁邊幫忙開門的人有些眼熟。
定睛一瞧,忍不住發出讚嘆聲。
那是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子,白金色長髮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包裹在貼身西裝裡的是相當緊致的身材。她身後揹著一把極具奇幻風格的長劍,腰際還有另一把較為不顯眼的武士刀。
老實說,跟現代時尚圈不怎麼搭。
走到哪裡都帶著那玩意兒應該很重吧?不曉得有多少人願意付錢被她砍?這社會真的病了。
「——嗯?」
白髮女子發現三樓窗邊有個視線盯著自己瞧,抬起頭,用那對湛藍色的眼眸望向我,光靠氣勢就能使人震懾在原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或妄想,女子的表情躊躇了一下,但那股遲疑轉瞬間消失。
她向我輕輕頷首致意。
奇怪,那張臉⋯⋯為什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對方上過電視節目或代言廣告?
我移開視線,低頭攪拌著紅茶。
真是的,我到底在幹嘛?為什麼要為了跟對方賭氣而答應這項委託呢?為什麼要自不量力?又是為什麼要點連名稱都不會唸的高級紅茶?好苦喔。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腦海裡打轉,我只能靜靜看著茶杯中飄浮於表面的白色泡沫。
面容倒映在褐色液體中顯得格外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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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好睏。」
在洗衣房中,我一邊打哈欠一邊等待機器把衣服的污濁清理乾淨,隨後去往熟悉的唱片店,領走之前訂的貨。拆開包裝一看,我立刻恢復了精神。
我迫不及待地將那捲新卡帶插進隨身聽,按下播放鍵。
「♫~人生就是這樣,就是所有人說的那樣。你在四月乘上高潮,在五月被擊倒~♫」
耳機傳來富有磁性的嗓音,是法蘭克辛納屈的《這就是人生》。
我雙手提著羊女孩替自己打包的甜點,獨自走在鴨川旁的河岸。四周不見平時踩著石頭玩耍的孩童,也不見釣魚的老人。黃昏替空蕩蕩的步道加上點綴,顯得有些孤寂。
「♫~有些人專以踐踏別人的夢想為樂,但我不會讓它擊倒我,因為這個美好的世界還在持續運轉著~♫」
在輕快的音樂聲中,我穿過蜿蜒小巷,一如往常地丟食物給柵欄後的貓吃,甜蜜的「家」終於出現在眼前——有情商的說法是充滿歷史的滄桑,更準確的形容就是狗窩,起碼租金很便宜。
這附近的公寓都在六年前飽受摧殘,不僅年久失修,耐震防火係數更是早已不符法規標準,出於安全考量,政府決定進行都更。然而,得標的建商在某天突然倒閉,投資者紛紛撤資,都更案最終只能放棄。
基本上只要不添麻煩並按時繳錢,無論你長幾條腿房東都很歡迎。
「鑰匙、鑰匙⋯⋯嗯?」正要開門時,我發現縫隙卡著一張紙條,於是將甜點放在地上,抽出那張塞得很不用心的紙條。
如果下雨或風一吹就會不見了吧。也可能是對方趕時間的關係,字跡略顯潦草。
紙條上如此寫道:
早安,不對,等你看見這個訊息的時候都不知道幾點了,所以,順便說聲晚安。
新的工作面試還順利嗎?應該不是詐騙集團或老鼠會吧?如果他們想邀請你去國外絕對要拒絕喔。
最近新谷先生很少主動聯絡,店裡特別安靜,稍微有些寂寞呢⋯⋯啊!不、不要誤會,我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會擔心。
周末有空來聊聊吧,我會準備一些吃的,最近在嘗試製作新口味。
「⋯⋯那孩子怎麼在信裡也會口吃?」我苦笑地想,把紙條珍惜地收進口袋。
或許是顧慮到和自己的交情,才會像這樣無條件地容忍吧。
永別了,每天睡眠不足到處奔波的打工仔人生,換來的是心血管疾病和長期坐辦公室引發的肌腱炎!過去雖然走得跌跌撞撞,但老天爺又給了我一張門票,這份工作就是挽回一切的機會。
我有點想高歌一曲,不過礙於上次被鄰居懷疑在虐待動物,還是改天再說吧。
今夜,或許終於能做個好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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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長,您確定他是合適人選?」
坐在駕駛座的光頭保鑣一邊問,一邊駕車行駛在京都的繁忙街道。
面對下屬的疑問,誠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機傳了幾封簡訊,接著托腮望向窗外,魚鱗雲灑滿了天空。
「我怎麼想並不重要⋯⋯關鍵是他能否撐過第一項考驗。」
「考驗啊,還真是溫柔的講法呢。」保鑣苦笑。
「在下不是很贊成這種作法。」副駕駛座的白髮女子突然開口,害得保鑣差點開到對向車道,他非常驚訝,畢竟這一路上幾乎沒聽見對方的聲音。
「做法?哦,你是指我隱瞞那些人離職的原因?」誠三透過後照鏡發現女子正注視著自己,那對深邃藍眼眸透露出一絲責備與埋怨,於是他繼續說道:「放心,我已經叮囑他們要拿捏分寸,不會再發生之前的意外。」
「這只是口頭上的承諾吧。」白髮女子的眼睛朝誠三射出一道嚴厲的光芒。
出於禮貌,以及對這傢伙顯而易見的敬畏感,誠三不敢有半點鬆懈。同時他還能感覺到保鑣身上散發出的恐懼,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此時前方的紅綠燈亮起綠色,車輛卻沒有前進。
「妳⋯⋯似乎很在意那個男人?」
「只是有點厭倦了收拾爛攤子的生活。」她相對冷靜地答道。
「我們的工作就是幫人擦屁股啊,孩子。」誠三嘴角微微上揚,「如同廁所需要有人定期清理,城市的治安可不會自己變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和新谷先生享有特殊的連結——作為京都的清掃者。」
「真虧您還有心情說笑。」保鑣對上司的詭異幽默感直搖頭。
這時,頭頂上傳來螺旋槳的隆隆作響。
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窗外,貌似是某種遊行活動,大大小小的白色布條與旗幟完全堵住視野,吸引了不少媒體同時在空中和地面進行現場直播。
『反對上調稅金!反對給予亞人公民權!』
『別拿我們的血汗錢去養那些怪物!』
『在野黨和支持派滾下台!』
無數慷慨激昂的聲音迴盪於整條大街。
「看來我們別想準時回總部了。要繞道嗎?」保鑣手握方向盤並準備打倒車檔。
誠三沉默著沒有回答。
「部長?」
「嗯⋯⋯麻煩了。」
無可避免的,誠三耳邊響起那座遙遠而又熟悉的城市的戰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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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地面因為軍隊的激烈交戰而震動,刺鼻的煙硝味瀰漫於街道上。
短短不到十二小時,京都淪陷了。
「敵人」展開反擊,但目標不是戰車,而是周圍的自衛隊士兵。只見那道黑影先是用尾巴掃飛一人,再利用自身的重量將另外幾人壓成爛泥,最後才對戰車噴出綠色火焰,頓時現場煙霧瀰漫。
光是兩方打得僵持不下,就足以說明這些生物有多麼難纏。無論火力、裝甲、機動能力都略勝一籌的現代軍隊,竟然會遇到如此窘境。
像這樣不斷損耗戰力的打法還能維持多久呢?
「我們這邊⋯⋯會不會先輸掉啊?」
在不遠處的一棟大樓屋頂,幾名倖存民眾躲在掩體後觀看那場戰鬥,包含我在內。我已經分不清身體的顫抖是來自黑夜的沁冷,或是對軍方落敗的後果感到恐懼。
「看啊!我們得救了!」
此時耳邊傳來某人的歡呼聲。
灰暗的天空出現幾台直升機的身影,巨大的噪音逐漸逼近。
他們拋下了繩索。
伴隨喜悅的吶喊聲,附近的民眾一擁而上。唯獨我察覺到風聲忽然消失了,頭髮和手臂上的毛瞬間豎起。
「慢著!好像不太對——」
霎時間,一道青藍色閃電竄出,貫徹天際。
直升機在眾人的愕然注視下著火、爆炸。
漫天星火墜落,螺旋槳和機艙化作無數的碎片,現場濃煙滾滾。我因為同時襲來的電流與衝擊波而摔倒,撞上後方的牆壁。
那道閃電攻勢明明不是瞄準自己,我卻無法動彈,彷彿被強掣的電流癱瘓了四肢。
喀擦!
於此同時,原先用鎖鍊纏起來的鐵門終於支撐不住,從內部被撞開。
「快跑!牠們追上來了!」
「我還不想死啊!」
在癲狂的咆哮聲中,怪物開始撕扯、刨抓、抹碎眼前的一切。
我踩著破掉的皮鞋朝樓梯口奔去,倉皇地往更下方的樓層逃跑,過程中,來自上方的尖叫與哭號聲不絕於耳,最後歸於死寂。我依靠煙塵的掩護躲進巷子,成功甩開怪物的追擊。
「有、有人嗎?救救我⋯⋯」
突然,不知從哪裡傳來虛弱的聲音。
難道說附近有生還者?我趕緊順著來源跑過去,最後抵達一條死巷子。
奇怪,聲音明明是從這個方向發出來的啊?幻覺?
「嘶嘶⋯⋯拜託救我⋯⋯嘶嘶嘶!」
嘶嘶?正常人能夠發出這種詭異的聲音嗎?
此時在我身後,一顆西瓜大的綠色眼珠子從陰影中浮現,緊接著爬出來的是一隻巨型怪蟲,有點像蠍子和螃蟹的混和體。當牠發現我時,下顎及鞘翅興奮地擺動,眼睛閃爍著見到獵物的喜悅。
「拜託⋯⋯救我⋯⋯嘶嘶!」怪蟲腹部的某種黃色器官在不斷顫抖,模擬出受害者臨終前的聲響。
原來如此,被擺了一道啊。
怪蟲將眼前的路堵死。逼近「死亡」的真實感湧現,只能等待必然的命運降臨。
看來先前那些人生規劃都要告吹了。
⋯⋯騙人的吧?為什麼是我?死得太隨便了!
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人生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結束,明明想做的事情還有那麼多。
就在這股壓倒性的絕望中——
哐!
金屬碰撞聲響起。
只見銀光一閃,精湛無比的斬擊割斷了怪蟲的脖子,墨綠色體液噴湧而出。
我⋯⋯得救了嗎?
那個身影隨即優雅地降落在前方。
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趁火打劫的罪犯?還是政府的菁英殺手?
比起僥倖存活的感激,我更在意那個人的身份。
由於他披著蓋住臉部和大部分身體的斗篷,我根本看不清長相,回首盯著自己的目光不帶任何情感,半響後邁開步伐。
「等等!」
我拚命追著頭也不回的神祕恩人,一方面是擔心又有怪物偷襲,另一方面是不想再孤身一人。
平安回家是我現在唯一的心願。
我追著恩人直到他停下腳步,此時煙霧散開,映入眼簾的是——
屍體。
堆積如山的屍體。
死因都是精準得可怕的刀傷,我發自內心地感受到惡寒。
「達卡咧,波伊薩⋯⋯」佇立在這片鮮紅戰場的神秘人仰望著天空,發出一聲嘆息,開始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低喃著。
這絕對不是血腥屠殺後該有的反應。
即使過了好多年,每當我閉上雙眼還是會想起那些恐怖的畫面,我只能努力忽略滿地的腸子血肉,以及顧著工作導致跟妻女關係緊張、最終來不及帶著他們逃難的悔恨——啊啊,自己真是個糟糕透頂的父親。
『等一下,那個綠色的東西不是冰淇淋!』
『好啦,別哭寶貝,我知道舌頭很辣。』
『喝點果汁,要乖喔。』
我從懷裡掏出妻子買給小孩的生日禮物,那是一隻獨眼泰迪熊,內建錄音功能。我無法理解這種廉價商品哪裡吸引人,如今卻成了唯一能緬懷對方的遺物。
『妳說對方叫檸檬哥哥?不可以幫恩人取這種綽號⋯⋯』
還是一如往常地調皮啊。我彷彿能想像對方臉上的尷尬表情,嘴邊揚起微笑,痛苦也稍微驅散了一些,就這樣反覆播放著妻子的聲音直到電池乾涸。
孤身一人,在這間無比寬敞、除了床跟桌子以外沒有其他傢具的高級公寓內,我抱著玩偶入睡。
無論過多久,津野田誠三都不會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