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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培拉蛋糕03

本章節 3254 字
更新於: 2018-08-28
  提起咖啡的產地,一般人最常想到的不外乎是非洲和中南美洲,但其實在臺灣也有適合種植咖啡的地方,最有名的就是雲林的古坑咖啡,而我則是在嘉義的阿里山上有著自己的咖啡園。

  十年前,國中剛畢業的我,跟著自家祖父在阿里山上種茶。有一次,祖父帶我到隔壁的雲林古坑,我在那裡第一次喝到台灣自產的咖啡,和其他國家的咖啡不同,台灣的咖啡又苦又澀,大部分的人喝不習慣,可是台灣咖啡複雜又有深度的味道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兵那年,祖父過世了,他將所有的遺產留給妻子,唯獨細心經營的茶園,他特別指定要交給我這個孫子來管理。

  得知此消息的家人和認識的朋友全都跌破眼鏡,不明白爺爺為什麼這麼做。我也是,何況我討厭喝茶。當時我完全想不透,祖父為什麼要這麼做,直到我無意間翻找到茶園過去的訂單,才發現爺爺經營的茶園,茶葉的產量每況愈下。問了幾位固定往來的客戶後,才知道是因為爺爺堅持不用農藥,加上外來種入侵、氣候變遷等因素,才使得茶園收成狀況愈來愈差。

  就在那時,我想起了爺爺帶我去古坑喝的咖啡,想說不然就試著種看看好了,很幸運的,爺爺留下來的茶園,正好適合咖啡樹生長,我不顧家族裡的人反對,毅然決然把製茶的機器通通賣掉。取得了資本,就開始在原本的茶園裡種咖啡。


  「那結果如何?」

  身為農村少女的貞德聽得入神,催促我繼續說下去。

  「後來……就遇到了颱風,咖啡樹的枝葉全被吹斷,只好加強防護,直到第二年才有收成,我開開心心拿著曬好的咖啡豆到古坑比賽,然後在那裡第一次遇見了大小姐。」


  身為連鎖企業「星點咖啡廳」現任總裁的唯一女兒兼繼承人,大小姐也出席了一年一度的古坑咖啡節,擔任咖啡、烘豆等比賽的評審。

  測定咖啡好壞最客觀的方法是杯測──將咖啡豆磨成粉,同時測定沖泡前咖啡粉的「乾香氣」、沖泡後的「濕香氣」、「入口」的味道和「冷卻中」的味道。

  當時的大小姐也不過12歲,看到擔任評審的人居然是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孩子,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心中充滿疑問,想著是不是哪裡搞錯了?當我正要向主持人詢問時,她開口說了一句讓人印象深刻的話。


  「乾淨且毫無雜質,可以感覺出咖啡農細心想將咖啡最純粹的味道呈現出來。」


  然後我發現她直盯著我,那就好像……好像她能從我身上聞出她正在杯測的咖啡香氣。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顫慄,但更讓人吃驚還在後頭。

  她將杯口邊緣靠近人中,輕閉雙眼細細品鑑,接著開口說出的這句話,使我確信她並非一般人。

  「這淡而熟悉的香味……是梅子嗎?中烘焙帶來的焦糖味濃郁,而且是參賽中唯一一批來自阿里山的豆子?」

  當下我完全忘了要回答她的提問,她歪著頭直盯著我,連熱水都還未注入,僅憑咖啡粉的乾香氣,就精準推測出這批咖啡的產地,這已經遠遠超越專業杯測師所擁有的才能了。

  「回答我,這批咖啡是從阿里山來的嗎?」

  女孩開口提醒了我作為參賽者的義務,我抱著敬畏之心,向她點了點頭。

  「這股梅子的清香是用日曬法才得以保留的吧?和水洗或蜜處理相比,日曬法能夠完整保留咖啡的風味,但要是曝曬不足,咖啡容易發霉;曬得太多,又會導致咖啡豆內部破損,就第一次參賽來說──你,很有挑戰精神呢。」

  杯測結束後,她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希望隔年還能再喝到這樣的咖啡。」

  光是這句話,就使我有足夠的幹勁繼續努力。

  然而,隔年發生了台灣史上最慘重的風災,雖然咖啡園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但因為山區道路中斷,使得我有將近一個月時間沒能去咖啡園照顧果樹。秋天收成時才發現果實品質受到不小的影響。我心想絕不能就此放棄,但隔年卻因為全球暖化,連日乾旱,使得咖啡樹遭到蟲蛀,那一年因而沒有收成,也讓我把資金全都花光了。

  我心想自己果然沒有這方面的才能。

  之前能獲得那麼高的評價,完全是出於偶然吧。

  我無法忍住不這麼去想,最後,還是關閉了咖啡園。

  就在閉園當天,我開車準備要離開阿里山,在下山的路上,有個小女孩在山路邊突然衝出來把我攔住,我嚇了一跳,一眼便認出她就是當時在古坑咖啡節擔任評審的天才杯測師。

  在還搞不清楚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時,她就逼我載她回咖啡園。

  「小妹妹,請妳饒了我吧,咖啡園已經關閉了,我想要在太陽下山前趕回市區。」

  「不是約定好了嗎?」

  她沒來由地說出這句話,表情認真得讓我無法直視。

  「明明約定好了……」

  任何人聽來莫名其妙的話,我卻馬上就理解她所說的「約定」指的是什麼事。

  「我、我才不管什麼約定,無法做到的事就是無法!」

  「回去。」

  「誰理妳!」

  說實話,我當然可以直接把車開走丟下她不管,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那麼做。一陣沉默之後,我才意識到說不定這個小女孩是遇上了什麼困難,才會突然跑到山上來。於是我問她:

  「這個時間點跑到這種地方來,小妹妹難不成是遇上了什麼困難嗎?」

  她看向我,嘴裡吐出我從沒聽過的英文單字。

  「Opéra。」

  「那是什麼?」

  「一種用咖啡糖漿和巧克力做成的蛋糕,我一直找不到適合的咖啡,然後我想起了大叔,但大叔卻沒有遵守約定,連兩年都缺席古坑咖啡節的比賽。」

  我當下浮現出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小女孩瘋了。」但隨即又有另一個完全相反卻又合理的念頭跑進我的腦海中。

  為了種出高品質的咖啡,我灌注了多少心力在咖啡園。沒錯,這個小女孩也和我一樣,她只是想做出最好的蛋糕。在追求完美這點上,我們是一樣的。


  ──如果就這樣拋下她,就等於是背叛了過去的自己。


  我瞬間恍然大悟,清楚自己沒辦法輕易丟下她不管的原因。

  「啊啊!我知道了,我開車載妳上去吧!」

  「真的嗎?太好了!」


  載著小女孩回到咖啡園,已經是接近太陽下山的時間了。我和她在咖啡園裡拚命尋找還沒有完全枯萎的咖啡樹,頂著滿頭大汗,老實說我完全不抱希望,但就在我們準備要放棄的時候──

  「找到了!」

  「什麼?真的嗎?」

  那是最角落的一棵咖啡樹,因為有來自其他樹木的陰影遮蔽,使得那棵樹不容易被發現,但也因為有陰影遮蔽,使得這唯一一棵咖啡樹能夠免於這一季的旱災。

  「大叔,再不快點採收,太陽就快下山了!」

  「是啊!」

  我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小心翼翼將咖啡樹上的果實採摘下來。

  在此之前,我並不相信這個世界有所謂的奇蹟,但我卻無法解釋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這一批咖啡豆,可能會是我所種植出品質最好的豆子!

  「這些為數不多的果實還得經過篩選和日曬,才能拿去烘焙、製成咖啡豆。我看今天天色也晚了,妳就暫時在這住上一晚吧。還有,別叫我大叔,我只是看起來比較黑,才23歲而已。」

  「23歲不叫大叔,那不然要叫什麼?」

  喂!我好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名字好嗎?

  不過因為我是原住民,本名並不好記,但我也不喜歡別人用漢化的名字叫我,不如就這樣吧──

  「妳叫我歐佩拉好了。」

  「歐佩拉?大叔,你的發音真奇怪,是Opéra喔!」

  「欠揍的小鬼!」

  但不知道為什麼,待在這個小女孩身邊,就是會讓我的心情不自覺變好。

  我大概是遇見了所謂的知音吧?雖然是個小我很多歲的小女孩。


  「後來呢?歐佩拉先生有吃到樂朵小姐做的Opéra嗎?」

  這句話聽起來真像繞口令……

  「後來她當然是給我惹出了一堆麻煩,因為她完全沒有告訴家人她要來阿里山的事,父母一開始以為她只是離家出走,但她遲遲未歸,於是他們報了警。警察後來就找上門來,以為是我綁架她,我還強行被帶去警局作筆錄,根本沒吃到什麼蛋糕。」

  「原來樂朵小姐從以前就這麼率真。」

  「站在我的立場來說,她的率真可是把我給整慘了。」

  「不過我好像能明白,對歐佩拉先生來說,樂朵小姐如此重要的原因了。而且歐佩拉先生在說這件事的時候,感覺很幸福……」

  真的嗎?我完全沒自覺……

  「所以,歐佩拉先生後來為什麼會放棄種咖啡?」

  「我想貞德小姐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真相的好。」

  就在這時,太陽從雲朵後方冒了出來,曬得身體暖洋洋的。

  大小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身後,她緩緩道出了當年我之所以放棄咖啡園的真相。